张延文
介入与诗学——论周大新《步出密林》
张延文
著名的法国文学家、哲学家萨特在“二战”后,提出了文学应该“介入”社会生活,为自己的时代写作;这种带有倾向性的写作,要求作家积极承担社会责任,对于时代面临的重大问题进行探索并发表自己的意见,从而影响社会的发展。当然,萨特的“介入”的前提是作家的自由立场。这就使得他得以摆脱传统的现实主义的窠臼。听起来,这和我们当前提倡的作家应“深入生活,扎根人民”有异曲同工之妙。然而,作家的写作和时代生活的关系问题,看似浅显易懂,但实际上却又相当微妙。文学介入社会现实的能力到底如何?承担了“介入”的功能的文学作品,其艺术性的,或者说诗学的功能应该如何处理?这两个问题,对于任何一位艺术工作者来说,都是必须认真面对的。作家通过写作发表的对于社会问题的看法,即使在当时产生了一定的社会影响,也仍然需要足够长的时间来对其带来的社会效果进行进一步的衡量和考察,才有可能对其得出一个相对合理的判断和评价。那么,这就需要作家,在“介入”和“诗学”这两个看似矛盾对立的因素上,做出恰当的处理,保证其在共时性和历时性上,不至于出现某一方面的太大的偏差甚至空缺。
二○一四年十月一日,澎湃新闻刊登了一篇名为《河南‘新野猴戏’再起争议:是千年陋习还是文化遗产》的文章,文中讨论了一起轰动一时的社会新闻事件:四名新野的耍猴人,因“非法运输野生动物”获罪。此事件还将著名作家周大新牵连其中,报道如下:
作家周大新曾经发表过一篇小说《步出密林》,讲述耍猴人的心酸艰难,更表达了对耍猴这一古老传承的质疑:致富、谋生在现代社会可以采取其他多种手段,应该放弃这一“残忍”的方式。
九月二十九日,周大新对河南日报说,新野玩猴为生的人原来很多,有好几万人,慢慢都觉醒了,干别的去了,其实靠这个赚不了几个钱,还异常辛苦;对动物不尊重,强迫性训练,让做各种动作,野蛮残酷,很不“猴道”。
周大新的中篇小说《步出密林》以其家乡南阳的耍猴人的一段富于传奇色彩的故事为背景,描写出了人与猴、人与人之间的错综复杂的关系。小说发表于一九九一年,故事发生的时间是从一九八一年夏末秋初起的,距离二○一四年已有二三十年了,却被旧事重提,足见该作品所讨论的问题的重要性和作家对于社会问题的敏感性和预见性。改革开放初期,在面对大的社会变革之际,不同类型的人群开始出现了分化和重组,他们在新的现实面前做出的人生选择,将会改变他们今后的人生命运。《步出密林》当中的“耍猴人”作为一个特殊的社会群体,具有农民和流浪艺人的双重身份。以耍猴为生的沙家请来村民为他们逮猴,逮到了六只杂毛猴,邻居方振平却为此摔断了腿。在沙家人的悉心照料下,曾经绝望寻死的振平逐渐恢复了生活的希望,伤愈以后,他和沙家人一起外出耍猴戏,并在猴戏班中成为了重要的一员,他主演的“人猴大战”的新节目,赚足了观众的眼球,为沙家挣了不少钱。在“人猴大战”的表演中,伤残的振平经常遭到对耍猴人带有敌意的猴王“老黑”的暴打,视钱如命的班主沙高根本对此毫不在意,但沙高的妻子荀儿看不惯,为此两人发生了激烈的争执。在一场表演中,不顾猴子死活的沙高,让母猴“黑巧”疲劳演出,导致其被摔死,猴群为了报复,抓伤了沙高的幼子金金。少了“黑巧”,沙高又特别为振平增添了两个节目,使得振平更加不堪重负,决定离开猴戏团,独自回去生活。沙高劝慰了善良的振平,让他留了下来。在一次表演当中,猴子病了,沙高却不愿意放弃已经售出的票款,强迫腿部负伤的振平演出。由于荀儿坚决阻止,暴怒之中的沙高用重拳将她打倒在地。荀儿悲痛欲绝,决定和丈夫离婚。沙高为了表明自己认错的决心,将财权给了妻子。荀儿自作主张,决定不再耍猴戏。她将赚来的钱买了磨粉机,并将猴子放归了森林。
这部小说具有很强的社会现实性,发表后引起了一定的社会反响。一九九二年,西安电影制片厂拍摄了由《步出密林》改编成的电影《人猴大裂变》,进一步扩大了故事的传播范围和社会影响力。正像故事当中讲述的那样,新野的“耍猴人”越来越少了,特别是年轻人,一般都不愿意再去选择这种职业,这也许预示着该行当正在走入穷途末路。二○一五年一月二十日,备受关注的新野四名耍猴艺人涉嫌非法运输珍贵野生动物一案,黑龙江省林区中级人民法院经依法审理后在新野县人民法院进行二审公开宣判,四名上诉人被改判无罪。但相关的讨论却并未因此停止,围绕着耍猴是否合理,该不该对动物进行保护,正反双方的意见都是非常鲜明的。一方面来说,耍猴人的行为的确存在违法,在道德上也存在着可质疑的地方;另外一方面,新野猴戏作为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有着悠久的历史文化传统,而作为社会最底层的猴戏艺人,其处境也同样值得我们尊重和同情。猴戏到底是否不文明,不人道,这个问题存在极大的争议,但作为文化遗产,却是不争的事实。但我们必须清醒认识到的一点在于,猴戏的出现不单纯是因为文明,这种特殊职业的出现是因为底层人为了生存的谋生手段,它的衰亡也不是因为耍猴人的“良心发现”,而是因为他们有了更为广阔的谋生手段。澎湃新闻报道里就指出了,年轻人是因为出去打工,才不愿意从事这门古老的行当,因为现在当流浪艺人耍猴戏,很辛苦,且收入并不可观。
虽然,从艺术的角度来看问题,和从社会学的角度看问题,会有视角上的不一致,但却并不影响得出的结论是一致的,且都符合客观发展的趋势。《步出密林》当中,有一则关于沙湾猴戏起源的动人传说:早先,在沙湾村边有一片森林从桐柏山延伸下来,林中猴子多,常到村里乱跑。那时村中人少,生活寂寞,也欢迎猴子来耍闹,任其来去。慢慢地,家家都有些常来的林中客人。某一年,旱灾导致颗粒无收,天火把村边的森林烧掉,人猴一起外出逃荒。在逃荒路上,为了施主高兴多得点,人会哼几句田歌,猴会翻几个跟头,这就是玩猴的雏形。这段故事非常迷人,将人猴之间的情谊凸显出来,描绘出了一幅人猴相依为命、和谐相处的美好图景。而且,猴戏的出现,除了双方是朋友之外,还因为天灾,彼此都失去了生活的依靠,属于天意使然。这则传说带有浪漫主义的色彩,融入了神话和审美的双重因素,这恰恰是促成诗发生的两种重要元素。
《步出密林》当中人与猴之间的关系一直处于紧张的敌对状态,起因在于人是为了贪欲将本来在森林当中无忧无虑快乐生活的猴子逮捕,接着不顾它们的极力反抗,对它们进行了残酷的训练,这些训练也是不符合猴子的本性的。这让猴子对耍猴人产生了深刻的仇恨。人猴之间的和谐的愿景与传说截然不同,传统的根据在这里被切断了。和传说相同的地方仅仅在于,耍猴人贫困的处境仍然没有改变,他们不得不借助猴戏来改善自己的生活状况。作为老一代耍猴人的代表,沙家的老爷子沙老宽对于捕猴和耍猴带有深深的罪孽感,他深知捕猴不是一件好事,在他看来,每次捕猴都会出状况,这是对于捕猴行为的惩罚。在捕到猴子后,他首先请求猴仙爷的原谅,那刚刚被逮到的六只猴子在他眼里变成了六副骨架,死在他眼前的猴子已经有十四只了,被捉住的猴子的命都很短,耍猴让他感到屈辱,这种不光彩的行为并不是他想要的,在内心深处,他并不乐意自己的后人再去延续它。然而,在生活的逼迫下,又不得不去做,因此,“沙老宽望着在网中挣扎的六只猴子,泪囊肿大眸子混浊的双眼想浮出一个笑来,但最后溢出的,却是两滴混浊的老泪。”沙老宽并不赞成儿子沙高的行为,特别是他为了金钱不顾一切。沙老宽会唱猴戏,会耍猴鞭,有一招“昏鞭”的家传绝技,但他一直没有把这门绝技传给儿子,这一方面是有对于儿子品行的担忧,另一方面也有让耍猴的技艺最终断在这一辈人手里的想法。对于儿媳放猴回归山林,沙老宽是默许的,甚至可以说,儿媳的行为帮他做了心灵上的解脱。
沙老宽会唱苍凉悲切的歌谣,这些曲子大都从祖上传下来,沙老宽的父亲唱过:“叫一声小毛猴,你快呀打跟头,拿一根小拐棍,装个小老头。作个揖,磕个头,老少爷们给俺个窝窝头。”他自己唱道:“打一鞭来撵月亮,打两鞭来追太阳。俺跟地主扛长工,地里打下三斗粮。交完租子粮囤空呀,一年到头饿肚肠。地主吃的鱼和肉,穷人喝的黑面粥,稀里糊涂喝不够。地主门前拴骡马,穷人少犁没有牛,耕田人儿当牲口……”沙老宽吃苦耐劳,善良,富有同情心,对自然充满了敬畏之心。同时,他经验丰富,每当要出问题时,会有敏锐的直觉。可以说,沙老宽就是优秀的猴戏传统的代表,他的儿子沙高,作为新一代,虽然在猴戏的发展上能够与时俱进,将现代的商业精神融入到了猴戏演出里,取得了一定的成功,但他为了眼前利益不计成本,毫无敬畏之心,对于猴戏的发展并不是好事,这是不可能持久的。沙高沉稳,能够控制自己的情欲,善于把握观众的心理,具有现代商业伦理的特点,和传统的耍猴人的精神并不一致。作为耍猴人,沙高却从不在意猴子的感受,猴子死了,在他看来没什么了不起,只要赚钱就足够了。当然,沙高这个人物形象是复杂多元的,他虽然有恶的一面,但对于家人是有爱的,他想要致富的想法无可厚非,男人承担的社会责任要求他在某些时刻必须硬下心来。另外,沙高对于妻子买磨粉机的行为并不赞同,对于陌生事物还有排斥心理,加工业对于他来说是不信任的。从这里看,沙高的小农意识很强烈,封闭保守,自私残忍,墨守成规,不愿意去冒险。
沙高的权力意识很强,当他看到妻子要离开自己时,就以今后听妻子的来说服荀儿保持与自己的夫妻关系,荀儿接受了他的提议。这种以权力交换来保持的家庭稳定性,是颇具深意的。荀儿温柔善良,富于好奇心,易于接受新鲜事物,是新女性的代表。荀儿是主动要求去山中逮猴的,一方面想为家里省钱,另一方面也是想看新鲜。当她看到捕猴带来的不良后果,就改变了原有的态度。荀儿与沙高之间的冲突,是善与恶的冲突,是新旧意识的冲突,同时,也带有一定的两性冲突在内。新的家庭伦理,正在改革开放的背景下萌芽。荀儿最初的单纯可爱,大大咧咧,逐步成熟起来,通过斗争掌握了一定的主动权,从一个不起眼的角色发展成为了事件的主宰者。
《步出密林》的叙事模式是一男两女类型的,这也决定了在人物关系当中荀儿的主动性和中间地位。另外一位男性方振平,在刚出场时显得吊儿郎当,带有一点投机取巧的心理。作为沙家的邻居,振平家也是世代耍猴,家贫的他一心想要趁着机会换个新猴子。振平父母去世,没有兄弟姐妹,家里只有一头父亲传下的老猴子,娶不来媳妇。振平对于女性带有天然的渴求,碰到荀儿的手,他会羞红脸;看到荀儿雪白的胸脯和饱满的臀部,他充满了对于沙高的嫉妒。振平个性里有着幽默、善良的天分,做事漫不经心,他为自己的轻浮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作为一个耍猴人,振平是有优势的,他善于表演,能够和猴子和谐相处,但他的命运是悲惨的。耍猴人的不幸集中在他身上。他对于荀儿是有暗含的爱意,知恩图报,默默地为荀儿和沙家奉献,从不计较个人的得失。
除了人物之外,还有一群猴子,特别是猴王老黑,是山林里动物的代表。老黑狡猾,报复心理强,有控制欲。年轻的雌猴黑巧温顺、可爱,却最早惨死;年轻的公猴黑猛滑稽憨厚。猴与人之间很少有和睦相处的时候,只有黑巧和人容易相处,温顺乖巧。沙老宽手里的那根猴鞭是人与猴之间仇恨的象征物,这根鞭子世代相传,用上好的牛皮编成,鞭体上被猴血浸染成了暗红色,粘着猴毛。通过规训和惩罚建立起来的猴子和耍猴人之间的关系,是残忍的,是赤裸裸的征服和盘剥。干活的振平可以吃牛肉,猴子无非吃些玉米棒,沙高还拿变质的食物来喂猴子,导致它们腹泻。人猴之间并没有出现传说里的相亲相爱的局面,发生在人猴之间的这种行为是极端不文明的。步出密林,应该含有告别原始的、不文明的行为的寓意。通过人与猴子的对比,我们无法得出人的行为比猴子文明的结论。人性当中的恶,自私与残忍,加上智力的优势,是更为可怕的。这部作品应该说包含有对于人性的普遍价值的追问:爱与怜悯,超越物欲和情欲;伦理价值,而非像老黑和黑巧那样去杂交,这种行为可能诱发死亡的后果。所有的恶行都有着相应的后果,善的力量在和恶的搏斗当中占据了优势。人性的,人道主义的叙事伦理,支撑着叙事行为的发生和发展,构成了文本的审美基调。
根据澎湃新闻的报道,一直跟随耍猴人、拍摄耍猴人生活长达十二年的《中国国家地理》摄影师马宏杰认为传统艺人靠耍猴生存,直接用道德指责他们,过于草率,耍猴人对猴子的感情是真实的。而且,目前耍猴人的猴子大都是驯养繁殖的,从小和人类生活在一起,野性已经大大降低,驯化起来比较方便。但他也指出,耍猴的艺术价值已经越来越小了。传统的猴戏当中,让猴子戴面具、穿戏服,唱戏,是有一定的文化价值和艺术价值的。而现在耍猴就是哪种方式挣钱就用哪种,经常使用人猴打闹的方式。这种取乐,在人类的日常娱乐生活当中,到底负面作用大不大,一直以来都是娱乐争论的焦点之一。澎湃新闻的相关报道,和周大新小说里关于猴戏活动的描述大同小异,再次证明了在《步出密林》这部小说当中体现出来的周大新的预见性和洞察力。
文学对于现实的关注和影响,是文学生命力的源泉。绿色人文,对于人和自然,人与动物之间的和谐关系的追求,也是目前文化研究的一个热点。生态美学的兴起对于当代社会来说具有非常现实的实证价值,广义的生态美学包括人与自然、社会及人自身的生态审美关系,对于人类的生存状态和生态环境进行理论和实践两个纬度的探讨和思考。《步出密林》当中的主题也蕴含着生态美学的观念,以动态的角度来打量人类的生存状态,耍猴人这个行当本身具有一定的观察的便利性,同时,小说设定的时代背景和地理环境,都为这个主题的展开提供了动力。从耍猴人的角度来观察新时期以来整个国民性的演变,及其和传统文化发生的关系,现代文明和传统文化伦理之间的冲突和融会,都可以找到一些切实的线索。由此可见,从一类人的命运,来思考整个人类的命运,也是切实可行的。
周大新用生动活泼的文笔,提供了富于现场感的社会观察。这不同于一般的人类学的田野调查,而是基于艺术审美的情感纬度介入社会生活的,在选择的对象上,不一定具有代表性,但却注重特色的、特殊的人物关系,尤其是情感关系。这就要求主观意识的第一性,而非人类学所秉持的客观立场。作家通过审美的方式来描绘的社会生活,带有作者本人的先入之见与情感立场,虽然会难免带有个人视野的局限性,但也保证了自由意志的价值。通过《步出密林》,我们可以发现介入与诗学之间是可以达到高度和谐的,而通过影响人群的情感和认知来改变固有的伦理价值,还是需要一个切实的前提来做支撑的。作品深入现实的程度,不在于多大程度上解决了人物关系之间的矛盾,就像荀儿为代表的耍猴人将猴子放归山林,通过解放对立面而使得自身也得到了解放,文学在要求介入的同时,要在介入活动当中放开自身的功能性,才能获得自由,接近诗学的本质。当耍猴这种谋生的方式,真正成为了“非物质文化遗产”,作为一种精神性的存在,不再仅仅是一种技艺,或者说谋利的手段;猴子和人之间的表演也不仅仅是为了取乐于看客,而是人猴之间和谐相处的表达方式。这就回到了沙湾关于猴戏传说的本源,尽善尽美,其乐融融,但这抽离了物质实存的具象性,更像是理想主义者的一场幻梦。
(责任编辑 韩春燕)
张延文,文学博士,郑州师范学院中原作家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