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农兵的出场”与“人民性”的误读
——延安文艺的当代诠释与新世纪文学的底层想象

2015-11-14 11:15张继红
当代作家评论 2015年3期
关键词:工农兵底层延安

张继红

“工农兵的出场”与“人民性”的误读

——延安文艺的当代诠释与新世纪文学的底层想象

张继红

延安文艺思想与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之间的关系,在新中国成立后也曾被主流文艺理论家所重视,甚至被认为是自五四以来“第二次更深刻的革命”,特别是在“底层文学”思潮勃兴之际,工农兵、人民、普通民众等曾经指向革命主体的一些概念被重新启用,依此发掘其新时代的有效内涵,这是将当下底层写作与延安文艺进行“对接”的理论根源。在这种发掘与转化的“对接”研究中,工农兵话语、群众意识等相关“人民性”的讨论是批评界关注的一个重要话题。但是,作为深刻影响中国文学的性质和方向,甚至改变二十世纪中国社会现代化进程的重大事件,延安文艺思想资源的有效性却被阐释者误读,这对文学史资源的当代阐释和新世纪文学介入现实的能力均造成了不同程度的伤害。

一、工农兵话语与底层问题的隐现

在寻找“底层文学”的思想和理论资源的批评和研究中,延安文艺与底层书写的关系,延安文艺观念中涉及的工农兵、人民大众以及知识分子立场等问题被重新发掘,特别是文艺为工农兵服务、普及与提高等文艺政策与“底层文学”的关系被有意建构,论者试图以此来寻求新世纪“底层文学”书写和研究中可能存在的另一种资源。从文学史或思想史的对比意义看,这样的回溯意识值得肯定,但需要注意的是,倘若对两类文学思潮中“相似”概念缺乏细微的辨析,而对两种文学形态进行链接性的比附,很容易导致想当然的结论,其研究也会成为一种“将结论推为过程”的本质主义逻辑。

在延安文艺时期,文艺与工农兵“结合”从一个侧面体现出文艺表现生活的广泛性,从另一个侧面又显现出文艺对政治指向的服从性。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下文简称《讲话》)发表后,为工农兵创作的风气甚为浓郁,甚至形成了一个时段的“全民文艺”运动,文艺知识分子搞文艺,革命领导人指导文艺,老百姓参与文艺。此时期,民歌、话剧、木刻画等与工农兵相关的文艺样式空前繁荣。无论从革命意识的提高还是日常生活的审美观照来看,延安文艺与普通百姓的“结合”的紧密程度是空前的。与此相关,文艺的从属性则在“整风”运动及《讲话》发表后更加明晰,文艺表现的主题、题材、方式,都受到解放区社会环境和政治氛围的诸多限制。这样,文艺主题的单一与形式的多样性并不一致。《讲话》发表后,文艺的性质基本被确定,即文艺的社会功能首先是确保政治正确性,而不是其他,“任何阶级社会中的任何阶级,总是以政治标准放在第一位,以艺术标准放在第二位的”,且“为什么人的问题,是一个根本的问题,原则的问题”。当然,从《讲话》发表前后的文学观念和文学创作来看,无论是为工农兵的文学观念,还是政治第一、文学第二的规定性话语,在那个特殊的时代语境里,由意识形态规定和政治观念统领的工农兵文学,自有其存在的现实紧迫性和历史合理性,这既有历史的逻辑自行展开的演变轨迹,又有为无产阶级劳苦大众翻身解放的阶级意识的延续。所以,在《讲话》发表七十年后,仍有论者在主流文学中寻找底层写作、“新左翼文学”等新世纪文学形态的思想根基,比如,雷达以“地气、人气、正气”来发掘“人民生活是一切艺术的源泉”这一历史论断在当下仍具存的时代价值;赵学勇认为“延安文艺作为‘中国经验’的集大成和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中国化的重大成果,既是中国新文学历史逻辑发展的合理结果,又全面规范了当代文学的建构与走向”,并且有意识地在五四文学和延安文学之间寻求二者之同,以建立某种“深层的联系”。也就是说,从文艺为工农兵服务、文艺生活的唯一源泉在于人民生活,以及大众化路径对文艺与人民生活的关联性推进等方面,延安文艺的确是当下文学强大的思想传统和文学史背景。

但不可否认的是,作为两种语境催生的、相异的文学思潮和文学现象,二者共同触及的问题是人民的文学以及文学的“人民性”何以保障的问题。延安文艺首先要解决是阶级语境下文艺与工农群众(人民的主体)的结合以达到“革命的启蒙”问题,而“底层文学”面对的则是权力、资本、市场引发的社会分层背景下,作家如何介入和言说底层人民的现实贫困问题。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就是在当下驳杂无序的底层话语阐释中客观地辨析底层,确认其核心价值,以此进入二十世纪中国文学资源中的底层书写之于当下文学的重要性,当下“底层文学”的新质及其现代性意义才得以彰显,比如,倘若言说“底层”,就必然有“上层”或者说“顶层”,因为“底层”不单是指一种生存“处境”,它首先确定的或者说展示的是一种“关系”,譬如在阶级关系话语系统里,说地主与农民、资产者与工人,正是指明在这样的社会关系里,农民与工人是“底层”;他们是这种社会关系结构里的一极,相对于另一极他们才是“底层”。无论是采用直接(如阶级关系话语系统)或间接的方式去表述,只要离开了这种“关系”,或者在意识深处极力避免从“关系”角度去把握,“底层”的概念就会被抽象化、空洞化,变得游移不定;只有相对于另一极,它的内涵才是确定不移的。所以,自上世纪二十年代后期“革命文学”提出后延续下来的“人民”(人民性)以及“大众”和“人民群众”(一九五○年代以来“群众”又成了区分党员与非党员的命名)、“工农兵”、“无产阶级”(阶级性)等概念的和内涵和产生语境在进入“底层文学”资源时并未能予以辨析。

再回到延安文学资源与“底层文学”的关系来看,因为《讲话》中对工农兵文艺的强调和“为工农兵服务”观念的表述与底层表述的相近性,即对作为历史主体的人民成为边缘生存者的关注。在延安文艺中,工农兵成为文艺的主体,知识分子只有表现工农兵生活并为其服务的写作职责,如此,人民的历史主体性话语被空前地放大了,延安文艺与“底层文学”的同类项——“人民”也被自然地合并。这一合并同类项的对接方法在事实上忽视了问题的另一个面,即作为解放区新政权的主体——工农兵,他们虽有革命的愿望,但对革命和新政权的认识并不清晰,有待翻身解放主题文艺的引导和“革命的启蒙”意识的介入。在《讲话》中,明确要求作家、知识分子应当严肃对待“革命的启蒙”问题,因为“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明乎此,方可体现文艺工作者在解放区的“立场问题”和“态度问题”,文艺(和知识分子)与群众的关系因此得以强化。按照周扬的观点,延安文学在很大程度上解决了“五四文学运动”没能“与工农群众结合”这一“根本关键问题”。应该说,这是延安文艺对中国文学最大的贡献,也为此后中国文学发展实践所证明。但这里仍需要注意的是,若将工农兵群众与作家、知识分子的关系确定为“结合”这一“关键而根本的问题”,自然就会陷入对艺术“真实性”的表达困惑,因为无论此期的革命浪漫主义的工农兵书写还是新中国成立后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新的人民文学”,更多地将是否反映工农兵生活和是否理清歌颂与暴露的关系作为衡量文学质量优劣的标尺,是一种非此即彼的“单一向度”的价值判断,体现出更高意义上的艺术自律与政治规范的互否与张力。

那么,我们如何介入延安文学中的“工农兵方向”与当下“底层文学”可资借鉴的资源之间的关系?或许,对这一问题的追问,才有可能从对概念不加区分的含混、随意的运用深入到名词背后的实质。

二、底层意识与“人民性的误解”

在延安文艺的“为工农兵服务”政策中,工农兵主题的无产阶级化是改变二十世纪中国人思想和生活的重要观念。在这一无产阶级化的“观念和范式”中,工农兵、群众等概念被广泛地提及并得以强化,但延安文艺叙述中的阶层关系却表现得比较模糊,并不及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左翼文学那么清晰,这是问题的症结,因为“对概念界定的含混与暧昧,表现出当下‘底层文学’研究甚至底层研究的复杂性,更透露出底层关注者对当前社会发展状况暧昧不明的状态”。随着作家精神的工农兵化,延安文艺中的“人民”的外延也随之增加,而人民话语——这一作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的复杂性存在也没能得到有效的梳理和辨析。

在延安文艺时期,“人民”这一完整的概念既已开始使用,而后逐渐对它的内涵有了较为明晰的界定。毛泽东在《矛盾论》中说:“在阶级社会中,革命和革命战争是不可避免的,舍此不能完成社会的飞跃,不能推翻反动的统治阶级,而使人民获得政权。”此后在《讲话》中多次使用“人民”,其意义与工农兵相近。而后在《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的矛盾》中,毛泽东对人民的外延进行了如下界定:“人民这个概念在不同的国家和各个国家的不同的历史时期,有着不同的内容”,“在现阶段,在建设社会主义的时期,一切赞成、拥护和参加社会主义建设事业的阶级、阶层和社会集团,都属于人民的范围;一切反抗社会主义革命和敌视、破坏社会主义建设的社会势力和社会集团,都是人民的敌人。”这里的“人民”更多地附着于社会主义社会性质,即若要成为人民,前提是赞成、拥护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事业。在这里,人民既是一个集合概念,也是一个个体概念。在社会主义前提之下,对人民概念的重新界定,体现了社会主义国家权力对人民赋予的保护性力量,文学的人民性也因此显现。不难看出,除了政治学意义上的“国民”属性之外,“人民”这一概念也包含了普泛的人道内涵和宝贵的人道意识。

可见,无论是人民还是与之紧密相连的人民性,都有两层涵义,一为具有人道内涵和人道意识的具体概念,一为黏着于人道并赋予政治意义的宽泛概念。在第一层意义上,文学的人民性与文学的人性内涵相通,作家(知识分子)则应站在人民的立场,反映人民的生活、表达人民的现实生活状况和历史期望。这样,对于处于社会底层的人民,作家能站在他们的立场,表达对他们的理解和同情,以及对历史和现实的批判,这与作家的人道精神相关。而在第二层意义上,人民、人民性,在漫长的历史推演和文艺运动中成了可以与政治性互相置换的词语。在延安文艺及其此后的社会主义文学运动和文学实践即是在上述第二个层面上展开的。

尽管在《讲话》里已明确使用了与“底层”相关的“人民”、“人民群众”这一系列概念,但我们并不能以此简单地推出延安文艺与新世纪“底层文学”共享一种底层意识。《讲话》强调表现工农兵、服务工农兵,甚至圣化工农兵,但其目的却在团结人民、教育人民,并且打击敌人、消灭敌人。在这里,“人民”是“团结”、“教育”的对象,是解放区新政权的建设主体。延安文艺时期的为工农兵服务政策,极大地调动了处于被压迫阶级的革命愿望,也为无产阶级革命的胜利和延安革命政权的巩固奠定了群众基础。这一时期的文学作品更多选择了工农兵的翻身解放,从底层受苦者变为新政权主人的过程确立其抒情、叙事立场。比如《王贵与李香香》、《漳河水》、《兄妹开荒》等代表性的长篇叙事诗和秧歌剧,主题几乎都涉及到翻身与解放,作家借普通老百姓喜闻乐见的信天游、秧歌调等民间艺术形式回应了《讲话》中的工农兵题材,同时也塑造出了具有典型特色的、苦大愁深的翻身人物形象。以此,解放区革命的合法性在文学创作中得到有效建构,而赵树理这一生于农村、为农民写作的“农民作家”成为《讲话》之后的“方向性”作家,“赵树理方向”则成为当时符合时宜且在此后引起诸多争议的文学现象。

事实上,被当下“底层文学”援引和认同的赵树理、李季、阮章竞等作家的底层意识及其“赵树理方向”所关涉的问题也并非单一。赵树理一方面通过小芹、小二黑等新人争取婚姻自主的胜利来肯定解放区新政权,另一方面,赵树理小说中的小二黑与小芹等新人的结合,恰恰就是因为区上领导的“恩典”(即过去的“代圣人立言”,只准重复权力者的话)才得以完成;而且《漳河水》、《王贵与李香香》中女性的抗争以及“被解放”仍是被英雄的人物或组织所“拯救”,这种讲述范式是解放区文学的常规“表达式”。我们看到,在这一类文学叙述中,个体的自主是有限度,也是有限制的。

从创作实践来看,延安文学的实用功能仍然是为现实政治服务,这也是《讲话》的指导原则。所以,今天我们如果“笼统”地将《讲话》作为“底层文学”的思想资源,认定它就是“代工农兵立言”的文学仍然是符合历史事实的。但仍需注意的是,由于延安中央政府特殊的边缘化状态,使知识分子和普通群众认同新政权则成为文学即时的也是非常重要的功能。“团结”、“教育”人民的文学很自然地成为延安文学的主流,这一主流的写作格调因为歌颂与暴露、“毒草”与“鲜花”等二元价值的确立,使得为表现社会底层的工农兵文学很容易异变为“团结”并“教育”人民、拥护新政权的集体化写作,如《白毛女》中,杨白劳、喜儿固然是“被压迫阶级”的代表,但剧作主题不在底层的处境状况,“这出戏成功地把阶级斗争、翻身解放的政治主题与善恶报应、爱情大团圆、性格脸谱化的民间艺术趣味和传奇色彩熔铸在一起……它极大地迎合了解放区农民的欣赏习惯,使政治宣传功能和审美功能达到了统一,在解放战争和建国初的民主改革中发挥了巨大的政治宣传作用。”其“大团圆”的结局,着眼点在“旧社会把人变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也折射了底层民众作为“被压迫阶级”获得人身自由后的“感恩”心态。这种道德意义上的感恩,既体现了《讲话》中的歌颂与暴露的一种既定“原则”,更是作家从情感上对新政权的认同与接受。

而代表“《讲话》后方向”的赵树理,本人确有“代农民立言”的“愿望”,在《小二黑结婚》里,我们看到的是,小芹和小二黑的确是社会的底层,他们既不能得到封建家长的准许,获得恋爱和婚姻的自由,又对基层干部以权谋私的“阴谋”无能为力。他们的阻力既来自封建习俗,又有新政权内部混入的“坏分子”的滋扰。《小二黑结婚》固然是涉及了基层政权“不纯”的问题,赵树理亦想触及底层,但“不纯”的“问题”在新政权化身——区长一出场时就被抛到一边去了,轻易地被化解了。在文本里,我们看到的是新人“出场”的“尴尬”:小二黑、小芹是作为“被解放者”出场的,新政权不单把他们从金旺、兴旺兄弟手里“解放”出来,又把他们从“封建家长”手里“解放”出来,最终是区长给了他们恋爱婚姻的“自由”。所以,如果我们直接将其作为当下“底层文学”可供借鉴的资源,显然是欠妥的。新世纪勃兴的底层书写中,无论是“底层写”还是“写底层”,一方面有鲁迅意义上“揭出病苦,以引起疗救之注意”的愿望,另一方面,更多的作家仍企望于唤醒“底层意识”。而在《小二黑结婚》中,处于底层的小二黑和小芹,与封建家长和基层政权里混入的“坏分子”之间的双重冲突在文本中的化解并非来自底层自我意识的觉醒,也并非他们在新政权内部获得的自由恋爱和婚姻自主观念的胜利,而是区长“恩典”的结果,《小二黑结婚》的底层意识也开始游移。同时,我们可以进一步推想:作为小芹和小二黑的对立面的二诸葛、三仙姑,他们不也是“底层”吗?在文本叙述中,二诸葛说到底是个无法把握自身的命运、只好求助于求卜问卦的底层人;三仙姑说到底是个借扭曲的形式“反抗”命运的底层人。这是他们真实的处境,真实的生存状态,他们在小说里甚至不是“团结”、“教育”的对象,而是被嘲笑、“被改造”的典型。小说体现的这种“改造者”(而不是启蒙者)的视角,正是延安文艺与五四文学书写和介入底层方式的本质区别。

依此,我们不能简单地将延安文艺视为当下“底层文学”的理想形态,甚至对于这两种文学形态而言,其最重要的联系不在于它们之间的趋同化,而在于两者之间的差异。

首先,延安文艺要解决的重要问题是规范和建构,这是一种特殊语境下的文学选择。延安文艺,特别是“整风”、《讲话》之后的延安文艺,在不断的规范和建构中,在表现为工农兵服务主题时,工农兵和人民形象也在政治与文艺、歌颂与暴露、教育与普及等对立模式中趋于单一和扁平化,尽管在文本叙事中留下诸多未有定论的文本裂隙,这使得作家在塑造人物的过程中,也表现出一种价值选择的摇摆和模糊,但是,在这些文本裂隙里,我们仍然可以看出,工农兵和人民在很大程度上还不能作为一个个体发言,而是作为一个符号,代表新政策、新制度发言。白毛女从人变成鬼,再由鬼变成人之后,她该表达怎样的心情呢?二诸葛和三仙姑这些落后的、生活没有着落的边缘人的出路何在?如果不是区长的“恩典”,他们会不会从“人民”的界限中被剔除出去?以至“十七年文学”中,赵树理所书写的“小腿疼”、“吃不饱”等人物还能不能被“人民”这一集合概念所接纳?也就是说,这些边缘人物被主流的文艺观教育、改造、建构之后,他们作为边缘位置的底层感受能不能被合理地表述?如果不能,那么这一文艺形态是否会成为当下“底层文学”研究者理想化、想象化的资源“建构”呢?

其次,在提出“以人为本”、“关注民生”的今天,“底层文学”又被公认为“自‘人文精神大讨论’后唯一进入公共领域的话题”,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知识分子(作家)对当下底层状况的担忧,作家试图以一种切身的体验和独特的思考进入底层的生活处境和经验世界。这一处理方式与延安文艺最明显的区别在于其叙事视角是个体的而不是群体的,是情感体验的而非理性先验的,当然更是底层的。在这个意义上看,当下底层书写中的底层意识和对人的精神关怀才逐渐接近了“以人为本”。而在复杂的历史语境下出现的延安文艺,其底层关怀因不断出现的革命道德和责任伦理反而遮蔽了个体意义上底层“人民”的出场,这种历史的错位并没有被当下“底层文学”的批评者注意到。

可以肯定的是,延安文艺时期为工农兵服务的文学观念,在文艺实用功能层面上的确意识到了五四启蒙文学与底层民众之间的“断裂”关系,并提出了写工农兵、为工农兵的文艺政策,甚至出现了有意圣化工农兵的文艺策略,这为表述底层提供了历史契机,但这并非当下“底层文学”可直接借用的理论资源。因为当时的工农兵和今天的底层不是一个可以通约的概念。延安文艺时期的工农兵概念强调其作为无产阶级革命主体的主体性,是文艺为之服务的主要(甚至唯一)对象。新世纪“底层文学”重新以“底层”命名,并突出作为具有历史主体性和精神能动性的人民,试图以此来剥离附着于人民概念上的非人民元素,以显现“底层文学”的新质。

所以,新世纪底层书写的兴起首先面对的是底层的现实性存在,这是当下中国社会转型引发的社会分层的现实,也是全球化时代后发达国家在“资本全球旅行”时代社会的结构性存在。新世纪底层书写的复杂性远非特定历史时期“革命启蒙”意识下的工农兵书写所能涵盖,前者指向当下复合语境下的现代性批判,后者则更多是革命政权规约下翻身与解放的政治革命诉求。在新世纪“底层文学”书写中,有无数作品,无不将底层群体的艰难处境和被权力掌控的沉默者作为文学观照的对象,更将作为“分享”了社会发展的艰难但没有获得社会尊重的人民作为试图关怀的对象,这些作品塑造了一个个普通的、作为“人民”之一员的底层生存者,在历经多次的社会变革、家庭变故后的无言与坚韧,也让我们看到了历次“社会的进步”对他们的冷漠和薄情。在这个意义上看,当下底层写作已不囿于某一固定的文学史资源,而是在寻求突围的契机,“‘底层文学’正是在反映中国坚硬社会现实,批判当前不合理权力体制中获得了它独特的美学原则和历史价值”。这一独立的美学原则是那种远距离的资源对接研究所不能承认的。所以,新世纪底层书写的当下价值和审美新质,在于其与特殊历史时段的文学史资源相区别,而非趋同化。廓清这一价值迷雾,新世纪底层书写才不会被历史淤积的文学史层垒所淹没!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城市化进程中的“城—乡”关系与社会文明价值建构”(13BZW120)阶段性成果,受天水师范学院“青蓝”人才工程基金项目资助〕

(责任编辑 李桂玲)

张继红,文学博士,天水师范学院文学与文化传播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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