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史为何要遮蔽路遥

2015-11-14 10:24谢延秀
小说评论 2015年2期
关键词:路遥

谢延秀

文学史为何要遮蔽路遥

谢延秀

在当代地域文化的写作谱系中,路遥可谓一个颇有意味的精神镜像。80年代初期他以中篇小说《人生》响亮地登上文坛,启动与引发了在当时具有浓郁寻根性质的“西北风”潮流。80年代中后期,他以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斩获第三届茅盾文学奖,从而坚定地确认了现代化背景下现实主义创作的强悍生命力。随之,他又在长篇纪实文学《早晨从中午开始》中,以悲剧主义的口吻细说了创作过程中生命的撕裂与挣扎,让人在痛感胡风式主观战斗精神的雪亮光影之余,进一步体味人类精神大厦建构的阵痛与颤栗。而后,他便带着一腔幽怨,满腹辛酸,绝尘而去。如此西西弗斯式的执着心理,如此飞蛾扑火般的创作激情,如此弦断音绝的生命形式,无疑在一个极限的的层面上确证了路遥写作的姿态与创作的意义,同时也使路遥及其作品的评价难度大大升级。这种难度首先在于对路遥的个体生命史与创作史的合理界分,其次在于对路遥的悲剧性命运与作品的文学史价值的适当疏离,此外还在于克服了地域血亲意义上的价值偏向,或消解了八十年代现代主义主潮观的单一认同模式之后,对作为作家路遥的整体考量。可纵观90年代以来的路遥研究,不管是为亡者讳的感性评价,还是执其一脉的由衷推崇,甚或是现代性话语下的漠然不顾,都不可否认地因情理的过分对立,自觉不自觉地偏离了审美评价的基本尺度,继而在狭隘的视野下,使本作为特例存在的路遥现象成为了一种多重话语同时在场并互搏意义空间的特殊文化现象。

一、路遥现象展开的三个层面

正如一切文学现象都要从接受者、阐释者与评价者三个维度来求证文本的意义一样,包含着多重文化元素、扭结着多种文化形态冲撞的路遥现象也自然从以下三个层面展开:

其一、读者群的热烈反响。

1982年《人生》单行本出版后,瞬间牵动了读者的阅读热潮,孤愤青年高加林的多舛命运激荡着每一个不甘于平庸的灵魂。随后改编的电影更以淋漓的气势直观展现了历史前行过程中黄土深层的不安与期待,甚至有热血青年专门骑车去拍摄原址感受高加林与刘巧珍分手的苍凉一幕。就连路遥本人也在特定的情境下被迫饰演了青年的人生导师,在雪片一样涌来的读者来信中深度体味了文学与生活的亲缘关系。至于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更成为当代励志标本,不但被很多省区遴选为大中学生的必读书目,而且在读者喜欢的“茅盾文学奖”书目排行榜上一直稳居不下。可以说,无论从作品出版的册数、电台播出的频率、电影电视的演播盛况,以及读者的强烈反响来看,在新时期文学史中几乎还没有一部作品或一个作家在传播与接受的过程中,能获得读者如此毫无争议的空前认同。而路遥辞世之后,社会团体、路遥好友二十多年来不间断地来提领或重释路遥的当下意义,包括前些日子引发社会普遍关注的“路遥文学奖”的设立争论等,都使路遥成为当代文化史上为数不多的能打破文坛周期律的,并不断催生与激励新的言说冲动的特殊现象。这份绚烂而稍显沉重的哀荣,不知生前饱尝困厄、现已在九泉之下的路遥当作何感想?需要特别指出的是,理性而言,路遥作品的接受者主要以西北地域的青年学子、底层务工者或有过同样苦难成长经历的60后、70后为主,地缘文化意义与社会成长意义始终是路遥与读者能够发生意义关联的重要环节。如果在这个角度上再向下延伸,那么可能面临的问题就是,这种因地缘文化的相似性而凝结而成的精神血亲关系,有没有可能在接受与评判地域作家路遥时,隐现着另外一种淡化了文学意义考量的审美偏见或审美迂执?

其二,评论家的众口一词。

截止目前,有关路遥本体研究与作品研究的汇总性成果主要集中在雷达、李文琴主编的《路遥研究资料》,马一夫、厚夫主编的《路遥研究资料汇编》、《路遥纪念集》、《路遥再解读》,以及李建军主编的《路遥评论集》等。细加盘点,不难发现,这些评论家主要来源于西北的高校、作协或专业研究机构。他们对路遥的作品评价极高,尤其对路遥的坎坷经历与独特的文学贡献感怀不已。如果以时间线索来梳理,前期评论主要针对路遥笔下的城乡交叉地带及对现实主义传统的深化来展开,后期评论重在阐释路遥为社会变迁写史的社会担当意识、为人性的晴朗立碑的温暖情怀,以及夸父逐日般视创作为生命的写作观念。值得思考的是,在如此众多的有关路遥研究的文献资料中,我们很难发现有质疑的声音勃然而起,是路遥的猝然离世使评论家不忍为之,还是被某种内在固有的地域意识所匡囿而不能为之,或者为了单纯守持路遥的当下意义而不想为之。个中情结,颇费思量。但可以肯定的是,评论界的众口一词分明预示了这种日益单向性的价值评判正在把路遥本人置于一个预设的并不开放的价值体系中,同时也把作为文学批评的路遥研究推向一个越来越狭窄的意义空间。

其三、文学史家的集体缄默。

翻阅众多的当代文学史教材,路遥占有的篇幅少得可怜,张钟、洪子诚、陈思和、孟繁华、陈晓明、杨匡汉、王庆生、金汉、吴秀明、孔范今等主编的教材可谓佐证。即使轻描淡写地涉及,也多是谈1982年出版的《人生》,而让路遥耗尽心血并给他带来巨大荣誉感的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文学史上着墨甚少,甚至在个别著作中被彻底遗忘。这种现象与路遥作品的读者阅读热度、社会传播广度、评论家的解读高度形成了极为鲜明的戏剧性的反差,也让无数挚爱路遥的研究者心寒不已。因为在中国文学的接受传统中,入史者才能名正言顺,不提及者或浅尝辄止者似乎预示着其作品的份量不够,难以赢得大家称谓及其文本经典化的盛誉。于是,文学史家对路遥作品的轻慢与无视引发了评论界的强烈反诘,陕西师范大学的赵学勇教授先后发表了两篇论文来表达自己的不解与质疑。但理性来看,这个问题也要一分为二。当代文学史固然有冷落路遥之处,但路遥的作品,或者说路遥作品中所传达出来的精神心理、审美取向或者价值判断,是否在表层热烈的同时也暗含着一些顽固而自闭的传统元素,从而为文学史家提供了某种借以绕开的理由呢?

为此,我想主要以其长篇名著《平凡的世界》为例,试图来梳拢一下路遥创作中或许存在的一些问题,至于这些问题,我们将通过路遥作品中时常浮现的几个关键词来逐一寻找。

二、路遥作品中的四个关键词

路遥创作的时间跨度从70年代末期延续到80年代后期,这期间正是各种社会文化思潮纷至沓来,中国当代文学发生深刻变异的特殊时期。面对文学观念的整体性变革与现实主义内涵的不断扩充,路遥从未轻易放弃对这种时代性精神取向的谨慎应答。言其“谨慎”,一是说明路遥对正在勃兴的现代主义思潮的回应是有限度的,二是体现路遥对现实主义的表现力是高度自信的。事实上,我们在阅读路遥作品的时候,常常可以感受到在现实主义的架构里内蕴着现代主义的点点星火。这种星火的存在及其实现的途径只是为了拓展人物心理空间的容量,并不作为结构性、观念性、社会性的力量诉诸文本的。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说路遥作品葆有着现实主义的内质。当然,路遥所投射的现实主义精神的光芒是较为单纯的,极少斑驳的色彩,同时又几乎无一例外地在积贫积弱的七八十年代、困顿多难的陕北高原,以及时刻升腾着成长冲动的农村青年这三条有着强烈逻辑关系的现实肌理中展开,这不仅建构了路遥小说特有的审美时空,而且也浇筑了如界碑一样醒目地挺立在小说各个路口的路遥式的关键语汇。

1、“苦难”:

当代文学史中的苦难书写从来不乏,政治修辞如十七年文学的“旧社会”、新时期文学的“文革”,宗教修辞如张承志笔下的西海固回民族群,政治宗教化修辞如王蒙、张贤亮所倾情彰显的“右派”知识分子情结。与上述苦难叙事不同,路遥的“苦难”叙事有着强烈的现实内指性。一则表现为穷家薄业、缺衣少食,整天为生存在土地上忘我搏斗的陕北农民,对应的是“文革”后期或改革开放初期刚刚脱离历史暗夜,尚在踉跄中前行的中国北方农村环境。二则是上学或求业期间在县市一级城市中饱尝生活艰辛、灵魂冲突激烈的农村青年。不管是哪一种类型的苦难,路遥为其设置的最基本的前提就是个体身份的原始悲剧性,即城乡秩序与城乡身份的巨大反差,是路遥所理解的农民式苦难的唯一根源。对于农民苦难的态度,路遥往往呈现出两种有着内在联系的表现方式,一则以浓郁的宗教情怀认定“苦难”是生为农民的原罪式的宿命。既然是宿命,路遥便对这种苦难给予了无限的深情、宽广的悲悯、深厚的哀怨,间或带有了一种因同情而浓化苦难,同时以苦难的意义来反拨苦难本身,继而将苦难视为农民的心灵成长主题与精神生存仪式的激愤情绪。最鲜明的就是孙少平在建筑工地上如牛马一样做小工时的感受:“只有一个人对世界了解得更广大,对人生看得更深刻,那么,他才有可能对自己所处的艰难和困苦有更高意义的理解。”二则,路遥对身份即命运的二元关系有一种执着的认同意识,其中,对农民身份及其人生命运的悖谬关系的质疑之声尤为愤激。这种情绪自然与路遥的成长经历有关,也与路遥对陕北农村的深刻体验有关,但难免使路遥在力图全景展现中国社会历史进程的同时,不自觉地简化了社会阶层之间的复杂运动关系,并可能以一种稍嫌极端的方式来强化阶层对立过程中,作为弱势阶层的农民的勤劳与不屈,善心与美德,才干与追求,以此在道德秩序的高度来反诘与平衡社会秩序中反人性、非理性的一面。惟其如此,我们才能理解路遥对高加林从民办教师跌落为农民时的泪光莹莹,也能理解他在书写孙少平连五分钱的丙菜都吃不起,只能每天鬼祟领取黑面馍时的黯然神伤,更能体会高加林拉粪进城时的冲冠一怒,以及对孙少平不放弃任何机会,甚至在行为上有违招工程序的善意包容。

从这个角度而言,浓重的农民情结与随之伴生的单向式的批判力,也使路遥沉醉的苦难书写不可避免地带有对城市潜在的对抗与柔性的敌视,使他不能更为理性地诠释身份意识与城乡之间的互动关系,也难以从更高的价值维度与更恢宏的人性维度来展现农民的历史命运与当代诉求。这一点或许造成了路遥创作中两方面的硬伤,一则是整体性、历史性观照的简化,二则是精神扇面的紧缩。

2、“知识”:

与福柯所体察的作为权力规训谱系中的有机构成不同,路遥作品中的“知识”无疑具有高度的现实指认性,昭示的是缺乏体制参与性的乡村青年自我救赎的独特路径。无论是《人生》中的高加林,还是《平凡的世界》中的孙少平,路遥总是在充满信任地赋予其体面的相貌、不俗的才能、坚韧的性格与辽远的梦想之余,时常以“知识”或“书”(知识的另一种存在形式)来作为平衡乡下青年无力挤入城市秩序的审美中介,或作为消解人生颓败感的另一种力量。可以说,苦难与知识的奇妙勾连与相互阐释几乎成为路遥塑造青年形象的主要模式。一心渴望褪掉农民胞衣的孙少平可谓其中的一个典型,昏暗的路灯下,漆黑的矿井里,聒杂的东关劳务市场,简陋的建筑工地,孙少平从未放弃对知识的探求。这一方面源自田晓霞对他毕业之前善意的揶揄,另则也自然与其“混合性的精神气质”相关。最有隐喻性的是田晓霞去黄原的一个在建的框架楼里看望孙少平的一幕,孙少平“趴在麦秸秆上的一堆破烂的被褥里,在一粒豆大的灯光下聚精会神地看书。那件肮脏的红线衣一直卷到肩头,暴露出令人惊心的脊背:青紫黑癜,伤痕累累。”这里的“知识”俨然成为这些乡下青年不被时代忽略,或者能战胜现实苦难的最有效的一种求证方式。

但要注意的是,这里的知识,并不是对外面世界与世界文化文明的简单憧憬,而是苦寒青年借此蓄力或蓄势的强烈依托,为的是挣脱既有秩序,这是八十年代“知识改变命运”的时代主题在乡村社会的嘹亮回声。所以孙少平的脚步从双水村到原西县,从黄原市到铜城矿务局,身份从农民到教师,从苦力到煤矿工人,可谓穷其心力,上下求索,为的就是“变成一个纯粹的城里人”。这样看来,路遥笔下青年们对知识的渴望,绝非单纯地打开人生的视野,其实内含着浓重的功利性。问题是路遥既对这种急迫的功利性给予了热烈的确认,同时又对其乡村情怀给予了深情的诉说,这种颇含犹疑的书写方式势必造成了路遥笔下青年形象的内在分裂,与路遥创作本身所不可克服的价值摇摆,而且在一定程度上更为直接地投射出路遥意识世界中可能仍有部分残余的传统性与封建性,即书中自有“黄金屋”、“千钟粟”、“颜如玉”的古训。当然,这种悠久的历史文化传统的光影可能现在依然渗透在北方农村的边边角角,但作为“为时代立言”的作家路遥并没有随时代的演进自觉地延展自己精神心理的航程,而长期形成的对社会生活过为专注的透视方式,也使路遥不可能站在更高远的层面上去展现中国社会历史性变迁的沉重一幕。

3、生存理性:

从社会学的维度而言,人的理性选择是“有界”的,不同的社会群体往往依据自己的阶层归属来选择与调节自己的日常行为,从而理性地考量对其行为目的有着深刻影响的各种社会因素。其中,基于生存而萌发的理性是最为基础的环节,一般意义上将其称为“生存理性”,这种理性思维模式在身份认同强烈的农民身上体现得尤为集中。作为农裔作家的路遥,自然更能切身地理解苦焦的黄土地上农民最原始同时也是最迫切的生存愿望。为此,路遥作品中的人物大都是在超稳定的生存理性的照耀下寻找自己的人生路向。

孙少安便是一例。一心想在桑梓有所作为的他,对田润叶的几次邀请与大胆表白无动于衷,尽管也间或有过类似于《洼地上的战役》中志愿军战士王应洪瞬间感受到的那种甜蜜的惶恐,但他在自己的人生愿景与事业发展的规划方面,丝毫没有突破身为农民的最基本的生存逻辑。阅读过程中,我们曾以为这个类似于梁生宝的新人很可能因生活的困窘或弟妹尚在读书婉拒真爱,但当孙少安看到山西姑娘贺秀莲时的心理反应时,我们这才明白,这个念过几年书的孙少平早已自我设定了接纳感情的心理防线。所以,他才“一见秀莲的面,就看上了这姑娘……因为从小没娘,磨练得门里门外的活都能干。尤其是她那丰满的身体,很可少安的心。”值得思考的是,面对田润叶的痴情守望,孙少安又是怎么想的呢?“女的在城里当干部,男的在农村劳动,在哪里听说过?如果男的在门外工作,女的在农村,这还正常。”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心理?当然,这种精神心理根植于七八十年代之交的中国乡土社会,也是在这个历史场景下真实存在的普通农民最典型的精神状态,但其内里却是延续千年的门第观与狭隘的“男主外女主内”的婚姻观,这在很大程度上钝化了路遥对农民命运探索的力度,且极易因对静态生活逻辑的过度依从而忽略了对农民精神成长的连续性观照。

与孙少安类似,尽管路遥赋予了孙少平与他哥迥异的精神气质与人生路向,比如说让他完成更高阶段的学业,让他了解更为广阔的外面世界,让他有更多出走的可能,让他有更多情感体验的机会,但孙少平依然是个待成长的形象。也就是说,他依然没能将农民的生存理性彻底消退。客观而言,他对田晓霞的爱是真挚而深长的,但在每一次与田晓霞的约会中,孙少平的内心其实一直隐伏着焦灼与不安的潜流。即就是上省城去找田晓霞,他还在犹疑不断。这个在各种人生苦难面前有着浓重英雄主义色彩的年轻人,当听说田晓霞不在单位时,竟然如释重负。为何能如释重负?自然还是生存理性牵引下的阶层对立意识在隐隐发力。否则,为何他给惠英嫂子和孩子买东西时就能如此愉悦轻松,如坐春风?这样看来,孙少平也是一个并不具有完整现代意识的青年形象。如果我们借此来体会他对晚年父亲形象的勾画,或者以纪念碑的名义通过建造几孔窑洞来铭刻自己的奋斗业绩时,我们可能更为真切地体会到这一点。与《人生》中高加林相比,路遥自觉地修正了孙少平身上诸多不切实际的幻想,却同时分裂了其精神人格的完整性。由此可见,路遥小说中充溢的生存理性与现代意识之间构成了某种紧张关系,这可能已经宣示了路遥作品所能达到的高度。因为在一定程度上,作品的高度本就是作家精神心理的高度。

4、“道德镜像”:

如果从叙事伦理的角度而言,路遥作品中的人物往往具有泛道德主义的象征性,突出表现在对“情爱”的坚守方面。如孙兰花对“逛鬼”王满银的痴情,金波对只谋一面的藏族姑娘的痴情,田润叶对心如止水的孙少安的痴情,田晓霞对苦力谋生的孙少平的痴情,李向前对心如死灰的田润叶的痴情,田润生对艰难竭蹶的郝红梅的痴情等等,真可谓元好问所云“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显然,路遥意在通过上述人物对情爱的笃烈来彰显道德的圣洁,并以这些具有隐喻性的镜像来缕析料峭生活中俯拾皆是的温暖。需要指出的是,这种道德理想主义的本质是传统乡村的伦理美学,这种美学的根基就是恒定的乡村社会结构,这种美学的道德实践就是注重奉献与牺牲,并以不对等的关系来显示生命特有的意义和价值。

但仔细梳理路遥笔下的爱情段落,其情爱关系的设置有时却并不合理,甚至有悖迕生活逻辑之处。田润叶苦恋孙少安,从婚前至婚后,可谓情天恨海,惊心溅泪,可逻辑依据在哪里?从作品知,两人并没有太多的交往,唯一的记忆就是童年时代的嬉戏与成年后几乎构不成应答关系的几次相遇,何以就能如此忘我与决绝?再说李向前对田润叶的爱,爱得如此轻贱,如此冤屈,如此狼狈不堪,尚不能感动润叶于分毫,这种爱到底是对情感的由衷固守,还是一种常人难以理喻的病态人格?包括田润叶的人性复苏,如此平静地获得自赎,陡然间就由一个冷面杀手变成一个白发慈母,难免令人疑窦丛生。是因为李向前身体的残缺而使田润叶获得了一种身份意义上的巧妙平衡,还是一种纯粹的宗教文化意义上的道德自省?尤其是田润叶推着轮椅面容平静地“走过了熙熙攘攘的人群,走过了夕阳辉映的橘红色的大街”一幕,多少让人感到有点浮滑不实。还有孙少平与惠英嫂子的结合,也有一些剑走偏锋、挑战生活常理的味道。多亏路遥草草结束了田晓霞的生命,否则孙少平何以面对二者之间的抉择?其实,这种安排早就透露出路遥的创作初衷,豆角只能缠在玉米杆上,不能生长在麦地里。路遥之所以给孙少平提供与田晓霞恋爱的机会,不过是为了确认这个青年的魅力,并不是为其形塑新的人生。再比如郝红梅与田润生的情爱关系,润生自幼胆怯羞涩,上学期间根本不敢对郝红梅心存念想。只有当其丈夫身亡、养家不易,自己相比之下有了某种优越性之后才敢大胆追求,并不惜壮烈出走。

看来,只有行为的不对等性,才有道德关系的确认性。只有身份的平衡性(优越性),才有情爱关系的可能性,这是路遥阐释道德与爱情二元关系的逻辑起点。从表层看,这一起点的动因是阶层意识,这种意识的具体表现是:执着于对农民身份的决裂,决裂不成转而执拗固守,固守之时又时刻心存念想,念想可能成为现实时又马上意识到身份的差异性,临阵脱逃,继而在道德假想世界中平复内心伤痛,以确认自己的生命意义。从深层看,这种阶层意识的内里很可能是源自某种文化意义上的自恋与自卑。只有在这样的基础上,我们才能理解路遥的英雄主义情结与路遥小说的悲剧性,也才能理解他笔下情爱关系预设的浪漫主义元素。

通过上述的关键词清理,不难发现,单一的审美视角、单向的价值取向与单纯的精神理念,势必使路遥的小说以逼仄的美学格局在诗化的航道里行进。加之,路遥对传统乡村社会的光影过为留恋,也没能对乡村社会结构中的负面因素进行必要的清理与反思。那么,他所刻画的人性的厚度、反映社会生活的广度及揭示历史场景的深度,自然会有所消解。

三、路遥评价应该注意的两个方面

一生与苦难结缘的路遥在其人生最华丽的片段猝然而去,让无数钟爱他的读者仰天长啸,空余叹惋。从感性的层面而言,面对这样一位同时拥有精神与命运双重独异性的作家,即使读者与评论家给予路遥作品再高的评价都毫不过分,包括批评家对文学史叙述者略显急躁的辩白都显得如此合理合情。的确,对一个以生命为代价,执着地实现文学的光荣之旅,直至灯枯油尽、中道崩殂的作家,后人又有何种理由来反诘他创作中可能存在的一些缺陷,以致冒然打扰他从未享受过的平静?但从知性的层面而言,作为一个作家,总是在特定的成长经历与有限的生活图景中建构具有鲜明个性特征的艺术世界,而艺术世界的容量、组构元素的逻辑关系及由此体现出的提领意义的路径,自然因个体审美理想的制约而呈现出现实还原与美学表现的有限度性。所以,对一个作家的审美观照从来就不是单面的、有选择的,而应该是整体而客观的。在这个意义上而言,读者、评论家对路遥毫无距离性的赞美,与文学史家对路遥毫无亲近感的疏远其实并无二辙,以选择性评价来简单置换整体性评价,是当前路遥研究中亟需面对的问题。那么,我们应该如何评价路遥的文学创作呢?我想,可能需要从以下两个方面入手。

其一,就文学的写作经验来看,路遥是一个过渡性的作家。

这里的“过渡”大致有三层含义。首先,从现实主义的衍化而言,路遥在承传“十七年时期”柳青的社会全景式创作传统的同时,吸取与融汇“新时期文学”普遍关注的主体性与内向性的叙事方式,为现实主义表现空间的伸延进行了积极的探索,同时又历史性地伴有政治写作的印痕。其次,从乡土文化的流迁而言,路遥有效地激活了建国以来一直被作为经济单元的农村社会的文化内涵,并以其独特的个体经验促进了“民间”的发现与80年代文学寻根主题的生长,但又颇为遗憾地遗留下一些与现代意识难以相容的光斑。再次,从创作主体的精神资源而言,路遥同样显示出摆渡者的身份特征。一方面,他极力扩充自己的意识内存,用现代主义的观念体系来结构生活与人性,甚至不惜用多重叙事视角来展现自己思维图式的开放性。另一方面,他又恪守着“出走”母题、“苦难+搏斗”的形象范型与道德救赎的传统模式,从而钳制了审美视窗的进一步延展。

其二,就文学的写作立场来看,路遥是一个标高性的作家。

可以说,在当代文学史上,可能很少有作家如路遥一样把创作当做生活来经营,当做生命来珍爱,当做宗教来献祭。他“如牛一样劳动,如土地一样奉献”的创作理念,传唱的不惟是一个老农的感慨,也不惟是一个作家所应该肩负的社会使命,更多是一种饱蘸着血泪的对使命殉情、殉道,直至殉身的苍凉心声。这在当下物质中心主义盛行、作家普遍放弃对精神领地守护的年代,无疑有着奇警的象征主义效果。而且,路遥对乡土世界的深情留恋,对农民出路的温暖关怀,对偏僻黄土地上一切美好情愫的辛勤采撷,也为极力渲染阶层仇视、刻意暴露人性恶点的“底层叙事”提供了一种可视性的写作参照。在此,我们可以说路遥的创作具有理想主义的狂欢特征,缺乏对农民性的必要反思,但不能忽略路遥在农民的自赎与他赎方面所付出的艰苦努力。何况,这种努力本身已经昭示了路遥的情感热度与心理厚度。

综上所述,我以为,在当代文学史上,路遥是一个在文学的写作经验上探索不够,但在写作立场上有着特殊标高的过渡性作家。

谢延秀 延安大学政法学院

注释:

①路遥称:小说《人生》发表之后,我的生活完全乱了套。无数的信件从全国四面八方蜂拥而来,来信的内容五花八门。除过谈论阅读小说后的感想和种种生活问题文学问题,许多人还把我当成了掌握人生奥妙的“导师”,纷纷向我求教:“人应该怎样生活”,叫我哭笑不得。更有一些遭受挫折的失意青年,规定我必须赶几月几日前写信开导他们,否则就要死给你看。见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创作手记《早晨从中午开始》,《路遥文集》第2卷,陕西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4页。

②据路遥研究专家厚夫言:2008年10月,新浪网“读者最喜爱的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调查中,路遥的《平凡的世界》以71.46﹪的比例高居榜首;2012年2月,山东大学文学院在全国十省的城乡进行“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接受调查,读过路遥《平凡的世界》的读者占被调查者的38.6﹪,位列所有茅盾文学奖作品第一位。见厚夫《为什么路遥作品历久弥新》,《文艺报》,2013年5月27日。

③以上资料汇编性成果分别见山东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中国文史出版社(2006年版)、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版)、陕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及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版)

④在此仅举几例:金汉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发展史》之“贾平凹、路遥等陕西作家的小说”一节中用500字的篇幅总结了《平凡的世界》值得称道的三个原因(上海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453-454页)。吴秀明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史写真》在“路遥的小说”一节中仅以一句话来谈及《平凡的世界》“此后,在长达6年的时间里,他耗尽心血完成了百万字的长篇《平凡的世界”(浙江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738页)。而张钟、洪子诚等主编的《当代中国文学概观》之“崛起的青年作家群”一节中对《平凡的世界》只字未提(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513页)。⑤分见赵学勇:《“路遥现象”与中国当代文坛》,《小说评论》,2008年第6期;赵学勇:《再议被文学史遮蔽的路遥》,《小说评论》,2013年第1期。

⑥⑦⑧⑨路遥:《平凡的世界》(第二部),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147页、342页、216、145页。

⑩路遥:《平凡的世界》(第三部),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33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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