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切笔下的动物形象

2015-11-14 10:15徐显静
世界文学评论 2015年2期
关键词:库切卡伦人性

徐显静

库切笔下的动物形象

徐显静

内容提要:动物寓言扎根在人类意识深处,有关动物的小说俯拾皆是。这些动物寓言具有深刻的文化根源。本文探讨了南非著名作家库切小说中的动物形象。库切小说中反复颠覆的是人与动物的区分界线。作品中动物形象不仅频繁出现,还经常作为人类的参照。动物在他的作品中具有特殊的意义。通过不断在叙事中出现,并且在关键时刻干扰行动,动物已经具有了象征意义,进而成为人类自身的象征。

库切 动物形象 参照 象征

动物寓言扎根在人类意识深处,大多数情况下,动物类比的例子直截了当:鲨鱼是掠食者,水蛭是吸血虫,蛇蝎心肠狠毒等等。这些比喻甚为负面,表达的是道义上的批判。但狠毒、欺骗性和不诚实并非动物天性,人们对于它们的憎恶来自于它们会给人类带来潜在危害的深刻文化根源。同样的,我们贬低人的时候会将其比拟为动物,暗示他们的行为卑鄙或社交失礼。理性与价值乃为人之道,欲望与自私则为动物特性。

在《伦理学》中,亚里士多德阐释道:“低等动物的生命是受感官内容定义的,人的生命是由感情外加思想定义的。”这些观点,如动物不会反思自己的生存,动物没有语言,也没有与语言伴随的概念生成能力等直接被用来支撑造物层级论。因为它们缺乏理性,在传统西方文化中动物被视为低于人类的次等生物。用笛卡尔的话来说,它们只不过是“没有灵魂的一架复杂的机器”罢了。

质疑人类至上、批判人类中心主义被公认为是J·M·库切小说的重要主题之一。例如,其小说《耻》和《伊丽莎白·科斯特洛》突出了对于动物的哲学思辨。伊丽莎白·科斯特洛受困于动物遭受人类施加的苦难,强烈质疑西方哲学传统中的理性,尤其是笛卡尔的理性主义的优先地位。库切用小说的框架模式直接拷问这些哲学传统,引发了人们围绕动物的地位、文学表征和理性伦理的争论。他的小说中的动物性用来阐释卑贱和野蛮的含义,他对动物伦理的探索试图打破公认的造物层级论。小说中的人物包括治安官、苏珊·巴顿、伊丽莎白·卡伦、大卫·卢里和伊丽莎白·科斯特洛等都发现很难完全认同文明、正义、仁慈和体面等有关人性的抽象理念。在库切探讨人类与自身理想之间令人忧心的关系中动物形象起到了重要作用,因为这些非人性的动物形象暗示着具有抽象思维能力的人类的现实生活无法与自身的动物性相协调。所以库切小说中试图颠覆公认的人与动物的区分界限,讽刺了所谓的“人性”概念。库切小说更多关注人与动物的相似性。在几部作品的关键时刻,狗会分担主人公的痛苦和绝望。像卡夫卡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颠覆动物与人的区分界限那样,库切也在小说中颠覆动物在造物低层的哲学根基。

1990年出版的《铁器时代》中动物形象十分丰富,叙事形式采用的是南非一位叫伊丽莎白·卡伦的老妇人写给在美国女儿的长信。卡伦太太身患癌症,弥留之际,感觉体内像一只螃蟹在啃噬躯体,引起阵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在这一片段中,她写道:“在这阵阵剧咳中,我无法抑制。没了思维,没了肉体,只是一只四处拍水,挣扎呼吸,溺水求生的动物。恐惧,耻辱的恐惧!通往死亡道路上的另一段峡谷。这怎么能发生在我的身上呢?我在剧咳中在想:这公平吗?天真的耻辱。甚至路边垂死的断背的狗也不会思考:这公平吗?”这里值得注意的是卡伦夫人追求的所谓“公平”,就是不要强求动物去思考。

虚构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生活片断的《彼得堡大师》中也有类似的推论。陀氏房东太太的女儿马特廖娜给他讲诉一个叫玛利亚的跛脚妇人的故事。“妇人愚钝,人好,不能自理。其兄酒后打她,俄国旧式打法。”马特廖娜观察,“她并不恨他,淳朴的她认为世界就这副样子:一个你挨打的地方。”陀氏回应道:“这就是狗或马如何看待这世界的。为什么玛利亚就应该有区别呢?一匹马不会明白它生到世间就是拉车的。它把马车当作拴它的庞然大物,被打的时候,也不能逃脱。”和卡伦夫人一样,陀氏也假定动物无反思能力。他的问题可以这样解读:我们为什么期望愚钝的玛利亚会比狗或马更会思考?换句话说,陀氏赞同马特廖娜之见,暗示缺乏认知能力的玛利亚像一只不会思考的动物。陀氏的狡猾的问题正好突出了人类理想的脆弱,它们在严酷的现实面前不堪一击。同时,人性如果用“智力、道义和社交”等定义,这个定义会排除一大批人。

库切认识到定义和假定会塑造人们的现实感知力。殖民主义的罪恶就来源于种族优越的假定。这在他的作品中通过对人物的动物暗喻表达了他们对于他者的鄙视。在《灰暗地带》的“雅各布斯·库切的叙事”中,叙事者的种族主义思想昭然若揭,他视他所殖民的当地居民为动物,并认为他们的野蛮本能是无可救药的,缺乏思维能力使得他们被统治不可避免。他对人性的理解明显带有造物层级论的痕迹,自我欣赏他的文明和宗教带来的道德优越感。“我们是基督徒”,他向殖民者同伴宣布,“一个有命运的民族”。(西南非洲)霍屯督人缺乏反思能力和预见力,他们的恭顺赋予了他们有条件的人性。“他们是有限智力和有限生存的人。”他们有时会改信基督,“但是他们的基督教只是一个空洞的字眼,因为他们被锁定在现在”。他视丛林汉为低等动物:“具有动物灵魂的野蛮动物。”他将丛林汉比拟为狒狒和狗,宣称“对待他们的唯一方式就像对待野兽,就像猎杀豺一样猎杀他们”。“他们缺乏意志,因此天生为奴”,他宣称。

《等待野蛮人》中战犯被发配到不知名的帝国前哨,“被当做奇形怪状的动物”。“他们的急促话语,巨大的胃口,动物般寡廉鲜耻,火爆脾气”成为人们津津乐道的内容,他们很快便无人问津,遭人鄙夷了。于是“食堂员工们拒绝给他们餐具,将食物扔到门口,仿佛他们真的是动物了”。这就是活脱脱的动物图谱,将战犯的人格彻底消解。因为第二批野蛮囚犯们被铁丝穿透腮帮拴在一起,被游行、拷打,脚都被锤子砸碎。叙述者(书中只知道被称为治安官)抗议这样的待遇。“你们不能用锤子打牲口”,他抗议,“不能打牲口”。为此,他自己被捕、被拷打。他观察打手们:“他们只感兴趣向我展示如何行尸走肉般活着。这个肉体只有完整才有公理……他们来到牢房教我人性的意义,一个小时的时间里,教了很多。”拷打结束时,他身体已经垮了,成了嘲笑和鄙视的对象。他成了“像一只狗一样舔食石板的可怜人,因为他的手失去功能了。他生活的(得)像后院饥饿的牲口一样,喜欢在野蛮人周围打转”。

这些例子暗示文明的人性是靠对遭鄙视的他者的对立来确立的。消解人性的语言剥夺了被压迫者应得的同情和理解。这些野蛮和骇人的罪恶都是以文明和人性名义犯下的。治安官从帝国边哨的一名官员——一位为了捍卫文明与野蛮人开战的代表——变成一位遭人鄙视,像动物一般的野蛮人。帝国文明的承办人只有通过证明自己比野蛮人更野蛮才能维持和推行他们的权力。

库切小说中反复颠覆的是人与动物的区分界线。所谓的正义和文明充满了历史错误。这种错综复杂的情势在《耻》中的大卫·卢里对语言的感受中可以看出来。他说“语言已经变得疲劳、脆弱,仿佛里面被白蚁蛀空掉了”。这就引出库切的另一个问题:因为历史上正是语言这个工具使得他者始终处在从属地位,通过语言能否公正对待他者或他者话语?《福》中遭受割舌的星期五就被剥夺了语言的象征意义。巴顿就把他当作外星人看待,“怀着对肢体残缺者的恐惧看待他”。克鲁索对他就像“对狗或哑巴牲口一样不正眼瞧一下,他的残缺身体靠近我,我都会不由自主地后退”。这种主奴关系正是人与牲口区别的体现。后来它又在苏珊· 巴顿被困海滩得到星期五的解救中得到反讽式的体现。他见到巴顿就像见到“被海浪冲上岸的海豹或海豚,快要断气,而被人宰割分食掉”。饿急的她说:“当星期五把吃的放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就用肮脏的手指头当筷子,像狗一样囫囵吃下。”

这种角色倒错颠覆了文明对野蛮、主人对奴隶、人类对动物的假定的至上地位。通过对治安官和巴顿的塑造,库切使得人们不得不承认动物性是潜伏在人体内随时会超越理想化的自我。库切的小说暗示人与动物能否思考的区别提示着某些人性和动物性的复杂状态,也提示着在语言和反思之前的人与动物的原始本真状态。具有象征思维和伦理反思的人类并不会欣欣然,只会过着分裂的、自我折磨的生活。《铁器时代》里面的卡伦夫人的痛苦就显示了这种内在矛盾性。她的受辱不在于痛苦本身,而在于对痛苦寻求公正的愚蠢冲动。她的绝境影射了种族隔离时期的南非的被毒化的政治环境。她宣称:“人是唯一的动物,其生活的一部分存在于像影子投射在前方的未知的未来。他一直试图追赶上那个移动的影子,从而生活在希望之中。”

库切的作品中动物形象不仅经常出现,还经常作为人类的参照。动物在他的心里占有特殊的感情。通过不断在叙事中出现,并且在关键时刻干扰行动,动物已经具有了象征意义,并且成为人类自身的象征。他的小说像卡夫卡的小说一样利用动物性来讽刺人性。“活得像狗”这一句贯串库切小说的话也是《审判》中约瑟夫·凯的临终遗言,总结了他垂死之际因对于掌控自己命运的力量的无知而感到的耻辱和荒谬。伊丽莎白·科斯特洛刻画了《致科学院的报告》中的喋喋不休的模仿者“红色彼得”,表达了她对于公众演讲的不适。《耻》中的大卫·卢里喜欢上了一只懂得欣赏他弹奏班卓琴的跛脚狗。这暗讽了《变形记》中的格雷格·萨姆撒听到妹妹的小提琴会想“是动物吗?只有音乐才能感动他”。

另一个文学影响来自俄国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正如托多罗夫指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后期作品有一个反复出现的姿态——无言的拥抱或亲吻——关键时刻可以消解绝望和焦虑。这些姿态可以超越语言,且不破坏语义。库切的小说中也有大量的陀氏风格的姿态。这些动作大都来自狗。《耻》中的卢里受雇于一诊所,专门灭杀流浪狗。同命相怜的狗会“嗅探并舔舐他的手”。这让他感受到人与动物的亲近感。《圣彼得堡大师》中陀氏睡梦中醒来,听到狗吠声就会想起逝去的孙子。一开始,他并不在意,认为吠犬于己无关,当他解开拴狗锁链,狗会“小心翼翼地舔舐他的手腕。”他并不喜欢狗,但还是蹲下去“任由暖湿的舌头舔舐他的脸庞、耳朵,舔光胡子上的盐分。”《等待野蛮人》中治安官已经被降为动物地位,在睡梦中也是被狗舔醒。当他睁开眼睛,“狗在舔舐他的脸庞,摇着尾巴。”

《铁器时代》中的卡伦夫人睡在立交桥下,病痛缠身,绝望之际,她“觉得像羸弱动物一样,内心平静、冷漠。感觉到它时日不多,懒洋洋地钻到洞里去,那里的世界浓缩成了心脏的沙沙跳动而已。”动弹不得情况下,她尿湿了衣裤。三个十岁左右的少年发现了她,并用木棍戳她。她想说却发现无言以对。“我说了什么?才不要说,难道没看见我一无所有?难道你们一点仁慈没有?胡说!为何要仁慈?我想到了黑甲虫,弓着背,垂死中无力地摇着腿。蚂蚁蜂拥而至,啮咬着软腹部、关节、眼睛,并扯走它的肉。”这些描写都是对仁慈和公正等所谓的人性进行的嘲讽。自己的脆弱和迫近的死亡使得卡伦夫人认识到人属于非道德的动物世界。这时候,福格尔的狗的舔舐使她回到现实。

库切的作品拒绝工具主义的阐释和阅读。拒绝读者从权威和元语言的角度给予道德指引。卢里和陀氏遇到的动物是在他们掌控之下;治安官和卡伦夫人本身就像动物一样孤独无助。每个人在苦难深渊中都得到了狗的意外帮助,使得他们得以脱离唯我论的境地。人与动物之间隐含的亲密性,无论多么短暂或隐晦,都会降低他们各自的孤独感。在小说《伊丽莎白·科斯特洛》结尾处,女主人公驳斥回文游戏GOD-DOG过于僵硬、神秘和不友好,称其“太文学化……简直就是对文学的诅咒”。库切的小说提供了另个版本的概念。《铁器时代》里面的福格尔被称为Dog-Man“狗人”;《耻》中的彼得拉斯也是如此;这个称号最终也用在了大卫·卢里身上。这一称号不是对立,也不是反讽,而是认同。对于卢里来说,这个称号代表他已经谦卑地接受了自己的沦落境地,并且开始对那些遭人遗弃的狗表示同情。在小说的结尾,他理解了这一称号的含义:“从现在起,他学会了关注他在屠杀的狗,毫不费力地称它们为‘小可爱’。”在此意义上,狗成为抽象的对立面,暗示着它们不再是低贱的动物。“像狗一样” (Like a dog)具有贬义,暗含耻辱、不名誉、愚昧、可怜和卑贱之义。陀氏爱用狗的遭遇这一贬义自嘲,暗喻自己的心里苦痛。这一公认的贬义在库切的小说中在贬义的暗喻与褒义的字面间形成的对比中得到缓和。 这一短语不是谴责,而是肯定。大卫·卢里的女儿露西强烈反对卢里的抽象思维倾向,在小说结尾处意识到这一短语就是她“必须学会接受的东西。”从底层开始,一无所有,没有扑克、没有武器、没有财产、没有权利、没有尊严。“像狗一样”,卢里说,“是”,她回答,“像狗一样。”

引用作品【Works Cited】

[1]Aristotle. Ethics. Trans. J.A.K. Thompson. London: Penguin,1963, p.279.

[2] Coetzee, J.M. Age of Iron. London: Penguin, 1998, p.132.

[3]Coetzee, J.M.. The Master of Petersburg. London: Secker & Warburg, 1994, pp. 72-73.

[4]Coetzee, J.M. Dusklands. London: Vintage, 1998, p. 57.

[5]Coetzee, J.M. Dusklands. London: Vintage, 1998, p.106.

[6]Coetzee, J.M. Dusklands. London: Vintage, 1998, p. 57.

[7]Coetzee, J.M. Dusklands. London: Vintage, 1998, p. 58.

[8]Coetzee, J.M. Dusklands. London: Vintage, 1998, pp.58-59.

[9]Coetzee, J.M. Dusklands. London: Vintage, 1998, pp.73-74.

[10]Coetzee, J.M. Waiting for the Barbarians. London: Vintage,2000, pp. 19-21.

[11]Coetzee, J.M. Waiting for the Barbarians. London: Vintage,2000, p.117.

[12]Coetzee, J.M. Waiting for the Barbarians. London: Vintage,2000, p.126.

[13]Coetzee, J.M. Waiting for the Barbarians. London: Vintage,2000, p.136.

[14]Coetzee, J.M. Disgrace. London: Secker & Warburg, 1999,p.192.

[15]Coetzee, J.M. Foe.London: Penguin, 1987, p.24.

[16]Coetzee, J.M. Foe.London: Penguin, 1987, p.32.

[17]Coetzee, J.M. Foe.London: Penguin, 1987, p.6.

[18]Coetzee, J.M.. Foe.London: Penguin, 1987, p.35.

[19]Coetzee, J.M. Age of Iron. London: Penguin, 1998, p.170.

[20]Todorov, Tzvetan. Genres in Discourse. Trans. Catherine Porter. Cambridge:Cambridge UP, 1990, pp. 91-92.

[21]Coetzee, J.M. The Master of Petersburg. London: Secker & Warburg, 1994, pp.79-81.

[22]Coetzee, J.M.. Waiting for the Barbarians. London: Vintage,2000, p.149.

[23] Coetzee, J.M. Age of Iron. London: Penguin, 1998, p.159.

[24] Coetzee, J.M. Age of Iron. London: Penguin, 1998, p.159.

[25]Attridge, Derek. J.M Coetzee and the Ethics of Reading. Chicago; London: U of Chicago P, 2004, p.7 .

[26]Attridge, Derek. Elizabeth Costello. Milsons Point: Knopf,2003, p.225.

[27]Coetzee, J.M. Disgrace. London: Secker & Warburg, 1999,p.219.

[28]Coetzee, J.M. Disgrace. London: Secker & Warburg,1999,p.205.

[29]段枫:《库切研究的走向及展望》, 载《外国文学评论》2007年第4期,第139—145页。

Animal allegory is deeply rooted in human consciousness and has profound cultural origin. The paper deals with animal images in South African writer J.M. Coetzee's fiction, in which the distinction between human and animal is often subverted. As an antithesis of human, animals have assumed symbolical significance to symbolize human himself by reappearance in the narration and disturbance of actions at crucial moments.

Coetzee animal image antithesis symbolism

Xu Xianjing is at College of Foreign Languages in the University of Shanghai for Science and Technology; Research orientation: Western Theory of Criticism, English Literature.

徐显静,上海理工大学外语学院,主要研究西方文论和英语文学。

Title: On the Animals' Images in J.M.Coetzee's Writing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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