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荀夜羽
家暴
文_荀夜羽
1
小时候,父母认为我是一个相当能忍的孩子,就算刚刚被一巴掌扇哭,在下一秒的合影里依旧能露出镜头感十足的微笑。
翻翻老照片,每一张照片里的我都穿得挺体面,都有满脸单纯、幸福快乐的好少年范儿,一看就是家教不错的娃:懂事得体,礼数周全,不招灾惹祸。
于是,我很难开口对别人谈起这种事—我是在家长每天一顿地暴打下长大的。
这种事现在叫作“家暴”,因为互联网的关系,大家对此不再陌生。但是在20年前,家长打孩子是天经地义的。据我所知,从小到大没挨过打的同龄人稀有程度堪比渡渡鸟。我们大部分人都曾经因为淘气、顶嘴、学习差、孱弱、笨拙等原因,被爹妈用拳头或者其他工具教育过。
但是这不算家暴,能算“暴”的,往往不光是肉体上的痛苦,还有精神上的巨大压力。因为那些痛苦和羞辱不是在评判你的对错,而是在否定你那稚嫩的、因为恐惧而一再弯折的灵魂。
这种令人不快的经历总会让经历者三缄其口,甚至一辈子都无法面对。
家暴的定义用最直白的话讲,就是“你的父母或者抚养人,全体或者其中之一,对你进行常年的、剧烈的殴打和摧残,包括精神暴力,比如羞辱和谩骂”。
再说得简略点儿,就是你爹拿你当木桩练手,一周打7天,每次都把你往死里打。
时至今日,依然有一部分人拒绝承认“家暴”的存在,反驳的理由有很多,比如坚称“世上没有狠心的爹娘”。我妈就是这样。当我已经能面对被家暴的过去,想要跟她探讨一下这件事时,她的反应是吃惊地问我:“哪儿有那么严重,你爸还能打死你?”
那时候,我爹已经去世好几年了。在大多数人眼里,我爹是闷骚得不行的“面瘫冷傲男”,有着雷厉风行的处事风格和体贴内敛的内心,他从来不跟人闹别扭,隐忍宽容,总是处于一种自省的孤傲之中。
这类人深受广大群众的喜爱。那么他在外面跟人生了气之后怎么办呢?回来揍我。
我爹活到中年就病故了,虽然病故前还在坚持殴打我,即便在没体力的时候也会转换成言语攻击,但在我妈的回忆里,他已经被彻底地完美化了,所以她坚称我爹只是吓唬吓唬我。
那一瞬间我沉默了—被丢过来的玻璃瓶割破脖子,被丢过来的打火机炸伤脸,因为动作慢了一点儿被踢裂腿骨,挡着路了没及时闪开被一脚踹飞,因为看电视笑出声被扇肿脸,几乎每天都要经历掌掴和斥责,十几年伤痛累积了一身瘀青……跟我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的我妈居然通通否认!
小时候被我爹摁在地上抽时,我出声或者哭泣只会引发他更猛烈地攻击,所以我被打的时候从不出声,可我心里一直都有一个声音在哭喊着:“救救我!拦住他!”但是在我被家暴的时候,我妈从来不看我,有时候她还在悠闲地看电视。
她坚称我爹只是在吓唬我。因为不服气和震惊,我尝试着帮她回忆那些曾经发生的事情,她一开始全部予以否认,后来承认我被打过,但是“没有你说的那么严重”。我那时候才明白过来,她坚决不承认的理由是—她认为还不到家暴的级别。
最终,在我给她看了那些会永久存在的伤疤后,她认输了,说:“没错,你爸那时候经常打你。但那是因为你太不听话了,所以都是你的错。”然后,她给我上了一堂课,主题是我现在之所以没有杀人放火,都是因为我爸打得好。随后她又跟我说:“反正你现在也过得挺好的,总想以前干什么呢?”
那一瞬间,我眼前飞速排列出了一套家庭相册,每张相片里的我都笑得一脸真诚,但是我当时乐啥呢?那个让我笑的理由我想不起来。那时候我所知道的是,假如我不马上调整好表情迎合大人,让他们舒心爽快,我就得挨打。
我问我妈,她小时候姥爷有没有打过她,她说没有,我问为什么姥爷不那么教育她,我妈想了想,说:“因为我听话,我不犯错。”
这事儿我一直憋着一口气,想跟她好好谈谈,但是还没来得及谈,我妈也走了。
我有点儿郁闷—我受了这么多暴打和恐吓,可都是在家里进行的,外人一概不知,而能给我做证的两个人,一个施暴者,一个旁观者,都不在人世了。
2
因为常年被家暴的缘故,我小时候是一个任人捏的软柿子—小学时我孱弱得像只小猫,同桌则是一名壮硕的少年,他在桌上画了条“三八线”,天天盯着我,我一旦过界,他立刻就是一记手刀劈下,打得我满眼冒金光。
犹豫了好久,我才带着一点儿期盼把这件事告诉了我爹。我爹问他打我哪儿了,我把袖子挽起来给他看瘀青一片的胳膊。就在一瞬间,我爹手起掌落,赏了我一座“五指山”。
“别人打你肯定是你先招惹人家了,以后你再惹事,我就加倍打你。”我爹这么说,然后露出了自认为特别有哲学深度的表情走了,他仙风道骨的样子让我忘了哭。
这也是大部分施行家暴的家长的创意规则—我先把孩子打成“废柴”,他(她)就不会主动惹事了。你打我家孩子,那我就打得比你还狠,你怕了吧?你下不去手了吧?只要别给我找事就好,其他的,小孩长大了自然会好。从此之后,我被人欺负了再没向家长求助过,也没向老师求助过。我爹都不帮我,外人能吗?
大人总是忘记,孩子才是最残忍的,欺负弱者这种本能在没有被约束的情况下,会愈演愈烈。所以从小学到初中,我一直都是透明人,每天的娱乐就是看书,因为只有在阅读的时候,我才能放松下来。
这种被全班人无视、欺负的生活,一直持续到高中。
高中时我表现出来的“土匪”的一面并不是我的本性,而是为了迎合我在意的朋友表现出的“伪人格”。但是,确实有猛兽在我的身体里存在着。
后来我跟一些有过被家暴经历的人接触,发现他们往往会在不同的场合展示出不同的人格。可无一例外的,他们或多或少都存在着社交恐惧症。严重的,一辈子都会唯唯诺诺,不敢为自己说话,将一切讨论都视作惹是生非,然后生下一个孩子,再往死里揍。
3
意识到“再这么下去人就废了”,是我工作以后的事。
被家长教育出来的真诚、自省、礼貌、勤快等优点,搭配上已经成型的没自信、软弱的个性,我很快就成了公司里干活最多、最快,拿钱最少、最辛苦的人,所有人都给我发“好人卡”。但就是这么拼命卖力地讨好人家,换来的却是完全不给你留面子的责难跟各种陷害。
时至今日我还记得,有那么一段时间,每天早上醒来,我的心情都会跌到谷底,因为我发现自己还活着,没有“在睡梦中幸福地死去”。
害怕、焦虑、惶恐……那时候我是真想不明白,明明我已经被我爹教育成这么好的孩子了,怎么还有人欺负我呢?我已经尽最大的努力去体谅和照顾你们了,为什么你们不懂感激,还当我的付出是天经地义的呢?我爹死了,你们是要把教育我这种事接过去继续执行吗?
修正这种逆来顺受的性格,我用了很长一段时间。
把软弱剪除,只留下自知之明,在忍耐里重塑自我;一拳打飞自卑,换上洒脱不羁,能做到的我尽力,不能的我也不会逼自己;有柔软的皮毛,也有锋利的獠牙,我给你温暖的怀抱,但是我的腰上也挎着斩马刀……
这个过程就像是自己把自己杀死,然后看着自己的骨骸上再度长出筋肉一样,痛苦不堪。
未来,我不打算带小孩来这个世界了,因为我不知道用什么表情面对他或是她。我怕自己重复我爹的路线,他造成的阴影太严重,已经彻底断了我当一个好家长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