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时代的见证

2015-11-14 10:00金理
上海文化(新批评) 2015年3期
关键词:文学批评文学史文学

金理

同时代的见证

金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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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入《同时代的见证》这本书中的文字,最早的一篇是《繁复的表意空间:〈申江服务导报〉解析》,具体写作时间已经记不住,应该是在本科三年级期间,万余字的文章,发表在《上海文学》理论版,第一篇被印成铅字的学术性论文,当时莫大的欣喜历历在目……写这个文章的缘起,是每周二下午的古代汉语课上,任课的教授发现一个很痛苦的情形:不管他在上面讲得如何口吐莲花、语妙天下,下面绝大多数同学都在埋头看报纸。因为《申》报是每周二下午出版,一份报纸可以传半个班。于是教授说这些所谓的时尚报纸是他的天敌。我当时也是埋头翻报纸的学生中的一员,我就在想,为什么这样的报纸对我们这年龄段的人会有莫大吸引力呢。我还记得当时本科班辅导员张新颖老师的一段话,大意是:这个班的学生刚进大学时,每个人的衣着样式、语言习惯等千姿百态;但慢慢地就变成一个样了。我又想,在这个趋同的过程中,都市时尚报刊肯定是一种强大的塑造力量吧。于是就起意写个探讨文章,当时和同寝室的同学意气奋发,以此为题申报学校的一项课题,资助并没有拿到,但写作的兴趣已无法阻挡。还跑去解放报业集团的大楼买材料,不过算了一下《申》报创刊以来合订本的价钱着实昂贵,还好张新颖老师出面帮忙商借,后来叫了几个同学去一起把报纸搬回宿舍来,堆得老高……

尽管很多年过去了还时常会有师友向我提起这个文章,不过现在看来,将这第一篇习作收入集中,实在仅具纪念价值。不过这个文章所引发的自我反思倒值得记上一笔。很明显,我在写作过程中借鉴、模仿了当时盛行的文化研究的路数。不过也到此为止,后来再没敢涉足这一时髦的研究思潮。我发现这种方法的操作性很强,很容易上手,似乎看了几本理论书就可以开始解剖生活中一切现象(当然也有我个人原因,“下者得其下”或无所得吧)。一方面是自己的困惑,另一方面则来自陈思和师的提醒:当我们开始接受那些形形色色的理论和方法、并且开始以此来图解生活的时候,到底有多少实感可供依托?

1990年代市场化改革以及大众文化的兴起无疑是文化研究出现的社会背景,中国的文化景观在短短几年内一下子改变,批评界和理论界对此应作出什么样的反应和阐释?文化研究代表着一种学科焦虑(包括“纯文学”反思对“文学自足性”的质疑)和转向跨学科、多学科研究的渴望:在新形势下,曾经生机勃勃的现当代文学研究尤其是当代文学批评,其思想活力在逐渐衰退,提出问题的能力也日益丧失,希望借助文化研究和其他学科提供的知识与方法,来重建与现实沟通、对话的能力。那段时间里不少优秀学者“跨界”而去,媒体、电影研究等都成为转型后的栖身之所。毫无疑问这带来了一股活力。但我觉得从今天来看问题也还存在,情形似乎是这样的:原先封闭在房间里自得其乐,有先见之士发现了其中的保守、狭隘,于是突破门墙,广泛借鉴传播学、思想史、人类学、政治哲学、文化研究等多种他山之石。但在学术共同体中其他行业的专家们看来,我们这个专业的处境并不美妙,比如说有所谓的“思想界炮轰文学界”事件。而在很多自诩为多学科方法参与的文学研究论文中,文学只是沦为论证某些人文社科研究结论的材料。就像南帆指出的:“将文学并入某一个现成的学科,成为一种现成的例证”,“‘文化研究’更热衷于利用作品的各种片断重构自己的话语场域,然后引申出某种特殊的话题”(南帆:《文学、大概念与日常纹理》)。当我们热衷于操练各种理论的时候,兴许暗含着乐观的想法:在“越界旅行”的过程之中,新的文学观念与研究范式将自然被重新建构。但在今天看来这是一种奢望,反倒邯郸学步、失其故步。文章写得有点不伦不类(包括我自己的很多习作),而且文学的自明性、文学研究的自明性、文学研究者身份的自明性,都日益丧失。“自明性”这样的词在今天很容易受到质疑,还是引我素所尊敬的洪子诚老师的话来解释:“文学研究者在逃避‘没有理论’、‘没有方法’的责难中,向着严谨的科学方法倾斜的时候,是否也同时意味着放弃鲜活感,和以文学‘直觉’方式感知、发现世界的独特力量?”

从今天来看,就文学研究而言,学科壁垒的打破似乎并未允诺、导出新的境界

从今天来看,就文学研究而言,学科壁垒的打破似乎并未允诺、导出新的境界。不过有时我也想,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文学恰恰需要“整全的视野”,需要投入全部的生命经验与智慧,而经验与智慧本就不依学科划分,而好的研究成果也未必得先确认其专业属性。在这方面,我特别推崇的是赵园先生,她的《明清之际士大夫研究》(及《续编》)、《想象与叙述》我都置于案头时加揣摩。赵园也属于跨界而去的学者,不过去到的是一个更加“冷板凳”的学问。她有如下自述:“至于我自己,并没有因变换研究领域而有意识地调整姿态。”(《寻找入口》)“我在面对‘明清之际’时,仍然是‘文学研究者’。我曾力图摆脱那个角色,但后来半是无奈半是欣慰地发现,已有的学术经历与训练,正是我进入新的领域的钥匙。对于‘人’的兴趣,始终是我做上述课题的动力:那一时期士人的心态,他们的诸种精神体验,以至我所涉及的人物的性情……”(《明清之际士大夫研究》“后记”)“我固然感兴趣于‘思想的历史’,却也关心着映现在‘思想’中的‘人的历史’。”(《赵园自选集》“自序”)钱谷融先生在那篇名文中认为:“假如写出了真正的人,就必然也写出了这个人所生活的时代、社会和当时的复杂的社会阶级关系。”(《论“文学是人学”》)从此意义上说,赵园先生以崭新的成果丰富了文学研究。她对明清之际士大夫的追索,之所以让我一路读来兴味无穷,是因为我每每在那淹博的史料排列中发现文学的核心与旨趣。比如她谈黄宗羲:“在黄氏,正是心性之学提供了学术的意义源泉,使学术境界与生命境界合致;而那种‘江汉源头酣歌鼓掌”式的精神发越、情感陶醉,应是其后的乾嘉学人所难以体验的吧。”(《关于遗民学术》)读到这,总让我想起竹内好对鲁迅的评价:“在他,是有着一种除了称作文学者以外无可称呼的根本态度的。”鲁迅式的、为生命气息所浸润、被血肉挣扎所融淬的文学,正是我心目中理想的文学,这与赵园描述黄宗羲的“与生命境界合致”的学术研究其实声息相通。今天,当越来越多文学研究界内的人士高谈制度、政治哲学、全球战略,当不同时期文学作品被日益注解为其他人文社科研究的材料时,跨界而去的赵园先生,却依然葆有“以文学‘直觉’方式感知、发现世界的独特力量”,依然关注着人心、人性这些被视作落伍守旧的课题(当然不是抽象人性论,而是在“复杂的关系网络”中所展现的人的心灵与性情)。赵园的这一研究路向——“向史学学习而不失却文学研究者的面目”(《寻找入口》)——在我看来堪为典范,勇敢地跨出樊篱,而更丰富地回返自身。

鲁迅式的、为生命气息所浸润、被血肉挣扎所融淬的文学,正是我心目中理想的文学,这与赵园描述黄宗羲的“与生命境界合致”的学术研究其实声息相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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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2003年开始,我在《文汇报》“文艺百家”版执笔一个中短篇小说评议专栏“期刊连线”,要求是以一千至一千五百字的精简篇幅,评议当月的三个中短篇。当时发现最大的困难或者说挑战是,我在课堂上习得的是已有基本定评的文学史作品、理论,但现在要面对的是“即时”出现的作品,很多创作者我是第一次见到名字,需要在没有评价坐标体系的情况下提出自己的想法。当时我的文章自然很幼稚,不过倒也给一些前辈、作家、专业读者留下印象,日后开会碰到,也会就此鼓励我几句。这件事情启发我如果要成为批评家的话应该培养哪方面的素质。文学批评和学术研究(文学理论、文学史研究等)其实是两回事,文学批评当然也需要广博的学识、深厚的学理,但更需要的是一种初出茅庐的勇气、新鲜的感受力、随时更新的问题意识。杜勃罗留波夫留下那么辉煌的批评篇章,英年早逝时才26岁;我们国内1980年代成长起来的、堪称“黄金一代”的批评家出道时也都是年轻人。所以文学批评本就应该和先锋、新锐这样的词汇相关联。

曾有两年的时间,为《小说评论》开设批评专栏“小说的面影”(2007年至2008年),这个专栏对我而言可能是一个比较重要的“出场”,收入本集中的《呈现心灵的悸动》、《孤绝中的突击》就是当时的文字。从2006年开始,当代文学批评成为我日常的“基本作业”。我把收录批评文字的这一辑称作“文学批评的年轮”,有意从2006年到2013年,每年选一篇评论。选入此书时这些文字没有作修订,并无“不悔少作”的豪迈,更不是说这些文字已经尽善尽美;只是觉得生命的履迹是没有必要也无法修饰的。当年的幼稚甚或浅薄本就是己身无法割舍的部分;以今视昔时发见层进的喜悦也毋庸掩盖;若干“今日之我战昨日之我”的痕迹——比如,关于盛可以《道德颂》的评论中,我期待“直指人心”的文字,“对人思绪情致与冲动的错综交杂以及内心状态之交替更迭的发现,无不显影在这一时代的文学中”;而五六年后在读杜涯诗、写叶弥论时,我却主张“文学的减法”,敏感于每个人内心都有无法被文学语言所穿透的暗角——也不妨一一检点,待解的疑难没准能启示通向未来的思索。

在这些年来文学批评写作的过程中,倒也产生一些“关于批评的批评”。比如一篇评论,让其中讨论到的作家读完之后拍案叫绝:“你真是写到我心里去了!”这是不是就代表着一篇“好”的文学批评的诞生?或者反过来,作家读完之后拍案而起:“你这个写评论的,其实根本不懂小说!”(评论经常会遭遇到类似来自创作的质疑)这是不是意味着这篇文学批评非常差劲?《咀华集》是批评史上千古不磨的珠玉,不过回复到历史的现场,李健吾的批评,其实经常遭致他的评论对象们——比如卞之琳、巴金、曹禺等——的反驳,但这并无损于李健吾批评的权威性(当然也无损于他们之间的友谊)。李健吾将巴金、卞之琳的驳难文章悉数收入《咀华集》中,这是文学批评真正的自信:“批评不是别的,它也是一种独立的艺术,有它自己的宇宙,有它自己深厚的人性做根据。一个真正的批评家,犹如一个真正的艺术家,需要外在的提示,甚至于离不开实际的影响。但是最后决定一切的,却不是某部杰作或者某种利益,而是他自己的存在,一种完整无缺的精神作用,犹如任何创作者,由他更深的人性提炼他的精华,成为一件可以单独生存的艺术品。”(李健吾:《答巴金先生的自白》)关于文学批评的一个习见是,批评的任务在于阐释作家隐藏在文学内外的意义。其实李健吾的批评实践告诉我们,作家并不是批评的终极,批评也无求于创作。我还是信奉这样的说法:“文学创作与文学批评,仿佛是一条大路旁的两组树木。……它们并立在同一文学世界中,各成体系,各有规律,并不以一方为另一方服务。它们的关系是对应关系,并存关系,不是依附关系。”(陈思和:《文学批评的位置》)

关于文学批评的另外一个习见是,文学批评是经典化的一道滤网,最终是为文学史写作服务的。对此我也有怀疑。还是以李健吾为例,在评《鱼目集》的一文中,针对《断章》中著名的句子“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李健吾下了评断:“还有比这再悲哀的,我们诗人对于人生的解释?都是装饰……但是这里的文字那样单纯,情感那样凝练,诗面呈浮的是不在意,暗地却埋着说不尽的悲哀……”(李健吾:《鱼目集》)这番意见立即被卞之琳指为“显然是‘全错’”,“我的意思也是着重在‘相对’上”(卞之琳:《关于〈鱼目集〉》)。我翻阅案头几部常见的文学史著述,在提到《断章》的章节内,基本上都围绕“相对相亲、相通相应”展开,很少会顾及《咀华集》所提供的判断。也就是说,李健吾的批评意见,也许并未进入后来文学史的主流叙述,但是,有谁能否认《咀华集》的地位呢?没有转化为文学史有效积累的文学批评,依然有可能是杰作。

文学批评与文学史研究的追求、主旨并不相同,而且方法各异。打个比方,文学如同不绝长流,如果我们要研究这道流水,那么有各种不同的方法。比如,可以占据一个高处,登高望远,河流的九曲十八弯尽收眼底,于是来龙去脉似乎也了然于胸;或者,站在岸边“弱水三千只取一瓢”、也不妨捡拾退潮后留下的时代“遗物”,带回实验室作定量、定性等分析。上述几种工作方式类似于文学史研究或处理历史人物,因为确定了潮流“结局”的绝对性、“置身事外”的客观性、以及认识对象的固定化,有可能对研究对象的整体思考逻辑、历史贡献以及所处时代状况作全面的洞察与把握,有可能提供信而有据的文学史脉络,其间顺接、递进、转折、突变等重要关口清晰可辨……而文学批评的工作方式大有不同,那是将自己化作置身于此一河段中的石头,“在水里研究水”,感同身受水流的实感。因为丧失了后见之明的支撑,文学批评的判断很可能与文学史后来给出的“结局”不一致,无疑是一种审美与知性的冒险,经常会有“预测的落空”,但这种工作表明了认识主体在具体、实际而流动的状况中进行选择、判断的高度紧张感,这一紧张感暗示着批评者内在于时代,就好像置身于长流里的石头,切身感受着河水的流动、砥砺、温度,它奔腾时的冲击力,或涓涓细流时亲密的爱抚,并且将自身的生命信息与能量传递给河流,以生命信息和精神能量的集结、聚合来回应时代……

文学批评最吸引我的地方,正是上述那种“同时代性”:在时间中开放、流动,目击本源,“语语都在目前”

文学批评不以创作为终极,不以文学史为鹄的,而是“一种独立的艺术”。文学批评最吸引我的地方,正是上述那种“同时代性”:在时间中开放、流动,目击本源,“语语都在目前”;始终以建设性的态度,试图在创作“可能性的萌芽状态”中预期未来“更好的途程”;也期待这种未来的丰富性能够摇曳多姿,甚至惊喜于“预测的落空”。下面这段陈世骧先生的话,最能见出我心目中,文学批评与创作的理想关联:“他真是同感的走入作者的境界以内,深爱着作者的主题和用意,如共同追求一个理想的伴侣,为他计划如何是更好的途程,如何更丰足完美的达到目的……”在“文学批评的年轮”这一辑文字中,我本人最喜欢的是谈迟子建和叶弥的两篇,现在想来,也许和上面这段话有点关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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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在获得文学博士学位之后,又去历史系做了两年博后。于我,这是一段“最好的时光”,心无旁骛,随便读书。“历史与文学之间”这一辑中所收诸篇,写作跨度约有六、七年。不过也大致见出自身求学经历、学科背景在研究中的折射。

2006年6月,我出版了第一本专著《从兰社到〈现代〉:以施蛰存、戴望舒、杜衡与刘呐鸥为核心的社团研究》(东方出版中心)。这基本上就是我的硕士论文,本书中《“昔之殊途者同归”:重识〈庄子〉、〈文选〉之争》就是其中一章。当时参与思和师主持的“现代文学社团史”课题。按照课题规划和要求,该著采取社团与人事互为参证的方式,研究1930年代以施蛰存为核心的社团的演变过程,并梳理了该社团与当时其他重要文学社团、文人群体,以及文学运动、思潮的关系。当时我给自己设定的写作预期是——当然事后看来是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在人事关系的纠缠中解读文学、思想的呼应与歧异;在文学论争的背后探讨知识分子群体间的亲密与对抗。课题完成之后,深刻地认同了日本学者丸山升先生如下这段慨叹:“当我们探讨中国现代思想、理论问题时,会发现它往往并不单纯是思想、理论问题,而与具体的、浓郁的个人之间的问题相重叠,而且当事人有时强烈地意识到后者。”(丸山升:《建国前夕文化界的一个断面》,《新文学史料》1993年第1期)这个课题的写作,给我最大的帮助是,大致掌握了一些处理史料的基本方法。

这些年我陆陆续续在做一个“现代文学视野中的‘名教’问题研究”的课题。缘起是我个人的困惑:中国现代是大规模输入西潮的时代,也是一个名词爆炸的时代,各种口号、学说、思潮、主义……如过江之鲫,但真正进入中国人主体世界内部并且对中国社会与思想文化发展产生积极影响、作用的不在多数(鲁迅说“新名词,传入中国,便如落在黑色染缸,立刻乌黑一团”)。在今天的思想文化建设中,空洞的名词堆砌与冷漠的符号操作屡见不鲜,那种丧失“实感”而将自己打扮成“一大堆抽象名词化身”的发言者一再粉墨登场。我想这其中,“伪士”当道、“名教”膨胀可能是一大原因。收入本书中的《在“伪士”与名教的围困中突围》、《文学“实感”论》大致反映了我在这个课题上的思考成果。

博后期间,恰逢阅读史、新文化史等研究风习由西入东、蔚为壮观,我耳濡目染,免不了手痒,有时会在习作中留下一些痕迹(比如《骨与肉:论〈赤脚医生万泉和〉》)。不过也时常提醒自己,不要忽略文学作为审美中介的特性,不要混淆“经验内容”和“艺术内容”的区分,不要将鲜活的作品注解成其他学科研究的“素材”。这层意思,在收入本书的《青年构形:一项文学史写作计划的提纲》和这篇“后记”的第一部分中,都有反思。而之所以在现代文学的视野中来考察“名教”这一貌似思想史的课题,也正是因为我想重点讨论文学为“名教批判”提供的独特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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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要说一说本书中的第一辑“‘80后’写作:我的同代人”。

与其他代际符号一样,“80后”这个概念在学理上并不具备充分的正当性。它最早的出场,和商业炒作、文学批评命名的无力、对于“断裂”的渴求等密切相关,而现在也许更能看清楚当时这场华丽的出场仪式其内部的混乱、无力与尴尬。尽管最初在这面旗帜下集结的年轻写作者暴得大名,尽管在市场上一度风生水起,可人们往往是通过传媒话题、娱乐新闻、粉丝心态的方式去理解“80后”。我看过一篇报道,据说,现在被认为是最真切地表达出“80后”生活状态和经验的作品是《奋斗》、《蜗居》,赢得万人空巷的效果(电视剧在今天的成功毋庸置疑)。其实这些作品的作者、编剧、演员都不是“80后”,有网友总结过这样一个等式——“50后导演+60后编剧+70后演员= 80后生活”。我当然不是说“80后”的经验只能由“80后”来表达(文学经验原是可以在不同代际间渗透),而是奇怪为什么有如此强大市场号召力的写作者,在某种程度上仍然是一个被命名、被描述、被代言的群体?这实在是一个悖论:一方面“80后”写作如泡沫般膨胀,但同时这样的写作是否将自我一代人的经验有效表达出来了?何以没有获得更大范围的认同?对于一代人的文学命名,最终必须落实到美学经验上,恰恰在这一点上,我们这代人基本还是空白。检讨其中的原因,我想研究者是难辞其咎的。

文学尽管是“个人的事业”,但同样需要同时代人的嘤鸣激荡之声,相互应答、分享、承担和创造

在编选这本论文集的过程中,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我的那些评论文章,其最初的讨论对象,都是王安忆、贾平凹、莫言、余华……这些已经完成初步经典化的人物,我很少会去关注比如韩寒、张悦然、笛安……其中原因,一方面是当时还没有确立追踪同代人创作的自觉意识,另一方面是某种功利意识:以这些年轻人为讨论对象,文章很难发表。最近我还碰到一位朋友,她读现当代专业的研究生,论文开题,她提出的研究主题是“80后”写作,结果导师建议她换个题目,导师的意思是:即便我这里能通过,这样的论文也无法在你日后去高校找工作时成为一块有分量的“敲门砖”,用人单位的学术委员会一看你研究的是“80后”,第一感觉就是含金量不够啊!这确实是很多前辈、专家、理论刊物编辑们一个共识:“80后”写作是一个时髦的话题,但它具备研究的可能吗?

这样的疑难,成为我研究的起点。第一辑所收各篇论文,体式不一,但核心关怀是共通的:拓展多重视野,进入“80后”写作的研究。

有一次参加很小规模的新书推介会,会上颜歌、周嘉宁问我,为什么你们同龄人的批评家不写写我们呢?我们“80后”为什么没有自己的批评家?我想这一追问其实是点到问题关键的:批评和创作其实是一枚硬币的两面,彼此关联在一起,一个时代文学的繁荣,离不开批评家和同代作家的共同成长、通力合作。19世纪的俄罗斯之所以是文学的黄金时代,在于杰出作家和批评家的比肩而立。文学尽管是“个人的事业”,但同样需要同时代人的嘤鸣激荡之声,相互应答、分享、承担和创造。1980年代的文学环境之所以让人缅怀,原因之一是当时的创作和批评构筑了一个健康、温暖的共同体,其间有一针见血的相互批评,也在困境中肝胆相照。前段时间因为一个偶然的机缘,我看到李敬泽、李洱、邱华栋等几位前辈在1990年代推出的一本对话录(李敬泽等:《集体作业:实验文学的理论与实践》,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9年10月。),对话围绕的主题就是他们这代人的文学。我发现,当年他们努力辨析的几个关键词,比如“个人化写作”、比如“日常生活”,从今天来看,不但已经成为描述那代人美学经验的标识,而且进入了文学史成为“文学史概念”。也就是说,这拨“60后”作家的经典化,其实离不开同代批评家群体的有效阐释。我想,这是进入“80后”写作研究的第一重视野——文学批评。《郑小驴论》正是这一视野下的产物。

前段时间有位媒体的朋友就“80后”写作来采访我,他拟好的提纲里有一个问题是:当下“80后”作家群,似乎比他们的前辈们更具备市场意识:关注作品的销量,在作品大卖后还会跟进一些衍生品。我的回答是,这一点不新鲜,如果回到现代文学史上,文学青年们——比如巴金、施蛰存、赵家璧等等——在投身现代出版市场时所启用策略的灵活多样、获得经验的丰富性,足以让今人汗颜。只不过随着时代发展、科技进步,今天可供利用的阵地更新颖、多元,比如韩寒会推出APP阅读应用“ONE·一个”。如果上面提到的那几位文学巨匠在今天这个时代重生,我想他们也会用网络推广作品、在微博上发表诗歌,一点不稀奇的。关键问题是,当你在介入这个市场的时候有没有自己的文化理想?是仅仅满足于获取利润,还是借此传播、扩散自己的文学理想和精神能量。

艾略特说过,新鲜的艺术品在加入一切早于它的艺术品所联合起来形成的“完美的体系”后,“整个的现有体系必须有所修改”,“在同样程度上过去决定现在,现在也会修改过去”(《传统与个人才能》)。在讨论今天的“80后”写作时,论者往往关注的是异质性的“修改”(比如借助网络等新兴媒体,以及畅销书式的生产流通方式,与先前“作协—文学期刊”的体制有很大区别等);但艾略特告诉我们,“修改”只有置于与“整个体系”的关系中才能得到描述,其实就是提醒我们文学史视野的重要性。对“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学”我们应该有充分的敏感,但同时也不要迷信代际的标签;一方面,通过具体的批评实践来及时追踪、把握年轻人创作中的“新变”因素,另一方面,将此“新变”置于文学史的整体框架中来辨识源流、估量价值。经由上述两方面辩证地理解“80后”文学的“变”与“不变”。

这是进入“80后”写作研究的第二重视野——文学史研究。本书中《青年构形:一项文学史写作计划的提纲》、《文学与社会互动中的青春主题,及文学“中年期”的选择》体现的是这方面的成果。

“青年构形”是我目前正在展开的一个研究课题——20世纪中国文学史上青年形象的流变(该课题的初步成果,已收入拙著《历史中诞生:1980年代以来中国当代小说中的青年构形》,复旦大学出版社2013年7月出版)。我们知道,青春文学是20世纪中国文学的重要主题,“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现代文学的形象世界,主要是青年的世界”(赵园:《艰难的选择》)。晚清小说中的革命少年、鸳蝴派笔下多愁善感的少男少女、“五四”新文学中的“青春崇拜”、社会主义成长小说中的“新人”形象、知青的“青春祭”、王朔笔下大院里的孩子、苏童笔下阴郁颓靡的南方街道上黏稠的“少年血”、“像卫慧那样疯狂”的上海宝贝、韩寒、郭敬明、张悦然等笔下的“80后”……青年人的形象与声音在文学史上不绝如缕地回响着。由此我想集中讨论这样一个问题:青年人形象在文学中的建构,或者说,青年人如何通过文学来想象自我。这就需要借助文学史的纵向比较、前后沟通的视野:哪些问题值得往前追究?这些问题在当时如何发生?如何愈演愈烈地延续至今,或者今天的青年人创作中出现了什么新现象?这个课题之所以吸引我,正在于它需要在“过去”和“现在”之间持续进行“对谈”:一方面,以置身现场的鲜活的批评感受和问题意识来导源、激活学术研究;另一方面,将捕捉到的文学“新变”的可能性回置到文学史脉络中,考辨源流,揭示内在关联,进行潜心、细致的、“历史性”的检讨与反思。这个课题永远“未完成”,借艾略特的说法,“新”与“旧”、“过去”与“现在”,处于不断的互相“决定”与“修改”中。

2012年,在一次“‘80后’作家群研讨会”上,我听到上海译文出版社赵武平先生的发言,赵先生运作出版了一系列国外年轻人的文学,让他很觉奇怪的是,在国外“80后”作家的写作中,对于人的命运、对于终极关怀的思考十分常见,他们不迎合出版社、不讨好市场,因为有公共图书馆、学院和大量基金会都能够给他们提供写作资助,这为他们的独立写作提供了良好基础……听着赵先生的发言我心头一震。人必须借助多面镜子才能认清楚自己。不妨选择欧美、日本为借镜,与当下中国的“80后”文学对照,从出版、阅读、创作、文学生态等角度,来进行比较,尤其照见我们自身的“长与短”。

“80后”写作研究于我,大抵亦可谓“近身之学”。解读同代人的文学,同时也是整理自身的生命经验

这样的“比较”是具有充分现实依据的:近年来,国外“80后”作家纷纷涌入大陆出版市场,而像芥川奖、川端奖得主青山七惠的作品系列已译介出版近十种,早已成为畅销品牌。她的流行就值得我们去研究:是不是意味着某类文学主题、技巧、格调已经成为当下年轻人跨国界共感的因素;我们到底在何种意义上接受,是不是意味着面临共同困境:社会结构的稳固、生活圈的缩小,年轻人的绝望、闭塞与自我抚慰……而由异域输入的阅读趣味,是不是已经影响到我们自身的创作(比如以《鲤》为个案,它每期都会在同一个主题下集结、陈列中国年轻作家和外国作家的作品,这是不是召唤出一种“互文性”?“互文性”又意味着什么?)。而随着年轻一代作家外语水平的普遍提升(不少“80后”作家不但直接阅读原作,而且能出版译作),同步意识确实有可能增强。

世界文学的背景,正是我在研究“80后”写作时,尝试征用的第三重视野。《异域的借镜:多重视野中的“80后”文学》可视作这一思路的提纲,具体研究还有待展开。

顷读胡文辉君《现代学林点将录》,内中一节提到弟子总结史学家方豪先生治学往往就近取题、寄托情怀,所谓“近身之学”:“……先生治史则自近身始。身为教士,则治教士来华传教史;身在台湾,则治台湾史;先生数世居杭,余敢必言,先生治宋史,自南宋临安始。”斗胆攀附一下前贤,“80后”写作研究于我,大抵亦可谓“近身之学”。解读同代人的文学,同时也是整理自身的生命经验。

编辑/张定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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