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苏进小说《清晰度》的当下存照意义

2015-11-14 09:02李有亮
小说评论 2015年3期
关键词:清晰度元音意念

李有亮

朱苏进小说《清晰度》的当下存照意义

李有亮

一、穿越战争的丰富人性隐喻

《清晰度》刊发于《大家》1994年第3期,是军旅作家朱苏进当时推出的一部中篇力作。这篇小说以比作者往日小说更为丰实的内涵容量,更为开阔的叙述结构,以及更为成熟的创作个性,一经面世即引起人们的广泛关注。如今读来,这篇小说依然能够穿越20年时光而涵蕴沛然,处处闪射出文学隐喻之不朽魅力。

进入这篇小说的感觉,借用作品中的一句原话,就是犹如“走在一大堆暗示中”。

我们先来接近那些较小的“暗示”。从人物开始。

《清晰度》所描述的中越战事活动的主要人物有两男一女:于典、元音、黄晓奴。作品给予他们的叙述权限分别是,于典是“现在时态”的主叙述者,又在自我回顾的“过去时态”中不断充当叙述发动人。这使他在视点上获得了一种类似传统的“全知全能”的“通观”优势。相对应地,元音与黄晓奴这两个战争中人各占据了叙述的一端:元音只在过去战争时态中参与叙述,而黄晓奴只在现在和平时态中发言。在过去完成时态中,在战场上,故事的主导意向是在元、黄之间展开,于典居次属。从元音被一个敌方女人击伤,到元音最终死在这个女人手里,其间还穿插着元、黄二人的奇异的战场风流和微妙的个性对抗;而在现在进行时态中,在友好会晤桌前,叙述话语主要在于、黄之间进行,元音为衬景。并且作为敌我双方共同穿越战争死亡的活证,于、黄之间内在地产生了一种近乎同甘共苦的精神脉流。所以,在作者授予的于典的主视点中,不断会有黄晓奴的辅助视点穿行于中,丰富着于典的叙述。从战后人共有的心态特征这个角度看,于典和黄晓奴又都是怀着探寻过去战争谜底的潜在愿望而来。对于于典,他竭力想证明一点:那个击伤老穆又击伤元音的“女人”和“牧牛女”和“菜豆”和面前的“黄晓奴”之间,是什么联系;对于黄晓奴,却铭记着一次战争较量的失败——方山战役使黄晓奴蒙受耻辱,但她意识深处又涌动着对强者对智慧和力量的敬慕。如此的人物关系和叙述格局,就使这三个人物不再只作为战争中的普通个体而存在,而是既成活于战争又超越着战争的生命符号:作为敌我双方的于、黄,不再单以国家利益和胜败荣辱来作为面对历史的简单指标,而是指向战争中的那些“非战争因素”;作为同一方的于、元之间,通过于现在的视角,也将文本意向转向比具体作战更见深度的个性对抗、自我超越方面;即使在同属过去战争时态的元、黄之间,也焕发着比战争底色更浓烈鲜亮的人性之爱。

于是,我们发现这三个人物最终于文本中获得各自不同的符号价值,即我们通常所说的人物典型性品格:于典之所以能穿越战争,坐在和平会晤桌旁,是由于他有坚强的意志和务实的精神,用作品中元音遭遇“女人”袭击后的话说,“于典既看清大腿又看见枪”。他的善知人意(对元、黄),善于把持自己以及善于面对现实并最终赢得现实的个性,使他具有了中国传统的“入世”品格,是“善”的象征;元音在战场上体现的,是一个既有求真精神,又多浪漫情怀的形象,他属于只能“被大腿晃得眼花”的浪子类型,他在战争中出色的业务素质与诗人般纯真的心理是矛盾地统一着的。求真多夭折,元音之死同样是一种暗示。这是“真”的隐喻;而黄晓奴,无论从外到里,从过去时到现在时,都体现着一种可以洞穿一切的美的神圣力量。在战争中,她拥有双重的武器:枪弹与美貌。而美貌使她的枪弹似乎都具备了某种风流气质。在和平期,连具有典型军人品格的于典也对这位亲手杀过自己兄弟的“小妞”恨不起来,而且处处受到深刻的心理牵引。比如,在会晤之际,黄晓奴出乎意料地“在正式场合使用中方语言说话”,置本国尊严于不顾,这本身就是美的神圣对狭隘的国本意识的嘲弄。与于、元相比,黄晓奴更具某种虚拟性:接近完美。从过去时态到现在时态,这个形象都体现出一种飘忽、虚幻的特征,而这也正是美的特征——无疑,黄晓奴在文本中就是“美”的化身。

二、意念:隐喻意义的发生源

如果以上关于人物关系及性格隐喻意蕴的解读均是源于作者事先的精心设计和安排的结果,那么,所有文本阐释也就毫无意义了,因为充其量那只是作家与读者之间一种智力较量:我设置一个叙述迷宫,看你谁能走进去又走出来。这也正是当时已广遭批评的先锋实验小说玩过的套路。此时的朱苏进,显然已经在创作意识层面上跨越了80年代后期先锋文学的“炫技”时症,并且在自觉不自觉中也已步出了90年代初“新写实小说”和“新历史小说”一度陷入的“存在主义”和“虚无主义”的误区。所以在小说发表当时即获得文学评论家王干的热情首肯:“90年代的文学在经历政治改革、经济转型、文化失范一系列震荡之后,已经丧失了在80年代拥有的人文土壤、人文气候和社会效应,小说家在‘飞行’时已经没有那么多的目标可以击落。……也就是说,文学失去目标,小说家飞行的子弹已找不到目的地,文学要开始真正的自由飞翔了。”遗憾的是,这段评论除了在指证《清晰度》这篇小说成功“走出实验”方面具有敏感度和准确性之外,关于其“新状态”的命名以及由之开启的文学新气象的描述,在今天看来既不清晰也不确当。这番见解中至少有两点值得商榷:一是因《清晰度》解读而得出“文学失去目标”、“飞行找不到目的地”的印象,这恐怕于文本原貌有失偏颇。小说家的“飞行”如果真的已没有那么多的目标可供击落,那只能证明作家飞行的更高、更隐蔽,从原有观念、思想的明晰层面上进入了更为隐秘自足的精神意识空间,而非毫无方向的盲目飞行所致。二是因为“失去目标”、“找不到目的地”,所以文学就能“开始真正自由的飞翔”,这种因果关系也经不起逻辑推敲。倘若这种推断成立,那么,与高翔的大雁相比,没头苍蝇的飞翔是否更接近飞翔之美的本质呢?显然,孤飞的大雁比没头苍蝇更易被某种“目的”所击落。

回到这个充满隐喻的文本中。我宁愿相信,能够获得如此丰富而自足的隐喻智慧,是因为作家在创作中进入了一个“非法瞬间”(朱苏进语)。就是说,作家此时确实获得了一定程度的“身不由己”的动力:所有隐喻的成功“布设”均是在这种特定情形下完成的。

无疑,《清晰度》中所渗透和贯穿的隐喻,就是作家的某种意念。

应该承认,意念对于一个作家经常起着难以想象的内控作用,它几乎就是文本全部隐喻意义的发生源。同时,它又使文本隐喻意义指向无穷,呈显一种开放性。它与作家的见识、洞察、联想、通悟等诸多能力内在相关,而它理想的审美呈现却往往是一种浑然天成的自然自在形态。就是这样一个有点神秘的“意念”,使真正的文学想象即使在失落了“一切具体目的”之后,仍然保持了一个“遥遥的指向”(朱苏进语)。结合文本我们发现,前述那些人物关系及性格的展示都遵循着某种隐秘意念的操控。比如围绕元音之死,前后活动着这样的意念之流:一个女人使元音受致命伤,于典又不经意间嘲弄了元音的“伤痛”。一个机会使元音证明了自己的雄性力量,并因此膨胀了不断实现自我、超越自我的纯真愿望,导致最后死亡。无所不在的意念化作无所不在的暗示,使元音必死无疑;使读者既感意外,又合乎深层的阅读期待。再如,那顶神秘的“钢盔”构成的意念之流:它是烈士的遗物,暗含了某种灵性,它的自动“悬挂”和自动“坠落”、“滚动”,都成为战场多重内涵的一种深度提示。

在作品中,意念是时刻附着于所有具象实物而流动的。心灵感觉与任何实物于此皆能够自动

相融而成为一个“隐喻体”。如文本中有几处出现“念头”一词,这正是文本意念流动的偶然亮相,或曰定格状态。如“黄晓奴始终沉默,如一个念头偎在桌边,颤微微并且散发馨香”;又如“这钢盔已成了一个到处呐喊的念头”。 意念的流动、心灵的感觉由此赋予了文学叙事无比生动、鲜活的意义和美感。这正如休谟在其哲学中论及“觉得”一词时所慨言的那样:“在哲学中我们也不能再前进一步而只能说,它是被心灵所感觉到的东西。”正是这种生动具体的隐喻形态,使得一篇战争文本的叙事变得如此丰盈而自足。由此也可以看出,一向以创作态度严肃而著称的朱苏进意欲突破当时从“先锋派”到“新写实”、“新历史”所陷入的普遍困局,为寻求新的文学“深度”和“意义”所做出的可贵努力。

三、整体隐喻与生存悖谬

基于上述对作品中人物分析及意念活动的理解,我们就不难进一步寻找出文本中那些大的暗示。

我们发现,文本中所有较大的隐喻意向,较之那些较小的具体性暗示更具有这样一个特征,即悖谬性。比如:“战争”与“和平”。文本中的战争时态描述,如前文所述,其间到处弥散着“非战争因素”,如敌我双方的心智交流、情感对话、礼仪回馈,等等。这些因素显然对文本渲染战争的主导气氛不是起着支持作用,而是起着潜在的消解作用——作者是在有意无意地消解着人们心目中关于战争的原有经验模式,而充予其更新颖、丰实、多重的内涵。但在和平时代的会晤桌旁,读者却又不期感到战争的紧张气息:那种对战争谜底的探寻欲望及心底难以卸尽的相互防范。这是一种悖谬性隐喻。再如:“雾瘴”与“清晰度”。读者一开始就感到了那弥漫于文本空间的“雾瘴”,它与“清晰度”对应地存活于文本中,构成又一组悖谬性的隐喻旨向。在充满迷雾的战场上,人们却能获得“一瞬间”的“清晰度”,作品甚至将此意向推向极致:元音和于典均是在中弹后的一刹那才觉得“头脑清亮如洗”,“目力迢迢无尽”。人是否在最接近死亡时才能获得最高的“清晰度”?而相应地,当昔日敌手坐在和平桌前面对面追忆战争时,却处处感到扑朔迷离,一切充满不可知性,包括方山之战的胜利——于典因之立功晋升——那几乎就是一个意外的收获,所谓歪打正着。然而,时间早已荡涤了一切真相。这是否又是在整体暗示历史的真实与虚无之间的巨大悖谬?

人类的生存困境根本上源于无所不在的悖谬性。生与死,爱与恨,主体与客体,存在与虚无……就是这样矛盾地交织在一起的。萨特在阐释人的“位置”时就曾指出:“人的实在一开始就接受了其没于事物的位置……,然而这个使位置来到事物中间的人的实在在事物中接受其位置,而它完全不是这位置的主人。”这是人类与世界的基本关系,也是人类存在的终极困境。作者正是怀着对人类生存困境的终极关怀热望而思考战争的。战争使一切生存矛盾变得集中、尖锐、无可逃避,从而获得更高的“清晰度”。我想这也正是朱苏进在军旅作家中始终得以保持前卫姿态的深层原因。

王干在当年的评论中说:“‘清晰度’这三个字是很容易让人产生隐喻欲望的词汇,它委实也可以像一些作品那样被赋予、被充气似的灌输很多观念性的内容。”而我如今倒觉得,就《清晰度》这篇小说而言,它的隐喻性却是毋庸置疑的。作者虽然确曾是在努力“失落”着一切浅表的、功利的“飞行目标”,但也永远记得这种“飞行”有一个“遥遥的指向”,这个“指向”就是指向人类生存的终极意义的。正因此,在作品宏阔而又无微不至的暗示中,我们也正失落着一些曾经清晰的认知维度,而在新的高度上获得了对存在真实性的领悟。

四、隐喻:文学本质之维

隐喻,对于文学,它重要的不在于是一种技术、方式或手段;隐喻,就是文学的本质结构。人类可以直面存在,却无法直言存在,而任何言说本质上都是一种隐喻。或者说,隐喻就是世界(存在)与言说(形式)之间唯一的维度。文学的丰富,正在于作家在多大程度上能贴近这种本质维度。朱苏进20年前的这部优秀中篇小说,正是当时作家内在生命进一步贴近这种本质之维的一次出色呈示。

我至今还记得余华在90年代初出版的长篇小说《在细雨中呼喊》封面上那段精彩的话语:“一部真正的小说应该无处不洋溢着象征,即我们寓居世界方式的象征,我们理解世界并且与世界打交道的方式的象征。”

隐喻抑或象征,作为一种文学本质之维,重要的还不在于从理性上理解它认识它,而是从人类存身的现实中充分感受到它的无所不在。维特根斯坦在谈到思维与感觉的隐喻特性时说:“我的道路上的每件事都变成了表现我思想的图画。”他的意思是,隐喻不仅属于思考,同时属于生命感受。对于作家,尤其需要的是这种感受力。它与一般的生活感受之不同在于,它的每一次发生,都是一次有意无意对生存意义的真切观照。这种观照不再以任何观念形态而存在,而是成活为丰富的无穷的生命体验状态、心灵意念状态,这里才真正体现着对作家自身文学素质的挑战,尤其是文学伦理精神的挑战。

由此联系到今天的文学创作,我们不敢武断地说如今的作家写作都缺少人文关怀的热忱,但普遍缺乏对存在困境的深度发掘也是事实。许多作家的作品中,大量是经验速写、情感泡沫,叙述碎片化、思想浅表化,致使文学之于意义、深度、存在价值等本质维度越来越远。而新媒体时代的到来,也进一步促使广大读者陷入了“快浏览”、“浅阅读”的怪圈中。创作、出版、营销、消费等诸种力量的“多维互动”,明显占据了人们文学生活的主导空间。而隐喻,无论是作为具体手法还是整体意念,眼见的是被我们日益归置于文学记忆的某一时段或某个角落,并渐渐趋淡。

当然,隐喻性文本肯定不限于朱苏进、90年代初期和《清晰度》,在整个20世纪的不同阶段上,都曾出现过对我们的成长与生存产生深刻影响的优秀作品。除了鲁迅、沈从文、萧红、张爱玲、丁玲等伟大作家之外,80年代诸如王安忆的《小鲍庄》、莫言的《透明的红萝卜》、乔良的《灵旗》、张炜的《古船》等作品,90年代诸如陈忠实的《白鹿原》,余华的《在细雨中呼喊》、《活着》,格非的《傻瓜的诗篇》,铁凝的《永远有多远》,朱苏进的《接近于无限透明》等作品,均给我们带来丰厚的精神养分和深邃的生命启迪。

面对今天的文坛现状,我们对文学隐喻的怀念,其实就是对文学意义的呼唤,对叙事深度的期求。隐喻作为文学的本质之维,从面向人类言说这一特征看,发现并提供意义是其无可回避的责任。诚如耿占春所言:“隐喻的消失意味着事物间的内在联系的消失,或者说,是我们的相关认识能力的丧失,体验能力的丧失。”我们无法想象一个完全失去意义指向、失落“飞行目标”的阅读空间还有何存在的必要。人们是为着意义而阅读的。重申这一点,是想再度引起文学创作与评论双方对意义的重新重视:意义不是可有可无的,而是必须产生也能够产生的。撇开读者方面的需求不说,作为人类一员的作者,同样或者首先不能忍受文本的无意义存在。作家对意义的自觉和重视,总是先于评论、阅读方面。而就整个文学生活来说,通过阅读获得意义,不只是少数文学精英的期望,而必然是转型期中国全社会文学大众的共同诉求。

李有亮 上海政法学院文学院

注释:

①丁帆:《“现代性”与“后现代性”同步渗透中的文学》,见杨春时、俞兆平主编《现代性与20世纪中国文学思潮》,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95页。

②⑤王干:《新状态:走出实验小说》,载《大家》1994年第3期。

③[英]休谟:《人性论》,关文运译,郑之镶校,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116页。

④[法]萨特:《存在与虚无》,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629页。

⑥余华:《在细雨中呼喊》,广州:花城出版社,1993年版。

⑦[奥]维特根斯坦:《文化与价值》,黄正东、唐少杰译,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45页。

⑧耿占春:《改变世界与改变语言》,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年版,第12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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