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趋势的一种考察

2015-11-14 09:02
小说评论 2015年3期
关键词:现代文学文学史学科

邓 瑗

近年来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趋势的一种考察

邓 瑗

一、“遮蔽”与“重构”

从80年代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重写文学史”,到新世纪初的“被压抑的现代性”,现代文学的研究潜隐着一条“遮蔽”与“重构”的论述线索。对现有文学史秩序的不满,以及对恢复文学史本来面目的渴望,长久以来为现代文学的研究提供了持续的动力。“我们的文学史叙述常常是一种遮蔽式的叙述”,这成为众多研究者开启其论述的起点。这样的研究在进入新世纪后进一步发展壮大,以“遮蔽”为名探讨现代文学边缘领域的论文数量庞大,它们指向了原有文学史叙述遗落、忽视的部分,在填补空白或反抗“遮蔽”的努力中,实现了对学科概念与范畴的质询。

现代文学起点的探讨,不仅体现为一种时间上的延伸,它在为审视纷繁的作品、现象提供更加多元的视野之时,也将目光辐射至以往文学史未能涉及的领域,打捞起处于边缘化境遇中的作家作品——现代时期的文言文创作、游离于汉民族之外的少数民族写作、异于大陆文学存在形态的台湾文学,以及新文学内部、处于各流派之间的无法归类的作家,等等。这些主流之外的文学群体,尤为明显地反映了近年来现代文学研究反抗“遮蔽”的努力,甚至对他们的关注本身就带有一种重审文学史的意味。例如进入新世纪后逐渐形成的“王度庐热”,这固然要归功于其代表作《卧虎藏龙》被改编成电影所带来的商业效应,以及《卧虎藏龙》收入人教版高中《语文读本》所引起的讨论,但小说家本人具备的三重身份和反思文学史的学术意义,也构成了“王度庐热”的一个焦点。张泉指出,沦陷区作家、满族作家、武侠作家等三重身份造成了王度庐在文学史上的缺失,在这个意义上,王度庐研究有助于揭示“一种潜移默化的话语霸权”对文学史写作模式的控制,“由于种种原因曾被遮蔽的重要文学现象一旦浮出水面,就会打破文学史叙述与历史想象之间原有的平衡,对以往的文学史观念和文学史格局形成挑战,中国现代作家王度庐便是一个具有样板意义的个案”。此外,对不少现代作家的重新研究都暗含着冲击文学史叙述的意图,如“被遗忘的吴组缃”、“被冷落的缪斯”吴兴华,这些称号的提出本身已显示了一种反抗“遮蔽”的取向。又如对30年代民族主义文艺运动的关注,同样指向了对文学史格局的反思,这个一向以负面形象出现在论述视野中的文学事件,存在着太多我们未加辨识便轻下判断的疑点,“如果说30年代的左翼文坛由于是处在被围剿的政治险境之中,其对民族主义文艺运动所采取的‘针锋相对’的政治反击还情有可原,那么,建国以来关于中国现代文学史的所有书写,都由于这个运动所具有的国民党政治背景而对其作简单的政治否定,这种写史原则就值得检讨了”。

边缘文学群体的呈现,撼动了中国现代文学的版图,也带来了一股以反“遮蔽”为基础的“重构”热潮,各种对现代文学的重新命名在新世纪轮番登场。除了前文谈及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外,“现代中国文学”、“汉语新文学”、“民国文学”等也以不同的方式回应了“遮蔽”论述模式下对现有文学史秩序的省思。据朱德发所言,“现代中国文学”的提法可追溯至钱基博的《现代中国文学史》,这里他提出“现代中国文学”,旨在区别于“中国现代文学”,“后者主要指涉中国的现代文学史,着重突现其现代性,即中国现代型的文学史或曰中国新文学史,那些非现代性或非‘新’的文学并不包括在内;前者不是着眼于‘现代文学’,只规范现代性的文学,而首先放眼于‘现代中国’的文学”。于是,通俗文学、少数民族文学、台港文学、传统体式的文学,甚至民间文学,都可以囊括在内。

与“现代中国文学”着眼于现代国家观念不同的是,在面对“中国现当代文学”等学科范畴可能隐含的弊病时,朱寿桐选择以语言为进入文学的路径,提出了“汉语新文学”的概念。在他看来,“文学是语言的艺术,一切文学问题都可以而且应该回溯到语言层面”,与其以国家或政治社团为依据界定国别文学,不如以“言语社团”为依据缝合“中国现当代文学”、“台港澳文学”、“海外华文文学”等范畴之间的裂隙,以此削弱文学研究的意识形态色彩,引导研究者沉潜至汉语审美表达的层面。

“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现代中国文学”、“汉语新文学”、“民国文学”等概念的轮番登场,极大地丰富了文学史叙述的可能性。但需要注意的是,它们对各个文学板块的整合,以及反抗“遮蔽”式论述的意识,在一定程度上仍留有现代性中心论的痕迹——如果说“现代性就是人类文明在告别前现代而进入现代这一过程中所创造和演生出来的那些新的状态和特性”,那么现代性中心论则是指文学史书写执着于勾画文学由前现代进入现代的过程,以此作为容纳文学作品和现象的整体框架。这使得处于边缘的文学现象、群体在更多时候只能以一种参照或陪衬的方式参与文学史叙述,文学史关注的重心仍聚焦于现代文学或新文学。例如,有学者指出,近些年来对《东方杂志》的研究固然开拓了文学史的新领域,研究者们的目光也辐射至新文化运动之外的现象和群体,但“《东方杂志》热”的兴起,尤其是对《东方杂志》与新文化运动关系的探讨,仍不脱离新文学的参照系,“其价值仍指向‘五四’命题本身”。在这个意义上,这份杂志如同“熟悉的陌生人”,经过了众多的考察与分析,却从未在研究者的视野中占据主体。又如严家炎主编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这部新出版的史著,无论在命名还是在思路上,都较为明显地承续了80年代陈平原、钱理群、黄子平三人提出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呈现出一种过分执着于现代性的倾向。也正是在追寻现代化踪迹的过程中,《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将现代文学的上限推进至19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以至于一些学者认为,这样的做法混淆了“学术的边界”与“学科的边界”。其次,“重构”现代文学的努力,在揭起学界所未加注意的领域与层面时,也难免存在这样或那样的弊病,对以往文学史写作模式的过分抗拒,甚至重又构成了一种新的“遮蔽”。在对“汉语新文学”的概念阐释上正存在着这样的问题。如果说“汉语新文学”提供了一条回归文学本质的路径,确实找到了一种整合“中国现当代文学”、“海外华文文学”等的恰切方式,那么,以“汉语”为中心的限定又在一定程度上“遮蔽”了文学演变过程中无法撇开的社会历史、思想文化问题,将现代文学限定在一个相对集中而狭小的层面上。

当然,尽管“重构”的实践总不如设想的那样令人满意,新的命名在接纳新的学术生长点之时,也留有原先文学史秩序的痕迹,或落入了一味求新、有意忽视论述传统的陷阱。然而,它们依旧具有毋庸置疑的价值和意义。如果我们不从总体上苛求一种命名能够全面、有效地统摄现代文学的所有领域,而是从其个性化品格上探寻它们分别对文学史叙述做出的调整与革新,那么,我们就会看到,一个多元化的研究格局正在形成。虽然每一种“重构”都只提供了一个观察文学的视点,但在众多视点的参差对照下,大一统的文学局面已然被打破,恰恰是这些新命名的“片面”以一种锐意进取的姿态推动了现代文学研究的发展。

二、“大文学”与“小叙事”

杨义在世纪之交就已指出:“有所谓‘文学三世’:古代文史混杂、文笔并举,奉行的是‘杂文学’观念;20世纪接受西方‘纯文学’观念,把文学祛杂提纯,采用诗歌、散文、小说、戏剧四分法;到了世纪之交,文学开始怀着强烈的欲望,要求在文化深度与人类意识中获得对自己存在的身份和价值的证明,从而逐渐地形成了一种‘大文学’的观念。”所谓“大文学”,是指文学向文化的渗透,其边界呈现出开放的样态,在与其他文化形式的结合与对比中,文学寻找着自身的位置。“大文学”观的到来往往伴随着对“纯文学”或“文学性”等概念的质疑。在这个意义上,新世纪初发生于文艺理论界的“文学”本质主义与反本质主义之争,间接地为“大文学”观的形成提供了一种学理上的滋养。陶东风主编的《文学理论基本问题》提出:“中外文学理论发展的历史告诉我们:首先,文学的创作和观念从来都是开放性的,对于文学的认识一直处于不断发展变化之中,‘纯文学’的概念只是一种历史的建构;其次,所谓绝对脱离其他言说或表达的‘纯文学’,与其说是一种概念,不如说是一种信念。”对“文学”的反本质主义界定,使学界愈来愈趋向在大文化环境中观照文学的形成、发展,它体现于现代文学研究领域,便是文化研究的兴起。

文化研究,一方面表现为文学内部各个板块之间的整合。按照雷蒙·威廉斯的界说,“文化是全部生活方式”。在文化分析中,文学经典从至高无上的位置跌落下来,即便大众文学、流行文化也可以纳入研究的视野。于是,原本横亘于现代文学各子系统之间的对峙——如高雅文学与通俗文学、汉民族文学与少数民族文学、大陆文学与海外华文文学等,逐渐取消了它们针锋相对的性质,二元对立的论述模式转化为多元并存的文学史形态,这样的趋势也是与“遮蔽——重构”的文学史意识相一致的。另一方面,文学与其他文化形式的结合,为文学作品、现象的考察提供了一个独特的视角,当文学研究不再局限于对文本的孤立解析,而是置身于一种阔大、丰富的文化视野当中,文学的生产、传播、接受、翻译等周边问题都涌现了出来,成为关注的焦点。在题为“现代中国研究的四重视野”的讲演中,陈平原提出,今后的现代文学研究有四个可能的方向——大学、都市、图像、声音。对大学史的梳理、都市文化的解析、图像与文本关系的认识,以及演说如何影响思维、表达的探讨,都是从外围切入,充分体现了现代文学中的文化研究趋势。

事实上,陈平原提出的四个方向,仅为现代文学领域内的文化研究描画了一幅简要的图景,围绕各种文化形式展开的探讨已然起步,并收获了较为丰硕的成果。例如,在文学教育方面,现代大学与现代文学之间的关系成为研究的一个热点。王彬彬指出:“中国现代大学与中国现代文学之间是一种良性互动的关系,一种相互哺育的关系。”“中国现代大学是中国现代文学的重要养育者之一,中国现代文学大大受惠于中国现代大学。”同时,“中国现代文学也以自己的方式,从一个独特的方面,养育着中国现代大学、施惠于中国现代大学”。在具体的个案研究中,除了北大、清华等新文化运动的中心院校外,以“东南大学——中央大学”为代表的一脉,作为新文学的对立面,也受到了相当的重视。研究者们从课程建制、社团活动、文学创作等不同方面钩沉史料,力图还原一个“新旧交织的文学空间”,丰赡关于现代时期文化保守主义的历史叙述,也为进一步探析大学与文学之间的复杂关系提供一种路径。此外,经典现代文学作品在中学教育中的教学情况,作为文学接受的一种重要方式,也引起了不少论者的注意。以朱自清的《背影》为例,这篇散文在新世纪引发的讨论,不仅为改善当今语文教学提供了一种借鉴,它自20年代以来在中学课本中经历的“肯定——否定——再肯定”过程,也折射出文学发展环境的变迁。可以说,“‘《背影》教学’无论在语文教育史上还是在现代文学史上,都已构成一个典型事件”。

艾布拉姆斯曾在《镜与灯》中提出文学活动的四个要素——世界、艺术家、作者、读者,他认为,各种针锋相对的理论都可以纳入这一框架,实则是对作品与不同要素之间关系的不同侧重。近年来,不断有学者指出文学活动还存在着第五个要素——媒介,作为艺术家与作品、作品与读者之间的中介,它同样发挥着举足轻重的作用。现代文学研究中,对印刷、期刊等出版、传播方式的考察,正应和了文学活动要素中媒介研究的兴起,它对其余四种要素的补充,成为了探讨现代文学形成、发展的一个新视点。正如有的论者指出的:“以五四前后为现代文学的起点,着重考量的是文学内在的蕴含;而以现代出版业的成型为现代文学的起点,则更注重考察文学外在的表现形态。”在一些研究者的讨论中,中国现代文学的发生甚至应以大众传媒的出现为标志。汤哲声《中国现代通俗文学的“现代性”和入史问题》一文就认为:“要让通俗文学‘入史’,史学家们就必须建立一种新的文化观念和创作观念,这样的文化观念和创作观念能够融合和超越新文学和中国现代通俗文学的文化观念和创作观念。”他认为,“创作机制”恰能担此重任,它从作家身份的转换、大众传媒的出现及围绕媒体形成的社团、流派三个方面,指明了不同于传统文学的现代文学形态。

与“大文学”看似矛盾的一种趋势,是现代文学研究的“小叙事”。这是指,研究者们立足于微小的历史细节,以感性、丰富的材料还原历史的多重面貌,从一个节点、一个事件出发,透视文学在向前发展的过程中遭遇的转折、迂回、停歇。王德威在《南京的文学现代史:11个关键时刻》中,选择了现代文学史上南京的十一个关键时刻:丘逢甲的《谒明孝陵》《学衡》的创办、沈祖棻的《浣溪沙》、赛珍珠的《大地》、阿垅的《南京》,等等。这些富于包孕性的时刻,并没有集结为一束统一的光晕,为文学史上的“南京”描绘一个完整的图景;它们反而指向了各不相同的方向,以一种包含异质性的力量展现了“南京”的多元取向。诚如王德威所言:“因为我们现在看到的文学史,基本上是大叙事,我们现在看到的这样一种方法,反其道而行,它拒绝了一以贯之的大叙事的方式。它企图以一种零散的观点来作为进入历史的一个门路。”“小叙事”的魅力在于,丰盈的细节往往蕴藏着意想不到的历史碎片,与它们的不期而遇,将人带入了感性的历史现场,也驱散了笼罩在文学史之上的宏大叙事的阴云。与王德威采取相似思路的还有陈平原。他提出了“触摸历史”的命题:“所谓‘触摸历史’,不外是借助细节,重建现场;借助文本,钩沉思想;借助个案,呈现进程。”在《五月四日那一天》中,他对星期、天气、游行人数、路线等的细致考辨,提供了关于“五四”的另类叙述,提请读者注意那些遗落在宏阔的高头讲章中的鲜活瞬间。

应该指出的是,“小叙事”所呈现的历史碎片,并没有放逐意义,也没有完全放弃任何归纳、总结的努力,恰恰是在这种另辟蹊径的论述策略中,暗含着作者的良苦用心。陈平原指出:“有趣的人物及故事背后,依然有作者潜藏着的理论意识:包括重建现场时多声部与主旋律的关系、‘晚清’与‘五四’两代人如何既合力又竞争、新文化运动中垄断舆论与提倡学术的张力、现代中国大学理想的生成与展开、媒介的作用与文体的意义等。”但与进化论的历史观迥然不同的是,“小叙事”并不是试图提炼出超越于具体事件之上的历史规律,也不负责为当代的研究者提供行事的必然准则,而是致力于展现历史具有的多副面孔。虽然作为后来者的我们已确知历史行进的结果,但事件的发生并不总是指向其实际的结局,回到当初的十字路口,“小叙事”的策略以丰富的细节、充盈的材料,还原了向人物开放的每一条路径,它所勾勒的是一幅充满偶然与不确定的历史图景。

“大文学”观扩展了文学研究的边界,在与其他文化形式相结合的考察中,获得了“一种具有精审的现代理性的文学——文化的生命整体性”;“小叙事”的论述方式则选择从细微的角度入手,通过重建现场,打开了历史的多重可能,捕捉到了事件发展进程中不确定的瞬间。一“大”一“小”两个层面的趋势,分别在研究对象与研究视角上,撼动了原有的文学史秩序。它们提供的探讨现代文学的方法,已以丰硕的成果获得了学界的认可。

三、“我们的学科:已经不再年轻,正在走向成熟”?

差不多二十年前,樊骏已提出“我们的学科:已经不再年轻,正在走向成熟”,宣告中国现代文学的研究已摆脱其初创阶段的种种弱点,成长为一门独立的学科。如今,现代文学的研究又获得了新的发展,再次面对这个命题,在对学科进程的总结与反思中,研究者们却发出了各不相同的声音。孙玉石在《学科研究的科学性与走向深化的思考》中谈道:“我们常喜欢说,现代文学这个学科已经成熟了。我于此总有些怀疑。我自己觉得,说现代文学学科成熟,似乎还嫌过早了一点。”范伯群则从通俗文学研究的广阔前景出发,提出:“过去说我们的现当代文学学科正在走向成熟,当然,‘走向’是正在前进的一种动态描述,但现在连学科的整体格局还在架构之中,可见我们离‘成熟’还相去甚远。现在的新提法应该是:‘我们的现当代文学学科还很年轻!’”相反,有感于现代文学研究日渐脱离现实语境的学者,则发出了与之不同的忧思。王晓明在一次访谈中感慨:“说老实话,现代文学学科又面临新的问题,死气沉沉。”张春田《从“新启蒙”到“后革命”——重思“90年代”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把现状表述得更为明确:“最近几年,不少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者都对这一学科的现状表达出某种程度的不满。这种危机意识确实其来有自。曾经以其开放、敏感、深思和富有洞察力,而对中国当代思想文化贡献颇巨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近年来变得日渐黯淡,逐步丧失了它在批判性知识生产中的特殊地位。”

不同的反思立足于不同的评价标准,因而走向彼此相异的结论,这本来不足为奇。对现代文学研究状况的多元化思考,显示出学界日渐开放的格局与研究者们活跃的思维,也是一种值得提倡的趋势。但在对“研究的研究”进行反思之时,值得注意的是,不少论者以古典文学研究为标准,来衡量现代文学学科的成熟与否,他们在价值取向上也呈现出向古典文学倾斜的趋向。例如,孙玉石提出“说现代文学学科成熟,似乎还嫌过早了一点”,其依据之一便是与古典文学研究的比较:“我们的学科研究,还缺少像古典文学史研究所具有的那样比较严格的学术规范。”在评价作家作品与文学现象方面的波动性与短暂性,使现代文学尚无法形成一个稳定、经久不衰的体系。这样的思考潜藏着现代文学研究者的一种内在焦虑。相较于古代文学的悠久传统,现代文学历时尚短,它的产生本身就带有外来思潮冲击的痕迹,从创作到批评都不可避免地面临西化的问题;现代文学研究更是身处多重困境,该学科的建立是意识形态干涉文学的一种产物,长期以来,现代文学研究也充当着与政治意识形态相互应和的角色。因此,如何为现代文学研究的合法性辩护、怎样将其建设为一门兼具主体性与独立性的学术意义上的学科,一直是萦绕在研究者们心头的重要问题。恰恰是在古典文学研究的强大传统面前,现代文学学科的合法性显得尤为缺失,这也是现代文学学者以古典为标杆、力图向古代文学研究靠拢的主要原因。

在将现代文学学科合法化的过程中,出现了一种回归传统学术方法的趋势,作为寻求自身文学根源与主体身份的一种努力,它试图在传统与现代、中学与西学之间实现勾连。例如,金宏宇在《朴学方法与现代文学研究》中指出,现代文学研究一直以来“为义理(主义与理论)所掌控”,“要么成为某种义理的例证,要么从具体的文本分析中升华出义理”;为此,他提出以朴学方法弥补现代文学研究的弊病,在对传统校勘学、目录学、考据学等的继承与发扬中,拓展现代文学研究的路径。在此之前,2003年于清华大学召开的“中国现代文学的文献问题座谈会”已提出了类似的论题,“与会者一致认为有必要借鉴古典文献学的传统惯例,汲取以往现代文学文献研究成果的成功经验,根据现代文学文献的实际情况,确定一些基本的工作标准”。作为古典文学研究的一门代表性学科,文献学在现代文学研究中的运用加速了后者的规范化进程,甚至出现了“中国现代文学文献学”之类的提法。徐鹏绪、逄锦波《中国现代文学文献学之建立》一文指出:“中国现代文学文献学理论建构要在融汇中国古典文献学和西方现代文献学理论方法的基础上进行。”对传统学术资源的借鉴,在一定程度上巩固了现代文学研究的理论基础,也意味着现代文学学科在寻求自身独立性的道路上,越来越具备明确的主体意识。

与加强学科建设密切相关的另一个趋势,是新世纪以来的学术史研究。对过往研究传统与学科发展历史的回顾,以翔实的史料勾画了学科成长的基本面貌,也为认清一种学术传统或一门学科背后的权力关系,提供了有效的门路。在张传敏《中国现代文学学科之发端》中,他指出,现代文学学科的建立融合了多方面的力量,新文学作家的极力提倡、民国时期各大学新文学课程的开设、教育部的制度化规定等,都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其中尤为值得注意的是建国前后意识形态的强力干预——“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后,大学内的新文学课程得到重视并成长为和文艺理论、古典文学等等具有同样重要性的学科,实有赖于新政权的力量”,它为现代文学学科的形成奠定了决定性的基础。此外,80年代的现代文学研究,作为当代文学批评的组成部分,在学术史的视野下也成为了考察的对象。在对80年代现代文学研究的众多论述中,文学与政治之间若即若离的关系,可谓关注的热点,不少论者注意到“此时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也还无力摆脱时代文化语境对自身的制约”。张春田《从“新启蒙”到“后革命”》指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和‘重写文学史’,看似没有直接触及政治问题,但其实内蕴着知识分子一个巨大的历史冲动:他们要取代原先政党的声音,成为历史的叙事者。”在80年代关于审美性、个体性的论述与其背后的理论意图之间存在着一个悖论,一方面,对审美性的关注似乎抛弃了政治重负,使文学回归本体;另一方面,“重写文学史”的冲动又根源于对革命意识形态的激烈反对,本身就带有浓重的政治色彩。这样的反思指向了隐蔽在学术性话语之后的意识形态企图,对它的揭示,未必是要彻底否定其合法性——完全脱离意识形态或任何理论预设的论述实际上并不存在,而是提出了一个更高的要求:对习以为常的论述进行一番“陌生化”的思考,对常识性的判断保持一份开放的警惕,从而为未来学术研究的展开提供一种借鉴和启示。

“我们的学科:已经不再年轻,正在走向成熟”?樊骏为我们提出的或许不是一个确定的命题,而是一个疑问,一个值得所有现代文学研究者深思熟虑的问题。如果说“成熟”意味着对学科发展史的把握、对研究前提的一定认识,以及在面对研究对象时平和、客观的心态,那么,从上文的论述来看,中国现代文学的研究确实步入了稳定发展的时期,在研究方法与学科意识上都获得了一定的恒定性。然而,如果“成熟”指向的是“发展到完善的程度”,那么,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远未“成熟”。对被“遮蔽”领域的不断开掘,一次次撼动着原有的文学史叙述,“现代中国文学”、“汉语新文学”、“民国文学”等概念的接连提出,不断为“重构”现代文学史提供新的设想。与此同时,“大文学”观拓展了文学研究的边界,“小叙事”的论述策略为进入历史带来了多样化的路径。它们都以不同的方式为现代文学研究注入了活力,使其在通往“成熟”的道路上呈现出丰富多彩的样态。

邓瑗 南京大学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

注释:

①王姝:《孙席珍评传》,《中国现代文学论丛》第7卷第2期,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02页。

②如徐斯年《生命力的飞跃和突进——评王度庐的小说〈卧虎藏龙〉》(《西南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3期)、张菊玲《侠女玉蛟龙说:“我是旗人”——论王度庐“鹤一铁”系列小说的清代旗人形象》(《中央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1期)、韩云波、宋文婕《生命的突进:王度庐研究三十年》(《西南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6期)等。

③张泉:《中国现代文学史亟待整合的三个板块——从具有三重身份的小说家王度庐谈起》,《河北学刊》2010年第1期。

④黄书泉:《新文学乡土经验的独特叙述——论吴组缃的短篇小说创作》,《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论丛》第5卷第2期,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50页。

⑤漆福刚:《走近“被冷落的缪斯”——吴兴华新诗研究评析》,《长江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1期。

⑥王勇、张俊才:《重议30年代的民族主义文艺运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论丛》第3卷第1期,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47页。

⑦朱德发:《重建“现代中国文学史”学科意识》,《福建论坛·人文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2期。

⑧朱寿桐主编《汉语新文学通史》,广东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10页。

⑨李新宇:《关于现代性的几点常识》,《扬子江评论》2009年第3期。

⑩丁文:《“熟悉的陌生者”——〈东方杂志〉研究史与报刊研究的方法论思考》,《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论丛》第5卷第1期,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120页。

⑪张福贵:《经典文学史的书写与文学史观的反思——以严家炎〈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为中心》,《文艺研究》2012年第8期。

⑫杨义:《认识“大文学观”》,《光明日报》2000年12月20日。

⑬陶东风主编《文学理论基本问题》,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30页。

⑭赵一凡、张中载、李德恩主编《西方文论关键词》,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6年版,第560页。

⑮陈平原:《“现代中国研究”的四重视野——大学·都市·图像·声音》,《汉语言文学研究》2012年第1期。

⑯王彬彬:《中国现代大学与中国现代文学的相互哺育》,《中国现代文学论丛》第5卷第1期,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27页。

⑰如沈卫威《现代大学的两大传统——以民国时期的北京大学、东南大学—中央大学为主线考察》(《学术月刊》2010年第1期)、蒋宝麟《文学·国学·旧学:民国时期的南方学术与学派建构——以东南大学、中央大学中文系为中心》(《社会科学》2012年第3期)等。

⑱沈卫威:《新旧交织的文学空间——以中央大学(1928-1927)为中心实证考察》,《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论丛》第2卷第1期,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91页。

⑲2003年9月11日,《武汉晨报》登载了一篇题为《朱自清〈背影〉落选新教材》的报道,引发了一系列讨论;2004年林长治《Q版语文》对《背影》进行戏说,遭到众多教育家的指责。具体论述见赵焕婷《〈背影〉教学史》(《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9年第3期)。

⑳赵焕婷:《〈背影〉教学史》,《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9年第3期。

㉑参见李玉臣《由艾布拉姆斯的四要素引发对艺术媒介的理论探讨》(《唐山师范学院学报》2006年第6期)、单小曦《现代传媒:文学活动的第五个要素》(《文艺报》2007年3月29日)、单小曦《论五要素文学活动范式的建构》(《社会科学研究》2009年第1期)等。

㉒李春雨:《论现代出版与现代作家群体的关系》,《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8年第6期。

㉓汤哲声:《中国现代通俗文学的“现代性”和入史问题》,《文学评论》2008年第2期。

㉔王德威:《南京的文学现代史:11个关键时刻》,《扬子江评论》2012年第4期。

㉕陈平原:《触摸历史与进入五四》,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5页。

㉖陈平原:《触摸历史与进入五四》,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8页。

㉗杨义:《认识“大文学观”》,《光明日报》2000年12月20日。

㉘樊骏:《我们的学科:已经不再年轻,正在走向成熟》,《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5年第2期。

㉙孙玉石:《学科研究的科学性与走向深化的思考——兼谈〈田仲济文集〉的出版》,《中国文学研究》2008年第3期。

㉚范伯群:《现代通俗文学研究将改变文学史的整体格局》,《苏州教育学院学报》2009年第1期。

㉛王晓明、杨庆祥:《历史视野中的“重写文学史”》,《南方文坛》2009年第3期。

㉜张春田:《从“新启蒙”到“后革命”——重思“90年代”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现代中文学刊》2010年第3期。

㉝孙玉石:《学科研究的科学性与走向深化的思考——兼谈〈田仲济文集〉的出版》,《中国文学研究》2008年第3期。

㉞金宏宇:《朴学方法与现代文学研究》,《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3期。

㉟解志熙整理《〈中国现代文学的文献问题座谈会〉共识纪要》,《鲁迅研究月刊》2004年第6期。

㊱徐鹏绪、逄锦波:《中国现代文学文献学之建立》,《东方论坛》2009年第1期。

㊲如温儒敏《现代文学研究的“边界”及“价值尺度”问题——对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现状的梳理与思考》(《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1期)、张伟栋《历史的“重评”与现代文学的兴起——文学与政治双重视野中的八十年代初现代文学运动》(《海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4期)、朱首献《论文学史的“个体意识”与“类意识——百年中国文学史学科发展论析》(《中国现代文学论丛》第7卷第2期,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等。

㊳张传敏:《中国现代文学学科之发端》,《中国现代文学论丛》第1卷第1期,上海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125页。

㊴席扬:《“学科”的“界限”与“认知”——新时期“中国现代文学”与“中国当代文学”研究状况之比较》,《中国现代文学论丛》第1卷第1期,上海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20、21页。

㊵张春田:《从“新启蒙”到“后革命”——重思“90年代”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现代中文学刊》2010年第3期。

㊶蔡震:《郭沫若研究三议》,《郑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3期。魏建:《郭沫若“两极评价”的再思考》,《山东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6期。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撰室编《现代汉语词典(第5版)》,商务印书馆2007年版,第17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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