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梦玮
当今小说的可能性
贾梦玮
随着种种新的艺术样式的兴起和网络的“坐大”,恍惚之间,文学体裁中年纪最小的小说似乎已经是老态龙钟。早些年就有人预言文学即将消亡或者已经死亡,这其中当然包括小说;也有人单独把小说列出来,认为小说的虚构已经失去了合法性,小说家们没必要再忙活。
世界从来都没有如此千奇百怪,或者说,由于网络的兴起与覆盖,世事人生的百怪千奇从来都没有像今天这样迅速地传播开来,被读者、听众所谈论或者消费。现实生活的“传奇性”似乎已经超过了小说的“传奇性”,现实生活的“自然叙事”其曲折离奇胜过了文学虚构的“人工叙事”,读者有时是把生活读成了小说,而小说的“离奇”似乎已经无法吸引读者的眼球,无法满足读者的阅读期待。不少人甚至以此来怀疑小说存在的必要性。这种怀疑是否可靠暂且不论,但中外文学史上曾经光彩夺目的“传奇小说”品种确已黯然失色。作为小说重要因素之一的“情节”,其重要性无疑在下降,如今的小说已经不能靠情节取胜,“故事”的重要性也大大降低。
由于影视的普及和网络图像的流行,一些传统的小说手法和技巧也是日显落伍,面临“失效”的危险。比如传统小说的环境场景描写、风景描写、人物肖像描写、人物对话描写等在现在的小说中已经相当萎缩。十八、十九世纪现实主义小说如巴尔扎克小说那样花十几页纸的篇幅介绍一个房间的家具陈设如今已不可想象,图像、影视在环境风景描写、人物肖像和对话描写方面的表现力相当程度上是文字无法比拟的。对于场景、景象,文字描写再细致客观,你花了很多的笔墨,可能还不如一张照片、一两个镜头来得直观;影视中对话,除了表达文字能表达的内容外,还可以配合人物的表情、手势变化,也往往更能全面地刻画人物。如今小说中模拟的声音的象声词几乎绝迹,文字模拟得再“声动”,也不如影视剧里直接诉诸听觉的声音来得生动和“声”临其境。小说的“描写性”开始让位给“叙事性”,更多地依赖于作者的叙述,现在的小说比过去的小说更加是一个叙述者与被创造者合二为一的世界。
小说何为?如今,小说存在的理由是什么?
奥地利小说家海尔曼·布洛赫固执重复的一句话也被米兰·昆德拉一再重复:“发现小说才能发现的,这是小说存在的唯一理由。没有发现过去始终未知的一部分存在的小说是不道德的。认识是小说的唯一道德。”也就是说,小说存在的理由、小说的“天地”在于:现实与人生的一些秘密是只有小说才能发现的。小说必须有他独特的认知方式。“如果小说真的要消失,那不是因为它已用尽自己的力量,而是因为它处在一个不再是它自己的世界中。”甚至,一般意义上的“认识”也已经不是小说的目标。小说的目标更多地指向精神性。
那么,小说的世界究竟在哪里,它又应该如何处在它自己的世界?
首先,小说的精神是与影视等作为大众传播媒介的精神背道而驰的。“小说的精神是复杂性的精神。每部小说都对读者说:‘事情比你想象的要复杂’。这是小说的永恒真理,但是在先于问题并排除问题的简单迅速而又吵吵闹闹的回答声中,这个真理人们听到的越来越少。”小说试图打捞被隔绝的过去,揭示被遮蔽的现在,优秀的小说里也总是“涌动”着未来。所以米兰·昆德拉又说,小说的精神也是“持续性的精神”,小说作品是“用来把过去与未来相接的东西”。“我觉得我只知道小说与我们时代的精神不能再共同生活下去:如果它想继续发现尚未发现的,如果他想作为小说而‘进步’,它只能对抗世界的进步从而实现自己的进步。”“人工叙事”的传奇和“自然叙事”的传奇因此也绝不是一个概念,前者恰恰是要把人从后者中“拖”出来,以避免沉湎于现实,从而实现超越和另外的可能性。“自然叙事”再“传奇”,不仅不能代替小说的“虚构”,而且是为“人工叙事”带来新的挑战和可能。优秀的小说家从不拘泥现实、沉湎生活,好小说的现实主义和现实的关系一定不是镜子和物体的反映关系,否则在信息、图像、传播发达的时代,小说毫无存在的必要,小说和小说家也就毫无创造可言。现实既是小说的伴侣,也是小说的敌人。好的小说也不以现实为目标,一定时空下的现实只可能是小说的参照物之一。小说客观上为现实提供了参照,而现实最优秀的参照物是文学,是小说。
其次,小说是更为“具体”的人学。小说是综合而具体的世界,这里面既有政治经济文化,数学物理化学、医学,也有哲学宗教历史,既有人的吃喝拉撒,也有人的爱恨情仇。小说创造了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似曾相识而又完全陌生,在这个世界里,人们可以更好认识自己,也可以更好地了解别人。小说改变了人自身存在的确定性和有限性,使人摆脱了外在的束缚,赋予人的生命与生存以丰富多样的方式和可能性,在文学艺术的“关照”下,人的创造性才可能被激活。罗丹说:“艺术,是人类最崇高的使命,因为艺术是要锻炼自己去了解世界并使别人了解世界。”其他学科也可以用来研究人、解释人,但人心不能进行数理化分析,医学的DNA也不能真正地解释人。文学在起着政治、经济、宗教、道德、数理化所不能替代的作用,如果没有文学对人的理解,人将彻底被异化。文学是以文字的方式反映人思想情感的遭遇,人的心灵沧桑。与其他学科相比,文学是血液,它不是显学,看不见摸不着,可是不可或缺。文学管的是人的软件。只有通过文学的形式,心灵的秘密才能保存下来。“小说是用散文写成的某种长度的虚构故事”,这是谢活利和佛斯特给小说下的定义,如今看来“简陋”了些,在小说越来越“本质化”的今天,理应有更精确的小说定义。
再次,如今的小说将更为“家常”。它更多地“进入”人的日常生活,进入到影视、图像所无法到达的社会、人生的“皱褶”里、“隐蔽”处。小说之“诗”不在行动的连续不断、情节的曲折起伏,“而是在行动停止的地方,在原因与结果之间的桥被破坏,思想游荡在温和与闲在的自由中的时候。”在这些地方,在这之间,小说真正成了它自己。“人心曲曲弯弯水,世事重重叠叠山”,流水的浩浩汤汤,大山的逶迤雄阔,已经不是小说表现的重点;小说的重点在水中的鱼虾与泥沙,在大山的叠影与皱褶里,在世事与人生的模糊处,是被其他学科扭曲和遗漏的那些部分。总之是图像、影视、音乐所难以到达的地方。心灵与现实之间的交流互往,酸甜苦辣,震颤波动,妥协与反抗,种种心灵的秘密,大概只有小说的文字才能表达.如今的小说,更多地是“块状”的,而不是“线状”的故事情节,更多的“纬度”的开拓与挖掘,而不是“经线”的拉长与延续。虽然小说仍会借鉴其他艺术样式的手法,但更多的,小说是被影视和网络图像挤回了它的本质里。
佛斯特早就说过这样的话:“对小说的未来预作某些估量是一般结论的企图,诸如小说会或多或少变得写实点吗?会被电影取而代之吗?”福斯特当年就有了这样的担心,在影视和图像大行其道的今天,人们有了更多担心的理由。但小说至今不仅未被影视所取代,而且被日益证明了它的不可能取代性,它们各自走着自己的路。无数的优秀电影改变自小说名著,但没有一部电影比原著更宽阔、丰富、幽深。
“我看见了人类心灵的两种运动:一是历史!昂首直行,浩浩荡荡但甚是单调无味;一是那种个人追寻,龟步蟹行,缓慢的如不敢见人。……假若我们能够或者有权更上一层楼,综观人类及其在有人类之前的一切活动,我们的结论必然大为不同;我们将可以看出龟步蟹行的足迹,以及其乘客的交替情形,而‘小说的发展’一词将不再是虚假的学术标签或琐琐碎碎的枝节技艺,而变成真正重要之物,因为‘小说的发展’即隐含着人性的发展。”人性的秘密需要小说来发现、抵达;倘若没有小说,人真的会“走丢了”。
贾梦玮 南京大学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
注释:
①Theun van Dijk,”Action,Action Discription and Narrtive,”Poetics5(1974):287-338。
②③④⑤⑧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第4页,第16页,第 17页,18—19页,第157页,孟湄译,北京,三联书店,1992。
⑥罗丹口述,葛赛尔记,沈琪译《罗丹艺术论》,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1987。
⑦⑨⑩佛斯特《小说面面观》,第8页,第144页,第146页,广州,花城出版社,19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