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可训
主持人的话
於可训
因为曾经参与过创办武汉大学作家班,所以,这些年来,常常有记者采访这件事,或有报刊约我写点相关文章。我总是说,现在的大学体制不适合培养作家;我们办作家班,有经验,也有教训。这当然是就事实而论,如果要谈一点我的理性认识,恰好相反,我要说,未来的中国作家应该接受高等教育,需要大学培养。读宁肯、徐则臣这两位北京作家的作品,更坚定了我这样的想法。就这两位作家的长篇代表作《天·藏》《耶路撒冷》而论,用一句老话加套话说,它们的思想深度和艺术创新,都有赖于这两位作家从大学所获得的知识储备和思想训练。徐则臣在谈到近些年一些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时说,他们“大多都兼善理论,都有自己鲜明独特的看待世界的方式,或者说,都能形成一套自己的美学体系。而且,其中大部分都在高校做过教授。他们的宽阔和精深都得益于他们的理论修养,他们有足够高超的能力把大问题说透。”言外之意,要当作家,尤其是要当个好作家、大作家,就得有较系统的知识储备、理论和思想的训练。这些东西,固然通过自学也可以习得,但就人类在当今社会所创造的传授知识、训练思维的场所而言,大学无疑是一个最好的去处。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流行一种说法:大学中文系不是培养作家的地方,或培养不出作家来。这种说法虽然流传很久,但却不知是谁说的,要考证出处,恐怕很难。其实,这个说法也无须考证,因为它原本就没有一个出处,只不过是在人们的头脑中流行的一个印象。但问题是,这印象因何而起,却是一个需要探究的问题。在我看来,这起因有三,一是以往在有些大学的中文系,确实流行大学不是培养作家的,中文系培养不出作家来之类的说法,甚至在新生入学教育中,还要重点强调,以明确认识,端正态度,免得以后误入歧途。二是以前有一段时间,一些很有名的作家,主要是一些主流的革命作家,也确实没有上过大学,外国最有名的如高尔基,中国当时也很有名的,如被称为“中国的保尔”的吴运铎,写过《半夜鸡叫》的高玉宝等。还有如陈登科那样的,从学习识字开始,一步一步走上写作道路,当上作家的,也不在少数。就是有些初通文墨,读过旧式的私塾,或新式的小学、初中、高中,具有一定文化水平的,上过正规大学的也不多。所以那时节想当作家的年轻人,多半以他们为榜样。三是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文学理论特别强调生活的重要,尤其是有特定政治含义的工农兵的生活实践。要求作家要长期地、无条件地深入工农兵的生活,从生活中吸取创作的素材。为此,许多作家长期在基层单位挂职,有的作家甚至从大城市举家外迁,以接近生活这个唯一的创作源泉。这样的理论绝对是正确的,这些作家的精神,也绝对是可嘉的。但是,对于有了生活以后,怎么变成文学作品这一面,当时的文学理论却说得不多,或者说一点,也无非是对从生活中所得的素材进行加工、改造的一些基本的方法和手段,包括一些形式、技巧等方面的问题。至于对作品思想的深浅雅郑、艺术水平的高低优劣发生决定性影响的,作家所应该拥有的其他方面的条件,如上面说到的作家的知识储备和思想能力等,并不特别讲究。这样,无形中就造成了一种印象,仿佛生活与文学之间,是一种直线因果关系,生活只要借助一定的形式,通过一定的方法和手段,就可以变成文学,就像从园子里摘来一束花,放在一个篮子里,编织一下,就可以变成一只漂亮的花篮一样。这种看法自然与长期以来对文学的一种现实主义的理解有关,即文学是反映生活的,所以在文学创作中,生活是第一性的。有了生活,就有了文学。极端的情况是,有人甚至因此而模仿高尔基外出流浪,以为高尔基成为作家,是有赖于他的流浪生涯。这种极端的理解再往前跨出半步,你就可以说,流浪汉最有条件成为作家,这自然要陷入荒谬的境地。但这荒谬的另一面也说明,流浪汉之所以不能成为作家,是因为它缺少徐则臣所说的“鲜明独特的看待世界的方式”,没有“足够高超的能力把大问题说透。”或者,往高处说,缺少获得这种方式和能力的“理论修养”,没有“形成一套自己的美学体系”。
我引用徐则臣的话来说明这个问题,并不是说,要当作家就得成为学者或大学教授,而是说,二十世纪以来的文学发展趋势,对作家的知识和学养的要求,似乎越来越高。这其中的原因,也不难理解。往大了说,当人类需要从文学中获得知识,多识草木鸟兽虫鱼之名,文学自然要重视知识的传播。当人类进一步要求从文学中看到自己,说一句理论一点的话,是将自己的生活对象化,作为自己的审美观照物,文学自然要努力反映生活,现在似乎到了这么一个阶段:已经有很多比文学便捷得多的方式获得知识,也有很多比文学更真实的方法反映生活,文学固然依旧可以传播知识,反映生活,但除了守住这点本分之外,或在干这点分内活儿的同时,似乎还应该,或更应该帮助人们想想与自己的存在和心灵有关的“大问题”。文学要表达徐则臣所说的这样的“大问题”,自然离不开知识和学养。因为要想这样的“大问题”,你就不能限于你的见闻,你个人的身之所历、心之所受,还要综合前人的见解和别家的经验,即人类此前和当下所创造的文明成果,这样你才能有大胸襟,大见识,才能高屋建瓴把这些“大问题”说透。我仍然坚持,这样的知识和学养,需要接受高等教育,需要大学培养。从这个意义上说,徐则臣和宁肯等作家的创作,代表了中国文学的一种未来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