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著作序在文学传播、接受中的特点与作用

2015-11-14 08:32王玥琳
中国文学研究 2015年3期
关键词:序文原文文学

王玥琳

(首都图书馆历史文献中心 北京 100021)

序文与文学传播和接受的关系,大致包含以下两个层次。首先,序文作为一种文体,最初诞生于经典阐释学,本身就是文学接受的产物。早期序文如《诗》序、《书》序,均是秦汉时期学者对于儒家经典文献进行阐释的成果。“《书》列典、谟;《诗》含比、兴,若不先序其意,难以曲得其情。故每篇有序,敷畅厥义。”故而序文从诞生之初,就和文学接受结下了不解之缘。其次,序文是一个类型丰富的文体范畴,从序文与文本关系的角度划分,可分为与文本关系密切的著作之序(如解经序、集序、诗序等)和不需要依托文本的序文(如游宴序、赠序、寿序等)。本文主要讨论的是与文本息息相关的著作之序,其创作过程正是作序者对一个特定文本的接受过程;创作完成后的著作序,反过来又在文学传播和接受领域,对原文本具有无可比拟的阐释和宣传效用。

一、著作序与原文本的关联及特点

首先,著作序诞生于对原文本的接受过程。文学接受理论认为,文本是一个生生不息的对象化产物,接受活动是读者对文本的主动选择、重新发现其意义,甚至进行再创造的过程。从这个意义上说,著作序的产生正是一次独特而重要的文学接受。

文人出于某种原因,选择一个文本阅读,触发个人理解与体悟,以阐释为目的将其形成文字,于是诞生了著作序。从文学创作角度言,这是一个新文本的生成过程;从文学接受角度言,这是原文本的接受过程。因此,著作序的创作过程与原文本的接受过程具有同一性,序文创作者同时身兼原文本的接受者。诸如清康熙皇帝《御选唐诗序》“每当临朝听政、巡行狝狩之余,展卷留连,未尝不悠然而有得也”一类文字正生动地展示出序文缘于一次或多次愉悦的阅读体验。

作序者的阅读接受过程与一般读者不同的是,后者的感性审美和理性思考并不一定形成文字,在阅读时也不带有明确的阐释目的。而且,作序者的阅读接受大多发生在原文本接受的早期阶段。自序是作品完成后作者进行的一次整体审视与自我评价,可谓尚未进入大众传播阶段的最初的文学接受。他序中占相当比重的邀人作序情况,也多发生在原文本广泛流传之先。这些作序者都属于原文本较早期的读者。

其次,著作序天生具有对原文本的依附性,这决定了绝大部分序文在传播过程中与原文本构成一个相对紧密的整体,共同呈现在读者面前。

从序文所处客观位置来看,序文依附于原文本存在。古书序文以附于书末为通例,后来随着序文文体意义的提升而移至卷首。汉代开始逐渐成熟的赋序、诗序等单篇文学作品之序,则一直冠于篇首。因此,除了极少数因原文本散佚、序文成就明显超出原文本等造成的序文脱离原文本而独立流传的情况,著作序一般是和原本文共生并存的。

从序文所蕴含的内在精神上说,一篇成功的序文能够准确揭示原文本的思想艺术精髓,从而成为与原文本关系密切的重要辅助性文本。宋代俞汝砺应晁冲之子邀请,作《具茨晁先生诗集序》。此序文笔凝练生动,气势不凡,其中“叔用既以油然栖志于林涧旷远之中,遇事写物,形于兴属,味其风规渊雅疏亮,未尝为凄怨危愤激烈愁苦之音,予于是有以见叔用于晦明消长、用舍得失之际,未尝不安而乐之者也。呜呼,所谓含章内奥而深于道者,非耶!”等已成不易之论。后刘克庄为江西诗派作总序,又为黄庭坚以下二十三人作小序,其中《江西诗派晁叔用诗序》在开篇即全文引用俞序:“喻汝砺作《具茨集序》云……”,之后未论晁冲之诗,而先论俞序云“此序笔力浩大,与叔用之诗相称”。可见,俞序在成功地完成对晁诗的阐释之后,已经与晁诗构成了一个崭新的文本组合,共同影响着后人对于晁诗的文学接受。因为俞序所包含的丰富可信的文献材料、出色的艺术成就,后人对于晁诗的接受,客观上已经很难完全剥离俞序而单独进行了。

再次,著作序从创作初始就带有明确的阐释意图,在实际撰写中呈现出以赞美推崇为主的价值取向。

以自序而言,作者深知立言不易,又期待文人君子共鸣,必然要在序文中彰显著述苦心和成就,力争达到书藏深山、名传当世的社会效果。因此在自序中充分夸耀己作,正在情理之中。如《吕氏春秋·序意》对全书的重要意义进行了高度赞美:“凡十二纪者,所以纪治乱存亡也,所以知寿夭吉凶也,上揆之天,下验之地,中审之人,若此则是非可不可,无所遁矣。”又如《前录序》,是曹植删定早年赋作而得七十八篇精华之后的赋集自序,曹植在文中明确以“君子之作”自况:“故君子之作也,俨乎若高山,勃乎若浮云,质素也如秋蓬,摛藻也如春葩。汜乎洋洋,光乎皓皓,与《雅》、《颂》争流可也。”

他序所面对的文本,主要是先圣前贤的著述和同时代文坛的杰出作品。文人奉儒家经典为圭臬,序文中往往极尽顶礼膜拜。如孔颖达《尚书正义序》开篇即云:“夫《书》者,人君辞诰之典,右史记言之策,古之正者。”进而介绍先圣孔子对《书》的精心整理:“先君宣父生于周末,有至德而无至位,修圣道以显圣人,芟烦乱而翦浮辞,举宏纲而撮机要,上断唐虞下终秦鲁,时经五代,书揔百篇。采翡翠之羽毛,拔犀象之牙角,罄荆山之石所得者连城,穷汉水之滨所求者照乘。巍巍荡荡,无得而称,郁郁纷纷,于斯为盛。斯乃前言往行,足以垂法将来者也。”在赋体的铺张渲染下,《书》的典范价值已被阐释到无以复加的程度。对于优秀的文人士大夫著作,他序也是从字里行间就流露出景仰和赞赏之情。例如,明中后期是一个高度评价苏轼的时代,苏集选本不断涌现。万历间王圣俞辑评《苏长公小品》四卷,凌启康序云:“夫宋室文章,风流藻采,至苏长公而极矣。语语入玄,字字飞仙,其大者恣韵泻墨,有雪浪喷天、层峦迤地之势,人即取之;其小者命机巧中,有盆山蕴秀、寸草函奇之致,人或忽之。自兹拈出,遂使片楮只言共为珍宝。”对苏轼长文小品都推崇备至。钟惺《东坡文选序》更从开篇就将苏文提高到“有东坡文,而战国之文可废也”的高度,认为“今且有文于此,能全持其雄博高逸之气、纡回峭拔之情,以出入于仁义道德、礼乐刑政之中,取不穷而用不敝,体屡迁而物多姿,则吾必舍战国之文,从之其惟东坡乎?”

综上所述,此类充满赞美和推崇之辞的序文置于卷前书后,正是一篇最自然的“广告”,吸引着古往今来的读者展卷观览。

二、著作序在文学传播和接受过程中的重要作用

托名西汉孔安国的《尚书序》云《书》序的本质是“序所以为作者之意”,此语正切中了序文最核心的文体价值。序文阐发的文本主旨和提供的背景元素,对一般读者的阅读接受有良好的引导作用。如《淮南子》一书亦名《淮南鸿烈》,是高诱《淮南子叙》首次明确阐释了“鸿烈”之深意:“其义也著,其文也富,物事之类,无所不载,然其大较归之于道,号曰《鸿烈》。鸿,大也;烈,明也,以为大明道之言也。”普通读者在阅读文本之前,先读此类平实中肯的序文,无疑事半功倍。此外,在文学传播和接受过程中,序文还具有以下三方面重要作用。

第一,名人作序的宣传效用。汉魏以后,伴随着序文的普及,文本作者开始主动邀约师友、大家、显贵为其作品撰序,以造声势、促流传。在这一文本作者与序文作者互动的情境中,著作序强大的宣传功效是双方都非常认同的。文学史上著名的左思《三都赋》的传播与接受过程就是名人作序宣传效用的一次集中体现。

《晋书·文苑列传》载:

及赋成,时人未之重。思自以其作不谢班张,恐以人废言,安定皇甫谧有高誉,思造而示之。谧称善,为其赋序。张载为注《魏都》,刘逵注《吴》《蜀》而序之曰……陈留卫权又为思赋作《略解》,序曰……自是之后,盛重于时,文多不载。司空张华见而叹曰:“班张之流也。使读之者尽而有余,久而更新。”于是豪贵之家竞相传写,洛阳为之纸贵。初,陆机入洛,欲为此赋,闻思作之,抚掌而笑,与弟云书曰:“此间有伧父,欲作《三都赋》,须其成,当以覆酒瓮耳。”及思赋出,机绝叹伏,以为不能加也,遂辍笔焉。

《世说新语·文学》载:

左太冲作《三都赋》初成,时人互有讥訾,思意不惬。后示张公。张曰:“此二京可三,然君文未重于世,宜以经高名之士。”思乃询求于皇甫谧。谧见之嗟叹,遂为作叙。于是先相非贰者,莫不敛衽赞述焉。

由上述两条材料可知,《三都赋》在当时的被接受过程并不是一帆风顺的。左思对《三都赋》穷竭心力,自视甚高,但由于本人知名度不高,赋成之初并未获得社会认可,甚至还被时人“讥訾”。左思敏锐地意识到问题在于“以人废言”,于是主动向“高名之士”皇甫谧求序。由于《三都赋》本身文采出众,皇甫谧与左思在赋学观念上又颇为一致,皇甫谧对《三都赋》非常认可,并为之作序以广其传。借重皇甫谧的名望,《三都赋》被上层文人圈子迅速接受,张载、刘逵、卫权等学者以更多样的阐释方式对此文本表示认可,位高权重的张华、文坛大家陆机等人的叹赏也为《三都赋》洛阳纸贵平添了许多声势。另外,若据《世说新语》之说,左思请皇甫谧作序是出于张华的建议,那么张华在整个《三都赋》传播过程中的作用就更为关键了——在建议之时,张华必然已明确意识到序文的重要作用。总之,在《三都赋》传播过程中,皇甫谧序文起到了非同凡响的宣传效果,这是文学史较早期的一次完美的作品宣传个案。

晚唐五代已降,随着雕版印刷的发展,书籍正式由写本时代步入刻本时代。文人学者的诗文、著作从笔端走向出版流通领域,愈来愈简便易行。种类、数量繁盛的书籍也促发了邀人作序现象的盛行,众多文坛大家、流派领袖,则是文人倩序时趋之若鹜的对象。正如古人所概括的:“近代或序其文,非有名与位,则文学宗老。”要之,倩人作序和好为人序,是文人圈子里非常流行和普遍的事情。而其根源依据,正是著作序在文学传播中的重要效用,正是文本作者与作序人对这一宣传效用的共同认可和预期。

第二,对读者期待视野的深刻影响。接受主义美学认为,在文学阅读之先和阅读过程中,接受主体基于个体人生经历、阅读经验、审美情趣等等,在心理上往往有既成的思维指向与观念结构,即“期待视野”,期待视野将影响甚至制约读者的文学接受。序文与原文本息息相关,是重要的前导文本,在读者正式阅读之先,无疑会影响、制约甚至改变读者的期待视野。序者的名望经历,序文出色的艺术成就、深广的思想意蕴、高妙的文辞技法,也都是影响读者期待视野的重要“附加值”。

如前所论俞汝砺《具茨晁先生诗集序》,无疑会对读者阅读接受晁冲之诗产生深远的影响。又如南朝徐陵所辑诗歌总集《玉台新咏》专收宫体艳歌,由于代表的并非儒家正统文学观,历来不为文学评论者特别看重。直到明末赵均小宛堂从宋本覆刻《玉台新咏》,作序云:“昔昭明之撰《文选》,其所具录,采文而间一缘情。孝穆之撰《玉台》,其所应令,咏新而专精取丽。”此语切中肯綮,不仅首次将《玉台新咏》提高到与《文选》并举齐观的地位,更明确指出其“新丽”的独特价值。在注重性灵的晚明时代,类似的评价在其它文学评论形式中也逐渐出现,“新丽”之论断在文学史上遂成定语。但是可以想见,赵序对当时读者旧有期待视野很可能产生的是颠覆性的影响。

序文的谀辞现象也是研究序文与文学接受关系时必须重视的问题。谀辞不是序文独有的现象,在颂赞、碑志、书信等蕴含赞美交际功能的文体中也常见。不过,序文中的谀辞可能会造成文学接受的一个不良后果——使读者期望过高,而在真正进入阅读后,文本与期待视野之间产生落差,最终导致读者对文本失望。元代吴澄曾为同里文人詹氏所注陶诗作序,称“陶之诗,人亦莫能名其心。惟近世东涧汤氏略发明一二,不能悉解也。吾里詹天麟,遍历庐阜之东西南北,则即柴桑故居,访渊明遗迹,考其岁月、本其事迹,以注释其诗,使陶公之心,亦灿然明著于千载之下,盖其功与朱子之注《楚辞》等”。序中“汤氏”指的是南宋汤汉,因注《陶靖节先生诗》而著名。先抑而后扬,本是序文的一种惯常写法;然二注的优劣,文学史已作出了评价,吴序难辞溢美之咎。

第三,误读之序具有误导作用。著作序本质上是序文作者对文本的解读与阐释,因此并不可能完全避免误读的情况。在一定程度上,误读的著作序对文本具有更为明显的重塑功能,对后世读者阅读则有误导作用。

《楚辞》中淮南小山所作《招隐士》一篇,极言山居凄苦,欲招隐士入世,本旨很可能与当时淮南王刘安“博雅好古,招怀天下俊伟之士”的现实环境相关。正如朱熹所云:“淮南小山作《招隐》,极道山中穷苦之状,以风切遁世之士,使无暇心,其旨深矣。”王夫之亦认为:“今按此篇义尽于招隐,为淮南召致山谷潜伏之士,绝无闵屈子而章之之意。”但是最早为该篇作序的王逸却认为:“招隐士者,淮南小山之所作也。小山之徒,闵伤屈原与隐处山泽无异,故作招隐士之赋以彰其志也。”经由王逸解读,《招隐士》变成了悯屈之作,序文无疑与赋文之间存在着一定的偏差。

究其原因,乃王逸对《楚辞》全书的接受心态和阐释方向所致。王逸高度赞赏屈原,言“今若屈原,膺忠贞之质,体清洁之性,直若砥矢,言若丹青,进不隐其谋,退不顾其命,此诚绝世之行,俊彦之英也”、“屈原之词,诚博远矣。自终没以来,名儒博达之士,著造词赋,莫不拟则其仪表,祖式其模范,取其要妙,窃其华藻,所谓金相玉质,百世无匹,名垂罔极,永不刊灭者矣”。在此接受心态下,《楚辞》中每一篇非屈原的作品,从宋玉《九辩》至王逸《九思》,均被释为悯怀屈原之作。但实际上,这些骚体赋并非只有悯屈一个主旨,也有自抒情志之作。《招隐士》正是一篇与屈原无关,然精神上嗣楚风遗韵的骚体赋。王夫之一语中的:“其可以类附《离骚》之后者,以音节局度浏漓昂激,绍楚辞之余韵,非他词赋之比,虽志事各殊,自可嗣音屈宋。”综上可知,《招隐士序》对于文本的误读是王逸有意而为之的。尽管王逸以此为正解,在章句注释中也将悯屈观点一以贯之,但是从原文本的角度,王逸《招隐士序》是一次有意的误读。王序不仅深刻影响了后世一般读者,使众人先入为主“悯屈”的基调;甚至对《楚辞》历代研究者、以“招隐”和“反招隐”为题进行创作的众多文人,也不无影响。由此足见一篇误读的序文对文学接受的影响之巨大。

三、古代文学接受史的剪影——如何看待文学传播与接受范畴中的著作序

一部前代著名作家的作品,可能引发同时及后世多个时代的文人先后为序。这些序文最直观地体现了不同时代、环境和个体对于同一作品的关注、解读和接受状况。不同时代的文人,也通过作序这一方式,不断重新确认着前代文本的价值与地位。因此纵观某一系列序文,可见一个文本接受的变迁历程。在这个意义上,序文无异于古代文学接受史的一个剪影。

以下仅以陶渊明及其诗文的接受史为例,考察陶集序文在其中的重要意义。

渊明诗文风格平淡自然,与晋宋主流不合,故在当时只以隐士著称。挚友颜延之的诔文推崇其人格,但对文学成就只云“文取指达”。钟嵘《诗品》将其列为中品,称“古今隐逸诗人之宗”,评其文“文体省净,殆无长语,笃意真古,辞兴婉惬”。

最先发现渊明诗文蕴含着崇高艺术价值的是昭明太子萧统。萧统爱其诗文而编纂其集,更撰《陶渊明文集序》云:

其文章不群,词彩精拔;跌宕昭彰,独超众类;抑扬爽朗,莫之与京。横素波而傍流,干青云而直上。语时事则指而可想,论怀抱则旷而且真。加以贞志不休,安道苦节,不以躬耕为耻,不以无财为病,自非大贤笃志,与道污隆,孰能如此乎!余爱嗜其文,不能释手,尚想其德,恨不同时。……尝谓有能读渊明之文者,驰竞之情遣,鄙吝之意祛,贪夫可以廉,懦夫可以立,岂止仁义可蹈,抑乃爵禄可辞!不劳复傍游太华,远求柱史。此亦有助于讽教也。

序文论处世、赞隐逸,鲜明表达了欣赏之情。仔细读来,萧统对渊明评价之高其实一点不亚于宋人,只是限于大的文学环境,未能引发时代共识,不过这也更显示出萧统“衡文具眼,迈辈流之上,得风会之先”。纵观文学接受史,萧统此序可谓正式开启了将渊明奉为超一流典范的序幕。

隋代阳休之《陶潜集序录》云:“余览陶潜之文,辞采虽未优,而往往有奇绝异语,放逸之致,栖托仍高。”此评价类似《诗品》,不及萧序之高。唐代对渊明诗文的接受有赞赏亦有微词,大抵是渊明风格与唐音不完全契合之故。

直到宋代,经苏轼、朱熹等人大力弘扬,汤汉作注,最终确立了渊明超一流的文学史地位。此后陶集序文,普遍表现出对渊明隐逸生活和诗文平淡之美的高度认同。如宋刻递修本《陶渊明集》卷十《曾纮说》云:“余尝评陶公诗,语造平澹,而寓意深远;外若枯槁,而中实敷腴:真诗人之冠冕也。”汤汉《陶靖节先生诗注序》云:“陶公诗精深高妙,测之愈远,不可漫观也。”宋魏了翁《费元甫注陶靖节诗序》云:“风雅以降,诗人之词,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以物观物,而不牵于物,吟咏情性而不累于情,孰有能如公者乎。”明田艺蘅《陶渊明集序》云:“诗有神营有妙解,此固可为知者道也。盖三百篇自汉魏而下惟晋陶渊明独得其传。去今凡几千百年,而篇篇字字若有神营者。……五柳先生才本旷达,诗复冲淡,心与时违,名因酒晦。”这些陶集序文,传达的既是撰序者个体对渊明的感悟和理解,亦是整个文坛接受环境直接熏染的结果。

南宋汤注陶诗始提出渊明“不事异代之节”的观点。汤汉《陶靖节先生诗注序》云:

不事异代之节,与子房五世相韩之义同。既不为狙击震动之举,又时无汉祖者可托以行其志。故每寄情于首阳、易水之间,又以荆轲继二疏、三良而发咏,所谓‘抚己有深怀,履运增慨然’,读之亦可以深悲其志也已。平生危行孙言,至《述酒》之作始直吐忠愤,然犹乱以廋词。千载之下读者不省为何语。

序文阐发《述酒》等诗微旨,渊明辞仕就隐的人生至此被挖掘出新的意蕴。叶嘉莹先生认为:“原来渊明的心境,并非如一般人单就隐逸二字所想象的常如一面澄莹宁静的平湖,而在其湖心深处,还隐现着有起伏的激流和荡潏的漩涡,于是乎除了隐逸的称号外,有些人又为渊明戴上了一顶忠义的冠冕。”“忠义”的观点符合渊明人生实际,是对其更深层次的理解与体悟,自然其中不免带有南宋独特的时代色彩。在将渊明诗文与人生意义从平淡宁静引向豪逸悲慨方面,汤序创见之功是不容忽视的。

由上可知,渊明其人与诗文自晋宋至明清,经历了一个从不受重视至普遍推崇的过程,而其中诗文的平淡之美、安贫乐道的精神、辞仕就隐的节操等等主题,也随着时代的变迁,逐渐为文人所关注、发掘、探讨与接受。尽管历代陶集序文并不等同于一部完整的陶渊明接受史,但纵观这一系列序文,已足以窥得陶渊明接受史的大体脉络与趋势。在这个意义上,历代陶集序文的变迁史正是一部陶渊明接受史的剪影。更重要的是,在此历程中,诸多陶集序文以独特的位置优势、专篇集中的论述力度、发前人之所未发的真知卓见,汇合其他形式的评论文字,共同营造出陶渊明接受的整体环境;更借助书序这一载体,向最广泛的读者群传递着不同时代对于陶渊明的品评与论断。

综上所述,著作序是一种源于文学接受,进而又在后续接受活动中具有重要意义的文学形式。著作序的创作过程也即作序者对一个特定文本的接受过程,创作完成后的著作序又在文学传播与接受领域对原文本有着无可比拟的阐释和宣传效用,对读者阅读则可能产生或正面或负面的深刻影响。同时,某一文本的历代各家序文所构成的系列,能够生动反映同一文本在不同时代和环境中的接受状态,在某种程度上可谓古代文学接受史的一个剪影。

〔注释〕

①但是值得注意的是,原文本并不必须和序文捆绑出现,比如一书前就不一定罗列历代各家序文和每次出版时的所有书序。因此,序文的依附性主要是从序文角度而言的。

②序文文字采用日藏唐钞本《文选集注》。据王德华先生研究,《文选集注》本《招隐士序》较胡刻《文选》本、洪兴祖补注《楚辞》本、徐坚《初学记》本等,最接近王逸小序的原貌。说详王德华《王逸<招隐士小序>各本辨误》(《古籍整理研究学刊》2009 年第2 期)。

③如苏辙《追和陶渊明诗引》引苏轼语:“渊明作诗不多,然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及也。”朱熹《朱子语类》卷三十四云:“晋宋间人物虽曰尚清高,然个个要官职,这边一面清谈,那边一面招权纳货。渊明却真个是能不要。此其所以高于晋宋人也。”卷一百四十又云:“陶渊明,人皆说是平淡,据某看他自豪放,但豪放得来不觉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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