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小杨 徐迎新 孟庆丽 吴玉杰
轩小杨
作为传记,尤其是历史人物传记,真实性是基本的写作前提,它要在尊重史实的基础上进行文学创作,既来不得凭空捏造、无端戏说乃至随意颠覆,同时又需要人物形象饱满,刻画生动传神,具有引人入胜的故事性与可读性,写作难度可想而知。为庄子作传,可谓难上加难。一方面,是有关庄子的史料太少了,另一方面,是后世对庄子的注述太多了。这一少一多,构成了一道厚重的历史屏障,阻隔后人走进庄子世界。就是在这样巨大的挑战面前,充闾先生“日夕寝馈其中,凡十六阅月,心无旁骛,亦未敢稍有懈怠”,仿佛打通了时光邃道,实现了与庄子跨越时空的精神相会,成就了这部与《庄子》遥相呼应的当代巨著《逍遥游·庄子传》。从传记的真实性要求来看,《庄子传》不仅“初步连接起早已模糊不清的传主身世、行迹、修为”,而且真实呈现了庄子的“心声、意态、情怀,以至价值取向、精神追求”,让这位两千三百年前的伟大哲学家、思想家、文学家,“真正地从历史册页中血脉贲张、意态鲜活地站立起来”,且“基本符合他的精神原貌”。
庄子其人其书,以对宇宙、社会、人生、自然、生命的深微识见与生动描写,吸引了古今中外无数学者文人的研读,继之而起的“译庄”、“解庄”、“注庄”、“评庄”之书文蔚为大观。在这纵贯古今的注述洪流中,充闾先生独张异帜,给予庄子“诗人哲学家”的定位。充闾先生指出:在庄子身上,“诗与哲学实现了有机统一,统一于对宇宙人生终极问题的思考与追问,统一于对庞大的外在的社会价值的体系的弃置,而着眼于对生命、对命运、对人性的形而上思考与诗性表达。可以说,庄子的不朽杰作,是一个在诗性最匮乏的时代,却以其熠熠的诗性光辉,托载着思想洞见、人生感悟、生命体验,而泽被生民、垂范后世。”
《庄子传》围绕“诗人哲学家”这一原点而展开。全书以“诗人哲学家”开篇,统照全局。如果说,《庄子传》像展开一把折扇那样,“在传主这一轴心统领下,向外辐射式地伸出二十支扇骨”即二十篇章,那么,传主作为“诗人哲学家”的精神特质该是实质性的轴心,在此统领下,各部分内容渐次展开:以乡关何处”、“遥想战国当年”叙及庄子的国属、里籍和家世、身世以及社会时代背景,从空间、时间两方面追溯成就这位诗人哲学家的环境与土壤;“不做牺牛”、“困踬乡园一布衣”、“善用减法”、“要将宇宙看稊米”几章则从精神追求、价值取向、胸襟视野、身份与个性特征诸方面,展现一位哲学家对宇宙、社会、人生、人性的思考判断;而“故事大王”、“拉圣人做‘演员’”、“出国访问”、“失去对手的悲凉”、“讲道授徒”则从交游、出访、授徒、著书等侧面,叙写传主的出处与行迹,彰明庄子的诗人气质与文采;“‘道’的五张面孔”、“十大谜团”、“千古奇文”、“文化渊源”突出传主哲学、文学方面的特点与成就,发掘其吊诡、矛盾、追溯其思想文化渊源;“哲人其萎”、“身后哀荣”、“文脉传承有后人”、“诗人咏庄”从哲学与文学两大脉络看庄子思想智慧的薪尽火传,泽流百世。二十篇章如同二十支扇骨,相互联结、彼此照应、各有侧重,对庄子做全息性读解。
充闾先生称庄子“其所为理论文章,则突破以实证为基础,以抽象的、严密的逻辑推理为凭借的固有规范,而摆在我们面前的这部绝古空今的天下奇文”。闻一多先生持相似之论:庄子的哲学“不像寻常那一种矜严的、峻刻的、料峭的一味皱眉头、绞脑子的东西;他的思想的本身便是一首绝妙的诗”;他所表现的感情既简单,又神秘,“他那婴儿要捉月亮似的天真,那神秘的惆怅,圣睿的憧憬,无边际的企慕,无涯岸的艳羡,便使他成为最真实的诗人。”
洋溢着诗人气质的庄子有着出神入化的想象力,每每思接天外,结想无端。钟嵘在《诗品序》中说,诗可以“照烛三才,晖丽万有”,陆机在《文赋》则提出:创作的乐趣乃在于“课虚无以责有,叩寂寞而求音”,这是诗人独具的艺术才能。这一点,庄子独擅胜场。庄子传》中,充闾先生广泛展示庄子的哲人智慧与诗性的浪漫情怀,使读者強烈感受到庄子笔下,鱼、马、虫、蜗牛、蝴蝶、树木、河流等等有生与无生的宇宙万物灵动的生命信息。像《秋水》篇中河神、海神奇异的对话,独角兽、多足虫、蛇、风竟可以相互交谈,“至乐篇”中庄子能与骷髅问答,骷髅还给庄子托梦。还有那些匪夷所思的畸人、奇幻缥缈的仙山,都能有思想、有情感、善酬答、能判断。庄子说“大”,则“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逍遥游”);说“小”,则“有国于蜗之左角者触氏,有国于蜗之右角者蛮氏,时相与争地而战,伏尸数万,逐北旬有五日而后反”(“则阳”)。说寿命长:“古有大椿,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说寿命短:“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庄子的这些精彩奇幻的想象,飞扬的情思,都在传中得到令人叹为观止的张扬。
在《庄子传》中,对庄子创设的许多哲理性范畴,像“游”、“忘”、“待”、“体道”、“物化”等,都从理性而进入形象化解,达到对宇宙社会人生的悟解。如传中对于“逍遥游”、“齐物论”、“知北游”等篇的解读,都是从庄子的感性显现中揭示哲理,读来真是一种美的享受。
充闾先生为庄子作传,虽然是文史彬彬,但类别却是文学创作。而为庄子作传的主要依据却是《庄子》,其中尤以寓言、重言和卮言这“三言”为重,有如房屋的梁柱一样决定着《庄子》的文学性。如果抽掉了庄子的“三言”,《庄子》将另呈别样。充闾先生把《庄子》的卓越成就和特殊的影响力、深刻性与超越性的思想蕴涵,与其“三言”的表述方法、表意方式与语言形式,直接地联系在一起,从思维方式上加以肯定。认为:“采取何种语言形式与述学方法、表意方式,往往取决于作者的思维类型”,因为语言不过是思维的外壳。充闾先生认为,庄子的思维方式至为独特,是那种“属于中国传统的一种整体认知方式”,或称“直觉思维”、“意象思维”,并进一步分析道:直觉思维具有直接性、意会性、整体性、模糊性的基本特征。而认定这种意象思维与表现方式的主要依据就是“三言”。与《庄子》中的“三言”同样重要的是充闾《庄子传》中对“三言”的运用,它们是构成庄子在传中形象、激活史传文学灵趣的要素。在《庄子传》中我们看到作者适机而又适位地引述像“庖丁解牛”、“轮扁斫轮”、“骄猴中箭”、“伯乐相马”、“螳螂捕蝉”等等,都是场面逼真,活灵活现。这些本已在《庄子》中凝固的经典形态,在《庄子传》中又与庄子一起活跃起来,成为写活庄子的重要凭依。充闾先生深知庄子之人、庄子之书和庄子之笔,他说,庄子“特别擅长把某些生活经验、生命体验和所要表达的‘道’,巧妙地糅合在一起,然后以讲故事的形式把它生动地描绘出来,使你难以把形象和哲理截然分割开来”,庄子最善于“运用直觉思维与超语言、非逻辑形式的内在体验和生活经验,来演绎‘归趣难求’的理蕴”,这或许是庄子所以“大大超出晏子、孟子以及一般游士说客”的关键原由。而挖掘出庄子至为独特的直觉思维能力,又何尝不是充闾先生融学术性与文学性为一体的思维亮点,成为其走进庄子宏阔世界独辟的心灵路径,也是使《庄子传》在同类著述中远胜一筹的原因之一。
《庄子》的语言可以说是诗性的语言。充闾先生对此尤为瞩目,他说:“作为诗性化的散文,《庄子》一书气势磅礴、声色之宏阔,令人心神振奋,目不暇接”,“变化多端,异彩纷呈”。为这样的传主写传,亦必当是诗的纯情与文雅。充闾先生的著传语言有格律诗似的整齐,唐宋散文的气势,五四时期文章的雅韵,在行文笔法上读起来可以发人多重感悟。
有学者说充闾是庄子的“异代知音”。毫无疑问,充闾先生是懂庄子的。一个“诗人哲学家”之谓,让人们见识了充闾先生与相隔久远的庄子的心心相印、脉脉相通,而一部《庄子传》,又让人们见识了充闾先生隔空望远向庄老先生发出的心灵呼唤与精神等待。尤其当我们读到《庄子传》中“故事大王”、“拉圣人做“‘演员’”、“传道授徒”等章,会觉得充闾先生仿佛是在以庄子的手法写庄子,甚至会觉得充闾先生已化为庄子,在那里挥笔涂墨,书写着当代社会不落凡俗的生命篇章。这是当代读者之幸。
徐迎新
王充闾的《逍遥游——庄子传》(以下称《庄子传》)文字深稳端丽,笔蕴哲思,充满了对庄子思想的追慕和对人类文化的关注。作者以深入细致的人生体察描画庄子、解读庄子,糅入生命体验、社会反思、历史智慧,进行广泛的人生内省和文化思考,不仅给读者以新颖的传记阅读享受,同时也展现了新的传记写作范式。
《庄子传》以散文体式为庄子立传,有别于一般的纯文学传记,也不同于偏重学术研究的评传。由于有关庄子文献材料极为稀少,可资凭据的材料更少,因此纯文学的传记写作必然会充斥大量想象和虚构的内容,背离传记的真实原则;而放弃对历史上的曾经存在过的庄子其人的追踪,传记也会失其本义。散文体式在文辞使用、结构安排等方面的灵活性,使其避开了上述限制,而且由于作者散文创作的非凡功力,反倒使得这一散体传记写作体式打开了传记写作的新局面,其成就之一就是作者在语篇结构方面独具匠心的创造。
散文创作题材广泛多样,写作手法灵活自由,可叙事、议论、状物、抒情,但散文不是随意拼凑,而是有其自主性结构。王充闾的《庄子传》采用了描述、记叙、议论、抒情等不同的艺术表现方式,材料跨越古今中外,然而却毫不生硬,环环紧扣、连贯自然,这种效果正是来自于该书合理的自主性结构。
在《庄子传》中,由于缺乏可以展现清晰的时间线索和事件发展脉络的材料,时间性叙事结构在本书中不多,但作者却能灵活变化地运用这一模式,充分彰显了线性叙事的结构魅力。如“失去对手的悲凉”一章,写的是庄子与惠施的交往。庄子与惠子的论辩可说是先秦百家争鸣氛围中“辩对文化”的一段华彩乐章,“濠梁之辩”为人们津津乐道,然而这却不是该章叙写的重点。作者大体依照时间顺序交代二人的交往,从相识到相辩,从相辩到相交,而作为所有这些叙述基础的却是庄子伤悼,庄子以“郢人斫垩”中石匠和画工的绝佳搭配,自比与惠子的论辩组合,是对手,更是人生伙伴。作为开篇,“徐无鬼”中的这段情节为整章行文定下基调,深沉动人的情愫与昂扬的智慧争锋相伴随,给人别样的阅读体验。倒叙手法在这里担负着呈现主题的重大使命,若全部材料以直叙完成,则趣味大变。从开始相识时的不屑,到相辩时的嘲讽,再到相交时的不合,那么墓地悼亡也便完全走了味道,而作者对庄惠之辩的把握也便失去了其超越的维度。
线性叙事是传记中大量使用的一种叙事模式,但它却不适合于基本信息极为缺乏的庄子传的写作。为此,王充闾借用散文创作技巧,化时间线索为空间线索,形成了一种横向聚合式叙事结构,或块状叙事结构,即按照事件性质组合材料,呈现主题,“作品中叙事的各个部分呈相对独立的状态,自成单元,仅以主人公或叙述者起到贯穿全篇的作用”,在这种结构中,叙述内容不再是按时间先后自然发生的一系列事件,而是一个个独立的叙事单元(区块),它们以一定的布局被组合起来以传达思想和感情。这种结构模式给王充闾写作庄子传记带来极大便利,它可以灵活调度,驰骋情感,在有限的材料中发掘最大的思想潜力。这种结构在《庄子传》中有并行式、聚合式和平列式几种展现形态。
并行式结构主要着眼于传主活动,将不同时间里传主的同类活动放到一起加以叙述,这里时间顺序只是辅助线索,传主的精神蕴含成为叙写重心,像“故事大王”、“出国访问”、“拉圣人做“‘演员’”等篇章都属于此类情形。比如“出国访问”一章,侧重描绘的是庄子游走各国的经历,作者把庄子几次与各国国君见面,宣发见解的场面汇集在一章中,凸显的是庄子的政治抱负和政治理想。面见魏王颇具情节性,庄子穿着破旧的布衣麻鞋,不禁引起魏王好奇,而庄子却由此申发了一通关于何为读书人之困顿潦倒,和读书人何以困顿潦倒的宏论;见到鲁国国君,对于鲁君厚儒薄道的态度,庄子则当面验证,说明鲁国儒士多为不懂儒术的假儒生;听说楚王要兴兵伐越,庄子主动进谏,指明楚之于越,五十步与百步之别,庄王弊在没有自见之明;在“邯郸宫论剑”一节中,庄子以其伶牙俐齿说服了好养剑士的赵惠文王,而真正让人折服的是他关于天子之剑、诸侯之剑和平民之剑的王道之论。这几个场景时间线索并不明显,先后次序也不严格,作者的目的并不在于清晰刻画庄子一时一地的经历,而在于展现庄子的政治见解和国家理想。这一目标是通过几个精彩的画面构成的,作者略去了其中的具体过程,比如何人引荐、如何到达、何处下榻等等细节,淡化了时间感,强化了现场效果,尽显庄子镇定自若、不卑不亢、口若悬河、智慧风华的人格风采。
聚合式结构是人物性格思想的一种深度展现模式,是依据传主精神个性的展现需要,在空间性布局中灵活运用材料,巧妙构思,创造性地展现主题的行文结构。如“困踬乡园一布衣”一章是叙写庄子的平民生活。这里作者没有从文献材料中摘得只言片语,然后大加想象,复现“现实版”的庄子柴米油盐的日常生活,而是依照《庄子》原文中的思想和语境线索,呈现真正的“平民庄子”。在作者看来,前者展现的是一个现实的平民的生活,而一个哲学家的平民生活则不是表层的、现象的,它更像一种思想的隐喻。因此,作者精心选择具有“布衣庄子”介质的材料,巧妙运用横向关联结构,展现给读者一个应该如此的平民庄子。出身高贵却家道中落,生活困窘,终年破衣敝履,是庄子,但甘于清贫,安之若素,不以此自贱才是平民庄子;置身百工,从事体力劳作,是庄子,但能基于底层生活,贮备丰富细腻的物态观察,洞悉人情世故,才是平民庄子;生活于纷乱嘈杂的市井社会、处身于各色人等的是庄子,但能慧眼识“形”“德”之别,通“内”“外”之辨的才是平民庄子。布衣生活、平民身份本身并不是庄子的荣耀,庄子的“平民情结”在于,不仅给庄子带来平民生活、平民经验,还带来了平民视角、平民政治和平民哲学,这是对庄子智慧人生的深层揭示。
平列式结构是聚合结构的变化形态,是在对传主事迹的讲述中平行插入相关的他人他事,相互辉映,以挖掘和升华传主思想情感,强化主题。这种结构比前者更具伸缩性,也给作者留下较大阐发空间,叙述者个人的思想观念、趣味情感可以得到表现,形成潜在的对话机制;而传主以外其他人物、事件材料的融入则使传主思想也可得到多边阐发、多向诠释,像“不做牺牛”、“善用减法”、“‘要将宇宙看稊米’”等章均属此类,而以“善用减法”最具代表性。作者开始从作为反面代表,秦始皇、成吉思汗、波斯国王、拿破仑等这些做欲望加法的帝王们的幻灭人生,引出应用减法的典型庄子,以及作为这种人生追求观念基础的庄子的苦乐观。在接下来的几节中,作者主要聚焦于“贪”(加法)和“忘”(减法)两个人生数学算式来对比展现庄子的超越性人生境界。这里作者所用到的材料不仅仅是有关庄子的,还有众多古今中外的事例,形成众声同唱。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走过商品琳琅满目的市场,慨叹这些对他都是根本用不着的;伟大科学家爱因斯坦自降年薪,称多余的财产是人生的绊脚石;那个给东征中的亚历山大帝以劝诫的智者之言,即使你征服了整个世界,你得到的不过是脚下的这一点点,这些和庄子的“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逍遥游”),可谓异代同声、异国同气。同时,这种平列模式也大大扩展了文章的内涵容量,增强了主题的适用度和现实感,我们也仿佛听到了今人和古人的对话,古代智慧自然而然流入当下生活。
篇章结构的精心安排,保证了每一章节在传主相关材料有限的情况下依然神完气足、连贯有序,而全书的贯通则来自于作为全书整体构架的轴心磁性结构。
作者在序言中曾自述该书的形式构成:“……像展开一把折扇那样,在传主这一轴心统领下,向外辐射地伸出二十支扇骨”。正如作者所说,全书整体上展现为轴心辐射结构,以“逍遥游”为中轴,把庄子的人生事件分为不同领域,彼此关联,而又避免重复,虽各有侧重,但其指向却是共同的。“诗人哲学家”中,作者将传主的人格形象定位在那个“十步一啄,五步一饮,不蕲畜乎樊中”的河泽边自由的水禽;“遥想战国当年”中作者揭示出庄子自由思想形成反向动因的“人之自丧”的社会文化痼疾;“不做牺牛”、“‘要将宇宙看稊米’”正面展示庄子的自由人生理想和超凡的人生境界;“困踬乡园一布衣”展现在严酷现实中庄子的另类眼光和独特的生存体会;“善用减法”展示庄子的超越性智慧,以及庄子对欲望之谜的破解;“故事大王”透过一个个生动形象的故事,领略作为庄子自由思想基础的深邃视角和独特的思维方式;“出国访问”展示庄子自由理想的政治领域表现……直至“哲人其萎”展现庄子在生死问题上的达观与超越。其中每一章都有自己的主题,而在每一主题中又都有相似的内蕴趋向中心磁石,形成众幅环绕之势,可以单独阅览,也可以欣赏整幅图谱。
除了上述提到的篇章外,《庄子传》中还有几章对庄子的文学、哲学成就,文化影响等进行了学术探讨,多以论证性而非叙写性为主,难以并入上述分析。但从全书来看,作为对庄子及庄学文化的全面解读,这些篇章为全书平添了些许厚重。
孟庆丽
王充闾先生的散文体《逍遥游——庄子传》,作为“中国古代历史文化名人传”丛书的首批首卷问世。作者借用“八面受敌法”的巧妙方式写就的这部力作,甫一出版,就引起了学术界的热切关注和广泛好评。
为先哲庄子作传,在学术界已属鲜见,而运用散文笔法对自己的学术见解进行再创作,更是独辟蹊径的学术创新,无疑具有引领意义。充闾先生“寝馈其中”、“心无旁骛”的创造性劳动不仅引领读者走进了无比宏大的庄子的世界,也为我们创设了同样宏大的读庄、解庄的世界。在《逍遥游·庄子传》令人目不暇接的创作和学术成果当中,优美传神的散文语言无疑是其中耀眼的亮点之一。
“传记文学,是一种基于事实存在的文学写作”。而要廓清生活于二千三百多年前的庄子生平的“事实存在”无疑是难上加难的学术畏途,因为庄子的行迹见诸于史籍的寥若晨星,而且多有分歧。在这样的基础上,如何以文学手法为载体把饱含学术新见与个性体悟的庄子其人跃于纸上,无疑是对学术底蕴、尤其是文学语言水准的超强挑战。而充闾先生却以学术和创作大家的风范驾轻就熟地解决了这些问题并创造了经典。正如黄留珠先生所评价的:“一部作品是否‘生动传神’?是否能塑造出‘饱满的人物形象’?靠的是语言文字。凡读过《逍遥》一书的人,可以说无不为其用语精确尤其是文字之美而称赞叫绝。”王充闾先生以“用语精确尤其是文字之美”所开创的可以说是传记创作的新境界,传记语言的新境界,散文语言的新境界。这一境界是文言通畅化、白话优雅化的境界,是对朱自清、闻一多等现代散文大家语言风范继承和发展的境界,是作者一以贯之的高品位文化散文证悟的最新境界。这种“文字之美”、这种境界在书中随处可见:
庄子思想深邃,才气纵横,视野开阔,且又浮云富贵,粪土王侯,无论在精神追求、生命格调、生活情趣哪个方面,都超离于凡尘浊世。这样一来,就面临着一个知音难觅、曲高和寡的问题。“堪怜举世嫌疏阔,谁与斯人慰寂寞?”所幸他的同乡中还有一位学富五车、辨才无碍的惠施,不仅博学多闻,而且,对于探索知识、追求真谛,也有着同样浓厚的兴趣。于是,他们结为真诚的朋友,同时又是旗鼓相当、各擅胜场的论辨对手(第十一章“失去对手的悲凉”)。
寥寥数语,庄子与惠施的清高品性、非凡友谊与执著精神已跃升纸上,而即将展开的论辩又是多么令人期待!书中,似这样行云流水般通畅、优美的语句俯拾即是、不绝如缕。
按照《中国历史文化名人传》编委会的创作要求,丛书作者不仅要“在尊重史实的基础上进行文学艺术创作,力求生动传神,追求本质的真实,塑造出饱满的人物形象”,而且必须“具有引人入胜的故事性和可读性”。纵观全书,字里行间无不浸透着这些要素,这既是作者渊博学识和高超技巧的反映,又是作者为学严谨求真品性的充分展示。为了贯彻“具有引人入胜的故事性和可读性”的原则,充闾先生有效地运用了多种方式方法,并且得到了论者的充分肯定。笔者认为,其中原典译文“艺术化”的手法尤其具有开创意义。
欲识庄子,必识其言。然而庄子之言却是“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傥,不以觭见之也。”(《庄子·天下》)往往是汪洋恣肆、言深旨远的,如何在忠于原文的前提下体现其“汪洋恣肆”的风格又示人以流利畅达的文采,达成“故事性”与“可读性”之目标,又是一次对语言功力的“大考”。然而这些困难在充闾先生为圣哲立传的激情与心血面前却不值一提。对于这些译文的上乘境界,王向峰先生有深刻的指认:“纵观《逍遥游——庄子传》中的原文转译,比较于庄子本文,我感到他达至的‘信’‘达’‘雅’最应予以充分肯定。”而能达至这一境界的转译不仅是译文,更是美文,是“艺术化”的译文。这些译文在传达原典真意,承载作者意图之外,带给读者的是双重的审美感受。且看对楚狂接舆哀歌的译文:
凤凰啊!凤凰啊!德行何以如此衰败呀?
要来的无可期待,已去的不可追回。
天下有道,圣人可以成就事业;
天下无道,圣人应该保全性命。
当今之世,仅仅免于刑戮罢了。
幸福轻于羽毛,不知如何把握;
灾祸重于大地,不知如何避开。
算了吧,展示德行,必致危辱;
危险啊,画地而趋,自拘自苦。
养晦韬光,我行无伤;
满地荆棘,勿伤我足!
这已不仅是译文,而且是一首立意高远、文约意丰的散文诗!这样的例证在书中不胜枚举!应该说,充闾先生在书中所寄寓的是主观性情、学术成果和文学创作融为一炉、浑然一体的诉求,而原典译文“艺术化”正是使之血脉相通的媒介之一。当然,这种“艺术化”不是脱离原典的创作,而是基于精准的意译的升华。其特点是严谨、畅达、灵动的有机结合,其高妙之处除上述之外,还可使行文摆脱学术论文的严肃与呆板,延续作者诗意的风格。充闾先生这种尝试也是有开风气之先的意义的,黄留珠先生对此亦有确论:“作为一部古代文化名人的传记,其必然涉及所引所用古文献的通俗表达问题。应该说,《逍遥》一书对此做出的努力是建设性的。……对学术性通俗读物的写作有一定的借鉴价值。”
充闾先生学识渊博,于创作中博采众长而化之,于现代诸散文大家中则推崇朱自清先生,对其文本和散文理论“寝馈”颇多。若深入分析《逍遥游——庄子传》中的语言,不难看出与朱自清先生的神似之处:在语言的运用上,走的都是文言通畅化和白话高雅化的道路;是在借鉴基础上的发展,在发展过程中的继承。
“五四”时期,诸大家们用精彩的创作实践彻底打破了“美文不能用白话”的迷信。而朱自清先生便是其中卓有成效的一位。朱自清先生曾说:“文艺用的语言虽然总免不掉夹杂文言,夹杂欧化,但是主要的努力是向着活的语言。”“活的语言”就是对这一道路的高度凝炼。虽然要表达的内容不同,语言运用的策略不同,但在“活的语言”创造方面,充闾先生和朱自清先生是殊途同归的。
其一是“活”在生动形象的灵动描写方面。且看朱先生在《绿》中对瀑布的描写:“那瀑布从上面冲下,仿佛已被扯成大小的几绺;不复是一幅齐整而平滑的布。岩上有许多棱角;瀑流经过时,作急剧的撞击,便飞花碎玉般乱溅着。那溅着的小花,晶莹而多芒;远望去像朵朵的小白梅,微雨似的纷纷落着。”这样的描写让人“如见其物,如闻其声”。再看王先生在书中十七章与老友“开情纵谈”后的结束语:“于今,岁月的河川中,已是千帆过尽,昔梦追怀,只剩下雨丝风片,倒影屐痕,还在陪伴着渐近老境的文友们,在苍茫的暮色里匆匆地行走。”这样的描写更使人“如见其人,如观其形”!
其二是“活”在融会贯通的古典蕴味方面。两位先生的家学背景、治学历程、学术功底和自觉追求已将古典文化的精华融汇于血脉之中。因此,看似信手拈来的文字也是古典蕴味十足,使人仿佛徜徉于唐诗宋词的意境之中。“从帘的上瑞向右斜伸而下,是一枝交缠的海棠花。花叶扶疏,上下错落着,共有五丛;或散或密,都玲珑有致。叶嫩绿色,仿佛掐得出水似的。”(《月朦胧,鸟朦胧,廉卷海棠红》)“庄老先生一生的足迹,绝大部分都是刻印在家乡的黄土地上;然而奇异的是,他却时时刻刻抱有一种穷愁羁旅、客中思家的孤独感与漂泊感。作为一个辛苦的旅人,他在那晚钟摇动的黄昏,此刻,料正向着无尽的苍茫,搜寻着仅仅属于自己的一缕炊烟吧?”美文如斯,似可“欲辨已忘言”了。
其三是“活”在白话雅化的点睛之笔方面。朱自清先生的散文是有一种雅中寓俗、化俗为雅的朴素大美的,这也正是他自觉追寻的境界,“雅俗却不是呆板的,教养高可以化俗为雅。”他写月亮“像个乡下姑娘,羞答答的”,意境优雅传神,而“羞答答”却是地道的扬州土语。似这样化俗为雅的例子在他的文中随处可见。叶圣陶先生对此有高度的评价:“谈到文体的完美,文字的全写口语,朱先生该是首先被提及的。”(《悼念朱自清》)充闾先生对这种来自民间的“活的语言”也是情有独钟的。书中“唠闲嗑儿”“拜拜”等东北俚语都用得恰如其分。且看他对老友“开情纵谈”起争执的描写:“争辩到激烈处,竟然互不相让,搅成了‘一锅粥’。看来,文人们打嘴仗,比‘妇姑勃谿’要热闹、有趣的多。”(《十七章》)“一锅粥”与“妇姑勃谿”就这样不着痕迹地统一在了一个生动、有趣的场景之中。
除此而外,在“整散结合”的节奏美感方面,在“理趣”也即是朱自清先生所言的“理智的结晶”方面,在“诗境”的营造方面等等,二位先生也都有异曲同工之妙。闻一多先生在他的重要论文《庄子》中曾称赞庄子:“他的文字不仅是表现思想的工具,似乎也是一种目的。”这一称赞用来评价二位先生,似乎也是贴切的。
王向峰先生曾经这样评价充闾先生:“充闾同志的散文创作已进入了本色天然、笔到文成的成熟阶段。值得称道的是他并不止于已成之境,而总是自创新机,不断地突破自己,为时代贡献新的作品。”充闾先生用品评不尽的《逍遥游——庄子传》,用拥有“优雅面孔”的审美化散文语言完美地回答了这一期许。
吴玉杰
王充闾的《逍遥游——庄子传》始终围绕“诗人哲学家的逍遥游”这一主旨结构全篇,在转译、引用、借鉴、鉴赏、阐发其他文本中进行创造性地书写与研究。王充闾在《庄子》提供庄子有限材料的基础上大胆地进行艺术想象,为我们提供最炫美的文本世界;而且文本吸收古今中外关于庄子的研究成果,创造性地阐释《庄子》、解读庄子,充满张力。与此同时,在庄子后文本中观照庄子,在逆时间性中回望庄子。这部传记在文本间性实现主旨归宗。
《逍遥游——庄子传》的主旨是诗人哲学家的逍遥游。王充闾以“逍遥游”作为篇名,具有统领性作用。他在《序》中说,自己写作这本传记采用八面受敌法,在传主这一轴心统领下,向外辐射式地伸出二十支扇骨。“亦即围绕着‘逍遥游’这个主旨,按照这二十个大体上以传主生命流程为序,相互联结、彼此照应、互不重复、各有侧重的专题,逐一充实、撰写,一如劳蛛缀网,渐次成篇。”王充闾把主旨归结为“逍遥游”,无疑逍遥游是庄子最重要、最核心的精神表征,它成为文本的主旨。但是如果我们细细分析的话,逍遥游是精神表征,而对于庄子身份的认定在文本开篇的第一章。如果我们全面审视这部传记,就会发现作者对传主身份的认定——即作为本书第一章的标题“诗人哲学家”,在全书中也具有统领性作用。所以若从整体思维的角度看,这部书的主旨是“诗人哲学家的逍遥游”。作者三十几万的文字都是围绕这一主旨进行构想与创生。
“一个文化的全部历史,只要在这个文本产生之前,都是这个文本的前文本:前文本是文本生成时受到的全部文化语境的压力,是文本组成无法躲避的所有文化文本组成的网络。”对于《逍遥游——庄子传》来讲,在它之前的文本都是前文本,有三种类型:一是《庄子》文本,二是庄学研究之果,三是文脉传承、诗人咏庄之作与作者自我的文本创作。《逍遥游·庄子传》吸收和转换这些前文本,呈现文本间性。文本间性,又被称为互文性(intertextuality)。克里斯蒂娃认为,任何文本的构成都仿佛是一些引文的拼接,任何文本都是对另一个文本的吸收和转换。所以,我们说,文本间性研究的文本的内部结构,即主文本与互文本之间的共生共存关系,而这种关系呈现的是对话性。
庄子资料有限,写作庄子传的难度可以想象,这对于作者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挑战。但同时,这也为作者的想象提供一个更加宽旷的空间。王充闾研读《庄子》数遍,并以《庄子》文本为本。他在“序言”中说,“征引寓言故事,取譬设喻,坚持抽象与具象的结合。”“转述《庄子》本文,按照实际需要,或原文摘引,或分段语译,均注篇名;引述原文,遇有难解字句,附以注释活意译。”实际上,在资料无限匮乏的情况下,《庄子》成为《逍遥游——庄子传》文本之本。王充闾以《庄子》为依托,在环境、语境与心境中无数次进入庄子世界,在文本间性中塑造诗人哲学家的形象,探求他的逍遥游精神内涵。
面对《庄子》,王充闾希望同庄子本人进行面对面的深入访谈。他想,既然中唐时期的文学家沈亚之可以凭借梦境的幻化,穿越一千六百年的时间隧道,直接与春秋时代的秦穆畅然交往,写出一篇脍炙人口的《秦梦记》,那么,“我怎么不能踵其后尘,在一场悠悠幻梦中”拜会庄老夫子,俄觉后完成一篇《庄梦记》呢?然而《庄子》中关于庄子的自我形象资料有限,历史上关于庄子的资料更有限,《史记》仅有的记载好像庄子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虚空性存在。然后人研究《庄子》的成果却颇多,咏庄的诗歌颇多,显然庄子的存在方式具有自己的独特性。所以,王充闾想寻梦、结梦、圆梦、述梦只能在翻越滚滚的历史烟尘、借助遐想,和庄子一同走在家乡的黄土上,把庄子“拽”到读者的面前。
物质的庄子、具象的庄子有限,而精神的、抽象的庄子无限。但是,对于读者来讲,描述具象的庄子非常重要,它就像一个超能量的载体,尽管很“小”,却承载无限。若没有这个具象,任凭作者阐释文字何其多,洋洋洒洒数十万言,然而它就像是一个虚空无法在读者那里形成强有力的鲜明存在,读者无法触手可及。所以,王充闾以想象的力量把庄子“领”到读者面前:“在那还乡路上,庄老先生身穿一袭缀满补丁的粗布衣裳,脚着系着绑带的草鞋,肩背一个破旧的行囊,晓行夜宿,穿行于蜿蜒起伏的山陵丘壑之间”。“寻寻觅觅,走走停停”。尽管这段文字不长,但是这是作者在研究庄子史料、领悟庄子思想与庄子对话千万遍之后才在作者心中陡然站立的形象,它是浓缩的精华。这些描述清晰地固化了庄子在读者心目中的形象,使他不再摇晃、模糊。无限的庄子就装在这个有限的庄子中。
王充闾在有限中寻求无限,依靠自己的艺术想象。没有想象,就没有《逍遥游——庄子传》。格林布拉特在《俗世威尔——莎士比亚新传》的“前言”中说:“如果要明白莎士比亚是谁,重要的是要循着他留在身后的言辞痕迹,溯源于他曾经经历的人生,寻踪于他曾经敞开心扉的人间世界。而如果要明白莎士比亚是如何运用想象力将他的生活转换成艺术,那么重要的是要运用我们自己的想象力。”随意打开莎士比亚传,就会发现格林布拉特经常会使用“可能”、“假设”、“如果”等这些词语表达。《逍遥游——庄子传》中,我们也看到“不难想象”,“我仿佛看到”等叙述方式,如果说前者表明作家对庄子生命体验的形象性体验,那么,后者则是与庄子合二为一的对象化表达。正是从这个角度我们说,不知何为我、何为庄子,犹如庄生梦蝶一般王充闾梦见庄子:“作为一个辛苦的旅人,他在那晚钟摇动的黄昏,此刻,料应正向着无尽的苍茫,搜寻着仅仅属于自己的一缕炊烟吧?”这是庄子,也是作者自己,更是人类孤独、漂泊的普遍情怀。这种诗化的表达和庄子形象的描述融在一起,庄子的形象生动、传神,而又让读者无限感慨与遐思。
真实性是传记作者的重要追求,作者应该在文本中尽量避免使用这些假设性和表明虚构性、想象性的文字。但是,王充闾和格林布拉特一样,打破这种常规思维,大胆想象,当然这里有不得不为之的“苦楚”与别无选择的“残酷”,但是我们看到正是这些想象性的表达为我们提供了更加绚烂的审美空间,给读者耳目一新之感,并使传主的形象更加鲜活,是一种更高境界的艺术真实。
《逍遥游——庄子传》文本与《庄子》文本是无法分割的文本共存。离开《庄子》便没有《庄子传》,但是《庄子传》文本并不是简单引用、引述与转述《庄子》,作者调动自己的超凡想象力将抽象与具象、物质与精神、自我与对象有机融为一体,免于使文本陷于前文本过执状态。因此,《庄子传》与《庄子》这种依存关系并不是简单的存在,而是文本间性存在。
王充闾在序言中说,“充分借鉴前辈与时贤的研究成果,悉心组织材料,反复斟酌弃取”,“立论采取开放、兼容态度,展列不同观点,择其善者而从之。”《庄子传》之所以能得到史学家的赞赏,正是在于它对庄学研究成果的内化之功,显示出主体阐释的力量。
《逍遥游——庄子传》引用了关于庄子的研究资料,但是,文本中并没有显得呆板。王充闾在引用时,有时会把专家、学者与研究人员的名字与著作名称都在文本正文出现,也就是说这些副文本都作为文本叙述的一部分,没有以注释的方式出现。这是考虑到传记的文学性表达(“序言”中说“顾及文学作品特点,按照编辑要求,尾注尽量做简化处理”),担心更多的注释性文字会破坏文本的综合协调性。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样处理不仅保证了文本总体格局上的协调性,而且还显示出作者对前文本的尊重。更重要的是,这些前文本以这样一种方式出现丰富了读者对庄学研究的认识与了解,拓展读者的视域,先前在读者看来比较陌生的专家与学者逐渐变得熟悉。我们甚至可以这样揣摩,在王充闾写下每一个庄学研究学者名字与著作名称的时候,他都是在做进入与前文本对话的准备。在他引用这些观点的时候,就是真正与他们、它们对话的开始。其实每一次开始,都是对话。每一对话,都是文本间性的体现。
文脉传承、诗人咏庄之作与作者自我的文本创作是《庄子传》中特殊的“前文本”,作者吸收和转化这些前文本显示出穿透与融合的力量。
第一,“后文本”之现:穿透的力量。
《庄子》与庄学这些前文本之“前”似乎没有任何疑义,但有一类前文本的存在就比较特殊。对于《庄子传》来讲,无疑是前文本;而对于《庄子》来讲,它们是“后文本”,不是出自庄子,而是源于文脉相承与咏庄之作。如果说,《庄子》之本,让我们分享王充闾想象的力量;庄学之化,让我们看到王充闾阐释的力量、思想的光芒;那么,这些“后文本”在《庄子传》的出现,让我们看到作者驾驭与穿透的力量。因为,这是把庄子放在中国文学的历史长河中、在他者眼中再看庄子,是看中之看,是探中再探;是镜中求镜,象中求象。没有穿透力,便止于他者对庄子形象的描述中,只见“后文本”之文本,不见文本间性。王充闾把文脉相承、“诗人咏庄”纳入正文,一方面表明庄子的影响力、无限可言说性与可阐释性,一方面“作为这部文学传记的有机组成部分,我们可以通过这样一条特具特色的交流通道,进一步加深对传主的探索与理解”,使不愿留下痕迹的庄子处处留下对后世影响的痕迹。这些文本具有逆时间性,虽然是作为庄子或《庄子》之后的文本,但是庄子对李白、白居易、王维、徐渭等人的影响以及他们的咏庄之作却又再次成为我们理解庄子的最重要文本,竟有元文本特征。这种逆时间性的文本间性在《庄子传》中普遍存在,“拉圣人当‘演员’”,孔子在庄子之前,但是从作者对庄子笔下孔子的描述,重现观照孔子在中国文化史上的地位。谈到生态主义,重新思考道家等等。
“身后哀荣”、“文脉传薪有后人”、“诗人咏庄”,对于《逍遥游——庄子传》来说,它们以前文本的形式存在。但是,对于《庄子》来说,它们以后文本形式存在。因此,这里面存在前文本与后文本之间的关系问题。这些文本的特殊性就在这里。王充闾穿透文本表层,在深层结构与文本间性中求文本“真相”,诗人诗性光芒的影响、哲学家的思想力量与逍遥游的精神内涵都在“后文本”中出现,都为主旨归宗之文本之在。
第二,自我文本之用:融合的力量。
在所有引用或借鉴的前文本中,还有一种文本比较特殊,即作者所引用的文本是先于《逍遥游——庄子传》的自我创造的文本。这里存在两种类型,一种是和庄子精神具有一定同构性的关于李白、苏轼等人的文本,这些在“文脉传薪有后人”中再次出现;而另一类是与庄子逍遥游精神截然相反的存在。如王充闾在历史文化散文《用破一生心》写曾国藩,在《庄子传》中曾国藩只是读庄为认知与见识,而不关自己的个性与人生境界;历史文化散文《利欲驱人万火牛》写秦始皇的欲望神话,在《庄子传》中秦始皇作为加法的人生原则,和庄子的善用减法构成鲜明的对比。从这个角度上说,《庄子传》调动了作者所有的精神储备,反过来说,好像是作者所有的精神储备都为《庄子传》而存在。因此,写《庄子传》是一个迟早的选择,是一个历史的必然,而不是简单的受命。但是,作者并不是把自己的前文本顺手牵来,而是经过再次选择、艺术加工与创造,更加简约而有力。它们不是作为《用破一生心》、《利欲驱人万火牛》、《青山魂》等文本的存在,它们的存在只为“诗人哲学家的逍遥游”这一主旨而在,这些文本融合到《庄子传》中,成为《庄子传》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显示作者融合的力量。
《逍遥游——庄子传》把三种前文本内化为为我所用的艺术质素,呈现自我对象化的文本间性,显示作者非凡的创造力。克里斯蒂娃认为,文本是一种文本置换,是一种互文性:在一个文本的空间里,取自其他文本的各种陈述相互交叉,相互中和。《逍遥游·庄子传》强有力地中和文本、内化文本,任何一种前文本,都没有过执、喧宾夺主,而是在与文本的共存中、在文本间性中,为“诗人哲学家的逍遥游”这一主旨“静静”地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