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蔚蓝
1
我从小是个叛逆的男生,生在上海郊区。初中毕业,我爸给我指出三条路:第一,按部就班考取高中;第二,去学厨师,至少可以饿不死;第三,去学建筑,因为有亲戚做这行。
当时我想读艺校,对写东西和拍片儿有兴趣,但父亲不同意,说如果考不上高中这条路就算断了。于是我随便选了个建筑学校。
中专大多是三年,但我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劲,去了一所四年制的建筑学院。二年级时,不学无术的我得罪了物理老师兼化学老师,期末成绩挂掉,被留级一年。这意味着要读五年恐怖的中专。我打算退学,家人不同意,结果读到第五年,我罢考了,在毕业前几天终于还是滑稽地退学了。
2004年我19岁,一腔热忱、一穷二白,每天跟一帮“新概念作文”出来的小作家畅谈未来。当时有出版社找到我,提出让我写一本书“爆爆料”,大致就是那种嚼舌根的书,写一写那群新概念作家的八卦博取眼球。我当时心高气傲,瞧不起那些玩意儿,没有答应。
那时候我也试着写电影大纲,当时有人看中了我的大纲要买版权,不给署名,被我一口回绝了,并且我特别冲动地说:“我写的东西就要我来拍!”2005年,眼看写东西维持不了生计,我进入一家工厂做技术员,数控冲床。干了七八个月吧,一直萎靡不振的,每天都跟有人欠自己钱似的,有一天发了半天呆,起来就辞职了。
那个傍晚我站在十字路口,考虑着该往哪个方向走,我像个民工一样坐在马路边,迷茫地望着四周,一辆公交车从我面前经过,车体上有个很大的旅游广告,上面醒目地写着一句话,大致是:你去横店了吗?
横店影视城是专门拍戏的地方,我在心里默默地想:好,那我就去横店吧!
我直奔上海火车站,对售票员说,我要最快的一班去义乌的车票。
2
2006年10月10日,我来到了横店。下车后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我妈说,人家外地人都挤着往我们上海跑,你为什么要出去闯呢?我对老妈说,我要对自己的人生做主,不管结果如何,都不后悔。
从上海出发时我身上只有300多元钱,一路上除了车费、吃吃喝喝,还为自己置办了一件衣服,到了横店就剩下四五十元钱了。
我随便挑了个景区下车,准备进去摸摸情况再说。可进景区需要门票,好像当时“广州街”是60元钱,“明清宫苑”是80元钱。我连门票钱也拿不出来,只好干站在后门口徘徊。
当时有个群众演员的群头,看见我在那里傻站着,就问:“你哪个组的?”
我说:“我没有组啊!”
他又问:“那你跟谁的?”
我撒了个谎,说:“我找朋友的!”
他说找朋友你在景区站着干吗,你联系他呀。我只好继续圆谎:“我用的是上海小灵通,在这个地方打不了电话啊!”
那个群头把手机借给了我,我随便找了个朋友的电话拨过去,胡乱说了两句然后挂掉,转身告诉群头:“我朋友去北京了,不在横店,让我等着他!”
那个群头看着我,将信将疑地说:“那你现在准备干吗?”我答:“我也不知道啊!我得等着朋友回来!”
于是,群头说:“我这儿正好有个群众演员的活人手不够,你要不要顶替下?”
我心里大喜:“没问题啊!”
那个戏是张卫健的《A计划》。
群头正好有哥们儿跟组外出,空着间房子。那种房子我也是第一次住,虽然我家并不阔绰,好歹也算衣食无忧。我住在一间只有一张床和一张破桌子的房间里,开始了“横漂”群演生涯。
当时,群众演员一天才20元钱,特约要80~100元。戏拍了四五天,有两个群众演员羡慕地对我说:“你运气不错啊,每天都有特约拍!”我一愣,说:“什么特约啊,我演的是群众!”他们说:“怎么可能,你没看到我们的戏服是脏的,你的是干净的吗?没看到你不但露脸,偶尔还带台词吗?你是特约!”
当天我演个药房小伙计,拍完戏有人来给我拍照片。我故意说:“我是群众演员,你拍什么照片啊!”拍照的人无辜道:“你是特约啊。”群头发觉露馅了,走过来哄我说:“啊,这个是特约啊,我也是刚知道啊!”
我心里暗暗不爽,问群头我下次戏是什么时间,他说是后天,然后我动了动脑筋说:“啊,后天我没空!”群头掏出钱来说:“哎,算了,这八十块钱全给你好了!”
但我还是没有继续跟着他干。那些日子每天都跟组跑龙套,八小时20元钱,超出一小时5元钱,但如果要当天现结账,每20元钱扣2元、5元扣1元。我和大部分群演都非常穷,如果要等半个月再结账就要挨饿,所以都选择“现结”。
那些日子有点儿悲催,经常只能啃凉馒头。记得那个冬天,晚上七八点钟,我拍完戏回来,在马路边买了几个包子边走边吃。对面有两家小饭馆,因为快圣诞节了,都被装饰一新,屋内坐满了人,打一眼看过去热气腾腾的,而我的包子早就凉透了。
没几天就是元旦,我特意改善伙食煮了大白菜,这时接到了老妈的电话,问我过得怎么样。我装作很高兴地说:“我过得很好啊,妈,冻不着饿不着,有很多戏都找我拍啊!”
第一个来横店看望我的人是舅舅。他去杭州出差,打电话给我。我们在餐馆点了一桌子菜,舅舅一眼看出了我的窘迫,直接问我:“你有钱结账吗?”我老实回答说没有,心里想:这桌子菜钱够我吃半个月呢!
我更卖力了,一天拍十个小时以上很正常,能赚50多元钱了,后来也开始做小群头。但有一次,我叫了些群演的朋友去接一个戏,拍了三五天吧,结果临结账时那家伙卷款跑了。我傻眼了。但那二三十个人是我叫去的,我就自己贴钱给他们,攒的一点点积蓄全搭进去了。
那段时间我什么活儿都干,群演、群头、各种助理,还去当替身替明星跳河,跳河的戏经常是身上绑了保鲜膜就往水里扎。黄晓明那版《鹿鼎记》,有场戏是韦小宝的几个老婆掉到湖里,我就是掉下去的“老婆”之一。穿了女人装,戴个假头套,大冬天的扑通扑通就往水里跳。
为了赚钱,我还去义乌舞过狮子,80~100元舞一场,有时候是到别人婚礼上表演,舞过板凳龙。
最后还是撑不下去了。2006年底,我答应了朋友跟组吴宇森的《赤壁》,但是电影迟迟不开机,我又不敢接其他剧组的活,断档的我山穷水尽。
2007年3月,我准备回上海。当时所有朋友都劝我留下,说,你回去了就回不来了,并且即使你回去了,也回不到原来的生活了。这句话是真的,但当时劝我的好多人后来也离开了横店。我们那帮人,不是没有人混出来,只是少之又少。混得好的都去了北京,混得差的都回了家乡。应了当时那句话:铁打的横店流水的漂。
3
离开横店没多久,就听说《赤壁》开机了。
我们一旦适应了这个圈子,就很难再适应其他圈子了。
回到上海后,我一直接散活,电视栏目、广告、影视剧都干过,中途还去某高校影视学院读过一年。
2008年底,我参加横店一个短片比赛拿了奖,得到当地赞助,可以去横店随便采景拍摄。那天采完景回来,碰到一个从前的群演哥们儿,他以为我又回来了。我说带了个小团队来拍短片,还有几个小时就回去,住在哪个宾馆,你如果有空就来坐会儿。
他没有来。我们那些人,有着本能的防备和抵触心理,一旦有人飞上枝头变凤凰,距离就会立马拉开,我们不想成为别人成功的参照物,别人也不愿看到我们想起尘埃过往。我曾经有个哥们儿现在是小有名气的导演,微博粉他他不回,电话要几遍才肯给。我知道,我不再是他的哥们儿了。当年,我们一起有一顿没一顿。后来他跟组去了北京,但是横店的费用还没有结,一天他给我打两遍电话,告诉我在北京多苦,没得吃没得住,最后不住地说:“哥,你得帮我催催啊!”他没有开口向我借钱,但我知道群头的钱希望渺茫,犹豫了一下,自掏腰包把那三四百元钱给他打了过去。他当天来电话,高兴地说钱终于结了。
他从来不知道那笔钱是我打过去的。只是隔了多年,他把我从朋友名单上删去了。这一行混出来的人,除了特别铁的朋友,大部分和当年认识的人都不再有牵连,因为他们最不想被别人知道的生活你知道。
我回到上海后的生活没有逆袭,也没有惊喜,一如既往地跌跌撞撞。
不熟悉的朋友以为我做编导过着各种令人向往的灯红酒绿的生活。但他们不知道,有时候录制节目前开会,能从下午2点开到凌晨5点,也有时候我开会时接到电话挂了,短信对方等下打过去,结果回过去往往就是第二天、第三天了。朋友不相信我连打个电话的时间都没有。
我没有文凭,即使后来带的实习生都是研究生,薪资待遇也远不能和编制内的编导相比。父亲说,如果我没有辞去那个工厂的技术员工作,现在月收入可能快一万五了。而我今天撑死也就一月七八千,要在上海买房、买车想都不敢想,做任何决定都畏首畏尾。我知道,自己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心高气傲的少年了。
有人问我,你这30年,有没有后悔的事情?
我说:“有。那一年,我去了横店。”
对方问:“还有吗?”我说:“还有那一年,我离开了横店。”
《你只负责精彩,老天自有安排》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