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金龙
别动我的打火机
□郭金龙
这是一个冬天的早晨,天还没有大亮。我起身坐在床上,手里摆弄着表弟从美国带回来给我的礼物,一个作工精细的“芝宝牌”打火机。那打火机通体金黄,闪着耀眼的光亮。我心里说:名牌就是名贵。我因此庆幸有这么一位身家过亿性情豪爽的表弟,他能轻轻松松地让为数不多的富人拥有的爱物,阴错阳差地列入我这个名副其实的穷人名下。
自从我有了令人骄傲的打火机,同事看我的眼神和过去不一样了。发了,中彩票了,有什么捷径?但凡这个时候我都不说话,如果我信口开河瞎说或者乱说一气,也只能证明我的浅薄和无知。我不是一个不靠谱的人,也做不出不靠谱的事情来。我低调一点儿,是想在众人面前展示我的深沉,让人对我有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的感觉。以前是我给人家递烟献殷勤,这回轮到他们上赶着给我敬烟,一是套近乎,二是找机会想玩玩我的打火机,满足一下持有名牌的荣誉感。
领导也对我客气了。几次饭局上,别人以为我是领导呢。领导还给我许愿,科长该提副处了,打造适时的升级版,我看好你哟。
那次,也是单位的饭局。同事聚会本是一件愉悦的事情,我却让在场的人谁都对我不满意。我早早地赶到酒店,坐在预定的包间餐桌前,习惯性地点燃一支香烟,手里摆弄着我的打火机,眼睛看着打火机就是一种莫大享受。不一会儿人就到齐了,菜也上齐了。我坐在局长的身边,自然要有上好的表现,把打火机恋恋不舍地放在餐桌上,准备拿瓶起子起开啤酒盖儿。我发现我身边的领导拿起打火机欣赏了一阵子,只见他把打火机放在右手的手掌心里,手掌不住地掂来掂去,然后,打火机在他的手掌上没有规则地上下跳跃,简直像孙猴子在如来佛的手掌上表演他的筋斗云,说白了是翻跟头,嘴里还不时地称赞打火机作工的精制。为了掩饰他的好奇心,怕别人笑话他少见多怪,他居然用打火机点了一支烟,但打火机还没有放回原处的意思。看到这些细节,我心里有些不愿意,你那么大的领导,怎么那么没深沉,喜欢这东西自己买一个,何苦拿人家的东西过眼瘾?我心里厌烦,浑身都觉得不自在,但总不至于和领导翻脸。想不到那个嘴快手也快的小王嘴上叼着烟,起身走到局长面前,伸手向局长借打火机,局长没通过我,好像打火机是他的一样,他恋恋不舍地把打火机递给了小王。小王回到他的位置上下翻动几下,低下头用手晃动着打火机,一脸的百思不得其解,嘴不对心地说:这就是名牌,我当是什么宝贝,不过如此而已!我伸手把啤酒瓶子从包装箱里抻出来,回转身趸在餐桌上,跟那个嘴臭多事的小王喊:别动我的打火机!
小王怯生生地把打火机放下,我趁机拾起打火机把它装进了隐秘的衬衣兜子里。小王当然不敢大声责备我,小声地在他的位置上嘟囔着什么,我没听见,也不想听他说什么,总之他不会说我好话。同事们开始埋头吃菜喝酒,往日酒桌上你来我往的兴奋和吵闹已然不见。
摆弄打火机,我惯常的方式是用手抚摸打火机,像抚摸孩子娇嫩的脸。我不认为摆弄打火机,就为抽烟做准备,是为香烟点火热身。烟就在床头柜上的茶杯旁边,但我不能抽烟,晚上睡觉前是可以抽一支的,抽烟要去厨房,而且要开着吸油烟机。早晨绝对不行,这是妻子给我制定的强制性措施,如果我一不小心违反了妻子对我的约法三章,这个倔强的女人一准会真跟我吵翻了天。正在厨房做早饭的妻子不知要到卧室里寻找什么东西,她推开屋门,一眼就看见我手里攥着的打火机,脸上的火气就跟打火机一样,一点就着。手指着我说:早就跟你说过,你当耳旁风了,不许在屋里抽烟!她的命令斩钉截铁,不容我质疑。
我犯了牛脾气,和她针锋相对,责备妻子说:你吃枪药了,腰里别副牌,谁玩跟谁来。我看你是印象病,可你今天就是弄错了,并不是拿着打火机就等于要抽烟!
妻子说:别跟我打马虎眼,谁不知道你和烟比跟我还亲。看见你多少次了,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就是想抽烟。你除了晚上那点儿事,还像个男人吗?看来,这个年轻气盛的妻子连打火机的醋也吃。我心里不是滋味,一会儿想笑,一会儿想哭,却哭笑不得,一时语塞。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生出了这么大的冲动,趁我不注意,快步跑到床前,伸手要抢我刚刚放到床头柜上的打火机,让我一时感到措手不及,歇斯底里地大喊一声:别动我的打火机!我的喊声余音未尽,身体已经不自觉地朝床头柜的方向扑去。天可怜见,幸好我出手神速,让妻子的清剿行动无果而终,我的那件宝贝才不至于无辜地羊入虎口。我却被柜子角碰伤了左手,伤口流血。我右手使劲儿攥着打火机,一副誓死捍卫胜利成果的架势,忍着伤痛顺手拉开床头柜的抽屉,寻找创可贴,慌乱地贴在伤口上。就是这样,我的注意力还是全在我的宝贝打火机上,心理作用和药理作用,让我的疼痛有所缓解。或许是我手上的伤口,触及了她原本的善良,也许是我们的争吵影响到了儿子,儿子的卧室里已经发出了故意而为的响动,让我们不得不照顾到儿子的情绪。妻子没再和我争吵下去,转身去了厨房,这一次的家庭控烟事件才算不了了之。
妻子是学校的老师,她得顾及快要考高中的儿子,上班到学校的时间是七点,不到六点她就得起床做饭,我自然就陪她一起醒来,再行注目礼送她出门,然后准备睡个回笼觉,以此弥补我的睡眠不足。天长日久,我已经接受了这种晚睡早起的生活习惯,为了孩子的未来,我甘愿做出牺牲也在所不辞。
人是生活在连续的时间里的动物,生活的每一个瞬间,都真实地被时间所记录,让你反思时间的公平与无情。妻子因为打火机的事情和我争吵,这是家常便饭,并没有真的生气。她基本上还算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对自己早晨言语上的缺失而感到后悔。为了缓解我的逆反心理,上班前她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交给我一项艰巨的任务,慢声细语地交代说:你就要上班了,我知道你是个工作狂,平时这个家也指望不上你,你呀,屡教不改,就是有那口神蕾,烟不抽不行吗?我虽然不主张你马上戒烟,可你也注意点你的身体,那玩意对身体一点儿好处都没有。干脆,你今天就把窗玻璃擦了吧,也算是弥补你不良生活习惯的过失。她还想说些什么,但我只能听到她长短不一的喘气声。或许妻子知道我有睡回笼觉的习惯,停了一会儿,才打开房门,再缓慢地关上,扔下一串脚步声走了。生活就在她的任性中流水般逝去,平静的生活,又总是有些不平静,不给我们一点儿反思的机会。妻子一走,我这屋子里就是解放区的天,晴朗的天。她刚走,我这个阳奉阴违的家伙在卧室里就点燃了香烟,享受神仙般的感觉。烟抽完了再次赖在床上真不想起来,说是抽烟,其实是想玩一下打火机,心里还在回想妻子抢打火机,我一声断喝的那一刻的快感。本心想实实在在地睡上一会儿,上了班这种奢侈的幸福时刻可就无法重现。我下意识地闭上眼睛,还没勾上来几分睡意,楼下不知哪家新买房子的邻居装修,真够早的,电钻的声音轰隆隆响起,搞得我心烦意乱。他家是楼下,声音大部分是向上扩散,传到我房间的声音就特别大,如雷贯耳。我揉了揉眼睛坐起身,发现自己睡意全无,只能爬起来,找出一套工作服穿上,操起玻璃擦、抹布等一系列擦玻璃的工具,开开窗户,在窗里窗外左冲右突,横扫千军万马。家里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就那几扇玻璃窗户,禁不住我手疾眼快,快速出击,不到中午,我已经圆满完成任务,没辜负老婆大人对我的信任。放下手里的工具,我从卧室里拿出打火机,回到客厅的落地窗前,幸福地坐在沙发的一角,手里鼓捣着打火机,左看一眼右看一眼,脸上流露出十分享受的样子。
因为一种嗜好而爱上了一种物件好像是顺理成章的事,有时拿着打火机干脆就不是为了抽烟,完全是用来满足心理的某种需求。玩够了,可能当初的烟瘾也就过了。我突然想起我连早饭都没顾上吃,闻声而动的肚子开始提出抗议,发出咕咕的声音。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看来吃饭此时对于我来说是头等紧要的事情,不能不提上日程。楼下就有一家新开张的饭店,鞭炮声响起的时候,我正在凝神地看街景,所以对这家新开张的饭店就有了利好的感觉,嘴上坚定地说下楼吃他们一回,尝尝新鲜。心里想着犒劳一下自己因为擦玻璃而有些疲惫的身体,也是一件好事情。我顾不上清洗一下满是灰尘的脸,更顾不上换掉身上劳动时才穿的工作服,抓起放在屋门口鞋柜顶上的开门钥匙,来不及放到衣兜里,开开门,一路小跑下楼。我杂沓的脚步声和手里晃动不停的钥匙的金属碰撞声,弄得整个楼道嗡嗡作响。上楼的邻居跟我走个碰头,差一点儿迎头撞上。吃饭的兴致被邻居这么一搅,虽然有些低落,但维持生活温饱的直觉还很强烈。我脚步生风,没用多大工夫,就到了小区的门口。我把钥匙包放到衣兜里,掏出打火机,举起攥着打火机的手和门卫的保安打过招呼,就看见一辆拉着一车建筑材料的卡车呼啸而过,一位在街边蹒跚行走的老太太应声倒地。人和车交会的那一刻,我以为老太太已经被车撞了。我跑到近前,发现老太太还好,只是受到车的轰鸣声惊吓,跌倒在路上,昏厥了过去。我走上前,想扶起老太太,把攥着打火机而伸不直手指的那只手从老太太的脖子底下穿过,老太太这时发出了哼哼的声音。生命体征还在,说明没什么大碍。她在街上行走,很多人都看见了,确定老人的家是这个小区里的住户无疑。有知情的邻居,就去找老太太的儿子。路很近,她儿子急三火四赶到现场,正赶上老太太也从昏迷中缓醒过来。儿子急忙问老太太怎么回事,她稀里糊涂地用手指着我说:是,是,是他把我撞倒的。我一听这话心里不是个滋味儿,马上就从老太太的脖子底下抽出胳膊,站起来转身想一走了之,但自己知道,事情发展到这个份儿上,我就是想走,又岂能说走就走?我隐约感觉到,我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老太太感觉托着她头部的胳臂没了,几乎是在我抽出手臂的同时猛然起身坐到地上,用眼睛寻找我在什么地方,我故意躲到她的背后,让她看不见,以此表达我对她的不满。就是这样的情形,我还没忘了摆弄我的打火机,我试图变换一种方式玩着我的心爱之物,但习惯还是让我用手抚摸打火机,也只是在抚摸打火机之际,抬一下手不经意间在眼前晃动一下。三三两两过来围观的人群议论纷纷,有的说我:看他手里的打火机,那是富人才有的物件,不至于撞了人赔不起钱而耍赖吧?有的说我:你不知道吧,越是有钱人越抠门儿,给钱叫爹,兴许就是他把老太太给撞倒在地怕赔钱而不敢承认。老太太的儿子不住神儿地盯着我的打火机看了一阵子,嘴里说:一看打火机就知道你是有钱人,有钱就任性,拿我们老百姓的人命不当回事儿,别跟我装了!幸好一位我过去的邻居,现在也住在这个小区的女人,听到老太太的话茬儿不对,从围拢的人群外挤了进来。她是个长相漂亮心地善良的女人,尽管人过四十,但面相并不显老。她低下头,语气温和地问老太太:大娘,他拿啥把你撞了?老太太断断续续地回答说:是……是车……是卡车,他……是开车的。
一句话就问到了点子上,也就是问题的要害。
邻居女人接着问:你看他有车吗?把你弄摔倒的车早跑了。一开始,老太太的儿子真信了老太太的话,不想再问什么,那架势就想拉我一起去医院。可还没来得及动手,就有人出面指证,老太太的儿子看样子也是个有身份的人,脸上一会儿红,一会儿紫,难为情的样子一看就能看得出,马上扶着糊涂的老娘打车去了医院就不必细说。
他们走了,我才想起吃饭的事情。早饭没吃不说,这午饭时间也险些被弄假成真的事情给挤兑掉。肚子感觉到了不公,轮番呼叫向我进攻,我意识到不能再这样耽搁下去,吃饭要紧。我推开人群,手里攥着打火机,向那个新开业的饭店走去,可心思还在被冤枉的情绪里摆脱不掉。邻居女人追过来问我:老弟,你干什么去?我说:吃饭。女人站到我近前说:这事让我赶上了,我不能不说句公道话,老太太是真糊涂,你去救她,她差点把你赖上。这时,我才想到应该谢谢人家,就连忙说:真要感谢你了,你看我急着吃饭,把这事给忘了,请原谅。女人说:谢啥,我们住邻居的时候,家里煤气爆炸,不是你冲进屋来抱起我女儿就往医院跑,说不上我女儿会落下什么残疾。
我想起了那天的情景,我舍身救人的英雄形象。但时光流逝,这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他们家就住在我家老房子的隔壁,听到爆炸声我在我家的前屋后屋的窗户寻找事情发生的地方,确定是西面的邻居,开门看见她家的进户门已经被爆炸的气流冲开,她家的室内烟气弥漫,楼的走廊里已经挤满了人,却没人敢进屋里救人。我没有犹豫,跑进屋子在那片爆炸后的浓烟里找人,眼睛什么都看不见,脚却踢到一个人的身体,可能已经被炸伤,没有知觉。我还是没有犹豫,抱起来就往外跑,才知道这是她家八岁的女儿。看我进屋,屋外边的人们才跑进屋,救起了他们两口子,和我一起送到医院,尽管一家三口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却在我的引领下第一时间得到救治。我跟女人说:这个时候好人难当,如果不是你敢出面说句公道话,怕我真是要被他们冤枉。
我和邻居女人说:多日不见,今天碰巧赶上了,要不,咱们一起到饭店吃饭?女人说:不了,你去吧,我家里还有事情没做完。她好像还有话要说,看得出来我着急去吃饭,转身和我告别向回家的方向走去。
当我踏上行道树下花花绿绿的鞭炮残碎纸片上的时候,后面跟过来一个瘦高个子的年轻人,走到我前面,回头阴阳怪气地说:想当好人,好人是你当的?不过你让女人为你感动,也算是意外收获。
我知道他说的收获所指的是什么,真想追上他抡起巴掌抽他的脸,替他的父母教训一下这个无理取闹的东西。但大庭广众之下,他是混蛋王八蛋,我不能跟他一样,给街坊邻居留下饭后的谈资。
我知道这个人是看到了刚才的场面,凡事都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尽管他曲解了我的用意,还是不能拿他的话当回事儿,不过是年轻人一时的玩世不恭罢了。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追上了他,和他一同进了饭店的门。这个饭店,在外面看这门脸显得很大,但饭店的大厅,也就是营业面积并不大,显得门脸比饭店的实际内容夸张了一些。我想现在的事情都是这个样子,无论办什么事情都有好大喜功的成分在里面,也体现着现实的人们力求现实,却弄巧成拙,往往透露出心理浮躁的一面。厅里摆放八张招待散客的桌子,桌子显得小了一些,一张桌子四个人就餐。我因为街上遇到老太太的事情,进门晚了,差不多位置都被人占下,估计楼上还有雅座,但我不能去,就我一个人,吃一碗饭就走,没人跟我谈商务,讲排场。我四处张望,搜寻能够空出来的座位。也就在我专心寻找座位的时候,那个和我一同进门的年轻人已经溜进大厅里面,消失在就餐的人群里。我只注重吃饭的事情,也就暂时忽略了那个行为稀奇古怪的年轻人。一个穿黑色服装的服务员走了过来问:先生你吃饭?我心里说:你这是废话,不吃饭到你的饭店参观什么?心里反感,却不能说出口来,只好硬着头皮说:是。服务员没看出我情绪的变化,笑盈盈地和我说:你跟我来。我想吃饭就只能跟着她走,果真在里面靠楼梯口的左角还有一个空位,等我坐下了,发现那个跟我说风凉话的年轻人就坐在我的对面,我不想理他,低下头好长时间。服务员把手里拿着的菜谱抬高到齐胸位置问我吃什么,高挺的性感的颤动的胸部让我多看了几眼。我心里正懊悔冤家路窄,躲都躲不掉这个倒霉蛋的年轻人,没听清服务员的问话,装出了要去厕所的样子,问服务员:卫生间怎么走,服务员抬眼看我,这才发现我穿着工作服,想是怕别人以为她有瞧不起人的心理,才勉强把抬起的手又放回菜谱上,用嘴撇了一下,示意我卫生间大致的位置。我站起身逃跑似的去卫生间,只听那年轻人在我背后和服务员说:别理他,他是要饭的。我站住脚,心里产生了再次抽他嘴巴的冲动,可我还是忍住了。往卫生间的方向走,寻思这顿该死的午饭在哪个位置狼吞虎咽。在卫生间转了一围出来,抬眼看饭店里的形势,让我感叹人满为患,只能硬着头皮回到原来服务员给我安排的位置,要是耽误了,恐怕这个糟糕的位置也被人抢占去了。服务员这时已经到别的桌前招呼客人,我坐在那里好半天,没人理我。便习惯地掏出打火机在手里不住的摆弄,摆弄了一会儿,自己觉得无聊至极,真想抽烟,转头看到饭店里黑压压的人,便自觉地把在兜子里掏出一半的香烟又放了回出,手不自觉地把打火机放到吃饭的桌子上。那个衣衫破烂,比我穿的一身工作服还要脏的年轻人用左手从桌子上拿起打火机,左一眼右一眼的打量这个与众不同的打火机。还问我:这是什么牌子的?我心里烦他,无心回答他,就责问他说:别动我的打火机!当然我的声音足够歇斯底里。年轻人听我这么一说,故意把打火机抛到空中,再用手接住,再往空中抛去,如是几次,是在气我。我气得眼睛里差点充血,他看我真生他的气了,便把打火机啪地一声拍到桌子上,还说:谁稀罕你的破东西,不过是一件冒牌货,你当我不知道,这是仿美国的山寨版。我没再搭理他,对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沉默是最好的应对。我抓起打火机,把它放在掌心上,眼神里流露出怜惜的目光,算是对这个年轻人不守规矩的一种无声的反击。不一会儿,穿蓝色制服的服务员端来了年轻人要的饭菜,还没等服务员把托盘放在桌子上,我就手举着打火机,急不可耐地跟服务员说:给我上四个狗不理包子,一碗酸辣汤。
服务员的手就那么伸着,左一眼右一眼地看我,心里肯定是疑问重重,想来她也听到了年轻人的胡言乱语,怀疑我是不是像年轻人说的那样,是个要饭的。她发现我手里的打火机,看了很长时间,心里一定是追问:一个要饭的怎么拿着这么好的打火机,是不是偷来的,要不他不是要饭的?服务员放下托盘,显然她心思不在她的手上,拿出来的菜盘半在桌上,半悬在空中。我顺手把盘子往桌子里面拉了拉,怕盘子从桌上掉到地上,手里的打火机就放到了餐桌上。服务员是想解开她心里的疑问,便用手拿起打火机,上一眼下一眼地看打火机是不是真的,我拼命和服务员喊:别动我的打火机!服务员心里生气,把打火机摔到餐桌上说:谁稀罕你的破打火机,分明是冒牌货,我劝你也别带它出门,砢碜。服务员转身就走了。我知道服务员还是怀疑我是要饭的,这种时候我说什么都是多余的,连忙下意识地喊其他服务员给我上菜,那个穿黑色制服的服务员只是看我一眼,并不答话。而对面的年轻人筷子夹起一个新的包子,在我眼前故意晃了一晃,然后再送进嘴里,嘴里传出吧唧吧唧吃东西香甜的声响,嚼得差不多了,把吃剩下的包子皮扔到地上,被不知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一条流浪狗吃了,狗嘴里传出和那年轻人一样的吧唧声。然后他又夹一口菜,在我眼前晃了一晃,再迅速地送进他贪吃的嘴里,像是在戏弄一个几天没吃饭的孩子,也像似在对付那条流浪狗。我站起身,自尊心有生以来受到莫大的伤害,想发作,但又没有充分的理由,只能借故喊身边的蓝衣服务员给我上菜。服务员勉强走了过来,看样子是真的把我当要饭的对待了。她慢条斯理地与我保持一定距离,不耐烦地说:你要吃什么?我生气地数落道:喊你半天了,你才过来。服务员还是不屑一顾,跟我说:店里人多,顾不过来。我想反问她:什么顾不过来,分明是你听信了那年轻人的胡言乱语,以为我是来吃你们家白饭的。但这种露骨的话要是说出口,这种场合只能自取其辱。我只能说:你是怕我吃饭不给你钱吗?说完就去兜里掏钱,或者银行卡什么的显示一番,但现实却让我哑口无言,我不仅没有拿出能够证明我不是要饭的,让服务员分辨出真假的东西,却差一点让我在这个饭店丢尽了脸面。我由于着急吃饭,忘了换衣服,那些现在能代表我身份的钱和银行卡之类的东西,都在我上班时穿的衣服里面。大概那个服务员没注意我的细微动作和脸上的变化,我也强支撑着门面,跟服务员重复了一次我要的饭菜,这个饭店的招牌食品,天津包子狗不理,再加了一个酸辣汤。我是真的饿了,先要的四个包子,最后又加了三个,才算赶走了我肚子里的饥饿感,看一眼我对面那个尖酸刻薄的年轻人,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吃完了饭,领着那条流浪狗,走到了饭店门口,黑衣服务员好像是在问他结账没有,他胡乱地向我桌子的位置指了指,服务员没再说什么,他大模大样地走出饭店。我这时才想起我兜没装钱的事情,只能给老婆打电话。再用手去摸电话,心里先是一愣,要是电话没带来,今天这个砢碜也就丢在这个新开的饭店里了。人家开饭店招谁惹谁了,遇到我和那个刚出门的年轻人,肯定不吉利。要不是我在干活时接过别人打来的电话,怕是今天连电话也真就不会带了。我在衣服兜子里摸到了电话,紧张的我才松了一口气。我拨通电话和老婆说:你看我干完活到咱们家楼下新开的饭店吃饭,没换衣服,结果没带钱,你把钱送过来吧,我吃完了,买单走人。老婆在电话里当时就埋怨我说:我就知道你干点活就讲价钱,粗心到出门找不到家的人,我这也是忙得脱不开身,教师进修学院的人正在听课。我心里正怨恨老婆这个时候不能过来救急,一抬头发现一个熟人。那个和出门没结账的年轻人走个对面的人,也是和我在楼道里走对面的邻居,我没注意他也来这里吃饭,进来就座在了我旁边的坐位上,我只顾着缓解没带钱的紧张情绪,别的根本没在意。他听明白了我打电话的意思,就抢着说:别让你老婆过来了,挺远的路,我给你结了,改天你再还我。我仔细看看他,他居然有点儿像我为人处事豪爽的表弟。
我说:谢谢,不用了,我表弟一会儿就过来。我一边和邻居说话,一边再掏出手机给表弟打电话。但我并不想给表弟打电话,怎么说都不是一件好事情,吃饭不带钱,让人家怀疑我是有钱没带呢,还是根本没钱想到饭店吃白饭?有个服务员端着一碗羊汤朝我这边走过来,她看我吃完了饭坐在原地不结账,用眼睛瞪我一下,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不一会儿,另一个服务员也走过来,端的不知道是谁要的“馅边”。“馅边”是我们这个地方名菜,用上好的酸菜炒鸡蛋,做这道菜上要注重酸菜的刀工,细到跟头发丝一样。炒菜时要注重火候,先下鸡蛋炒到嫩黄,再放各种作料,尤其是多放大蒜。相传这道菜是因为一位将军打胜仗路过的时候,本地县太爷宴请将军,原定是满汉全席,厨师忘了一道菜的食材,菜上不全了,肯定不吉利,影响将军的情绪。看到厨房只剩下鸡蛋和酸菜,厨师灵机一动,就做了酸菜炒鸡蛋。他小心翼翼把菜端上桌,将军开始有些犹豫,轻轻地把菜夹起放到口中,酸菜和鸡蛋,鲜嫩无比。放下筷子问厨师:这叫什么菜?厨师一时语塞,县太爷小声告诉厨师说:现编。厨师不知道县太爷让他编一个菜名,还以为县太爷说的就是菜名,就顺嘴吞吞吐吐地说:馅边。连说话的发音都出了问题,现编就成了馅边。从此这道菜就叫馅边。服务员没看见她前面有人站着,手里端的菜正好碰到前面服务员的腰上,那服务员站立不稳,把一碗羊汤洒在我的裤子上,我站起身喊:你们干什么!两个服务忙着道歉,给我擦裤子。幸好这是件工作服。我怒气冲冲地坐回原位,心里想:不能在这里待下去。这时,饭店里传菜的声音,报菜的声音,碗筷的声音,电器的声音,进进出出人的脚步声音,吵得我无法安静下来,脑袋像要爆炸,我双手捂住头。我心里想只能给表弟挂电话,让他过来救急,要不我出不了饭店的门。表弟听我一说,迟疑了一会儿,说马上就过来。
表弟进了饭店的门,我心里觉得有了靠山,就大胆挥手喊蓝衣服务员:过来,买单!服务员过来了,那个跟先前出门年轻人说话的黑衣服务员也跟了过来。蓝衣服务员说,七个包子,一个酸辣汤,一共三十八块钱。表弟拿钱的时候,那位黑衣服务员问我:刚才坐在你对面的人说你们是一起的,他让你结账。我一听说那个年轻人就来气,说:他和我不是一起的,我给他结什么账?服务员听我说这话,情绪就发生了变化,数落我说:你们一开始就跟我打马虎眼,绕圈子,先是他说你是要饭的,这点儿钱不至于你们动这个脑筋。别说了,把账结了。她脸上一副不容置疑的样子,让我气愤不已。
我大声争辩说:我跟他不认识,不沾亲带故,我没必要给他结账。旁边的邻居打帮腔说:就是那个刚出门和我走对面的人。
黑衣服务员说:是。
我知道邻居是个开饭店搞服务业的人,但我不知道他家的饭店在什么地方,我们并不熟悉,没机会问过人家。只听邻居接着说:你们搞错了,被骗了。那个年轻人才是个要饭的,他到我们家店里去过好几次,吃了不给钱,还理直气壮。
我座位旁边的人指了一下蓝衣服务员说:你可能是相信他说这位大哥是要饭的话了,结果你们放走了真要饭的,却让这位大哥背了黑锅。说完他哈哈地笑了起来。
俩服务员傻站在店里,看来那年轻人的饭钱只能由他们出了。我表弟和服务员说:算了,不管是不是要饭的,这钱我结了。
我和表弟走出饭店,就看见表弟那辆宝马车停在饭店门口很显眼的位置。我不吐不快,跟表弟说:你那个打火机是真的假的?你总说它能代表身份,我在饭店里拿出来了,人家差点把我当成要饭的,就差没给我轰出来。
表弟还是用他的慢条斯理掩饰心里对我的不满,笑了笑说:哥,你要是不愿意用这打火机,那就还给我。我心里生气,从兜里掏出打火机拍到表弟的手掌心里,嘴上却习惯地跟表弟说:别动我的打火机!表弟听到我的喊声,心里一震,惊呆了好一阵子,然后举起手晃动一下打火机说:跟你开个玩笑,你却拿着棒槌当真(针)了。说着把打火机递回到我手上:哥,你收好。看我没什么反应,他就把打火机硬塞到我的兜里,挥了一下手算是和我告别,径直往我隔壁饭店走去。那家饭店从外表看,比这家新开业的饭店要高上几个档次。我想到的是:新的,不一定就是好的。
这时,单位的小王也从饭店的门里出来,和我打过招呼,站到我跟前说:你看你表弟,人家才是真正有钱的主儿,多低调。看看你,拿着人家的打火机,把你就美上天了你?小王还是那个德性,说话尖酸刻薄,但他是真实的,没有虚张声势在里面。
我们在现实中生活,为名利而奔波,谁也免不了俗气,我挺一挺胸,没和小王一般见识。我站在原地没动,心里生出莫大的委屈,我有讨好小王的意思,像是对他说话,更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我戒烟了,也许这样生活会好一些。
小王歉意地挥下手,和我告别走了。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没动,把表弟给我的打火机隔着铸铁的箅子,准确地投进了我眼前的下水道里,打火机在下水道里发出几声清脆的回音,好像在说:那不是你的打火机……
责任编辑 孙俊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