僚人在乐山的那些事儿

彭元江

距今1 800余年前的西晋末期，四川许多州县曾为从贵州迁徙而来的僚人所占据，时间长达200余年，历史上著名的“僚人入蜀”即指此事。乐山地处四川西南边缘，是僚人进据的重点，直到南北朝才为北周收复。此事虽然距今久远，但僚人对乐山的多种影响却绵远悠长：因为宋元时期乐山经济文化之所以得以发展，甚至清代乐山之所以改称乐山，均与僚人有着密切关联。

乐山历史沿革中的僚人

其实早在古蜀国时期，尤其是古蜀后期，今川黔之间便活跃着一支实力强大的僚僰人，而自古“僚僰同族异名”，系汉晋以后的仡佬族之先民，亦属百越族系。

僚僰人在宜宾至马湖（今在雷波县境）一带建立部落方国，曾一度深入乐山峨眉一带，与以雅安为核心的青衣羌势力接触。青衣羌亦曾达到今宜宾市南溪（南溪县也有青衣江），但后来均被开明氏蜀人击败——所谓第三代开明王保子帝“攻青衣，雄张獠僰”就包含有这部分史实。（参见童恩正《古代的巴蜀》）可见从古蜀开始，僚僰就没有远离四川，也没远离乐山。

战国至西汉，僚僰人在今贵州中部建有夜郎国，其实力最强盛时曾深入蜀地，乐山及附近郡县均属大夜郎国范畴。汉武帝建元年间发兵破夜郎，在今贵州遵义设置犍为郡，郡治所后移至僰道（即今宜宾市）。西晋末年，中央政府因八王之乱分崩离析，蜀地境内发生流民大起义，建立了割据性质的成汉政权（公元303年—347年）。其间“迁十万余户约五十余万僚人”，从夜郎故地即贵州北部陆续进入巴蜀及汉中，在西南地区引发了一次著名的民族大迁徙——“僚人入蜀”。西晋在蜀地设置的15个郡有14个郡均为僚人进据，许多县治因僚人而废弃，许多汉晋崖墓被僚人辟为居室，汉人大量北迁东出，全川经济凋敝。乐山时称南安县，其县治亦几度迁移，在南北朝时曾一度侨居川北的剑阁一带，一直到北周武帝保定元年（公元561年）才在乐山—夹江—峨眉恢复统治，在今乐山市市中区关庙乡设平羌县，所谓平羌实为平僚。

隋唐至宋元，中央王朝对僚人采取剿抚结合的策略。隋代仁寿初年，隋军平息了乐山一带的僚乱，在今市中区苏稽镇建立僚人聚居区——荣乐城，城内立竹王寺，“荣”有繁茂之意，乐即僚，以此安抚僚人。唐代平定了犍为县著名的“铁山僚乱”。两宋加速了僚、汉的融合，而不愿被融合的生僚则南退至峨眉青龙场一带。但实际上僚僰即夜郎势力和影响并没有远离四川，也没有远离乐山，以至于史书载：“宋以前，谓郡及眉、叙皆夜郎国，无异说。”（清同治《嘉定府志》）。宋人宋祁有诗曰：“嘉月嘉州路，舸峨接画船。山围杜宇国，江入夜郎天。”表明包括宋人在内，人们仍视乐山等川南郡县为夜郎地。

明清两代，僚人退至峨眉龙池的土地关以西，正如《嘉州府志》载：“土地关，县西蛮界”。清代，僚人更是远遁至乐山金口河共安及峨边大堡以南，大堡设清军参将府以御夷僚，今堡墙尚存。僚人陆续进入彝族地区，融入彝族。“在甘洛等地，到近代彝族中间有一支为‘曲曲乌’，《清溪县志》：‘曲曲乌，僚也’”。（参见马琦《乐山古代民族》）

乐山民俗文化中的僚人

僚人风俗、信仰与汉人大有殊异。每岁三月三祭祀夜郎王（竹王），常能看见椎髻跣足、凿齿穿耳和穿筒裙、披长发的男女僚人边歌边舞，敲铜鼓、唱蛮歌，别有一番风情。在僚人看来，他们起源于“竹生人”，是竹王的后代。传说，竹王是由漂竹剖而生之，众人因竹王非血气所生，王死后遂立其三子为侯，即竹三郎。以贵州为核心的夜郎国，视竹王、竹三郎为神，入蜀的僚人也以竹王、竹三郎为神。乐山有条绕城而过的溪水自古名竹公溪，所指正是竹王崇拜。

明代正德年间，居住在宜宾一带的僰人族团被朝廷派兵征服，估计余者退入贵州而融入进古夜郎国故地的仡佬族。其实仡佬原本就源于僚僰，仡佬一词快读就是“僚”。至今仡佬人称竹子为“盖脑”，与仡佬、僚同音，本意也是“竹生人”。甚至“夜郎”二字发音与仡佬、盖脑发音也很近似。贵州学者们在研究仡佬族历史和古夜郎国文化时，常要追述到四川乐山竹公溪和宜宾竹王祠。看来竹公溪一带似乎亦演绎过“剖漂竹”、“竹生人”的神话，那么隋代僚人在距竹公溪不远的苏稽（荣乐城）建竹王寺，也可能出于同样缘由。

“僚人入蜀”的两百年间，僚人一改汉晋时期汉人的崖墓葬式，在乐山留下了大量的崖穴葬和悬棺葬。特别是悬棺葬，即在绝壁上部凿眼打平桩放置棺木，系僚人特有的葬式，这为研究古代葬式文化保存了丰富素材。

乐山古代经济中的僚人

乐山是僚人涌入的主要区域之一。在经历“僚人所到，郡县皆废，百姓流离，土地荒芜”的两百余年阵痛后，到了唐宋两朝，乐山经济已有了大的恢复和发展。僚人人口的繁衍为农耕生产提供了大量劳动力，在汉文化的融合影响下，僚人逐渐放弃刀耕火种，汲取先进的农耕技术，开辟耕地，兴修水利，促使境内形成了许多农业大区域，诸如土主剑丰坝子、夹江甘江大平坝、青神的汉阳坝、五通的西坝等，都是土地肥沃、物产富饶之地。物产的丰富促进了商贸业发展，城镇汉僚居民亦大受其益，为两宋时期乐山大发展奠定了基础。

僚据后期，乐山手工业也得到一定程度恢复和发展。僚人善于纺织色彩鲜艳的细布缝制筒裙、短褂，善于制作各种小型薄胎铜器等。此外僚人还善做釉陶器，乐山苏稽镇荻屏山有隋唐时期的釉陶窑遗址，当地老乡至今仍称之为“蛮子烧碗儿的地方”。“蛮子”系指唐宋僚人。这意味着僚人是乐山釉陶业的开拓者。荻屏山窑是乐山宋元时期西坝窑群的先声。绚丽多彩的西坝窑黑釉、窑变釉瓷器，集技术创新和釉色美学于一体，是乐山汉人和僚人后裔共同创造的艺术杰作。

乐山《竹枝词》中的僚人

据载，僚人喜“手执竹枝歌舞”，爱唱“竹枝词”——这是崇拜竹子的民族通常使用的一种歌咏形式，即僚人民歌。“竹枝词”贴近百姓生活，通俗易懂且朗朗上口，经过唐宋文人改造，成为中华诗词奇葩，乐山至今遗存有不少古人吟咏僚人风情的诗篇。

竹公溪是乐山一条流经城区的小河，古时距城区约三里之遥，河两岸有僚人聚落，竹林中间有竹三郎祠。中唐女诗人薛涛曾居乐山，她在《竹郎庙》诗中吟道：“竹郎庙前多古木，夕阳沉沉山更绿。何处江村有笛声，声声尽是迎郎曲。”明代永乐年间翰林院编修林志《西蜀竹枝词》云：“竹郎祠前江水流，竹郎祠上彤云收。竹枝歌向云中去，大小峨眉俱白头。”

清代康熙年间诗人王士祯《嘉州竹枝词》云：“竹公溪口水茫茫，溪上人家赛竹王。铜鼓蛮歌争上日，竹林深处拜三郎。”又《竹公溪诗》云：“漏天未放十分晴，处处江村有笛声。水远山长听不足，竹郎祠下竹鸡鸣。”诗句中生动的民风民俗和秀丽的自然景色十分迷人，足以见甚至到了清代，竹公溪两岸居民仍认同自己是僚人后裔。

乐山县名地名中的僚人

据载，从宋代开始乐山僚人多已汉化，但其遗留的文化影响却未消失。仅从历史语音学的角度看，就会发现乐山许多用语和地名与僚人不脱干系，这是因为汉字“乐”“佬”“罗”“洛”等字的音韵与“僚”字发音相近，常被借来记音，并逐渐进入乐山人日常生活。如前所述，早在隋代于苏稽镇建“荣乐城”，就已将“僚”“乐”二字互用，“荣乐”即“荣僚”。再如，苏稽镇古名葛老场，至今尚余葛老街，葛老即仡佬，指“僚”。再有，在唐宋以后乐山出现的许多新的地名、山名，诸如罗目县、罗波乡、洛都山等都与僚人有关，甚至与古蜀时代的“僚僰”一词发音近似。从元明开始，“僚”字演化为双音词——即狤獠、仡佬、鸠佬等，前置的“狤、仡、鸠”均为发声辅助音，而辅助音发声轻且短促，重音和字义实际都落在后面的“佬”字即“僚”字上。甚至今天的乐山人说某人不开化、不懂时髦而用的“土佬儿”一语也可作此解释。

最值得注意的是，乐山古有南安、青衣、龙游、嘉州、嘉定等称谓，但为何在清代雍正朝始称“乐山”？其实也与“僚”密切相关。

马琦先生《乐山考》说：“乐山更名于清雍正十二年（1734年）”。是年，嘉定州升府置县，需寻一县名，而“有清一代对山川的祭祀特别重视”，新的县名自然要附和这一潮流。根据乐山的山势、水形，再鉴于乐山城内多炎帝庙，自古有“贵南方（炎天）”的风俗，故宜以县境南方之山冠县名，再加之“山者土之聚也”，有“障火镇水”的意义，很适合乐山的风水运脉。

想来当时的官员、文士、乡绅们为选新县名登上城内制高点——高标山，向南偏西望去只见“沫水青衣”处（即大渡河、青衣江交汇处），正是葱茏的“至乐山”，此山当为新县名的不二选择。“至乐山”中的“至”本系发声辅助音，与前述的狤佬、仡佬、鸠佬中的“狤、仡、鸠”所处地位一样，声轻且短促，当忽略不计，于是只录“乐山”二字作为县名，字形字义字音均佳。正如《乐山县志》“方舆志”记曰：“嘉定州升府置县，以城西南五里至乐山名焉”。

“至乐山”原本是僚人聚居处，乐山本义僚山。看来当时的乐山人对“乐”“僚”相通并不介意，因为说不定乐山城内本来就住着半城有僚人血脉的居民，而且城外僚人后裔更多，否则不会有“铜鼓蛮歌”、“赛竹王”和“拜三郎”的情景。马琦先生《乐山考》曰：“乐山因古代僚人聚居区的僚山（至乐山）而得名，乐山名于僚”的断语，符合历史的真实。

总之，乐山有一段不该忘却的“僚”情结。

作者：乐山市科技局退休副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