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刚
火是会笑的。燃烧着的柴火,缎面一样的火叶子突然跳跃着、抖动着,发出呵呵呵的笑声。人的笑声复杂,冷笑、狂笑、狞笑、嗤笑、媚笑,各种真和假,让人自身也难于探察;火的笑声却干净纯粹,只有欢笑——呵,呵呵,呵呵呵……
楼上没有装板壁,楼下是木格窗,贫穷年代的老屋四处漏风。西屋的窗下用四块条石围砌了一个火塘,东屋的厦台改造成厨房,因为天天要烧火,厨房里最重要的物事是一眼灶和一个火炉,到了冬天的十月,火塘也要烧火。这样,三个烧火的地方就任劳任怨地忠实履行自己的职责:早上烧灶,蒸饭煮菜煮猪食,下午烧炉子煮饭,晚上扒开头天夜里被柴灰焐灭的火塘,用火筒吹着余火,以度过寒冷的夜晚。只要烧着火,就不时有火的笑声,呵呵,羞涩的轻轻一笑,呵呵呵、呵呵呵,豪爽的一串长笑,这时候母亲会念叨一句:“有亲戚要来了!”
母亲的话勾出我们兄妹的无数念想。姑父在城里上班,是公家人,他来了,我们有糖块饼干吃;姑母在街道食堂,推着手推车到村里卖米线,她来了,会送来米线;但我们心里最念的是外公。外公会带来用蔑笼关着的山雀,会带来鲜的或者晒干的野生菌,有时候还有橄榄和核桃。作为最小的女儿,母亲也一样依恋她的父亲,家里的蔑筐簸箕筛子,等着新编和修理,锄头把断了,等着楔和用瓦片打磨新锄把,经外公手的工具,母亲使着得心应手。爷爷在村中是一个壮汉,粗手大脚,编出的蔑器七凸八凹,工艺粗糙,父亲做手艺交副业(定期交钱给生产队),不做农活也不操心家务。
一家人围着火塘烤火的情景至今历历在目。爷爷吧唧吧唧吸着旱烟,用一个铁丝牵襻着的陶土小罐烤茶,茶罐里飘出糊香。爷爷提着热水壶把水倒进去,哧,茶罐里腾出热气,翻滚着气泡。爷爷轻轻吹着红黄色的茶水,小口嘬着。我们先后尝过,味道苦涩,一沾唇就连忙伸着舌头吐出。爷爷每次都用最乡村的爽朗,开怀大笑。父亲咕咚咕咚吸着水烟筒。父亲有一只水烟筒无比粗大,不时有人到家里来比谁吸得最长最响,这种时候,父亲就显出骄傲神色。父亲后来因为咳嗽原因戒烟,烟筒也不知所踪。尽管日子过得艰难,但冬天里多多少少总有一些吃的东西。在火塘里烧吃。烧在沙堆里保藏过的红薯,烧蚕豆,烧洋芋,如果有冷饭,最不济也可以烧出一个香喷喷的饭团。最小的两个妹妹吃东西总是省着吃,几颗蚕豆也能吃过一晚上,说不定衣兜里还藏了一颗两颗。如果这时候火苗跳动着又笑了,如果外公也有日子没有来了,母亲就会念叨:“你外公要来了!”母亲一次次念叨,外公总不见来,我们就一次次地对火笑着发出疑问。
孩子间总有些纠缠不清的小是小非和鸡零狗碎的矛盾。火塘边的爷爷讲走夷方的故事,讲我们未曾记忆的奶奶,讲胡乱拼凑的(杨)八姐闯幽州,不讲的时候,吃烟喝茶,不管我们的闲事;父亲脾气臭,嗓门大,打的时候手重,他在的时候我们很规矩,但倘若他出远门做手艺,两个平时被宠着让我们受气的妹妹,就难免要被我和大妹欺负,为平息我们之间的争吵,母亲曾被我们气哭,她说我们怄她。年岁稍长以后,父亲在的时候,很多时候我就呆坐着。我想着拥有一马车(还没有汽车的概念)糖果,我想着昨天藏在书包里被父亲发现扔掉的装在一个纸盒里的几条小蚕的命运,想着几天前还喔喔叫着蹲在墙洞里的老公鸡为什么会在夜里跌下来死掉,想着家里养的鸡为什么都要在死了以后才杀吃……
火塘边的夜晚单调重复,一日日过去,但是,火塘传递的温暖、火塘烘热的亲情,早已透彻肌肤,深入骨髓,不舍不弃,永伴我们的生命。
烧火少不了柴。冬季里,农闲时间爷爷要去挑柴。在腰带上缝制了一个皮革的刀挎,再坠着一个布袋,布袋里装一个饭团,就是爷爷上山挑柴的全部行头。为了多挑一根柴,挑杠也在山上砍。爷爷独来独往,近30公里路程,他可以在晌午打早工。爷爷挑着柴进门,到了院子角落的柴垛前,侧着身肩膀一耸,一担七八十公斤的柴就嗵的落在地上,爷爷抽出砍在柴上的砍刀,啪啪砍断捆柴的藤条,然后叫着我们的小名,总能叫出一个来,爷爷让我们码柴。他自己打出一盆水,在夕阳里光着膀子浮皮潦草地擦洗,坐到还能照着阳光的老梨树下的磨刀石上吸旱烟,吸够了烟开始磨刀。码柴的如果是最小的妹妹,码不到一半就热情退减,抱着一根柴或者着势拉一根粗柴,叫一声:“我够不着(码)”或者“我抬不动”。如果没人理睬,她就丢下柴,甩着手,气咻咻地坐在石坎上,双手托腮,侧着脸看爷爷磨刀。爷爷也不恼,磨完刀自己去收拾柴火。
……
岁月如刀,在生命记忆中留下刻痕,岁月更如砥,在历史尘烟中磨砺事物。火的欢笑,是岁月的花朵,火塘的火,炉灶的火,象征着民以食为天的百姓生活,演绎生命亲情;火的欢笑,是岁月的歌唱,火塘的火,炉灶的火,被与时俱进的事物替代,用前所未有的方式延续着人间亘古不变的生命演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