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草(外一篇)

2015-11-09 00:36马砚田
散文百家 2015年11期
关键词:苦艾渔人菜园

●马砚田

性急的三月,顶着冰凌,就挤进了我的菜园,匆忙地布置着早春的景色。

当第一声翠鸟来给菜园里的雏菊、豆苗、韭芽问安,这清亮的鸟声,是春天带给我们的第一句诺言。自然,对田埂上那些不请自来的蔓草,我也没有轻视和疏离,对绿色,我从来不怀敌意。就连抬脚,也是轻轻复轻轻,我怕踩伤了春天的本意。

我还让垄上的香菜与地角的苦艾比肩生长,我心里有数,它们会长成对等的生命高度。让不同的生命类型合唱着春歌,同沐着丝丝细雨。蜜蜂爱花,它不偏向任何一方,在香菜和苦艾之间,飞来飞去。我知道,刈掉苦艾,菜园里的春天,就会成为缺苗的春天。让绿色越来越显单调,不是我们对春天想要的感觉。

若论低调,没有谁比草的籽粒更谦卑了。退让与忍耐,是它们的天性。其实,退让与忍耐,有的时候,是生命中的一种积极选择。所以,它们总是在荒土处,养儿育女。一花一回笑,一叶一菩提。要知道,它们养的儿也是儿,育的女也是女。

苦艾,我怜你惜你,是因为在原野上已经很难再寻觅你的踪迹。就连你的胞亲,也已绝根弃尘而去。因为无奈,我曾经和生活有过妥协。一盆塑料盆景,几度在我案前招摇。苦艾,你的苦楚,曾经积淀我的负荷而成为沙荒。我曾在心里不停地呼唤:你来,苦艾,让我们在三生石上,签下互扶互助的契约。来时,别忘了带上春天的路引。我的菜园是你的栖所,你的浅绿抚慰我的感伤。我呵护你的根脉,你在我的诗词里栽秧。

夜凉若水。浮云让贤给月光。独身菜园,感受生命的产床。就像走近襁褓的母亲,双眼装满渴望。地表处,有一处又一处的异于平时的凸凹,那是贤惠的泥土埋下的生命伏笔。明早吧,我来报告滴着晨露的早春讯息。

沙钻鱼

沙钻鱼,其实也忒命苦,来日无多,整个寿命不足年。在不足年的岁月里,它们草草完成爱情、婚恋、生育。生命旅程如此短暂,自然就空遗太多未竟的心事,然后,匆匆离去。临走,却连个学名也无考。沙钻鱼,是当地人叫的土名。论体积,它也就是一枚大头针般大小,论相貌,可比大头针丰满活泼得多。眼睛眨着,好像流露乞求的神色。身体大部分为褐色,如泥鳅,偏偏生就白白的肚皮。穷其一生,也就是沙了。沙是它的产床,沙是它的食物,沙是它生命的全部,终生理想只是沙,别无他想。如果在地球上公推出一种温良恭谦让的生命实体来,非沙钻鱼莫属。我又想,原来我的乡亲们,自昨日始,就有了学者的深度,信口叫它沙钻鱼,形象而贴切。自然,物竞天择,人们不必为沙钻鱼的命运自疚。它总在人们的视线之内,主因是它虽然只有那么一点点,却肉鲜味美、百食不厌。或煨豆腐,或酱炖,或熬汤,或随便用白水一煮,均上口。食前,不必刮鳞,因为它全身,若破肚,沙钻鱼几乎就不存在了。清水洗净,即可请君入瓮。入瓮前,作为诗人,我真想用感情的容器,试量一下,沙钻鱼的泪滴,该有多大。

沙钻鱼,也曾有过它的鼎盛时期。我就曾经身临过它们的内宅。那个时候,天蓝蓝水蓝蓝,蓝得自然,蓝得真实,蓝得一尘不染。你只要还给大海自由,描眉画黛的事,大海的自生能力可是太强了。海蓝、沙白、草如茵,沙钻鱼的宅院,可就碧海连天了。忽如一夜东风来,千尾万尾沙钻来。你的手虚空朝海水一抓,有了,手指缝里,就有了生命的蠕动。一尾、两尾、数尾沙钻鱼在你手里撒欢呢!把它们轻轻送回大海,你在海边伫足,夜凉若水送鱼讯,月色幽幽照无眠。连海风都显出情感上的细腻,轻缠你的手臂,不想让你离去。

那个时候,去看渔人拾海吧。他们,是父亲,是叔堂伯?都是,又都不是。看他们的劳作,几乎就是一种享受,显出呆板的,是画家的笔。渔人手里不用网,网眼相对沙钻鱼而言,显得太宽松了些。他们手里就一把锨。在入潮处,筑起一道堰。又窄且低的土堰,就构成了沙钻鱼的生死线。退潮了,海水孤身突围而去,脱离海水的沙钻鱼肚皮朝天,整个沙滩一片银白。一粒沙中一故事,一尾鱼中一情节。其中,有的拼尽全身余力,硬是把脊背反过来,那是母亲,白白的肚皮下面,遮掩着自己年幼的儿女。还有的,憋足最后一口气,猛然跃起,低空中画出一道黑白相间的弧线,如虹,然后重又弹回沙滩。那该是些雄性,即使弱小如沙钻鱼,原来也有男儿的血气,生命可以舍去,尽管徒劳,也要捍卫生命最后的尊严。而此时,我的听觉突然出现了短路,不然,沙钻鱼的喘息声呢?无数尾沙钻鱼,无数个生命的终结。它们自己为自己,在自己的故园、在沙滩上,编织了一个巨大的白色花环。渔人为收获而放歌,诗人因哀伤而成章。

若干年后的今天,这个时候,我又去造访大海。在沙滩上,一个又一个沙眼,那曾是沙钻鱼的旧居。没想到,从里边跳出三两只跳跳鱼来,见到我,满眼疑惧,似乎如临大敌,三跳两跳,就没了踪影。

问鱼归期未有期。问孩子,孩子摇首,问老人,老人无语,问渔人那把锨,折锨沉沙铁未销,早已丧失了筑堰的功能和兴趣。海滩上,一只又一只的、数量太多的农药瓶子,该是围歼沙钻鱼的重兵器,我想,其杀伤力,不亚于当年鬼子的毒气瓦斯。药不死的且族群趋于壮大之势者,是厌人的苍蝇,它们嗡嗡低飞,飞脏了我高贵的乡愁。而沙钻鱼,岁月就这样不堪读过么?一次离别,就是永久的失去?大海,难道从此绝了你一家的户籍?沙钻鱼,让我告诉你一个关于生命延续的谜底。我曾经在大海深处种下一束希望。那是后来,我真的见到过你。你忘了,堵你的那道堰,正好豁了,你紧随大海而去。还有一次,是另一个你,毒你的药瓶,恰恰漏底,你摇了摇头,接着清醒,然后拂尾而去。

所以,沙钻鱼,归来兮,我们曾经有约,就在今夜,在月色下相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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