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是一种嚼烂再咽下去消化的过程
苏福忠,当过28年编辑,业余时间进行翻译和写作,编辑有《伍尔芙文集》《莎士比亚全集》《牛津简明英国文学史》等,译著有《索恩医生》《亨利八世》《莎士比亚》《瓦尔登湖》等。
《(动物农场)重译琐记》全文八千余字,这里节选的是第一部分,标题为“‘凡是与‘任何”。作者通过重译过程中对当年初译时有关误译的校正与反思,让读者看到译者对作品更精微的理解,更感受到原作的伟大。
翻译是一种嚼烂再咽下去消化的过程,是任何一种阅读都无法相比的,比如细读和精读和解读,比起翻译一种作品,那都只是一种读法而已。哪怕你阅读得烂熟,但是一旦动手翻译起来,你还是會大吃一惊:这个词儿是这个意思啊!这句话是讲那东西吗?这些信息我当时怎么都没有注意到呢?尽管如此,一本书可以反复阅读,但是一个人却很难反复翻译一种作品,因为翻译毕竟是一项付出太多的劳动。
然而,《动物农场》是值得重译的作品。我经常想,如果奥威尔不是用动物做他笔下的各种角色,换成人类,那么无论写大人物还是写小人物,无论写悲剧还是写喜剧,都无法在六万汉字的篇幅里表达这么多的内容,这么深刻的寓意,这么触动灵魂的厚度。
小说里涉及狗、马、山羊、驴子、乌鸦和猪,这些动物有名有姓,算角色;绵羊、奶牛、猫、鸽子和成群的鸡与鹅,无名无姓,算群众演员。谁可以成为《动物农场》的主人公呢?一般人可能会在狗身上做文章,而且写狗的文学作品也确实不少。不过,奥威尔似乎只给三只狗起了名字——布鲁贝尔、杰西和平彻,因为正是这三只有名有姓的狗生了九只小狗,被拿破仑包养起来,后来成了他一步步独揽大权并成功地当上独裁者的有效工具,相当于希特勒豢养的无恶不作的党卫队、贝利亚掌控的杀人如麻的安全局,从而把狗的属性写到了本质。当然,马是人类最得力的好朋友,写马的文字,古今中外,几近汗牛充栋的程度。奥威尔写了三匹有名有姓的马,每一匹马代表一种性格,而且几乎是为了给这三匹马做映衬,才写了动物农场的哲学驴子本杰明、略识文字的白山羊缪里尔。乌鸦摩西代表鸟类,没有腿而有翅膀,来去自由的一个形象,代表没有腿的动物。我没有想到奥威尔会把猪写成主人公,有名有姓的有四只;一只称为少校的老公猪,没有名字,但是十章为单位的小说,作者用了几乎全部第一章写少校的讲话,其核心价值是“人是所有动物的老爷”“所有人都是敌人”“所有动物都是同志”。待到动物们揭竿而起,把庄园农庄攻打下来,建立了政权,开始筹建乌托邦了,正是根据少校临终前的这番讲话的核心价值,归纳出了神圣的宪章性质的“七大戒律”:
1.凡是两条腿走路的都是敌人。
2.凡是四条腿走路的,或者长翅膀的,都是朋友。
3.任何动物都不准穿衣服。
4.任何动物都不准在床上睡觉。
5.任何动物都不准喝酒。
6.任何动物都不准杀害其他动物。
7.所有动物都生而平等。
首译《动物农场》这部内涵丰富的作品,我把前六条戒律的开头都翻译成了“凡是”二字,重译时只把1、2条用了“凡是”,而3、4、5、6条则改作“任何”。这样的改动,不仅是重新领会原作的结果,而且回头看还与我的年龄大有关系。首译时我正往五十岁上奔,自以为从小被洗脑后灌输的政治语言,已经摆脱得差不多了。仅仅过了十几年,再看一连使用的六个“凡是”,政治语言在我脑子里的残留依然如此嚣张,大大出乎我的意料。这七大戒律最后围绕着独裁者拿破仑转圈圈,越转越小,把他舒舒服服地包裹起来,起先虽然只是在特定戒律上抠字眼地稍加涂改,但内容却发生了根本改变,比如第四条“任何动物都不准在床上睡觉”涂改成了“任何动物都不准在有被褥的床上睡觉”;动物在柴火窝里睡觉,充其量铺盖一些麦秸或杂草,铺了被褥睡觉就是人的行为了。又比如第五条“任何动物都不准喝酒”涂改成了“任何动物不得饮酒过度”。喝酒是享乐,酗酒则是堕落,这更是人的行为。动物们造反夺取政权,与人不共戴天,夺取政权后却偷偷摸摸地向人的生活靠近,而这样的更改戒律,又都是为了适应统治阶级和独裁者的一步步腐化和享受。到了最后,更具深刻寓意的是,七条戒律最后剩下了三行字,归纳成了一条规定:所有的动物生而平等/f旦是一些动物生来要比另一些动物更平等。这一条新规定一出台,“凡是”相对“所有”,难免显得空洞,不如“任何”带出的内容更有对比性,也更能给读者留出思考空间。
不过,最令我感到脸红和惊愕的是,这种从小灌输的政治语言的毒素,导致了首译译文中的一个可怕的黑白错误:
如果你们有你们的低等动物感到满意,那么我们有我们的低等阶级感到满意。
以上是首译里的句子,而重译里相对的句子是:
如果你们有你们的低等动物要斗争,那么我们有我们的下等阶级要斗争。
刚发现这个错误时,我真有点懵了:怎么会出现这样的错误呢?不是理解问题,因为句子不复杂,没有生单词,只是因为把contend误看成content了吗?仅仅是个看走眼的问题吗?误看导致误译,是翻译活动中比较容易犯下的错误,可是尽管这两个英文词儿只有一个字母d和t的差别,但是对于这两个一点也不生僻的英文词儿,我实在是不应该出现这样的错误啊?这个疑问一直折磨到我重译完毕,我才恍然大悟:还是政治语言的毒素在作祟。毕竟,阶级斗争论的叫嚣伴随了我的前半生,更要命的是按照当时的阶级划分,我家的成分一直在“贫下中农”的行列,站在“低等阶级”的立场上思考问题,多年来潜移默化,已经深入骨髓了。潜意识里,我一直为“低等阶级感到满意”,而很难想到在统治阶级内心深处,什么时候都是“我们有我们的下等阶级要斗争”。在那些与人斗其乐无穷黑白颠倒的岁月里,分明下等阶级一边被戴高帽,一边在挨饿受苦,但是我们就是一直心甘情愿地受骗上当,还是愿意相信政治谎言,而且相信到了潜意识里,真让我不寒而栗。
还是奥威尔一针见血:“政治语言被故意用于使谎言听起来像真理,使谋杀听起来令人肃然起敬。”
《动物农场》里的下等动物,始终在接受这样的政治谎言和欺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