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慈欣装在格子衬衫里的人

2015-11-07 04:46洪鹄采访洪鹄郑嘉馨修新羽编辑赵涵漠
人物 2015年10期
关键词:刘慈欣三体科幻

文|洪鹄 采访|洪鹄 郑嘉馨 修新羽 编辑|赵涵漠

摄影|黎晓亮 图片统筹|于千

服饰提供|UNIQLO AND LEMAIRE

刘慈欣装在格子衬衫里的人

文|洪鹄 采访|洪鹄 郑嘉馨 修新羽 编辑|赵涵漠

摄影|黎晓亮 图片统筹|于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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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部分时候,刘慈欣不会让创作之外的刘慈欣溢出他“普通而谨慎的计算机工程师”的人物设定,但有些时刻他好像还是没能关住他:比如他从来都是酒局最后离场的人,而从来没有人见过他喝醉,他谈起刀枪时滔滔不绝、眼神发亮,他其实“不小心”读过卡夫卡的所有中文译作。“一个穿格子衬衫的、普通的中年工程师”是他对自己的人物设定,用以掩藏他强悍而冷酷的价值观。

上太空的时间表

因为《三体》入围了星云奖,6月份刘慈欣先生刚去了一趟美国。他待了一个多月,见见朋友,到处转转,从芝加哥一路走到纽约,虽然没得奖也心情不错。

但对于8月份的雨果奖颁奖礼,他就谨慎了,怕耽误时间。“刚回来半个月,哪能再白跑一趟?”看看地图,颁奖的地方在斯波坎—人口21万的一个美国小城,看起来毫无吸引力,“听都没听说过,感觉跟我们阳泉差不多”。他还特地给组委会发了封邮件,问人家,是不是一定要过来参加?对方的答复是:不一定,照您的意愿来。

“我心想,这不就是不可能得奖的意思嘛。按咱们国家的规矩,要是你得了,人家肯定得说‘你可千万要来’啊。”

几方面一合计,刘慈欣决定不去了。8月23号《三体》被宣布获得世界科幻大会颁发的雨果奖最佳长篇小说时,这个地球上第一个获此殊荣的亚洲人,正在他生活的小城阳泉一条泥泞的路上开车。《科幻世界》的编辑打电话告诉他这个消息,他听了挺平静—对于得奖,也对于没去现场这事。几个小时后,平静被打破了。他上网,看到颁奖礼上《三体》获奖的消息不是由主持人,也不是由前任获奖者,或者美国总统,或者其他任何人,而是由美国航天局宇航员Kjell Lindgren从漂浮在地球之外350万公里的国际空间站里用视频连线宣布的,他坐在电脑前,“说不后悔那是假的”。

在北京一家三星级宾馆的朝北房间里,刘慈欣沮丧地向《人物》记者回忆了这个错误决定。他穿着一件印着三体图案的黑色T恤,“是粉丝送的,一模一样的送了半打”,他可以每天一件地连穿一周。

由宇航员颁奖到底是特意为他准备的一份礼物,还是一个偶然?刘慈欣不知道。他根本没想到会有这样一个环节的设计,知道的话斯波坎在天涯海角他也要去了。刘慈欣不止一次被媒体问,在世的所有人,最希望谁读到《三体》?他的答案总是宇航员。他太好奇了,这个群体到底会如何看待他用文字去猜想、追求、创造,而他们身在其中的那个太空?

大多数人或多或少做过上太空的梦。这个梦想在人们的童年里如此普遍,如同它在他们长大成人之后普遍地被遗忘。但刘慈欣从来没有忘了它。2011年,维珍航空第一个宣布了他们的太空商业计划:交20万美金,你就能跟随他们的太空船飞到大气层边缘晃荡几分钟再折返,完成短暂的“离开地球”。这让不少人兴奋:维珍宣布收到了800多人的订金,其中包括霍金。刘慈欣却对这个项目嗤之以鼻。在他看来,一个真正对太空向往的人,是无法满足于那几分钟的停留的—这是为了发朋友圈么?“这个项目就是哄人的,”他说,“我要去就要体验三四天,一个星期才好。”

这一天不会很快到来的。以自己对航天技术发展的长期观察和航天商业化进展的估摸,刘慈欣在心里排了张时间表。他估计,能从“上几分钟太空”突破到如他所愿的“上几天太空”、同时又有大于80%的安全系数,大概需要15年。但那时候费用一定很高,他认为会超过2000万美元,“目标客户仍然是富豪阶层”。所以他还得等,等这类项目彻底成熟,变成大众跳一跳就能够得着的消费。他最后的计算是,30年。

每天早晨刘慈欣会绕着家附近的一座露天操场慢跑一小时,一周两次的游泳也坚持得规律。他今年52岁,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不少,这可能要归功于他大学男生一样的平头,青年程序员风格的随意衣着(他喜欢在T恤外穿一件格子衬衫,配上宽松的牛仔裤),以及以他这个年纪来说几乎没有发福迹象的瘦长身材。在阳泉这座以煤矿闻名的山西小城,健身尚未成为时髦,和那些用长跑抵御中年危机、求得精神平静的都市灵魂比起来,刘慈欣的锻炼有着更实际—但似乎又更狂热的诉求:他需要保持体魄,以便在30年后登上太空。

格子衬衫里的人

中国科幻从幕边走向台前、大面积进入公众视野的节点是2010年秋天《三体Ⅲ死神永生》的出版。此前最畅销的科幻小说是历史题材的《天意》,作者钱莉芳是无锡一名中学历史老师。《天意》2004年出版,是长卖型畅销书,“三四年里大概卖了15万本”,《科幻世界》副总编辑姚海军向《人物》记者回忆,但只是卖得好,并没有在科幻圈外形成话题。

刘慈欣从1999年开始在《科幻世界》上发表作品,大多是短篇小说和少量中篇。后来作为长篇出版的《三体Ⅰ》最早也是以连载的形式在《科幻世界》上刊登,读者反响强烈。姚海军本认为对刘这样一个在短篇上有10年积累、并已达到纯熟技艺的写作者来说,“转向更有分量的写作”应该是必然的,但当时他并未感觉到刘慈欣有长篇写作的“内在驱动力”。事实上,是在留意到《天意》的长期热销之后,刘慈欣才相信“中国写科幻长篇的时机到来了”,并迅速开始了《三体Ⅱ》的创作。

刘慈欣向《人物》确认了这一细节。“写长篇投入巨大,包括时间、精力、体力,我肯定要考虑投入产出比。”这符合他务实的个性。在创作之外从不天马行空。

但刘慈欣又是一个比谁都慷慨的分享者,姚海军说。科幻又被称为点子文学,一个故事一般围绕一个点子(即科幻设定)展开。《三体Ⅱ》里最重要的点子“黑暗森林法则”,就是现在每个科幻青年都能熟练背诵的那段“每个文明都是带枪的猎人,像幽灵般潜行于林间,轻轻拨开挡路的树枝,竭力不让脚步发出一点儿声音”,其中刘慈欣创造的“宇宙社会学”、猜疑链、技术爆炸等设定,都让姚海军觉得“2达到了一个非常高的高度,无论是技术设想还是故事架构,还是现实部分的文学性”,他一度担心刘慈欣不可能做到自我超越。

收到《三体Ⅲ》书稿,姚海军大吃一惊。“完全超出了人的这个预想,他能爆发成这样子,在(点子)这个方面他做到了极致。”他承认《三体Ⅲ》是牺牲了文学性的,但它密集的科幻创想几乎让人恐惧。商业化的写作者会把一个平庸的点子撑成一本书然后去卖钱,刘慈欣却把“无数多个可以单独写成长篇、短篇的这些创意”塞进了一本书里。

刘慈欣的朋友、资深科幻迷小姬记得,整个科幻圈在《三体Ⅲ》出来后像地震一样。同为科幻作家的韩松在一篇文章里写道,刘慈欣这部小说把我们写的那些“科幻”碾得粉碎,“我们以前写的那些东西—至少是绝大多数,在《三体Ⅲ》面前,简直不值一提”,“我们的确是不敢搞科幻了”。

但如何解释《三体Ⅲ》在科幻圈之外的全面走红?作为最硬的那类硬科幻,它本该对能拥抱它的人群有挑剔的筛选才是。

在刘慈欣本人看来,这就是“赶巧了”,第三部的出版赶上了微博的全盛期,这令《三体》得以作为一本话题书病毒般地扩散。北师大研究科幻文学的教授吴岩则肯定地告诉记者,“因为有《三体Ⅱ》的铺垫,‘黑暗森林法则’给那些互联网大佬看到了,他们觉得哎哟,这就是所谓互联网世界的秘诀,后来(《三体Ⅲ》)出来就让他们给推出去了”,继而才成为全民话题。

2011年,雷军向人推荐最多的一本书就是《三体》,在当时金山集团的战略会议上,他花了很多时间分享阅读体会,“不仅仅是最好的科幻小说,本质上是哲学书”,“其中的哲学道理对制定公司三到五年战略非常有帮助”。加入这样讨论的还包括马化腾、李彦宏、周鸿祎。而年轻的科幻小说家陈楸帆当年正在谷歌工作,公司里软件工程师们对《三体》的火热谈论让他印象深刻,因为刘慈欣本人是电力系统里的计算机工程师的缘故,“他们会觉得这是工程师写给工程师的小说,非常亲近”。如果不熟读《三体》,几乎无法参加那几年的互联网大会,因为那里充满了刘慈欣创造的名词:宇宙社会学、黑暗森林、思想钢印、猜疑链、降维攻击……一句话,《三体》成了中文互联网世界的圣经。

刘慈欣作品《三体》中文版、英文版封面

但刘慈欣本人对此毫无共鸣。他被邀请参加过好几次这类大会,有时候还得和互联网大佬们一起坐在台上。“很尴尬,不知道聊什么,人家说的那些互联网生态什么的你又不懂,偏偏还说是从你书里来的,只好不懂装懂。”

为什么不拒绝呢?

“怎么拒绝?很多你没有办法拒绝的。”他对这个问题觉得很奇怪。

《人物》记者向他提起了一个人,《量子力学史话》的作者曹天元,这是几年前一本科普畅销书,异常好看。那位神秘的作者除了名字什么也没暴露,牢牢地躲在书背后。

“我见过他一次。”刘慈欣眼神亮了。“是啊,像他那样真不错……”但他很快又否定了。“不一样,《三体》可能受众面更大吧,我不好那么做的。”

吴岩曾经有个表述,认为科幻迷都是特殊材料制成的,“对通常所谓的社会规范不大关心”。陈楸帆则认为科幻是一群不想长大的大男孩的文学,“这些人在正常的社会化过程中可能有一点阻碍,他不愿意让自己成为一个完全社会化的人”。

但刘慈欣是个例外。“刘慈欣被动,但并不拧巴。”陈楸帆说。吴岩则认为,刘慈欣是个成熟的人,“没有任何文人气”。

刘慈欣给出的逻辑是,这是《三体》走红的一部分—既然他愿意《三体》受到欢迎,愿意科幻更广为人知,他就有义务为此站台,做一些哪怕自己不大情愿的事情。他的配合度之高有时候到了神奇的程度,比如在8月底为新出版的《三体Ⅱ》英文版的一次签售上,轮到一名自称党报退休干部的老者时,对方突然生气地指责,自己年纪明明比刘慈欣大,他却埋头签名不知道站起来跟自己握手,“非常没有礼貌”。刘慈欣的反应是,毫不犹豫地站起来补握了一次手,而且看不出一丝不耐烦和不理解。

接受采访,大部分问题老生常谈,翻来覆去,他熟练地回答,眼睛扫着地毯,有时会建议“问题最好围绕科幻”,“我个人就不谈了吧……我的个性就是非常普通”,但如果记者追问,他叹口气也会继续回答。在一般的采访中,刘慈欣愿意给出的个人情况大抵如下:一个普通的中年男人,妻子是单位同事,有个女儿,她们都不读科幻也不关心他的创作(但他觉得这样挺好)。他的大部分时间在厂区和生活区之间度过,朝九晚五,下班要接女儿回家。他工作敬业,拿到了12级工资,是厂里的高级工程师。为人信得过,单位里从门卫到领导都找他修过电脑。

小姬记得她第一次见到刘慈欣时,后者正穿了件格子衬衫配跨栏背心。“我觉得那就是他对自己的人设嘛,”小姬说,“一个土土的工程师”。当你和他聊科幻,或者你们聊开了,“他内核真的是那种闪闪发光的状态,你能感受得到,特别明显”,但大部分时候,刘慈欣惯性地以那几个词打发着别人对他本人的好奇。他曾经在接受《天南》采访时有过一段典型的自我描述:

“我在自己生活中是很普通的人,我的政治观点温和,我既不主张革命也不特别保守,我既不左也不右,我遵守所有的游戏规则,我和我的行为准则与其他人没有两样。”

这种时候你应该知道,他又套上他那件格子衬衫了。

东方红与凡尔纳

从北京搭高铁两小时零六分钟,到达山西阳泉。这座城市以丰富的无烟煤矿藏著称,除此之外没有太多亮点。刘慈欣1963年6月出生在北京,但他对北京没有记忆。他3岁时,原本在中国煤炭设计院工作的父亲因为政治原因被下放到此地,成了阳泉煤炭三矿的一名矿工。刘慈欣强调,这在那个时代是非常普遍的家庭史,并无特别之处。

他的童年唯一不同的地方在于,他有一个妹妹—一个被留在了北京,由姥姥带大的妹妹。“所以在那个年代,我是少有的,像一个独生子女一样长大的。”

阳泉是“文革”武斗的重灾区,父母担心他的成长,一度把刘慈欣送去了河南农村老家。这里面仅有一个夜晚值得书写:那是一个暖和的春夜,他和全村的大人小孩一起站在池塘边,仰望着星空,直到漆黑的天幕中一颗小星星缓缓飞过。那是东方红一号,1970年4月25日,中国发射的第一颗人造卫星。

“这一年我7岁。”很多年后,刘慈欣在《三体Ⅱ》英文版后记中写道。这时距人类第一颗人造卫星进入太空已经13年了,距第一名宇航员飞出地球也有9年,而就在一个星期前,阿波罗13号飞船刚刚从险象环生的登月飞行中返回地球。“但这些当时的我都不知道,我看着那颗飞行的小星星,心中充满了不可名状的好奇和向往。而与这些感受同样记忆深刻的,是我肚子中的饥饿。”

一年后他被接回阳泉父母身边。“普通的小孩子。性格和成年后差不多,也没有过什么断裂,可能偏内向一点,但谈不上不合群。”刘慈欣描述,他总是以自己毫不特别作为每一段回忆的注脚。

只是在那个计划生育远未开始的年代,“伪独生子女”的身份让他显得特殊,也不太自在。但这点不自在和它带来的巨大实惠相比不值一提—比起他那些有5个兄弟姐妹的同学,他不但吃得饱肚子,甚至还有零花钱可以一个月逛一次新华书店。

刘慈欣说,这里面有一点错位:政治上地位低下的他们家,在经济上却比很多成分好的邻居过得更有余裕。他私下觉得这还不错,前者造就了他自甘边缘、不愿为人瞩目的性格(甚至父母也出于某种未能给孩子提供正常社会地位的羞惭而对他表现出一种放任自流、没有任何望子成龙的期待的样子)。后者则让他有书可看。但申请加入少先队屡次不得通过、最后作为全班唯一不能佩戴红领巾的一员毕业的童年往事显然还是伤害了他。

“可能是人生第一次感到耻辱,”他向《人物》记者回忆那个毕业典礼,“它带来的影响是,我成年后,我觉得如果在一个单位里,任何集体,受到所谓不公啊,比如这个没评上,那个没给我,我不会有任何不甘。我有一种好像这些本来就不属于我,非常自然,不得到命运垂青是如此意料之中、就应该这样的潜意识。我后来跟人交流过,认识几个和我类似家庭出身的人,都有这种想法。我还在一篇张艺谋的采访中读到过,他也是这样的人。”

父亲从北京带来的一箱书是童年的安慰之一,里面有莎士比亚,有高尔基也有《青春之歌》。但快乐也常常伴随着惊遽。有一天他躺在床上翻《红岩》,书突然被抽走了,父亲只留下一句:大毒草,不要看。而另一个夏天,刘慈欣正在看凡尔纳的《地心游记》,书又被抽走了。

“我首先感到恐惧,首先怕的是父亲又要骂我。其次恐惧我无法看完这本书。我当时还不知道这是科幻,我只是觉得太好看了,完全地被它吸引。”

书又落回了他手上。那一刻他觉得如同大赦。“这是科学幻想小说,”父亲边说边往门外走,留下刘慈欣惊讶不已:里面不是真的?

原来幻想可以造就一个世界,远比真实的世界更美妙。1975年,刘慈欣在“75·8特大洪水”后回了一趟河南,在超过当时世界纪录的一天1005毫米的暴雨中,驻马店崩塌了58座水坝,24万人丧生。他看着漫山遍野的灾民,“是世界末日的感觉”。也是这一年,他从一本天文书里第一次知道了光年的概念。想象光线以每秒30万公里的速度穿越寒冷寂静的太空,用想象把握那令人战栗的广漠和深远,他感到被一种巨大的恐惧和敬畏所压倒,“甚至体会到了一种吸毒般的快乐”。

就这样,人造卫星、饥饿、东方红、银河、“文革”武斗、成分、凡尔纳、光年、洪灾—这些相去甚远的东西纠缠在一起,构成了刘慈欣的早年生活。他逐渐发现自己拥有一种特殊的能力:那些远超出人类感官范围的极大和极小的尺度和存在,在别人看来就是大数字而已,而在他的大脑中却可以无止境地清晰、无止境地变得形象化,他“能够触摸和感受到它们,就像触摸树木和岩石一样”。

“直到今天,当150亿光年的宇宙半径和比夸克都小许多数量级的弦已经使人们麻木时,1光年和1纳米的概念仍能在我的心中产生栩栩如生的宏大图像,激起一种难以言表的宗教般的震撼和敬畏。与没有这种感受的大多数人相比,我不知道这是幸运还是不幸。”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正是这种感受力,使刘慈欣先是成为一个科幻迷,进而成为科幻作家。

切换

在去《科幻世界》当编辑前,姚海军在黑龙江伊春林场当了10年伐木工。他白天砍树,晚上全力以赴办一本叫《星云》的刊物。稿件来自全国的科幻作家和出版社编辑的提供,两三个月出一期,他一个人完成编辑、校对、排版、印刷。最初《星云》是手刻蜡纸,后来变成了油印、铅印,通过邮政给全国的科幻迷寄,一期最多寄过1200本。“后来邮费从2毛涨到了8毛,差点办不下去。”姚海军告诉《人物》,“大家就帮我筹钱,我把账目说明登在每期刊物上,这样子又办了几年。”

如果不是《科幻世界》后来的主动邀约,姚海军甚至没有想过要离开伊春动辄大雪封山的林场。“我的感觉是,那是一个双重世界的生活,白天我很拼命地工作,下班后虽然疲惫但迅速进入到一个自己享受的精神世界里去,完全不会感觉孤独。”他记得,刘慈欣对此表达过共鸣,“我们在这两种状态中能够很顺畅地切换,控制得很好。”

1985年刘慈欣从华北水利水电大学毕业,“差一点能留北京,要被分配到中国水科院”。最后关头一个京籍学生名字挤上来了,刘慈欣被打回了山西。他的最终去向是深山里的娘子关火电厂,距离太原火车4小时,负责这里的计算机系统维护—在接下来的25年他都将待在这里,直到成为这家2000多人的大型电厂里的高级工程师。在“得不到命运垂青是如此意料之中”的心理暗示下,刘慈欣对这个结果表示满意,“离家近嘛,方便照顾父母”。

刘慈欣对于外界执拗地把他描述成一个在深山里一手遮住煤灰、一手绝望写作的卡夫卡无可奈何。包括他的好朋友韩松似乎也不够了解,在一篇叫《路过科幻圣地娘子关》的文章里,韩松曾抒情地写下“过娘子关的一刹那,我终于明白了,幻想发生于贫瘠、创痛和追赶”。但事实上,在娘子关火电厂因为2009年哥本哈根气候大会一项节能减排决议而关闭之前,刘慈欣从未考虑离开这里。

“我们的福利很好,什么都发,有时候你甚至觉得钱没处花。也不像外界想的那么乏味,这种厂他是个自成一体的小社会,有自己的医院、图书室,有电影院,还有舞厅。”刘慈欣告诉《人物》记者。而他的工作,一年只有三四个月比较繁忙,“其他时间非常自由,打开电脑就可以创作”。在没有网络的年代,他通过订阅《科学美国人》等杂志了解世界上最新的科技动态,为创作积累素材,有过几次不方便,“比如为了查一篇小说所需要的资料坐六七个小时火车去北京,去王府井书店”,但后来有了互联网,这些都不再是问题。

每当论述起自己成长为科幻作家的路径时,刘慈欣都会强调自己出身于正统的“科幻迷”而非“文学迷”。他声称自己的养分来自儒勒·凡尔纳、阿瑟·克拉克、海因莱茵和阿西莫夫这些科幻作家,他说自己对文学漠不关心—可能除了《战争与和平》,相比现代后现代文学里人类对自身泛滥的自恋,托尔斯泰试图展现历史全景的努力至少令他动容。

但姚海军有些怀疑这个说法。从2002年开始,他作为《科幻世界》与刘慈欣对口的责任编辑,和刘慈欣保持了长期的充分交流。他确信刘慈欣博览群书,包括文学,从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到博尔赫斯、品钦他都深度涉猎过,“刘慈欣这方面是有一点复杂性的。有时候他话会说得很极端,比如要把科幻从文学中剥离出来,认为科幻不是文学,但后来者千万不能上他的当”。

1985年对刘慈欣而言有几场重要的阅读。首先是他看完了他能找到且可以读下来的关于量子力学的全部著作,包括朗道、狄拉克、薛定谔、海森堡等人的理论。他把它们与他大学时曾花长时间钻研的狭义相对论并列,视之为确立自己价值观的两大基石。在此之前,他也曾试图在哲学中寻找世界的依据,“读过康德的第一批判”,对他而言几无收获。而狭义相对论和量子力学提供的两套本身冲突的价值观—在他这里却毫不犹豫地被接受下来,“这是一个矛盾,确实。”刘慈欣说。但他必须承认,他同时成了因果链和打破因果链、确定性与不确定性的信徒。

也是在这一年他读到了奥威尔那本著名的《1984》。刘慈欣坚持把它视为科幻小说(尽管它在科幻创作中处于极其边缘的位置),但它向他展示的却是一种文学干预现实的可能性。“主流文学描写上帝创造的世界,科幻文学则像上帝一样创造世界再描写它。”刘慈欣后来在一篇名为《超越自恋》的创作谈中写道,在他看来,文学成为人学,沉溺于描摹社会意义上人与人的关系,不过是文艺复兴后这几百年的事,这段时间在整个人类历史中只是沧海一粟。而文学本身—即使是最绚丽的创世神话,也无法媲美现代宇宙学中大爆炸理论的摄人心魄,或者广义相对论诗一样的时空观。他认为“文学需要超越自恋,科幻给了文学一个机会,可以让文学的目光再次宽阔起来”。

刘慈欣动笔的念头诞生于麻将桌,那是1980年代末,他没有女朋友,没有消遣,每天下班后不是打牌就是打麻将。有一次,他一晚上输掉了一个月的工资—800块。这就是他的“那个时刻”,他是在“那个时刻”决定去写点东西的:好歹填满晚上的时间,就算不能挣钱,起码别赔。

在娘子关,刘慈欣小心翼翼地掩藏他对科幻的爱好,不希望任何人知道,“因为这种爱好会让一个人看起来很幼稚”。有一年在华语星云奖上,他编过一个剧本,虚构了一个把科幻天天挂在嘴上的年轻人,轻微地讽刺了他。青年科幻作家宝树记得,刘慈欣甚至表达过,如果他是一个领导,手下有个人尽皆知的科幻迷,“我不会重用他”。刘慈欣承认自己有着在一家大型国企长年工作的惯性思维:在这里,偶尔出错是可以被容忍的,不能容忍的是一个人的狂妄、幼稚、不成熟。

“他脑子里装着无数宏大神奇的创意,同时,又相当的保守精明。从他的一些访谈可以看出,他不愿意改变现有的生活状态,哪怕再多的金钱诱惑。”在知乎一条名为“写《三体》的刘慈欣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的热门话题下,作为晚辈和朋友的陈楸帆忍不住写下了他的印象。小姬则觉得,刘慈欣是她认识的最复杂的人之一,他的复杂来自于他的多面—不是两面或三面,而是“你在他身上发现的任何一个特质,再接触下去你都能找到和它相反的那个特质”,同样存在,甚至同样强烈。

大部分时候,刘慈欣不会让创作之外的刘慈欣溢出他“普通而谨慎的计算机工程师”的人物设定,但有些时刻他好像还是没能关住他:比如他从来都是酒局最后离场的人,而从来没有人见过他喝醉,他谈起刀枪时滔滔不绝、眼神发亮,他其实“不小心”读过卡夫卡的所有中文译作。姚海军记得刘慈欣“还去当过几个月建筑工人,说去就去了,说是为了体验生活”。最终那本小说不了了之,但姚海军相信刘慈欣又积攒了一堆可怕的点子。在一个场合,吴岩曾听到刘慈欣对另一名科幻作家王晋康说,你写什么你自己都信,而我从来都不相信我写的。“他是个有阅历的人,阅读不是说你要走过千山万水,而是在一个生活里面,沉下去,体会过生活的苦涩。”

创作三阶段

刘慈欣不用微信,不在社交媒体上发言。但他会上豆瓣和知乎,“看大家对《三体》的讨论”。知乎上有一种批评的声音他不大认可:“说我这个人反对民主,是个威权主义者。”

他强调自己对政治毫无热情,“即使在年轻的时候也完全不感兴趣”,“就是天底下有那么多人,大家各关心各的事,我大概是最后一批会关心政治的人”。在他看来,《三体》里的设定完全不能说明他本人的政治倾向,“我只是假设了各种可能性,把它们排列组合出来。而《三体》写的是宇宙最糟的一种可能。”

一年前,《人物》记者采访加拿大著名科幻小说家罗伯特·索耶时,后者谈及了他对刘慈欣以及《三体》里“最糟的宇宙”的理解。在索耶看来,中国历史上一贯有惧外文化,从曾经的放弃海洋探索、闭关锁国,到今天的移民不易、签证难拿,而长城—包括眼下的网络长城更是形象性的证据。而创造出富有侵略性的外星文明的刘慈欣正是这种闭锁文化的典型产物。至于他本人—来自疆土辽阔、心态放松、鼓励移民的加拿大,则习惯于在故事里设计友好的外星人形象,让他们和地球人“在和平和繁荣中紧密团结”。

刘慈欣读过这篇访谈,心中是不以为然的。当然,每个人都是时代历史文化的产物,但这显然无法解释他和其他所有生于1963年夏天的中国婴儿的差别。“他并不了解中国的科幻创作,”刘慈欣对《人物》记者说,“事实上在中国的科幻小说中,除了《三体》,除了我的小说,外星人几乎全部都是正面的形象,和他写的一样,负责友好、和平和爱。”

《三体》里“最糟的宇宙”被刘慈欣归名为他的“社会实验创作”。回顾他从1999年在《科幻世界》发表第一篇小说《鲸歌》至今的创作历程,刘慈欣认为自己“走了很大弯路”。在最初的阶段,他本着对纯科幻的热情,“对人和人的社会完全不感兴趣”,只想“展现美、把科学从方程式里解放出来”。这一阶段的代表作品是他的“大艺术系列”三部曲。《诗云》里,李白让中文的矩阵在星际中扩散,《梦之海》里,地球上的水被掏空了,只为凝结成太空中的冰雕。内心里,刘慈欣热爱这个阶段的自己,“一切现实的束缚都被抛弃了,只剩下在艺术和美的世界里恣意游戏,只剩下宇宙尺度上的狂欢”。 但他很快开始纠正自己,过分清醒地认识到“科幻小说是大众文学,自己的科幻理念必须和读者的欣赏趣味取得平衡”。人和人的社会开始进入他的科幻世界,逐渐由被迫变成自觉,严格遵守“科幻的风筝飞得再高,也要拴在坚实的大地上”的自我规训,而刘慈欣中短篇小说中最受欢迎的那些—比如《乡村教师》,比如《流浪地球》都是这个阶段的典型。

但刘慈欣认为这是一条歧路。他在这条歧路上走远了,“目光从星空中收回,变得越来越狭窄”。以他毕业最热爱的一部科幻小说,阿瑟·克拉克的《2001太空漫游》为例,它描述的是人类从诞生到与宇宙融为一体的超级进化全过程—刘慈欣相信唯有如此的宏大,才能诞生创世的快感。

这个妥协的、不情不愿的第二阶段被他用《三体》终结了。即使不能一步到位的“创世”,虚拟极端环境下的人类和地球文明,让他重新对写作兴奋。而这种虚拟便是刘慈欣所谓的“社会实验创作”,“其实这一尝试很早就开始了,《超新星纪元》,以及之后的两个短篇《赡养上帝》和《赡养人类》都属于此列。”刘慈欣说,区别在于:《三体》之前,这种写作是不自觉的。直到有一天他突然发现科幻文学一个奇特的功能:现实中的任何一种邪恶,都能在科幻中找到相应的设定,使之变为正义。反之,现实世界里最道德的义举,也能通过虚构一个极端环境来使之消失合法性,甚至变得恐怖。

“这一发现令我着迷,且沉溺其中不可自拔,甚至产生了一种很邪恶的快感”。

最典型的例子是《三体Ⅲ》中的“圣母”女主角程心。作为人类社会民主选举出的“执剑人”,程心在地球面对三体人的攻击时有两个选择:按下按钮,与三体世界同归于尽,但这样手上就将沾上毁灭地球的鲜血,在从小受到的“爱,仁慈,宽恕”的人类道德教育影响下,程心放弃了这次威慑但能够让人类存活的机会,扔掉了手里的遥控按钮。第二次也是一样,程心阻止了远比她冷血、坚决的维德,她不能当一个令人类互相残杀战役的施令发号者,哪怕这能给地球最后活下去的机会。她选择了软弱和温情的姿态—投降。

“写这个人物就没有想让读者喜欢”,刘慈欣说,“其实她的各种选择,放在正常的社会中都是道德的、仁慈的、善良的,但是在《三体》的极端环境下,就是极大的作恶了。”

这泄露了刘慈欣的道德观,他对道德的确定性持怀疑态度。他举了个例子,安史之乱,张巡、许远坚守睢阳,被围数月,不久城中粮草用尽,兵民即将饿死。于是张巡带头杀死了自己的妻子,许远则杀掉了家童,供士兵充饥。在他们的带领下,城中开始合法吃人,全城六万人,到被安禄山攻破时,三万被吃掉。而张巡后被封为民族英雄—嘉奖他靠吃人换来的城池,以及节义。

“我只想说明,道德观是有时效性的。在不同时期,道德观是会变化的,甚至有可能是截然相反的。”

但他很快补充了一句:“我个人,对当下的道德完全接受,并不怀疑。包括民主自由,助人为乐,利他主义,这些都没有问题。”

人类为什么值得被拯救

2007年在成都的白夜酒吧,刘慈欣和上海交大的科学史教授江晓原同样有过一场关于“吃人”的辩论。当时刘慈欣假设,如果世界末日,只剩下他、江晓原和现场一位主持人美女,“我们三人携带着人类文明的一切,而我们必须吃了她才能够生存下去,你吃吗?”

江晓原说他肯定不会吃。

刘慈欣强调,可是全部文明都集中在我们手上。“莎士比亚、爱因斯坦、歌德……不吃的话,这些文明就要随着你这个不负责任的举动完全湮灭了。要知道宇宙是很冷酷的,如果我们都消失了,一片黑暗,这当中没有人性不人性。只有现在选择不人性,将来人性才有可能得到机会重新萌发。”

江晓原则认为:“如果我们吃了她,就丢失了人性,一个丢失了人性的人类,就已经自绝于莎士比亚、爱因斯坦、歌德……还有什么拯救的必要?”

“毫无疑问,我们谁都说服不了谁。”8年后在接受《人物》电话采访时,江晓原对这场辩论仍然记忆犹新。

在江晓原看来,国际科幻创作的潮流—或者说主流都是反思科学。在19世纪末跨过儒勒·凡尔纳“科学颂歌”的旧时代之后,一个多世纪以来,整个西方世界的科幻创作者们,几乎都是在一个共同纲领下进行科幻创作的,这个纲领可以称为反科学主义。

“这个纲领是如此强大,以至于赞成这个纲领的人会自觉地在这个纲领指导下进行创作,而不赞成或尚未深入思考过这个纲领的人,也会不自觉地被裹挟着在这个纲领下进行创作。”江晓原说。20世纪之后,几乎所有西方科幻作品中的未来世界,都是黑暗和荒谬的,就是这个纲领最有力的明证。而中国的情形固然与不同,但在改革开放之后,国内的科幻作家们,整体上毫无疑问也都汇入了这股国际潮流。”

而刘慈欣是个例外。他仍然顶着那张“相信科学技术终将解决人类社会一切问题”的过气纲领在写作。江晓原的疑问是,在科学主义这样的陈旧纲领下,为什么能诞生《三体》这样的一流作品?

“在拉卡托斯的科学哲学理论中,这样的现象是可以得到合理解释的,因为按照拉卡托斯的看法,研究纲领虽然会‘过气’,但我们永远无法判定任何一个纲领彻底失去活力。所以,一个过气的纲领,在刘慈欣这样的‘大神’手下,仍然有可能产生出一流作品。换句话说,《三体》的成功,并不能成为科学主义纲领优秀的证明,但是可以成为刘慈欣创作能力强大的证明。”

对刘慈欣来说,科技发展的焦虑当然存在。他说他一生从未有过怀疑科学的时刻,但他所面对的困境是:科技的进步逐渐从“轰”的一声变成了“簌”的一下,科技不再让人震惊了。

科幻小说家、同时也是科幻小说研究者夏笳曾与刘慈欣就此有过一次对谈,“比如说像我们更年轻的作家,我们可能会更关注人类面对变革之后,就是那个震惊劲儿过去了之后,我们怎么慢慢地适应新的这种过程,它可能是一种相对来说更加潜移默化的影响。我们写的作品里的主人公可能一开始就已生活在一个发生了变化的世界里面。通过他对这个世界的反应,让读者看到这个世界跟我们现在所理解的世界有什么微妙的不同。”夏笳告诉《人物》记者。“但是刘慈欣并没有因为遇到的困境而调整他的写作策略,他仍然希望写出那种让人震惊的感觉。”

吴岩则更为悲观地认为,在这个科技早已被祛魅的世界,从长远看来,科幻小说整体而言都在走向衰亡。“这是大家的共识。”

江晓原问过刘慈欣一个问题,在中国的科幻作家中,其他人已走在了对科学理性存疑、反思,焦灼于科学给人带来的“异化”上,唯有刘慈欣仍然保持着一种老式的信仰,坚信科技发展会带来未来和光明。“但你又是最成功的,这是什么原因?”

刘慈欣的答案是,“正因为我表现出一种冷酷但又是冷静的理性。而这种理性是合理的。你选择的是人性,我选择的是生存,而读者认同了我的这种选择。”他套用康德的一句话:敬畏头顶的星空,但对心中的道德不以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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