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音

2015-11-06 11:14余龙杰
长江文艺 2015年10期
关键词:立人女神唱歌

余龙杰

立人可不是自小便秃头。小学至初中,他都剪一头陆军装,就是像军人一样短的头发,家里贫穷,负担不起光顾理发店的钱,父亲为两兄弟的发型亲自操刀,不偏不倚地把他们的每根头发都修剪至三毫米长。同学的发型很帅气,不剪陆军装的,他们喜爱摸立人的头,每根头发都尖尖地刺在掌心里,十分有趣。立人更喜欢这个发型了,除了觉得它特别以外,还能够带给同学欢乐。父亲后来忙于上班,立人便学习为自己理发,每次都为自己剪一个陆军装,期望同学都来摸他的头,面带笑容地过每一天。立人曾经每天理发,他强迫每根头发的长度均须相同,这样同学便可以摸得更舒服。后来摸立人的人越来越少了,立人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是没有把自己的头发留长,他希望永远保持自己的独特,初中的时候他仍然以陆军装示人,中五以后,他的头发才一根一根地脱落。

下课的时候,雨正下得激烈,烈风吹得行道树弯下腰来,但是树干为了挺直身子不断挣扎抖动。雨水打在地面上不甘同化,留下圆圆的水痕。世上每一件事物都为了显示自己与众不同而努力。他呆呆地看着白怡,白怡也默默地看着他,马同学在一旁整理雨伞。在凝视之中,立人心里暗暗地说:“如果为了唱歌我可以奉献一生,那么为了白怡我可以一辈子单身。”

1

暗影尽头的日光在呼吸和脉搏声里变大,门与门之间的距离在前进中愈缩愈短。想什么也是徒然,跑吧,人生除了前进以外什么也没有。跑,一路上大概有四十扇门,一百米左右的走廊,左边二十扇门,右边二十扇门,疲乏的灯光下是没有任何修饰的墙,白白的一层灰,单薄得轻轻一刮便塞满指甲。水泥地与街道一样粗糙,长辈告诫我们永远不要赤脚踏于其上。积水和垃圾袋在干瘪的水管下偷生,靠近天花板的气窗让住客全天候听见邻居铁闸或升降机门的开关,祖先和土地公的神位在晦暗的门角沉默,而晦暗的意义是永远看不清邻居的样子——这儿是九龙塘的南山村,在香港算是早期建成的公共屋村,一个位于富贵地段的贫民窟。

这还不是终点,仍须要跑。大堂的另一侧,又是相同格局的走廊,相同的晦暗,尽头亦是相同的大堂,他回头一望,确定一个人影也没有,一点声音也听不见,特别是脚步声,没有,他喘着气,弯下腰,手支在膝盖上,喘着气,没有。

风自外面吹来,远山的树影摇曳。鸟儿刚发出第一个音符,他便被扑倒了,头部狠狠地撞到地上。

“哈哈!跑吗?”那个骑在他身上的人说。

他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头很晕,身体四处都感到刺痛。骑着他的人很轻,但他无法挣脱,双手都被紧紧抓住。他听不清楚那个人在说什么,只看见他的口在开合,他以为这个人只是一袭幻影,或者是一种恐惧,他就这样被自己的恐惧攫获,但又不是这样,因为他记得他要捉自己的原因,不是他,是他们。

那天早上他如常地嬉戏,他不太喜欢游乐场,弟弟却喜欢极了。家里没有什么娱乐,唯有游乐场能够消磨时光,可以说他是被迫喜欢游乐场的。一群童党(注:意指由孩童集结而成的队伍,在区内专干坏事)来了,说要捉迷藏。童党是必须穿一套名牌衣服的,但就只有一套,一星期七天都是那一套,他们有些把头发染金,有些跟普通人没有两样。他们都是瘦小的,在学校里肯定是力气比较小的一群,言语却凶狠得让人不敢招惹。他们说要捉迷藏便捉吧,拳不消半秒便猜下来,他和弟弟当捉的角色,其他人都跑。就这样跑来跑去大半个小时,在粗言秽语和有毒的耻笑下,他们一个人都抓不到。童党聚过来,说游戏暂停。

“你们输了,要接受惩罚。”童党围起来的圆圈吞噬了所有的光,弟弟快要哭了。

“不过弟弟年纪小,可以走。”童党说。弟弟听后喜上眉梢,眼睛闪出阳光,他拍一拍屁股,一蹦一跳地跑上旁边的滑梯。

“哥哥要接受双倍的惩罚。”童党说角色应该倒过来,换他们来捉,“是的,我们这么多人捉你一个。”他们说可以让哥哥先跑三秒钟,如果被抓住了便要狠狠打一顿。他听见后拔腿便跑,跑进楼里,电梯慢,跑上楼梯去,头也不敢回,只感到背后响起比自己的脚步更急的步声,脑后劲风一挥,好像吃了一拳,痛吗也不痛吧,只管跑。背后那群童党哈哈大笑起来。弟弟沿着滑梯滑下来,拍一拍屁股,朝秋千跑去。

“哈哈!跑吗?死光头仔!”他跑上了七楼,终于在走廊的尽处被童党的一员扑倒在地。踏踏的脚步声纷至,童党又围起一个黑色的圆。有一个人被他认出来了,是马同学。

“哦,他好像叫立人。”马同学说。

“哦,是没有头发的立人。”马同学说。

“哦,是那唱歌的立人嘛!”马同学又说了。

那骑在立人身上的顽童,慢慢伸左手掐住立人的脖子。立人已经不清不楚了,他闭起双眼,明明晰晰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他的耳朵一上一下地跳动,仿佛心跳正在耳边。顽童的右手举起一个象征和平的牛角手势,掐住立人脖子的爪子狠狠地顺时针一转!

叫嚣声中,立人看见了一袭白影。“白怡!”他叫道。她回转头来,她很漂亮。

立人张开双眼,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

这是立人的家,他正躺在双层床的上层,灰色的天花,灰色的墙壁,黄色的地板,他住的房子只有一个方方正正的大厅,吃饭、看电视、睡觉都在这儿。吃饭的时候要把立于墙下的折台搬出来布置,看电视的时候要把电视前的杂物挪开腾出空间,睡觉前要把杂物放回原位,躺在床上以后,大概等十三架飞机在天花顶上轰轰隆隆地刷过便能够入睡。启德机场正在九龙塘的东南方。立人一转身便靠住了气窗,夜归的邻居刷的一声拉开铁闸,立人会醒来,涂点润滑剂便可以拉得轻松一点吧……你没有空的话我帮你涂吧……许多时候以为把话说出来了,却不是的,日间晦暗的走廊在这个时候竟然拉近了和太阳的距离,光亮得炽热,灯泡应该是一种夜行生物没错吧……

这就是昨晚的经历吗?没有发生任何打斗对吧?立人正想松一口气,但是身体的痛感告诉他,他被童党欺负是实实在在的,那么事情后来怎么样了?假如他昏倒了,他是如何回家的呢?又如何爬到双层床的上层来呢?马同学怎么突然出现了?好想说那只是梦但是喉咙确实瘀青了一大块。

回到学校,课室被学生填满,就像鼻孔被脏物填满一样。校工每天都清洁课室一遍,但是不能目睹的尘埃太多了,春天潮湿的时候,木桌子上渗出薄薄的一层水,用纸手帕一揩,黑黑的满是尘。下课回家后,鼻孔里的脏物非常多,有一种知识在脑袋里消化后变成脏物排出来的想象。

桌子必须整齐排列,可是总有些同学离经叛道歪歪斜斜,班长在这个时候须要挺身而出纠正问题。

班长站在大家前面,班长张开了口,班长说不出话。

“立人你想做什么?”一位同学问。

“我想做歌手。”

这样的一句说话引来哄堂大笑,立人想叫那位同学排好桌子,但是声音又发不出来了,可能因为昨天被人扭伤了声带吧。

“做歌手吗?先唱两句来听听吧!”

“你先……好桌……再唱。”立人本来想说“你先排好桌子,我再唱”。但是声带的毛病又发作了,有几个字音失去踪影。

“你讲咩捻野?(注:粤语的粗言秽语之一)要你唱就唱!”那位同学说。

“要……搬……桌……我……摘……名。”立人想说“要是不搬好桌子,我就摘你名”。说罢他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上那位同学的名字。小学的班长有摘名的职责,把犯规同学的名字写在黑板上,让老师处罚。

“嗯嗯,好吧,又不是无法商量的事,你先唱歌给我们听,唱完以后我便会搬桌子,你唱吧!班长。”

立人便唱起歌来,他不自觉地想起林夕填词的《我》,那是一种属于歌者的灵感,不加任何刻意的思考,想起什么歌来便唱。《我》是一首普通至极的歌,立人利用这首歌捕捉所有人的眼睛,这时众人都忘掉自己的生命,心跳而不感到心跳,呼吸而不感到呼吸。老师突然走进课室,脚步甫踏上讲台,唾液便朝立人的脸上喷,立人没有停住歌声,他太投入歌唱,以为是风吹过他的脸。老师口里蓄力,腰向后仰,整个身子向前一挺,唾液箭一样射向立人的眼珠子上,立人才止息下来。

立人的歌声停了,众人才看见老师来到了课室。老师温柔地问立人,毕业后要做什么?立人说要做歌手。老师关怀备至地说,做歌手能赚钱吗?能生活吗?加油!你可以的,不……际。老师想说“不切实际”,但是她的声带也有点毛病,致使那两个字被隐去。说罢又朝立人的脸上喷唾沫。学生见了这景况,有的安坐着,有的赶上来,与老师一起把立人围住,他们一边口里说着:“加油!”“你唱歌很好听!”“你会是一个伟大的歌手!”一边朝立人的脸上吐唾沫。

“老师,我是来帮你摘名的。”立人说。

“是吗?”老师又吐了一口唾沫。

立人喜欢成为别人的中心,但不是这样的中心,只是他慢慢习惯了,便闭起了眼睛,尝试接住别人的唾液,并把它放进口里细细品尝,他会说“你的唾液很甜。”“看来你有点上火。”“早晚刷牙才是健康的。”立人不曾得到任何实质而重大的成就,他有一种执迷,认为每一个人都是独特的,所以他不会沮丧。他从来没有遇到一个与他有相同声线的人,这让他十分珍惜自己的一切。

立人张开眼睛时,他竟然身在歌唱比赛的礼堂之上。

立人正在唱林夕填词的《我》:“不用闪躲,为我喜欢的生活而活。不用粉墨,就站在光明的角落。我就是我,是颜色不一样的烟火。”歌唱完以后,台下的掌声是对歌者最好的回报,礼堂每一个角落都洋溢着愉悦得感动的气氛。下一位参赛者走上台,他是马同学,马同学没有唱什么歌,只是拿着纸笔在计算。他的纸上有三十道数学题,每一道题不论难易,他都会用十秒去完成,完成一道题便展现一个微笑,时间整齐得形成一种节奏,台下的观众都跟着这种节奏手舞足蹈,条件反射地从微笑的嘴巴中发出没有意义的音节。表演完了,主持宣布歌唱比赛的冠军是马同学,立人什么奖都得不到。

回家的路上布满干燥的空气,火炎树那烧焦的影子横卧在十字路口,夕阳滚下山去,立人的背包很重,重得令他喘不过气,他翻过背包来一抖,竟抖出歌唱比赛的冠军奖座。

记忆的紊乱不是一件奇怪的事,它们在某些时刻因为某些原因便各自被消化和重组,如何诠释“某些”的定义因人而异,“记错了”和“忘记了”更是每一秒都在发生的事,反正立人拿到冠军奖座是一件不争的事实。

“好了,你可以张开眼睛了。”一个女人说。

“为什么会这样?”立人问。

“奖座始终拿到手了对吧?”

“对的。”

“那为什么质疑自己的实力呢?”女人这样问。她是一名催眠治疗师。

摄影机的镜头正对准立人那双陷于世界与世界之中的瞳仁,他呆呆地看着前方,无数个黑色的圆圈静默地束缚着他所能看见的世界,他还未清醒过来,小学的时候他的确得到一个歌唱比赛的奖座。那个顽劣的马同学后来当上会计师了,而且……而且……嗯,邻里常拿他和立人比较。年龄相仿,境况却截然不同。

催眠师问:“街坊都说你的同学比你更胜一筹吗?”。

“对的。”立人说。

“那么,你为什么还要坚持唱歌呢?这一条路太难走了吧!”

立人说:“唱歌是我最喜欢的事,是我生存的意义,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弃。”

“好!”站在一旁的导演心里暗暗赞叹。

摄影机的镜头转向催眠师。

“大概是你的成长对你有所影响吧!一个人,生于世上一定有一种需要,那种需要通常是成长以来一直缺乏的东西。但是追寻自己的需要时,往往又忽略许多东西,造成另外的一些缺乏,这是人的束缚。我想,你所面对的问题,原因不止于此,你还需要找出问题的真正成因。”催眠师说。

导演说:“你能不能说一些正面的话?”

催眠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所以你很坚持唱歌,只要唱下去,你便会快乐。”

立人说:“对啊,我唱歌的时候充满自信。”

催眠师说:“加油!你会拿到这个比赛的冠军!”

导演说:“这个比赛叫成星之路。”

催眠师说:“加油!你会拿到成星之路的冠军!”

立人说:“好!感谢你!”

立人和催眠师握了握手,摄影机的镜头便收起来了。“这个立人唱歌很好听啊!有前途的!屋村小子跻身歌唱殿堂,在演唱会里唱和音,参加成星之路然后能够成为明星吗?不过首先要有唱片公司看中你,不是这么容易的啊!唱片公司都不看这些节目的!不过你唱歌这么好听!这样放弃是很可惜的!坚持下去吧!唱歌这么好听也不怕!日后可以在街边卖唱维生嘛!”导演放大嗓子说。

立人说:“谢谢导演的鼓励。”

导演谈起他的儿子在外国读医科的趣事。立人一直唯唯诺诺。催眠师离开的时候,嘱立人有需要的话可以找她。

“这一集催眠诉心声,你说那一句什么……什么……啊,真听得我眼泪在心里流。”导演说。

2

场馆的灯光全然暗下来,立人脚下的台阶慢慢升起,他清了清喉咙,垂下头,闭起了眼睛。如此的黑夜隐藏了成千上万双观众的眼睛,黑色的眼睛在黑夜中潜行,搜索着能够带来拯救的光芒。白色的灯光亮起,他唱歌了,观众尖叫。立人幻想自己的身体在舞动,他的左手一挥,观众尖叫,他的右手一挥,观众尖叫,他说话,观众在听,他跪下来,观众都哭了。蓝色的灯光亮起,照醒了立人,他看着台中央白色灯光下的明星,观众都为他打起拍子。台中央的人不是他,但是他也是唱歌的,他的前面有一枝离他很远很远的麦克风,假使他竭力大叫,他的声音也不能够穿透这个空间的任何一层空气。立人的世界被调整得异常宁静,他的背后是鼓手,左边是镜头,但是他戴着耳塞,他什么也听不见,同时什么也不用说,所有的情感交由歌手抒发,立人要做的,只是按着乐谱的指示,规规矩矩地唱和音便可以了。观众未必能够听得见和音,甚至以为和音是明星演唱歌曲的一种技巧,的确有人以为他高超得可以以一把嗓子唱出两道声音。立人的每一个音节都是不偏不倚的,像在危崖上走路一样,不容许有半点错误,也不容许耍甚么花招。但是他始终也是唱歌的。他制造这个空间的欢愉,但是欢愉不属于他,但是他属于这个空间。

舞台的灯光闪动着,立人头上的蓝光却恒常照亮,衬托的人生是否只有衬托的意义?衬托的尊严能否得到衬托的尊重?立人竭力地唱歌,但总是不能够施展所有功力,使他的声音欠缺了一些什么,他的声带上好像有一道紧锁的门,妨碍他的进步,让他不能够突破。他是歌手,他在演唱会中唱歌,他实现了梦想,但是这个梦想有点儿变质,他只是一个唱和音的人,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他生活在不知所措的舞台上,永远用声音为演唱会的气氛撒上盐。

3

催眠师说:“庆幸你还能够找我。”

立人说:“那一次催眠,好像发现了什么。”

催眠师说:“每个人心里都有些阴暗面。”

立人说:“我只想赢得冠军!”

催眠师说:“为了甚么?”

立人静了下来,没有回答。

催眠师说:“每一个人都有他的需要吧!”

立人说:“这是我成长以来的需要。”他停了下来,闭起眼睛,又说:“也是一种执着。”

催眠师说:“你试试说一说你的过去,看着我这枝笔。”顿了一顿,又说:“说最重要的事情,说出来便能够解决问题。”

立人看着催眠师手上的笔,她的双手很嫩滑、柔软,好像一点儿力气都没有,她手上金色的笔很安静,慢慢,金笔好像倾斜了,又好像放大了,俄而恢复原状。立人说:“我在中学二年级认识她……”

她是一个短头发的女孩,颧骨很丰满,声线很特别,有点儿尖,像婴儿一样温柔,就像没有说话一千年了,把声音好好保存和滋润,俄而把千年的娇嫩释出,马上软化整座世界。或许能够吸引立人的唯有声音。上课的时候,立人经常偷看他的女神,起初太过明目张胆,女神感觉到有人看她,转过脸来,惊觉那是立人,马上尴尬地缩过脸去,一阵绯红袭上脸来。立人还以为女神对他有意思,所以害羞。

“昨天我看见立人在图书车偷窥小学生的裙底!”

“我还听见他在公园大喊!”

“他喊了么?”

“我是色情狂!”

“哎呀!他这么好色吗?”

同学甲乙丙每天都在女神背后大声取笑立人。胡乱堆砌事情然后逗得同学欢心可是初中生非比寻常的娱乐。那些本来没有发生的事情,在口中由浊臭的唾液塑造形状,随着讨厌的口气来到世上,进入人们的耳朵,竟然能够激起一种正义的兴奋,变成众志成城牢不可破的事实。

“你知道他的头发为什么这么短吗?”

“那是因为他太好色了,所以头发都长不出来!”

“活该!”

“昨天还看见他在菜市场捏大婶的屁股,然后说她的叫床声很棒!”

这些讨论每天都灌进女神的耳中,她想起立人经常偷看自己,他的眼神倒真的带点色迷迷,如果他正在想象自己的叫床声,真是让人毛骨悚然。

讨论的刺激带来一阵短暂的兴奋,但是兴奋过后是无尽的恐惧,同学们不知道恐惧的来源。害怕立人听见?为自己的诬蔑而惭愧?相信了自己制造出来的恐惧?好像都不是。这种恐惧是他们的结晶,他们喜爱极了,他们竟然能够以恐惧得到安全感,得到别人的拥戴,把真正的恐惧留给班上的弱者,使自己不用受孤独虐待,然后恐惧使他们情绪高涨,使他们沉醉耽溺,他们宣称自己最为正义,一切的黑暗与自己无关,继续以恐惧遮盖恐惧。

立人没有听见这些说话,他的心里只有女神,他常常找机会和女神说话,他走到女神前面问:“你喜欢什么音乐?”女神没有回答。同学甲乙丙没有停下讨论,只是放低了嗓子。立人好像听见了,又好像听不见,他眨眼的速度加快,手脚不协调地胡乱舞动。他怕女神听不到,故意放大声音问:“你喜欢甚么颜色?”全班都听见了,女神别过脸去,加入同学甲乙丙的讨论。立人自圆其说地道:“你姓白,又穿白色的校裙,一定喜欢白色。”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课室。同学甲乙丙静了下来,复又大声地创造立人的典故。

放学后,立人习惯尾随女神回家。在下午,女神家与学校中间的公园会停泊一辆图书车,立人经常躲于图书车里佯装看书,眼睛偷偷瞧着外面,女神经过的时候,立人马上跳下车,隔着一段距离跟她走。有时候又会跟着女神补习,跟着女神帮妈妈买菜,通常不会被发现,一旦被发现的时候,总是说:“刚巧!刚巧!”却不自觉地流露此地无银的意味。立人尾随女神,一来希望知道她真的安全回家了,他也算尽了护送的责任,二来证实了她不是坏女孩,放学后马上回家,有时候还会买菜,多乖!一点儿也不坏,自己喜欢的女孩一定没有任何瑕疵。

这天正要调位,老师把女神和立人安置在一起。立人马上坐到新位置上,女神却迟迟未来。老师说:“白怡!全班就等你一个!”白怡不情愿地坐下来,然后和前面的同学说:“我不喜欢坐在这儿!”

小息的时候,马同学凑过来说:“你瞧,你瞧,立人和白怡中间有路!”同学们听见以后纷纷随着马同学起哄。

白怡说:“光头男人吗?送我都不要!”

立人和女神的距离变近了,仍然无法接近她。这一次已经是一生中最近的距离了,单方面的叫唤与沉默填满了这一段时间。他梦想的女神正在身旁,但是他不知道她心里的想法,更不知道她为什么对自己不瞅不睬。安静在两人的影子上拉开布幔,立人率先打破沉默,问:“你立志要做什么?我立志要做歌手。”

女神回转头来说:“你做了歌手以后,一定有很多人喜欢你的。”

立人问:“你会喜欢我吗?”

女神背转了头,伸手一挥,立人觉得她仿佛在说:我这只手等着你,你当了歌星后,我便让你牵我的手。

立人下决心改变自己,他在肩膀上纹了一个“义”字,又钉了耳环,留一点胡子,让他光头的外形看起来更酷。

老师看见立人,要立人把胡子刮掉,立人决不依从,雄赳赳地以单手提起一张桌子挥舞起来,卷起了炽热的风。老师被立人吓怕,缩下身子祷告道:“上帝!救我!”

立人问:“什么是上帝?”他心里想,白怡可是基督徒呢!

老师便向立人阐述上帝的道,什么胡子,什么害怕,全都抛诸脑后。上帝是创造人类的那一位,上帝创造的人类,都有他的独特之处,你不及他帅吗?可是你的声线比他好。立人听了以后觉得津津有味,他已经忘记为什么谈及这个话题,但是这番话语让他牢牢地记住什一辈子。这种情况常常都有,比如说我们不会记得是哪一只脚首先步入课室,但是我们知道已经身在课室了。

立人知道白怡是基督徒,便跟着决志信主。他以为白怡对他如此这般,只是因为他不是基督徒而已。教徒是不可以跟非教徒谈恋爱的,白怡这样的乖女孩,当然要遵守教条。

立人决志后的第二天,马上和白怡说:“你上的是那一间教会?”

白怡没有回答。

“我刚刚决志,但是找不到教会……”

白怡的耳朵好像聋了。

“耶稣爱你!”

白怡转过头来,一双灵动亮丽的眼睛让立人止住了呼吸,他的脸孔热起来,耳朵一上一下地律动,心跳正在耳边。他期望听见白怡娇柔的声音,白怡开口说话:“你好烦!”

下课的钟声响起,立人说:“对不起。”然后背起书包离开课室。立人的头顶仿佛被一个三角锥体刺穿,这个锥体一直钻,一直钻,慢慢钻进他的身体,钻进他的四肢,他的世界一下子变成真空了,所有的流动不再流动,所有的声音都不再是声音。

唯有歌曲是立人永远的情人,生活上遇到什么伤痛,都能够把它交给歌曲,一切便会淡化。有好一段时间立人沉醉于练习吉他。吉他的六根弦线虽然十分纤细,却坚韧异常,长期以指头按压,会磨出血痕。立人是个完美主义者,他不能忍受自己的身体有任何损伤,可是为了练习吉他,他把这个念头抛诸脑后,自辩道:自吸入第一口氧气以来,身体正不断变化,又何须介意丁点的损伤呢?

有一次他把吉他带回学校,在座位上弹奏,他唱尽各种各样的情歌,同学甲乙丙马上对他改观,围着立人一起唱歌,以后再也不说他的故事。老师让立人上台表演,立人的自信捕捉所有人的情绪,学校的阳光变得色彩斑斓,空气变得新鲜,少年的心竟然被一个光头小子的歌声挑起,纷纷活跃起来。立人弹奏的手迅速上落,身体随着节奏摇摆。众人都专心地听立人唱歌,唯独白怡没有。马同学坐在立人的座位上和白怡聊天。“立人要当歌手!”有一个同学喊道。台上的立人,血脉开始涌动,耳朵一上一下地跳跃,心跳正在耳边。他靠着吉他,得到他想要的一切,这一切都是他一直缺乏的,就只差那一个人。

老师看见立人的音乐才华,邀请他加入学校的乐队。立人因为投入乐队的练习,跟踪女神回家的次数愈来愈少。

多年的练习正是为了在台上展现功力,乐队参加了一个歌唱比赛,众人都指望立人有神级发挥带领乐队胜出。差不多全班同学都来看立人演出了,女神也有来。同学们三三两两地围在一起聊天,天空微微放晴。立人很紧张,这是他第一次率领乐团参赛,他感到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在膨涨,头部更是涨得厉害,耳朵通红,一上一下地律动,立人听见心跳正在耳边响起。每每有这样的感觉,总让他想起小学时被童党欺负的场面。

蓦然,站在立人身旁的马同学向别的同学说:“怡怡的叫床声很棒!”

立人的四肢抽搐起来,浑身无力,但是他感到自己没有倒下地来,他仍然牢牢地站在颠簸的地平线上,心没有再跳,血液没有流动,一切感觉尽皆失去,手指正一根一根地脱落,牙齿正慢慢地在口腔中液化。

立人很想亲自问女神,你不是承诺过,要等我成为歌手,然后和我一起吗?为什么背弃诺言了?人说出口的话是这么容易推翻的吗?马同学又不是基督徒!马同学品行极差!马同学这么好色!

4

立人张开了眼睛,看见房间被静默包围,空气中的每一颗粒子都拥有锁上人类嘴巴的魔法,让立人和催眠师在这段冗长的叙述以后无法说话。分体式冷气机的扇叶在时间的洪流中上下摇动,世界依旧流转,就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催眠师拿起笔,同时翻开了黄色的手册,在白纸上画下深奥的符号。立人抬起头,凝视墙壁上的山水画,把原本合什的双手平放在膝盖上,他静静地放松紧噎的喉咙,平复纷乱的思绪。

催眠师说:“那个女孩的名字是白怡吗?”

立人说:“是的。”

催眠师说:“看来问题在她身上,你本身没有什么问题。”

立人仍旧看着那幅山水画,说:“都那么多年了,好像还没有放下她。”

催眠师说:“白怡对你的成长影响不少呢!”

立人说:“对的,我做学生的时候很喜欢她,可是没有和她成为情侣,我眼白白看着她和别人交往,那个从前住在我对面,姓马的同学,告诉我白怡的叫床声很棒。”

催眠师说:“跟白怡还有联络吗?”

立人说:“没有了。”

催眠师说:“能够找到她吗?”

立人说:“不能够了,一点儿联络的方法都没有,我也不想找她。”他顿了一顿,再说:“不过很想跟她说一句对不起。”

催眠师说:“为什么呢?”

立人说:“那个时候给她太多的骚扰了。”他顿了一顿,笑着说:“谁会喜欢没有头发的男生呢?”

催眠师说:“如果能够找到白怡……我建议你还是找一找她。”

立人说:“算了吧……每一次想起这段往事,我都要陷于抑郁的海洋中十数天。十八层地狱中,好像有一层要不断经历人生中最痛苦的事情,大概是这个感觉了。所以我没有勇气找她,也没有方法。”

催眠师说:“放心吧,事情正好起来。重新经历也是一种释怀,不要避免自己去受伤,当受伤成为了一种习惯,便会康复,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立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氧气自鼻孔经过脖子,进入肺部。这一口气充满刺痛,好像要撑破他的内脏。他忍住,不呼气,让刺痛的感觉慢慢缓下来。

催眠师:“你其实是一个很有自信的人。”

立人说:“对的,否则怎能够唱歌?”

催眠师说:“同时又是一个很自卑的人,这就是问题了。”

立人说:“这不多不少和成长有关吧!”顿了一顿,又说:“我常常觉得,如果没有那群欺负我的人阻碍我成长,我的成就可能不止于此。他们对我的凌辱,对我的破坏,让我觉得自己很丑陋。我真的可以站在台上吗?但是唱歌须要站在台上。我恨他们,但是我把一切都忘掉了,我只喜欢唱歌,可是我恨他们。”

催眠师说:“但是事情已经发生了。人生的错误如果能够修补,将会是一种前进。”

立人说:“没有他们,我不会懂得面对批评,是的,的确如此。错误是一种前进,很无奈,任何事只能够看好的一面吗?”

催眠师托一托眼镜说:“对了,你能够分清楚回忆的真伪吗?”

立人问:“为什么这样问?”

催眠师说:“你觉得白怡有喜欢过你吗?”

立人问:“你要表达一些什么呢?”

催眠师说:“事情既然已成过去,活于现在的我们,对过去作出怎样的诠释,都只是依赖主观的感觉。一句说话、一个现实,可能只呈现一种意思,背后较深沉的意思则有无尽的可能,但我们只取其中一种并深信不疑。小学老师鼓励你的说话,你会觉得她只是敷衍,甚至觉得她带着批评。反过来看,把你的过去诠释为困难中的磨炼,造就今天的你,再造就将来的辉煌,这样的诠释,对自己不是更好吗?”

立人说:“我觉得白怡喜欢过我。”

催眠师说:“没可能!”

立人说:“为什么没可能?”

催眠师说:“你先说说为什么可能?”

立人说:“我性格这么好,条件这么好,又有才华,对她照顾有加,她承诺过我,等我成为歌手,便和我一起,这是……实实在在的事。”

催眠师说:“所以她口里说不……”

立人说:“只是怕被同学取笑。她和马同学一起,只是为了激励我……我知道。”

催眠师说:“天啊!”

催眠师的桌子上有一个水晶球,水晶球囚禁了立人和催眠师的眼睛,立人的眼睛不断膨胀,好像快要把地球撑破,他将目睹世界的一切,任何东西都逃不出他的法眼,然后以一切,保守自己脆弱的心。

催眠师:“女孩子如果口是心非,嘴上说不但心里喜欢你,她必会对你有所行动,关怀、或者了解,但是白怡没有,所以她肯定不喜欢你。”她其实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她掌握的只是片面的数据,但是此刻她必须坚定。

立人沉默了一会说:“我就知道……只是我不想这样说。我不明白,我真的这么差吗?纵使白怡不喜欢我,也用不着这样对待我吧!”然后他说:“我基本上把白怡和唱歌的梦想画上了等号。唱歌是为了兑现和白怡的承诺,我成为歌手以后她便是我的女朋友。但现实是,我在白怡的心中不算什么,我在梦想的舞台上也不算什么,我对白怡这么好,为什么她不喜欢我?我唱歌这么好听,为什么只能够唱和音?这让我不禁怀疑自己,我唱歌真的这么动听吗?”

催眠师说:“所以,如果把白怡诠释为喜欢自己,你便陷于这样的困局当中。但如果相信白怡不喜欢自己,你的束缚便解除了。”

立人说:“你说白怡不喜欢我的时候,我不想承认我心里的确松一口气。但是毁掉白怡就是毁掉我的梦想,他们是相等的。”

催眠师说:“毁掉白怡不会毁掉梦想,毁掉永恒的爱人才是。”

立人带着疑惑的眼光看着催眠师。

催眠师说:“白怡只是和音,把她毁掉,你便能够站在舞台中央当主唱,这样诠释不好吗?”

立人说:“唯有毁灭过去,才能重组今天的自信吗?我有能力吗?”

催眠师说:“毁掉一部分,不是毁灭,是变形。我问你,你为什么喜欢唱歌?”

立人说:“喜欢就是喜欢,不为什么。”

催眠师说:“不是因为擅长吗?”

立人说:“是的。”

催眠师说:“不是因为喜欢被人认同吗?”

立人说:“也是的。”

催眠师说:“不是因为白怡吗?”

立人说:“不是了。”

催眠师说:“是的,但已经过去,必须承认,必须接受。”

立人说:“但更喜欢透过唱歌来抒发自己,感染越来越多的人。”

催眠师说:“你记得你唱歌的问题吗?”

立人说:“记得,我在台上的时候总是不能够发挥真正的实力,声带上好像有一道门阻碍我的发挥,使我无法唱得像平时一样好。”

催眠师说:“所以你要解除束缚,打开这扇门,正视过去,所以你不要当和音,你要当明星,你要自信,你要变强,你要坚持!”

5

错误如果能够修补,错误也是一种前进。催眠师的说话深深地烙在立人的脑海中,使他感觉自己正一点一点地进步,错误将比没有错误更为强大,他将会赢得比赛的冠军,他将成为明星,他将超越古往今来的歌者。

立人在迢长的通道中前行,单调的灰暗结出静默的氛围,前行吧,人生除了前进以外什么也没有,通道在呼吸和脉搏声中不断延长。立人推开一扇门,看见舞台的射灯像剑一样挥舞,引领音乐节拍的起伏。这是成星之路的准决赛。主持人站在舞台的中央,工作人员让立人继续前行,圆形的舞台像一座悬崖,无法安置立人的心跳,他的耳朵一上一下地律动,脉搏在耳边响起,混身烫得火热。

立人出现于众人之前,喝彩四起。他站于掌声之中,从来没有想到自己能够受四面八方的观察簇拥,即使前几轮比赛,都没有收获如此激越的掌声,他正被这种哄闹托起来,四平八稳地上升,耿耿星河正在头上,举手便可抚平天空的皱褶。

主持问立人:“立人,你在上一集催眠诉心声的说话很感人呢!参加成星之路的都是强者,没想到你竟然敢于把自己软弱的过去分享给我们,你从前真的被童党欺负得太惨了,但是你没有受悲伤的过去影响你的意志,你仍然坚持唱歌的梦想,后来你只能唱和音,不能当明星。经历许多挫折,但是没有放弃,因为你喜欢音乐,热爱音乐,成星之路正给你这个机会达成梦想!”说罢掌声四起,掌声之中夹着尖声的呼叫:“立人!”

化了烟熏妆的立人,眼睛显得特别大。他说:“是吗?”

主持人问:“立人,我想问你,你最喜欢的歌星是谁?”

立人说:“我最喜欢哥哥张国荣了,他也是一个敢于表达自己的人,我第一次参加歌唱比赛就是唱他的《我》,然后拿了冠军。”然后他唱道:“不用闪躲,为我喜欢的生活而活。不用粉墨,就站在光明的角落。我就是我,是颜色不一样的烟火。”观众的掌声雷动,他又说:“那个时候我只是一个小学生呢!哥哥是香港其中一个最出色的歌手,我想他是无可替代的。”

他的粉丝都尖叫起来,大叫大嚷。镜头马上聚焦在一个女粉丝的脸上,她哭得晕了过去,镜头离开她的时候,她又稳稳地站牢了。未几,主持人宣布对决开始,立人先唱,然后由评判打分,他的对手再唱,打分以后两人合唱一曲,再打分,以分数的高低定胜负。立人在第一个环节唱的是《到此为止》:“好好分开应要淡忘你找到你伴侣,重临旧情景,我却哭得出眼泪,时常在联想,你会温馨地抱她午睡,然而自己现在没任何权利再抱怨一句……”

歌唱完以后,立人在掌声之中离开了舞台。回到后台的时候,看见许多人都在忙自己的活,每一个人都为自己的生活奋斗,和他竞争的诸位参赛者在前后踟躇,努力准备,工作人员在狭窄的空间东奔西走,以对讲机传递重要的信息。

在忙乱之中走过来的,是一个瘦小的人,满面胡子,眼睛大得像要把鼻子吞下,这人正是导演,有一个儿子在外国读医科的导演。他走过来说:“立人,加油,我看好你能够赢出这个比赛,你比你的对手唱得要好,虽然你们唱得差不多。”

立人听后,马上联想对手的形象,她刚才穿的是黑色碎花裙子,像棉花糖一样雪白的双腿蹬着一双黑色的靴子。他待会儿便要和她合唱了。和别的人相比,他一点儿也不紧张。前几轮比赛,他在后台早就紧张得手心冒汗,但是这一次,他一点儿也不紧张。

立人重新回到舞台,与对手合唱《爱一个人》。歌唱完以后,评判在说话,主持人在说话,许多人在说话,但是立人都听不见。立人只听见自己的心跳。评判问了立人几条问题,立人都不清楚他们在问什么,只点头虚应过去。不知过了多久,主持举起立人的手,说立人胜出了比赛。立人转身看分数牌,他的得分比对手高半分,评判说立人的和音唱得比较好,所以胜出比赛。

主持人还要和立人的对手在舞台上聊一聊出局的感受。立人先回到后台,导演拍一拍立人的肩膀说:“果然是唱和音的。”

6

香港的街道都很狭窄。旺角女人街的两旁都是一些用锌板搭起来的小摊档,一截街的长度跟公屋的走廊差不多,摊档与摊档的距离也跟公屋住户的距离一样紧密。暗白色的锌板,在晚上会因为摊档的电灯照射而透出荧光。从高空俯瞰,放大了的光芒,通体透亮的女人街蔚为奇观。转到西洋菜南街,便发现天空被一串又一串横七竖八的招牌刺穿,分开行人道与马路的黄线在夜里分外刺眼,人流太多,路人总不客气地走到马路上,超越前面更多的人。周日的马路禁止车辆驶入,整条西洋菜南街便成为了行人专用区。立人停了下来,倾听着眼前的年轻人卖唱:

“你不是真正的快乐,你的笑只是你穿的保护色,你决定不恨了,也决定不爱了,把你的灵魂关在永远锁上的躯壳……”

周日的西洋菜南街有各式各样的表演,甚至有从深圳南来的杂耍团表演顶罐。立人转进弥敦道,来到了约定的餐厅,一个短发女子的侧影把立人的眼光捕获,她的颧骨很丰满,她是白怡,她的肩上搭着一只手,搭着她的人是马同学。立人心里一缩,想要转身回去,但是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他继续在桌子与人群中的空隙向前行,是马同学第一个发现了立人,他高呼道:“立人!唱歌的立人!”

立人和他的中学同学一起吃饭。同学们都知道立人最近很火很红,参加成星之路挺进了决赛。但是同学都不知道立人的正职是什么,便问立人是当什么的,立人说他是一位歌手,一直都是一位歌手,还在演唱会里唱歌。同学问怎么从前在电视上看不见你的,到成星之路才看见你,以为你是新人呢!立人说他只会在演唱会中唱歌。同学起哄说原来我们有一位歌手同学怎么我们不知道的呢。立人说对的我是一位歌手怎么了我很厉害吧。马同学说我是一名会计师。立人说我以前是班长。马同学说我快要和白怡结婚了她有了我的小孩我们三十岁也不到便能够在香港这片寸金尺土的土地上买房子组织家庭你可以吗。立人说我是一位歌手。马同学问怎么我们没有听见过你唱歌你唱的是什么歌呢。

“我唱的是和音。”立人说。

同学们都以艳羡的目光看着马同学。饭吃完了,他们都谈了很多关于投资的话题,他们谈得很快乐。立人也很快乐。有一个朋友问立人:“你一个月赚多少钱?”

立人说:“不多。”

朋友说:“买楼了吗?”

立人说:“没有,远远不够钱买。”

朋友说:“我还以为当明星很有钱,原来没有钱的吗?”大家都喝醉了。

立人说:“是的,没有钱。”

朋友说:“你看马同学和白怡,他们的人生才是正确的,从学生时代开始谈恋爱,青梅竹马,现在买楼了,过安定的生活,这才是正确的人生。你坚持音乐,又没有赚钱,很不划算。”

立人说:“我就是喜爱不划算的人生。”

现在,众人都艳羡马同学和白怡能够过幸福的生活,立人为自己从前喜欢过的人能够过好日子而兴奋不已,他跑到餐厅的台上唱了好几首歌,马同学和白怡以平和的眼睛看着立人在台上舞动身子演唱,仿佛回到中学时期看立人的乐队在台上比赛一样。台下有许多人认出那是参加成星之路的立人,都放下了他们的酒杯,把言谈搁在一旁。台上的立人,心跳与平时一样,人生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便不再有初时的紧张与悸动。

马同学大叫:“这首歌!我记得!立人在小学的歌唱比赛唱的!”

“不用闪躲,为我喜欢的生活而活。”立人唱。

立人张开了眼睛,他正躺在双层床的上层,灰色的天花,灰色的墙壁,黄色的地板,转过身来,气窗正对着灰暗的走廊。母亲听见立人转身,厉声问:“起来了吗?日上三竿了!”

立人含混地说:“妈妈……”然后转过身来,把手伸在半空。母亲抓住了儿子的小手,温柔地说:“饭已弄好了,下来吃吧。”

立人笑着爬下床,妈妈正坐在立人的对面,她背着窗户,逆光中看不清楚她的样子。小小的厅,大大的桌子,桌上有瑞士鸡翼、香煎三文鱼、火腿炒蛋,还有西兰花。立人问:“弟弟呢?”

母亲说:“上班了。”

立人说:“妈妈。”

母亲说:“怎么了?”

立人说:“其实我坚持梦想,会不会给你们负担?我收入不少,但不稳定,没有给你们钱。如果我做政府工,你便可以早点退休,享一享清福,不用这么辛苦。你有没有觉得我不应该走音乐的路?”

母亲说:“成星之路的决赛什么时候举行?”

立人说:“下星期天。”

母亲说:“我买菜的时候,所有人都跑到我面前夸赞我的儿子唱歌很好听呢!平时买菜只用半个小时,最近都要花上两个小时。”

立人说:“那真的很抱歉。”

母亲说:“我觉得当明星的母亲还不错。收入虽然不稳定,但是能够照顾自己便好,你从来没有向家里要钱,反而弟弟让我担心许多。你已经花了很多的时间在音乐上了,如果现在要放弃,很可惜呢!况且现在有了一点名气,将来是不怕的了。”

立人说:“妈妈,我常常觉得我的梦想没有达成。我经常跟别人说我是歌手,但我只是唱和音而已,我的梦想只达成了一半,我还不是明星,但要放弃这条路吗?很可惜。我觉得这个景况很无奈。”

妈妈说:“有没有听过半杯水?一杯水到底是半满,还是半空?加油,我觉得你现在去谋生都不成问题了,能不能够成为明星,就要更多的努力。”

立人听着,竟然哭了起来,母亲问他怎么了,他哭着说:“听了这句说话,我觉得我的人生现在才开始。从前我很在意自己给人的感觉,我想得到别人的认同,我才唱歌。同时又很自我,很喜欢伤害别人,贬低别人来抬高自己。我装作很有自信,其实心里很自卑。我只看到世界最差的一面,我从来看不见世界好的一面。所以我庸庸碌碌,一点儿胸襟都没有,艺术上没有任何的境界,才让自己一点儿成就都没有。”

妈妈说:“哎呀,我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快吃饭。”

立人紧噎着说:“我也不知道,但是我觉得我的人生现在才开始了。”

7

歌已经唱完了。

成星之路的决赛,共有五名参赛者,五名参赛者在比赛以后,将分获冠、亚、季军,以及最受欢迎奖。立人是看着冠军奖座而来的。他一直紧紧盯着通道旁边的奖座。好像已经把它拿在手上。这一次,他毫不紧张,他唱得手到擒来,他觉得自己必定能够夺得冠军。只等评判说好评语,主持人宣布奖座谁属,立人便可以捧起奖座,正式成为明星了。

主持人说:“好了,到立人。”

评判说:“立人唱歌很自由,音准、拍子完全正确,他有自己的风格,很自由奔放,完全演绎出歌词与编曲中的感觉。他跟原唱是完全两种截然不同的味道,香港有他,未来香港乐坛真的可以重振雄风,称霸亚洲。”

立人听了这番说话,更觉得自己必定能够夺冠了。

评判继续说:“但是还不是时候,立人的声音欠缺了什么,他十分完美,但就因为太完美所以有点儿奇怪。所以感情上是有点儿怪,好像很有束缚。但是我觉得这又是他的风格,感情比较含蓄吧,像一杯淡淡的蜜糖。”

立人听了以后,反复地思量评判话语中的含意,他说他的声音欠缺了一点什么,那么就是他不能够拿冠军了?那么又是欠缺了一些什么呢?他想进步,是欠缺了感情吗?还是欠缺缺憾?但是评判又说过他很自由奔放,又说他有风格,像蜜糖,蜜糖是好东西吧?意思是他能够得到亚军吗?他肯定能够得到亚军了。

主持人宣读季军的名字,不是立人。

立人的心紧了一紧,如果他能够拿到季军,他的心便可以安定下来,不用辛苦。但是他绝对不想自己只能够拿到季军。他应该获得一座冠军奖座。他知道主持人宣读的下一个名字就是他了,他能够拿到亚军,或者冠军。

主持人宣读亚军的名字,不是立人。

立人忽然之间便堕进悬崖里去了,冠亚季军是三个机会,现在已去掉两个,还有三个人没有拿到奖座,他感觉机会很渺茫,他不是觉得自己能够拿到冠军的吗?他等待主持人宣读他的名字。

主持人宣读冠军的名字,不是立人。

立人什么都听不见了,他什么都听不见了,整个人都被掏空了,不再有生理反应了。得奖者都在述说自己的感受,但是立人都听不见了。立人忽然想起,有一个奖叫最受欢迎奖,如果他能够得到这个奖,他便可以跟唱片公司签约当歌手了,他可以当明星了,他可以实现梦想了。

主持人宣读最受欢迎奖的名字,不是立人。

立人来不及悲伤,来不及为梦想的破灭而悲伤,他要回到蓝色灯光下继续唱和音,不能当明星了,但是他来不及悲伤。他还要恭喜各位参赛者,他们是敌人,也是战友,他还要答谢歌迷和朋友的支持,他还要答谢评判、主持人、幕后人员。他觉得他们正要给他一个伟大的惊喜,告诉他真正的冠军是他,但是没有可能了。母亲买菜的时候怎么应对别人的取笑呢?当别人问:“你的儿子输了,输得很惨呢!”母亲应该怎样应对?立人怎么知道!立人现在还来不及悲伤呢!

主持人问立人的感受,立人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说:“评判说我的声音好像欠缺了一点什么,我觉得是的,我在台上很计较自己的表现,很害怕音准和拍子会出错,结果这些东西都没有错,但是我还是没有得到奖。我太在意这些规条了,所以唱的时候,好像受到了束缚,没有把感情好好地抒发出来。感情是艺术的灵魂,我的歌没有灵魂,就是我落败的原因。我从前在演唱会中唱和音。许多明星都渴望登上红馆这样的大舞台去唱歌,有些歌手更是穷毕生之力也没法到那儿唱。可是我做到了,我经常在红馆唱和音,但是我不喜欢在那儿唱。在一些小型的音乐会上,主唱歌手可能有空介绍一下我这名和音歌手的名字。但是在红馆这么大的场合,我的名字没可能出现在观众的眼前。我庆幸我参加了成星之路,我的名字曾经在这个舞台上让人记住一段短暂的时刻,我庆幸。好了,我现在要回去红馆那个大舞台唱和音去了,多谢大家!”

立人轻轻松松地跑回后台,后台的通道上,工作人员一个接一个地拍他的肩膀,抚摸他的脸颊,他们说:“加油!”“你唱得很棒!”“你的歌很动听!”“你的表演很精彩!”“你没有输!”一声接一声的鼓励掀起立人的笑容,刚从失落的幽谷中回来的他,虽被霎时的掏空消灭了存在感,可是现在他负伤回来了,心破了一个洞,但热血充盈实在,他可以回到红馆成为最出色的和音歌手,他坚定地相信他的骄傲。一个瘦小,满面胡子,眼睛大得像要把鼻子吞下的人,一边拍掌,一边迎面向他走来,他是导演,他的手上夹着一张卡片,他把这张卡片塞进立人的衣袋里说:“这是唱片公司张经理的卡片,想找你试音。我说了嘛!你能够当歌手的,以后好好唱。”

立人没有想到,他的歌唱事业,他的明星之路,竟然是以这么一个模样开始的吗?试音而已,能当歌手吗?能够的。能够的。

责任编辑   楚    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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