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伙计到垦荒者

2015-11-06 13:44张永久
长江文艺 2015年10期
关键词:萧红

张永久

小伙计

1924年春天,二十岁的叶灵凤跟随他的三叔父来到十里洋场,进入上海美术专科学校读书。那所由刘海粟创办的学校,无疑在近现代美术教育史上具有开拓者的意义。当时在学校里上课的老师,后来都成了赫赫有名的大师级人物:刘海粟、黄宾虹、傅雷、江小鹣、汪亚尘、李金发、潘天寿、关良、陈抱一、丁悚、方干民……只不过,当时只道是寻常,叶灵凤并没有觉得大师们特别的好,因为此刻他的心,压根儿就不在父亲指定自己所学的西洋美术上。

上海美专新校舍设在西门斜桥路,那儿原来是徽州会馆修建的“丙舍”。这个古词的本来含义是“正房旁边的耳房”,又寓意“客居他处”,演化到现代则成了“墓庐”。直白地说,是临时停放棺柩的一处所在。徽州旅沪的商人们,经常在这里为客死上海的同乡办理丧葬事宜。每天,叶灵凤背着画夹从这里路过,总能感觉到后脖子上有一丝阴冷潮湿的风在吹拂,仿佛身后有个戴着面具的老巫婆,反复唱着一支奇怪的歌。

叶灵凤的三叔父住在哈同路民厚南里——那儿是个具有传奇色彩的地方,堪称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一块福地。每天在美术学校上完课,他便以文学青年的身份跟着郁达夫去上馆子。那时候郁达夫刚刚辞了北京大学的教席归来,穿一件深灰色长袍,高高的颧骨,身材瘦长,看上去像江浙的小商人,一点儿也看不出那是个满肚子绝世才华的人。郁达夫从来不在家里吃饭,他经常光顾一些本地和徽帮的小饭馆,一包香烟,半斤老酒,最爱吃的一样菜是“白烂污”。所谓“白烂污”,即黄豆芽煮肉丝,不用酱油,放了酱油的便称为“红烂污”了。

当时寓居在民厚南里的还有郭沫若、成仿吾、戴望舒、施蛰存、田汉、张闻天及其弟张健尔等人。根据叶灵凤自述,他受那些作家的影响很深,“虽然每天照旧到美术学校上课,事实上画的已经很少,即使人体写生也不大感到兴趣,总是在课堂上转一转,就躲到学校的图书馆去看书或是写小说”。他将小说写在一个练习簿上,藏在抽屉里,秘不示人。

如果把人生比作一次航行的话,那么叶灵凤二十岁时,那艘船的未来目标还是模糊不清的。他只能听从内心神秘声音的驱使,跟着兴趣去随波逐流。“每天往来要经过那一条长长的福熙路,在一条路口附近有一家旧货店,时时有整捆旧西书堆在店门口出售。我记得曾经用一毛钱两毛钱的代价,从那里买到了美国诗人惠特曼的《草叶集》,英国画家罗赛谛的诗集,喜欢得简直是废寝忘食。”午后的空气中弥漫着阳春面的味道,潮湿缠绵的黄梅雨一丝丝飘过来,那段历史镌刻在心田中,成为人生永远的记忆。

当年的创造社,除了郭沫若、郁达夫、张资平等大佬级人物外,还有一群发挥了极大作用的小伙计,其中包括周全平、叶灵凤、潘汉年、柯仲平、周毓英、邱韵铎等人。创造社的极盛时期过去之后,郭沫若漂流日本,郁达夫离开上海,张资平经营矿山,留在上海的成仿吾独木难支,不久《创造周报》宣布停刊。成仿吾打算离开上海时,望着编辑部里堆放的一捆捆未刊用的存稿,皱着眉头连声轻叹:可惜,可惜。

小伙计周全平自告奋勇,挑头办起了一份杂志,名曰《洪水》,放言要续写创造社中后期的辉煌。至于《洪水》的刊名,并没有太多含意,只因为周全平那时正在一个教会里参与校对《圣经》,正好校对到洪水那一章。“这个名好哇,洪水,我渴慕着那能毁坏一切的洪水”。

参加《洪水》杂志编辑杂务的有倪贻德、敬隐渔、严良才等几个年轻人,叶灵凤是后来才加入的,他的任务是负责封面设计和插图。1924年8月24日,创造社的著名刊物《洪水》创刊,封面上是一幅怪异的图案:上端有一只鹰和两条蛇,鹰的胸前佩着一把剑,下端是滔滔洪水,一群浮游的海贝和海螺中,尖嘴猴腮的凶神露出狰狞的脸,凶神的身体下面,丢着一个撕破了的假面具。

这个封面的设计者就是创造社小伙计叶灵凤。

年轻时的叶灵凤是王尔德的追随者。那时候共产党的早期人物张闻天也热爱文学,和叶灵凤同住哈同路民厚南里,那位特殊邻居送给他的书,清一色是王尔德的小品集和童话集。叶灵凤读之而倾心,继而翻译了王的名著《莎乐美》。他觉得找到了灵魂上的导师,以至于终生与那位唯美主义艺术家形影相随。叶灵凤的画风、文学创作乃至生活作派,无不深受艺术巨匠王尔德的影响。

作家李欧梵在《上海摩登》一书中说,叶灵凤很想成为一个沪上有名的花花大少,想要赢得众多女人的芳心。可是,他没有邵洵美帅,也没有邵洵美有钱,但他偏偏就存了那样的念头。叶灵凤是个略带脂粉气的男子,他在文章中自夸:“除了香水以外,我还有两盒极好的粉。”在创造社的那群小伙计中,叶灵凤有点儿养尊处优,加上要插图和写稿,编辑部的杂务(打包、邮寄之类的活路)干得少,因此常引起另一些小伙计的不满。周毓英回忆说:“我们大家什么事情都共同做,包书也要大家来。灵凤、汉年是能躲就躲,否则敷衍一下。柯仲平包书的时候骂人骂得最厉害,连声‘×他妈的,他们写的稿子要我们打包!”

其实这话说得有点冤枉。小伙计们编辑《洪水》杂志是在周全平的家中,那是上海南市阜民路里弄中的一间老房子,四扇玻璃窗对着大天井,显得开阔疏朗,不似一般亭子间那么阴暗潮湿。淡淡的冬日阳光下,叶灵凤和周全平默默对坐,一边翻着原稿,一边涂抹校样。只有偶尔的空隙,工作疲倦了的两个人才伸伸懒腰,一声叹息,一次对白,给那个亭子间带来一丝生机。

叶灵凤回忆说:“这一间小小的亭子间中的生活,这一种团聚静谧的幽味,的确是使我凄然不忍遽舍它而去的。你试想,这一间小小的斗方室中,在书桌床架和凌乱的书堆隙地,文章写倦了的时候,可以站起来环绕徘徊……”即便到了晚年,两鬓斑白的叶灵凤仍旧念念不忘:“在那间亭子间里所过的几个月的生活,却是我毕生所不能忘记的。因为正是从那里开始,我正式离开家庭踏入了社会;也是从那时开始,我第一次参加了刊物的编辑工作,并且亲自校对了自己所写和自己付排的文章。”

入狱

叶灵凤入狱,完全是一次意外事件。

依据创造社小伙计周毓英的回忆,《洪水》杂志创刊后,创造社不久又成立了出版部。在宝山路一带开了个门市,常常有赤足拖木屐的人来买书,那些人多半是工厂里的工人,也有学生大老远地跑来,呆在书店角落里安静地读书。这么个偏僻冷清的里弄,忽然间变得熙熙攘攘,警察局怀疑这个书店是赤色的。终于有一天,宝山路警察局派了十几个警察来搜查,楼上楼下,连马桶、保险箱、账簿等都查过了,没有查出任何可疑的证据。叶灵凤等几个创造社小伙计始终捏着一把汗,直到警察搜查完毕,揪着的一颗心才放了下来。

可是,正当小伙计们庆幸平安无事的时候,那些警察又折转身回来了。领头的那个警察走过来,双手抱拳,和颜悦色地说道:“局长请各位去谈话,对不起,请跟我走一趟吧。”正在书店中忙碌的柯仲平、叶灵凤、周毓英、成绍宗四人,当时没有作任何申辩,脸上也没有任何肃穆的表情,乐呵呵地跟着警察走了,倒像是去参加一场喜宴。

叶灵凤等人被抓去五天后便放了。为此,他专门写过一篇文章《狱中五日记》叙述那件事。叶灵凤在文章中说:狱中五日,实在是不足述,外面谣传我们曾受了严酷的刑讯,实则在牢里的我们席地坦卧,享受了平时在外面享受不到的幸福。不但不觉得苦,反而自惭形秽——我这种耽于享乐的书生也被归结到革命的旗帜下,恐怕要让人笑掉门牙了。

在叶灵凤想象中的世界里,他希望狱中生活能像小说中读到的那样:夜深人静了,狱卒手持一支蜡烛走过长廊,摇曳的烛光在墙壁上拉出长长的投影,狱卒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掏钥匙开牢门的声音清晰可闻,狱卒点名,叫他的名字,他跟着狱卒去提审……类似这样的戏剧化镜头一个也没有出现,狱中生活平庸得让人感觉太乏味。难怪叶灵凤事后感叹:“啊,太不值得了!”

入狱前的叶灵凤,是一个醉心于唯美主义生活情调的浪漫艺术家。“有时穿着廉价的三友实业社出品的自由布衣服,蓝雪花纹的大褂,外加上红雪花的马甲,真想冒充王尔德,见了叫人吓一跳。”(楼适夷语)狱中五日的现实生活让他清醒了许多,狱中老犯人对于新进犯人的敲诈,狱卒、茶役的勒索,警察们收了贿赂后行事的态度……见识了狱中的世相百态,叶灵凤在《狱中五日记》中大谈坐牢体会,他说:因为自己身上有一两块钱的缘故,在牢里不但没有受欺负,还得到了相当的敬重。“我用了五元钱,结交了一位腿上刺着春宫画的白相好汉,他便事事都为我出面,钱的能力真不可思议。”

叶灵凤出狱后曾感叹道:“我出来了之后,不但未得到愉快,反觉得有一种消失了对手之抵抗而空漠的悲哀。”显然,他这么说显得有点矫情。入狱坐牢并不是什么快乐的事,放出来呼吸自由的新鲜空气,毕竟比狱中生活要好许多。

值得一提的是,那次入狱经历后来还成了他创作的素材。1930年,叶灵凤出版长篇小说《红的天使》,其主人公丁健鹤的入狱,以及狱外朋友们营救丁健鹤的过程,无疑皆取材于此。

郁达夫

双凤楼记

1927年,二十三岁的叶灵凤已成为沪上文坛一颗闪亮的新星了。

这一年,他连续出版了三本书:散文集《白叶杂记》,短篇小说集《女娲氏之遗孽》和长篇小说《菊子夫人》,还相继发表了不少文学和美术作品,他沉浸在一种迷醉的喜悦中,感到天空格外蓝,太阳格外红。

如此春风得意的时刻,有一位异性仰慕者前来叩门拜访。

叩门者与叶灵凤不同姓,但是同名。她叫郭林凤,是复旦大学的一位女学生,因为仰慕那个同名者的文才,她邀了同伴U一起“专程来瞻仰”。

旧式恋爱是含蓄的,像是遮面娇羞的花,那份缱绻之情中隐隐蕴藏着悠长的韵味。郭林凤,尽管对与她同名的才子心中充满了爱意,仍然保持大家闺秀的矜持,她让自己的同学U出面去会见叶灵凤,与叶展开“手谈”。那个场面想来十分有趣:一男一女对面坐着,有话不好好说出口,却非要用纸条写出来递给对方,旧时代青年对爱情的谨慎态度可见一斑。

“凤的家庭是很不自由的,她家中没有一个人能了解她。”

“这与我何干?”

“她很爱你!”

U在纸条上写的这四个字,像红红的火炭灼烧着叶灵凤的心。不知道这是出自U的观察,还是受了郭林凤的指使。叶灵凤后来在随笔小品《天竹》中回忆:“我像一只惊弓的鸟儿突然又听见了一声弦响一般,一见这四个字,我的脸色完全变了。”

与郭林凤真正见面的时刻,叶灵凤用文字记录了下来。

U率先开口说道:“这或许要惹旁人的议论,以两个青年的女性,仅因一点文字关系,就突然跑去会一个素不相识的青年男性。了解我们的人自然知道这是天真,不了解我们的人不知道将要编派成什么了……”

郭林凤的话耐人寻味:“日前一晤,我承认是我生命史上最可纪念的一页。虽不免有点冒昧,但是同名的缘分,我想,这一点心灵上的认识,足以解释我一切的冒昧。”

而在叶灵凤这边,心头上的喜悦不言而喻。“冷寂的楼头,永远是冷寂的,永远是灰色的。但自昨日以来,我觉得一切都有了生气,我觉得窗外那一枝残叶也分外地可爱。啊,这是谁的力量?”

短短的十几天时间内,叶灵凤和郭林凤相见了五次,爱情之树在无拘无束地生长。“玫瑰花开了,而且开得异常丰盛。一夜的春风,冬眠的虫儿睁开眼来,已完全不相信这是他旧有的世界了。”

短暂的热恋之后,那一对同名的人进入婚姻的殿堂。他们有共同的兴趣和爱好,生活过得恩爱甜蜜。这一时期,叶灵凤写有一组《双凤楼随笔》,写庭院里的李树和牵牛花,写居家过日子的煤烟,写醉鱼、醋虾、黄瓜以及泥滑滑的莲子羹汤,只要是有情人在一起,柴米油盐的日常生活也能过得极富诗意。

周全平

谁知道还不到一年,他们的家庭生活发生了变故。

郭林凤祖籍广西,她的父亲是个政府官员,而且官衔不小。郭父带着家眷长期住在上海,有一幢两层楼的房子,宽敞的庭院里种满了花花草草,还有七八个男女佣仆。

——事情就出在男女佣仆上。有一对男女佣仆彼此相爱,无意中被郭家主人(郭父)发现了,令那对男女跪在大众广庭之下,训斥责骂,大发雷霆。受到侮辱的男仆一怒之下,动了杀机,灶房里拿了一把菜刀,见人就砍。那天郭父不在家,郭林凤读书住校,侥幸躲过了那场灾难。郭家其他人遭致满门抄斩,可怜郭林凤的母亲,平日里吃斋念佛,一心向善,即便是在那对男女佣仆罚跪之时,郭母也没少怜悯他们。遗憾的是,起了杀心的男佣已顾不到那么多了。

1928年夏天的那桩凶杀案在上海滩引起了震动。小报上接二连三刊登此一事件的花边新闻,郭林凤被卷入漩涡中,她本来就是个多愁善感的人,母亲被害,又死得那么惨,对郭林凤的打击之深可想而知。她伏在丈夫叶灵凤的胸前嘤嘤哭泣,悲声说道:“想起母亲,我有一生也流不完的眼泪……”

为了让妻子度过那一段艰难时日,叶灵凤带着她南下香港,借助南方的和风细雨来抚慰心灵。初到香港,叶灵凤夫妇无亲无故,暂住在中环路的一家旅馆里。因为以前编稿认识了一位叫侣伦的香港作家,对于侣伦来说,年龄不大的叶灵凤是他文学上的前辈。在侣伦的帮助下,叶灵凤夫妇终于有了一个住所。据侣伦在回忆文章《故人之思》中云:

那是坐落在宋皇台旁边一间房子的第二层楼。从那“走马骑楼”向外望,正面是鲤鱼门,右面是香港,左面是一条向前伸展的海堤;景色很美。尤其是晚上,海上的渔船灯火在澄明的水面溜来溜去,下面传来海水拍岸的有节奏的声音。有海阔天空之中,人们仿佛置身于超然物外的感觉。

如此优美舒适的环境,有助于疗养妻子的心灵创伤。在香港的一个月,郭林凤尽管内心仍在忧伤,但从表面上看情绪已经平复。那段时间,他们夫妻俩以及青年作家侣伦的日子过得惬意。三个人都喜爱读书,叶灵凤读高尔基的《母亲》,郭林凤读法国作家雷司华德的《漫郎摄实戈》,侣伦读史蒂文森的小说《自杀俱乐部》。“读书读累了,三个人便到外面去散步,一同坐在堤边的石块上乘凉。常常一坐就坐到了深夜。有趣的是,有一次讲鬼故事,竟整整讲了一个通宵。”(李文宇:《叶灵凤传》)

一个月的时间过去了,叶灵凤因沪上的书店业务要处理,依依不舍地离开了香港。分别前和侣伦约定,等稍后时间松缓些了再来。谁知道香港一别后,这对夫妻的感情出现了裂缝,郭林凤回到老家广西,帮助她做过大官的父亲处理家庭杂务。经历了那次凶杀事件后,她父亲一下子变老了十几岁,感情上也脆弱了许多,留住女儿说什么也不让走。直到一年后,郭林凤在广州一所大学谋了份教书的工作,父亲才不甘心地让她去了广州。

到广州后的第二年,郭林凤不幸染上了风寒,香消玉殒。

郭林凤也爱好写作,在报纸上经常以“南碧”的笔名卖文为生。对于她和叶灵凤的那段感情,郭林凤曾经写过一篇散文《别柬》,专门谈论过这件事。有一次,郭林凤逛旧书店,在书摊上看到一本《双凤楼随笔》,不禁泪如雨下。

“左联”风波

叶灵凤终生是王尔德的追随者。年轻时他翻译王尔德的著名悲剧《莎乐美》,那个“致命的女性”形象给他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这个血腥的故事充满了爱情、死亡、暴力、乱伦、亵渎、性虐待、恋尸癖等多种元素,王尔德受十九世纪象征主义和颓废主义影响巨大,他的诗剧《莎乐美》更是词藻华丽,极力歌颂肉体官能。文学史上,评论家们将莎乐美捧着约翰的头颅狂吻的那一刻总结为“刹那主义”。时间停止了,过去和未来都被否定了,空间的感受被无限放大,那一瞬间才是人生中最美丽的时刻。

年轻时的叶灵凤模仿颓废派艺术家,喜欢将头发乱蓬在头上,有时又换一个样式,用一顶鸭舌帽压住头发,不时地走到镜子跟前仔细端详。在随笔《偶成》一文中,他这样描述自己在电车上向一个时髦女子炫耀他的精致:“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有哈必根香水的手帕来擦一擦手,我望望自己的手指,很尖细。才用Curtex修饰过的指甲,整洁而光亮。”

叶灵凤的唯美主义,不仅仅表现在日常生活上,更主要地是体现在艺术风格上。他的早期小说充满了伤感孤寂的唯美情调,作品中所渲染的是一种远离物质的只属于心灵和情绪的迷醉,其创作带有浓郁的试验性。用钱理群的一句话来总结:“以一个不乏才情的海派作家,同操‘先锋文学和‘通俗文学两端,齐头并进,他还真有其代表性。”

但是这只是叶灵凤的一面,另一面,他很早就表现出对马克思、列宁以及苏俄文学的超乎寻常的热情。据李广宇在《叶灵凤传》中介绍:叶灵凤经常光顾当时上海唯一一家专门出售进步外文书籍的书店,在那里买到了《资本论》的英译本和《震撼世界的十日》一类的书籍。他还于1928年翻译出版了《新俄短篇小说集》——那是国内出版最早的苏联短篇小说集。

叶灵凤参加“左联”,与他的好友潘汉年关系极大。叶灵凤和潘汉年同属于创造社的小伙计,他们兴趣爱好相似,私交密切。潘汉年是共产党的秘密党员,派往上海负责文化统一战线工作,“左联”成立,潘汉年起了很大作用。叶灵凤加入“左联”后,在他主编的《现代小说》杂志上对普罗文艺进行了不遗余力的宣传和鼓吹。这一时期他的文学创作也由初期的情爱小说转变为“革命+恋爱”。如《左道》、《神迹》、《未完的悲剧》、《红的天使》等,这类作品对革命的描写明显属于“架空想象”,时代痕迹十分浓厚,叶灵凤自己对这些小说也不甚满意,后来他在编辑自选集时无一收辑。

然而,当“左联”这个组织真正成立之后,叶灵凤却逐渐疏远了它。按李广宇在《叶灵凤传》中的说法:“这实在是叶灵凤的天性和人生、艺术趣味使然。他可以热情地接受进步的思想,自发地为这种进步思想鼓与呼,但他宁愿选择自己所乐意接受的方式,不愿被一个呆板的组织羁束。”

这应当是对于叶灵凤与“左联”恩怨的最合逻辑的解释。

1931年4月28日,“左联”发布了一则通告:

叶灵凤,半年多以来,完全放弃了联盟的工作,等于脱离了联盟,组织部多次的寻找他,他都躲避不见。但他从未有过表示,无论口头的或书面的。最近据同志们的报告,他竟已屈服了反动势力,向国民党写“悔过书”,并且实际的为国民党民族主义文艺运动奔跑,道地的做走狗。……因此,叶灵凤已成为无产阶级文学运动之卑污的敌人了,就此决议将叶灵凤开除,将由秘书处在左联机关杂志《前哨》上宣布。

通告上所列举的叶灵凤的种种罪名,均无据可查。其好友施蛰存的一番话,倒是说出了其中的事实真相:

叶灵凤于1930年加入左联,从这一面看他是左翼作家,进步青年。但这个人另外还有一面。他住在姊姊家里,而他的姊夫是潘公展的部下,在市教育局当督学。潘公展是教育局长,负责控制上海文化事务。叶灵凤由姊夫的关系,常常很早就知道一些国民党的文化动态,因此就有人怀疑他是打入左联的文化特务。后来,和他共事的时间长了,摸清了他的情况。其实他和国民党没有组织关系,不过自以为消息灵通,在两边说话,失于检点。但他毕竟没有出卖或陷害革命同志。潘汉年每次化装来沪,总是到编辑部来找他。也许他还为潘汉年做过一些事。

垦荒者

上海沦陷后,叶灵凤随《救亡日报》迁至广州。1938年,他移居香港,直到1975年病逝,三十七年间,他视香港为自己的第二故乡。

不少人喜欢说香港是文化沙漠,其实不然。别的不说,香港有金庸、梁羽生、董桥、高伯雨、叶灵凤、徐訏、倪匡等一大批著名文化人,既有参天大树,也有花花草草,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香港的文化生态都是一片茂密的森林。

香港文化研究者小思先生说:“在搜集资料过程中,发现叶灵凤在香港三十多年,除了在三十年代末期较为活跃外,愈往后期,就愈低调。”三十年代末期,叶灵凤才三十多岁,青春的黄金时期,浑身上下充满了活力。况且,三十年代末香港“学士台”聚集了戴望舒、穆时英、杜衡、徐迟、郁风、叶浅予等现代派作家群,还有茅盾、夏衍、楼适夷、许地山、欧阳予倩、端木蕻良、蔡楚生、袁水拍等一批左翼作家,群星璀璨,叶灵凤活跃其间,展现了他的蓬勃身姿。过了四十岁以后,人生进入中年。按香港作家董桥的说法,中年是下午茶,是杂念越想越长,文章越写越短的年龄。“数卷残书,半窗寒烛,冷落荒斋里”。这是中年。

另一位香港文学研究者卢玮銮女士,在写作《叶灵凤在香港》一文时搜集资料的过程中发现,漫漫三十多年岁月,叶灵凤除了编辑副刊、写作专栏外,鲜见有其他“抛头露面”的活动。

四十年代以后的叶灵凤,心情略带点忧伤,日子也过得寂寞。经历了太多的人和事,他似乎参透了人生,有种“结束铅华归少年,屏除丝竹入中年”的况味。他的诸多好友像迁徙的大雁纷纷飞走了,自己只能苦守在书斋里,写点文字,编点稿子,构筑自己的文字迷宫,以此抵御漫长岁月的侵蚀。

有一天,他的好友戴望舒收到一封信,是端木蕻良从广西桂林写来的。信中说了他近日在国内的情况,末尾委托了一件事:不知道他亲手葬在香港浅水湾的萧红墓被风雨侵蚀得怎么样了?请兄台前往探视一下,云云。

萧红是出生于黑龙江的女作家,被誉为“三十年代的文学洛神”。她生前有个愿望,希望能葬在一个面向大海的风景区。萧红病逝后,丈夫端木蕻良选定了香港风景最好的浅水湾作墓地,将萧红的骨灰埋进去,盖上土后,又用石块堆了个坟包,上面插了块木牌:萧红之墓。

曾经有一度,戴望舒被日本人抓捕入狱,放出来后,临时住在叶灵凤家里。收到那封信后,他邀约叶灵凤一起前往凭吊。

当时还是战争时期,浅水湾仍被列为禁区,日本人防范甚严。在一位与萧红生前熟悉的日本记者的帮助下,他们好不容易才拿到了临时通行证。经过六个多小时的步行,戴望舒和叶灵凤终于找到了萧红墓。瑟瑟秋风中,这孤寂的一隅更是显得落寞凄凉。他们在墓前献上了一束山茶花,希望墓前的那一点红,能给亡灵带来些许热闹。

在萧红墓前,戴望舒口占了几句诗:

走六小时寂寞的长途,

到你头边放一束红山茶,

我等待着,长夜漫漫,

你却卧听海涛闲话。

叶灵凤在《寂寞滩头十五年》中回忆了那次行踪:

我们去时距离她的安葬时期已经有半年以上,但是由于当时的浅水湾是荒凉少人迹的,墓上的情形似乎并没有什么改变。在一道洋灰筑成的大圆圈内,有由乱石堆成的另一个小圈,这就是萧红的葬处,中央树着一块三尺高的木牌,写着“萧红之墓”四个大字,墨色还新,看来像是端木蕻良的手笔。当时我们放下带去的花圈,又照了两张相。

十五年以后,到了1957年,浅水湾的萧红墓已经被糟踏到令人难以忍受的地步,一群文化人奔走相告,商议要筹划一个对策,阻止这种令人痛心的状况继续发展下去。大家认为,叶灵凤是十五年前见过萧红墓原状的唯一见证人(戴望舒已病逝),让他牵头出面呼吁。

萧红三十岁的时候离开这个世界,临死前她在一张纸片上写道:“我将与蓝天碧水永处,留下那半部《红楼》,给别人写了。半生尽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想到那凄凉的一幕,他感觉特别揪心。回想萧红生前,常将两根小辫梳成钉锤形,有时还将辫子盘在头上,透出一种古典美。萧红爱穿镶着金边的长旗袍,偶尔也穿驼色西服……想起这些,叶灵凤不由得悲从中来。

叶灵凤在《寂寞滩头十五年》中写道:由于萧红墓地不是指定的墓葬区域,又太接近沙滩,要保存下去很难。今年七月,这地段忽然要开始一些建筑工程,而且已雇工开始拆迁,“恰巧这时中国作家协会广州分会已经有信来了,他们已经接受端木蕻良的委托,拟将萧红的骨灰掘出来再想迁葬的办法。”但是在香港,开掘墓地迁移骨灰需要事先领取执照,经过多日奔走,终于在7月20日拿到了那张执照。

7月22日,现场经过五个多钟头的仵工发掘,终于让寂寞滩头十五年的萧红骨灰再见天日。8月3日,叶灵凤等人将萧红骨灰护送至深圳,交给前来迎接的广东省作协代表。交接的那个瞬间,叶灵凤心中暗自祷祝:“魂归乐土,看山河壮丽,待与君同!”

进入五十年代后,叶灵凤把自己关在家里,每天所做的唯一事情就是读书和写作。作为一个作家,叶灵凤晚年的写作完全超越了“纯文艺”这一狭窄的范围,年轻时他写过不少小说,如今他的笔触伸向了更广阔的领域。据研究者分析,叶灵凤的写作大体上分为三大类,一类是读书随笔,一类是香港掌故和风物,一类是抒情小品文。这三大类,他均取得了不俗的成绩。

叶灵凤还有个嗜好:爱藏书。他不说自己是藏书家,而说自己是爱书家。他住的整幢房子都是他的书房,书房里有书,客厅里有书,卧室地上也堆满了书,甚至他子女的房间,也是他的“藏书殖民地”。在他那个书的神秘城堡里,朋友们不清楚他究竟有多少册藏书,只知道他是一个读书读得非常多的人。据他夫子自道:“我读书读得很多,一天要同时读几本书,读了历史或学术的著作之后,接着就改读小说或是笔记……许多较枯燥、卷帙很繁重的书,都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顺利读完的。”

1975年11月23日,叶灵凤病逝于香港养和医院,享年七十一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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