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衍东
尖厉的汽笛足以洞穿几个村庄的宁静
江汉平原的村庄像谁散落的棋子
一盘没有下完的棋
任意一推,收拾残局的人
将胜败悬念一古脑掳到了平原之外
这些弃子陷进了长久的空寂落寞
一声汽车的长笛
足以洞穿整个平原村庄的宁静
我看到一扇扇门像一张张惊恐的面孔吱呀一声打开
那些落进时光深处的尘土
只一个愣怔
纷纷剥落
一声汽笛足以拉开平原深黑色的黎明大幕
那个赶车的人
与另一个村庄拴马的人
好像有什么契约
我看他俩撩开晨雾目光撞在了一起
而在一条渠道中汲水的女子
舀起了一桶月光
还带有生活的凉意
平原上一根针掉在地上
都有人听到大地微微的战栗
正午,一粒豌豆炸开豆荚跳出来
饱满的心事被一双手掩盖了多久
阳光再辣一些
布谷鸟的叫声再急切一些
你迫不及待跳出来,刚好与正午的阳光撞一个满怀
一颗熟透的心被一个人捂得太久了
季节的烙印
深入了骨髓
一粒豌豆像一个忘记了打开降落伞的人
奋不顾身跳下去
我听到大地被擦伤的声音
杨花这枚邮戳盖在五月的信封上
一枚小小的邮戳,盖在一棵麦穗上
麦穗就要启程,盖在豌豆油菜籽或蠢蠢欲动的蒲公英上
该走水路旱路或航空的
都整装待发
多么欣喜。那个在大田里忙着择拣邮件的邮差
一不小心,一朵杨花的邮戳盖在了她的脸上
她忽然感觉到
那个激动人心的时刻
又被一盒旧磁带回放
是谁给那些虚掩的门缝里投进了信件
期待许久
期待许久的热烈的爱
被一枚杨花默许
收割机轰隆隆辗着小满开进田野
时令的小满有滋有味地嚼着麦香
和油菜籽青春鼓胀一不小心就要绽开的秘密
广大的金矿一层层包裹的田野
被幸福的子弹一次次击中
收割机迈着醉醺醺的步伐
紧紧攥住小满的酒瓶子
它非得把自己再一次灌醉,再一次与久别的爱人亲近不可
一座村庄一座村庄一个湾子一个湾子
收割机的胃口越来越大
它走过之后,那些茬子
上了刺刀
恨不得把一块蓝天刺破
小满像米勒油画中的一个拾穗者
沿着收割机一路撒下的诱惑
还没有追过那条季节的河
一田田绿色的棉苗
就把另一个时令牵在了手上
蛙鼓敲开整个田野的喜讯
你不敲,田野就昏昏欲睡
麦子梗着脖子,像在同谁怄气
豌豆迟迟不愿敞开心扉,向季节透露心迹
黄瓜秧拉长的藤蔓,却伸不进黄瓜的梦
你不敲,那些迟迟没有展开的叶子
把拳头捏得紧紧的,像要把谁的秘密擂破才解恨
桃花呀,梨花呀,槐花呀,统统黯然伤神
葬花词比早春的雨点还冷
你敲,先是怯怯地,像一架独弦琴
轻轻一按,整个田野的键盘,成熟得像要醉了
接着像暴雨倾盆而下
你敲在哪里,哪里就印下深深的痕迹
把麦粒一粒粒敲实
把瓜果一个个敲出甜味和性感
直到把我的梦
敲进一杯酒
与李白对饮
整个田野丰收、孕育、结果、开花的喜讯
被蛙鼓嗵嗵嗵一敲就传播开了
沤制有机肥的老汉手搭阳棚向田野瞄了瞄
这些秸秆,从田里收回来
轧碎。堆拢。湿水。腐蚀。然后
让这些累得一次次被风吹倒又扶起的庄稼稞子
甜甜地睡一觉
他相信
那梦,一定好香好甜
自从化肥轻轻一撒,麦苗棉芽一个劲地疯长
那些时令的蔬菜
像谁打肿了脸似的
泥土板结得像一个不顺心的人
常年板着面孔
秸秆在一把火中舞蹈,灰飞烟灭
城市和村庄咳出的血,把夕阳染红
大自然的肺
吃力地呼吸着病菌
这些秸秆,这些功臣,让它们好好睡一觉
老汉为它们拉上塑料纸的被子
直起酸痛的腰
手搭阳棚向田野瞄了瞄
两只白鹭飞过晴朗的天空
两把刷子,反复擦拭着天空
两把刷子比汽车的雨刮器还要尽责
它把天空擦了一遍一遍
直到把天空的心情擦亮
把一个人阴郁的日子
擦出火花
晴朗的天空两只白鹭悠闲地飞过
两只白鹭在明镜似的水田反复照着镜子
阳光下的影子
让一棵一棵秧苗如此兴奋
一个人被幸福鼓捣得不能自抑
一个人就想飞过天空
一个人就把自己幻想成白鹭
在心里反复擦拭
他要将一滴墨汁从老屋的屋脊上擦干净
晾晒渔网
禁渔期。傍着汉江打盹的渔村
一张一张渔网,捕捞阳光和远远近近的鸟声
深入一些梦境
阳光的鱼在田野活蹦乱跳
鸟多得像渔汛,此起彼伏,手足无措的渔夫
一网接着一网捞
鱼在水草的产房乐此不疲产卵
逆水而上
童年捉到了那条鲫鱼
与我放生的多么相像
贪婪和利欲熏心让一条河水清鱼白
透支的渔网,朽成一片破碎的记忆
捞起的只是一声声沉重的叹息
渔网用阳光缝补缺失
那个蹲在背阴处吧嗒吧嗒吸烟的老汉
似乎赶上了期待多年的渔汛
责任编辑 吴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