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丕对《诗经》的接受及其文艺价值

2015-11-05 04:49张振龙
江汉论坛 2015年2期
关键词:接受曹丕诗经

张振龙

摘要:曹丕对《诗经》的接受,主要表现为诗文中对《诗经》的引用。从曹丕引用《诗经》的具体形式看,主要分为引用原句、整合句子、摘取词语、以作品主旨入诗入文。就曹丕引用《诗经》的目的而言,主要是为了更好地渲染气氛与烘托环境、突出某一情感、增加文章的说服力和气势、增加文章的形象性和生动性。曹丕诗文中对《诗经》的引用,发展了《诗经》中的文学艺术手法。

关键词:曹丕;《诗经》;引用;接受;文艺价值

中图分类号:I206.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15)02-0091-05

曹丕作为建安文学的领导者之一,不仅在创作实践上引领了建安文学的发展方向,而且从理论上对建安文学进行了及时总结,较好地规范与指导了建安文人的创作实践。就其文学的创作实绩而言,表现出对前代文学的创造性发展。那么曹丕在创作中究竟在哪些方面对前代文学做出了创造性发展?其具体表现如何?对此的研究,就目前学界已有的成果来看,还较薄弱。与之相关,曹丕创作的文学史意义也就没有得到具体地彰显。为此,我们试图从曹丕诗文的具体作品人手,来对曹丕诗文的文学史价值予以剖析。为了使问题的解决更具有针对性,本文主要就曹丕诗文创作中对《诗经》的接受及其文艺价值进行探讨。

曹丕诗文中对《诗经》的接受,主要表现为对《诗经》的引用。据笔者统计,曹丕诗文中引用《诗经》共60次左右,多取自于《国风》,其次取自于《小雅》、《大雅》,少数出自于《颂》。从引用的具体方式看,主要表现为以下几个方面:

其一,直接引用《诗经》中的原句入诗人文。例如,《短歌行》“忧心孔疚,莫我能知”用《诗经·小雅·采薇》中的“忧心孔疚”;《秋胡行三首》其二“企予望之,步立踌躇”用《诗经·卫风·河广》中的“跛予望之”;《秋胡行三首》其三“有美一人,婉如清扬”用《诗经·郑风·野有蔓草》中的“有美一人,清扬婉兮”;《善哉行二首》其一“今我不乐,岁月其驰”用《诗经·唐风·蟋蟀》中的“今我不乐”,“载驰载驱,聊以忘忧”用《诗经·鄘风·载驰》中的“载驰载驱”;《黎阳作诗四首》其二“遵彼洹湄,言刈其楚”用《诗经·周南·汉广》中的“言刈其楚”;《武帝哀策文》“矧乃小子,夙遭不造”用《诗经·周颂·闵予小子》中的“闵予小子,遭家不造”。这种引用方法比较直接明了,读者一看便知。这说明曹丕不仅对《诗经》十分熟悉,而且对其中的句子也十分欣赏,直接拿来为己所用。

其二,整合《诗经》中的句子入诗入文。例如《短歌行》“靡瞻靡恃”概括《诗经·小雅》中《小弁》“靡瞻匪父,靡依匪母”与《蓼莪》:“无父何怙,无母何恃”的句意;《以郑称授太子经学令》“砻之以砥砺,错之以他山”中的“错之以他山”总结《诗经·小雅·鹤鸣》“他山之石,可以为错”而来;《辞许芝等条上谶纬令》“敢忘高山景行之义哉”中的“高山景行”是对《诗经·小雅·车辖》“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整合的结果;《又与吴质书》“瓶罄罍耻,能无怀愧”中的“瓶罄罍耻”是对《诗经·小雅·蓼莪》“瓶之罄矣,维罍之耻”的归纳等。曹丕整合《诗经》中的句子人诗人文的另一重要表现,就是把原《诗经》中的句子概括为一个词入诗入文。这种情况在曹丕诗文中尽管运用的不是很广泛,但却反映出建安文人用典的日益概括化。如《黎阳作诗四首》其四“南望果园青青,霜露惨悸宵零,彼桑梓兮伤情”中的“桑梓”,由《诗经·小雅·小弁》中的“维桑与梓,必恭敬止”概括而来;《临涡赋》“鱼颉颃兮鸟逶迤,雌雄鸣兮声相和”中的“颉颃”,由《诗经·邶风·燕燕》“燕燕于飞,颉之颃之”而来;《与钟大理书》“良玉比德君子,珪璋见美诗人”中的“珪璋”,由《诗经·大雅·卷阿》“颙颙印印,如珪如璋”概括而来。这些词语现在就成了固定的专用词语。

其三,摘取《诗经》中的词语入诗入文。这在曹丕诗文中表现得比较充分。如《短歌行》“翩翩飞鸟,挟子巢楱”用《诗经·小雅·四牡》“翩翩者鸟佳,载飞载下”中的“翩翩”;《善哉行》“飞鸟翻翔舞,悲鸣集北林”用《诗经·秦风·晨风》“欤彼晨风,郁彼北林”中的“北林”;《悼夭赋》“步广厦而踟蹰,览谖草于中庭”用《诗经·邶风·静女》“爱而不见,搔首踟蹰”中的“踟蹰”和《诗经·卫风·伯兮》“焉得谖草?言树之背”中的“谖草”;《登城赋》:“驾言东迈,陟彼城楼”用《诗经·邶风·泉水》“驾言出游,以写我忧”中的“驾言”;《任城王彰增邑诏》“故能藩屏大宗,御侮厌难”用《诗经·大雅·绵》“予日有御侮”中的“御侮”;《策命孙权九锡文》“故叔旦有夹辅之助,太公有鹰扬之功,并启土宇,并受备物”用《诗经·大雅·大明》“维师尚父,时维鹰扬”中的“鹰扬”;《有司劾田畴不受封宜免官加刑议》“昔蘧敖逃禄,传哉其美,所以激浊世、励贪夫,贤于尸禄素餐之人也”,用《诗经·魏风·伐檀》:“彼君子兮,不素餐兮”中的“素餐”等。除此之外,曹丕作品中还出现了同一作品中引用《诗经》不同篇目中不同词语的情况,且密度较高。如《杂诗二首》其一:“漫漫秋夜长,烈烈北风凉。辗转不能寐,披衣起彷徨。……俯视清水波,仰看明月光。天汉回西流,三五正纵横。草虫鸣何悲,孤雁独南翔。”此诗连续运用了《诗经·小雅·采薇》中的“烈烈”,《诗经·周南·关雎》中的“辗转”,《诗经·召南·小星》中的“三五”,《诗经·召南·草虫》中的“草虫”等词语。甚至出现了一篇作品中的一个词语兼用了几首诗中的同一词语的情况。如《于明津作诗》:“遥遥山上亭,皎皎云间星。……驱车出北门,遥望河阳城。凯风吹长棘,天天枝叶倾。黄鸟飞相追,咬咬弄音声。”同时兼用了《诗经·邶风·凯风》、《诗经·秦风·黄鸟》、《诗经·小雅·黄鸟》、《诗经·小雅·绵蛮》等诗中的词语“黄鸟”。王夫之《古诗评选》卷四评《杂诗二首》其一云:“意旖旎以无方,情纵横而皆可。此‘凯风、‘黄鸟,固不妨用卫风,元无画一之兴故也。”

其四,以《诗经》中某一作品的主旨人诗人文。这又表现为两个方面。一是直接引用《诗经》中的篇名人诗人文。如《至广陵马上作诗》“岂如《东山》诗,悠悠多忧伤”,《与吴质书》“三年不见,《东山》犹叹其远”,用《诗经·豳风·东山》之意;《出妇赋》“信无子而应出,自典礼之常度。悲《谷风》之不答,怨昔人之忽故。……野鸟翩而高飞,怆哀鸣而相慕”,用《诗经·邶风·谷风》篇的诗意。二是把《诗经》中某一篇的主旨或描写的主要事件、人物入诗人文。如《封朱灵为郇侯诏》“威过方、邵,功逾绛、灌”,前句分用《诗经·小雅·采芑》中周宣王时大臣方叔曾率兵车三千攻楚而获胜的史实,和《诗经·大雅·江汉》中所记邵穆公率军战胜淮夷的事;《诏褒张既击胡》“功过南仲,勤逾吉甫”用《诗经·小雅·六月》所载周宣王大臣尹吉甫,在宣王五年,率军反击俨狁,兵至太原的事;《抚劳西域奉献诏》“西戎即叙,氐、羌来王,《诗》《书》美之”用《诗经·商颂·殷武》“昔有成汤,自彼氐羌”的事迹;《典论·内诫》“故《诗》刺艳妻,书诫哲妇”用《诗经·小雅·十月之交》“楀维师氏,艳妻煽方处”的主旨。可见曹丕引用《诗经》的方式是多种多样的。

就曹丕引用《诗经》的目的而言,不同作品的表现也不尽相同。整体来说,主要是为抒情言志服务的。但具体而论,又有差别。

首先,引用是为了更好地渲染气氛,烘托环境。其表现是借助《诗经》中描写环境的典型语句与词语,及其所产生的辐射效应与巨大影响力,来达到营造典型环境的目的。如《杂诗二首》其一:“漫漫秋夜长,烈烈北风凉。辗转不能寐,披衣起彷徨。……俯视清水波,仰看明月光。天汉回西流,三五正纵横。草虫鸣何悲,孤雁独南翔”,分别引用《诗经·小雅·四月》中的“冬日烈烈”。《诗经·陈风·月出》中的“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诗经·召南·小星》中的“嘒彼小星,三五在东”,《诗经·召南·草虫》中的“喓喓草虫,趯趯阜螽”等词语,来渲染游子客外凄清孤独的气氛,使游子思妇之意寄寓其中。又如《煌煌京洛行》“夭夭园桃,无子空长。虚美难假,偏轮不行”,引用《诗经·周南·桃天》中的“桃之天天,灼灼其华”,借以说明虚美之貌难以持久,为本诗后面列举历史人物成败之事做好铺垫,起到了很好的警示作用。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卷五评云:“意取功名善全之士,比意新警,刻意作高古之调,杂引前人,并以抒其议论,故事事无不生动,此可以得使事之法矣。此等处极摹乃父。”《黎阳作诗四首》其四“南望果园青青,霜露惨悸宵零,彼桑梓兮伤情”,用《诗经·小雅·小弁》“维桑与梓,必恭敬止”的句意。桑、梓乃古代家宅旁常栽的树木,后因以之代指故乡。此诗借此主写行军路过故乡,面对荒凉的景象。触景生情而发的感慨。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卷五:“数言耳,景与情毕尽,且能生动悲凉,知其用笔之妙。”

其次,引用是为了突出某一情感,通过《诗经》中表达特定情感的语句、词语或篇章,借以昭示深挚真切的感受与体会,从而达到既含蓄委婉,又言约意丰、意味无穷的效果。如《短歌行》中的“呦呦游鹿,草草鸣麂”,用《诗经·小雅·鹿鸣》中“呦呦鹿鸣,食野之苹”的句意。黄节注:“言草草鸣麂者,谓游鹿劳心而呼其子,比操之于己也。”通过引用作比,以动物亲子之情反衬自己失去父亲之悲。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卷五评云:“思亲之作,哀情徘徊。用鸣鹿飞鸟,比体甚切。一意承接,异于孟德者矣。”《善哉行》中的“飞鸟翻翔舞,悲鸣集北林”,引用《诗经·秦风·晨风》“驮彼晨风,郁彼北林”中的“北林”,来抒发自己对太子之事的忧虑。朱乾《乐府正义》卷八曰:“昔魏文侯废太子击而立诉,其傅仓庚为诵《晨风》之诗,而中山君得复以为嗣。‘悲鸣北林,正文帝为太子时危心处。”《至广陵马上作诗》中的“岂如《东山》诗,悠悠多忧伤”,用《诗经·豳风·东山》之意,抒写临江观兵之时产生的息兵罢战之情。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卷五评云:“本不能飞渡耳,却作此论,命意据胜。后段使事,借古形己,皆有意义,故但觉雅切,曾无滞累。如此使事,虽多何伤。”

再次,引用是为了增加文章的说服力和气势。这主要是借助引用事实的权威性、众知性来实现的,即把所引的事实作为权威性、众知性的例证来达到为己张本的目的。《封朱灵为邰侯诏》“威过方、邵,功逾绛、灌”,前句分用《诗经·小雅·采芑》中描写周宣王时大臣方叔曾率兵车三千攻楚而获胜的史实,和《诗经·大雅·江汉》中所记邵穆公率军战胜淮夷的事,突出朱灵的威武。《诏褒张既击胡》“功过南仲,勤逾吉甫”,用《诗经·小雅·六月》中周宣王大臣尹吉甫的事。在宣王五年,尹吉甫曾率军反击严狁,兵至太原,作者主要借此表现张既的功劳不凡。《抚劳西域奉献诏》

“西戎即叙,氐、羌来王,《诗》《书》美之”,则是引用《诗经·商颂·殷武》“昔有成汤,自彼氐羌”之句意以自喻。黄初三年二月西域派使者来朝,曹丕将此与成汤之时氐羌来朝相提并论。《策命孙权九锡文》“太公有鹰扬之功,并启土宇,并受备物”,引用《诗经·大雅·大明》“维师尚父,时维鹰扬”中的“鹰扬”。作者以太公的威武之功受封受赏,说明自己赏赐孙权犹如武王封赏太公。《有司劾田畴不受封宜免官加刑议》“昔蘧敖逃禄,传哉其美,所以激浊世、励贪夫,贤于尸禄素餐之人也”,化用《诗经·魏风·伐檀》“彼君子兮,不素餐兮”之意,以孙叔敖拒不受赏胜过素餐之人,来说明自己对田畴不受封的态度。

最后,引用是为了增加文章的形象性和生动性,这主要是借助引用词语的动作性或动态性,使作者所要表达的对象栩栩如生、血肉丰满,宛如目前。如《秋胡行三首》其二“企予望之,步立畴、躇”,直用《诗经·卫风·河广》中的“跂予望之”,借主人公与爱人约会的急切心情,以寄寓自己期待贤人之意,细腻真实。《善哉行二首》其一“载驰载驱,聊以忘忧”,引用《诗经·鄘风·载驰》“载驰载驱,归唁卫侯”的“载驰载驱”来抒情。对此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卷五评云:“此首客行之感,言之酸楚。发端四句,情在景事之中。‘忧来无方,言忧始深。意中有一事可忧,便能举以示人,忧有域也。惟不能示人之忧,戚戚自知,究乃并己亦不自知其何故,耳触目接,无非感伤,是之谓‘无方。非‘无方二字不能写之。‘高山二句,兴语,高古。未解正是忧深。……驰驱定不能忘忧,然忧终不可忘,反不如姑且驰驱耳。”《于谯作诗》“献酬纷交错,雅舞何锵锵”,用《诗经·小雅·楚茨》“献酬交错,礼仪卒度,笑语卒获”中的“献酬交错”。来展示当时宫廷饮酒享乐的盛况。《悼夭赋》“步广厦而踟蹰,览谖草于中庭”,用《诗经·邶风·静女》“爱而不见,搔首踟蹰”和《诗经·卫风·伯兮》“焉得谖草?言树之背”中的“踟蹰”“谖草”,来表达作者因女夭折而带来的忧伤不安与痛苦。所有这些通过对《诗经》中具体形象词语的化用,在表情达意方面确实收到了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效果。

曹丕诗文中对《诗经》的引用,发展了《诗经》中的文学艺术手法。曹丕之前,文人引用《诗经》经过了几个阶段。顾颉刚先生在《(诗经)在春秋战国间的地位》中论周人用诗时说:“一是典礼;二是讽谏;三是赋诗;四是言语。诗用在典礼和讽谏上,是它本身固有的应用;用在赋诗和语言上,是引申出来的应用。”洪湛侯先生在《<诗经>学史》中也指出:“春秋时主要是言语引《诗》,战国时主要是著作引《诗》。”到了宋玉,其作品中对《诗经》的引用、化用,艺术性与审美性较以前有了重要提高。如《登徒子好色赋》中“赠我如此兮,不如无生”,直用《诗经·小雅·苕之华》中“苕之华,其叶青青。知我如此,不如无生”的诗句。《诗经·小雅·苕之华》主要抒发的是主人公在生不逢时、处世艰难境况下痛不欲生的自伤之情,宋玉则借以表达男女相恋、赠诗传情感动无比的心理状态。情感类型不同,但表达感情的强度则一。这说明在春秋战国时期人们引《诗》的目的主要在于实用,虽然出现了审美性的化用,但并不占主流。

两汉时期,因受经学的影响与《诗经》本身的经学化,文人作品中对《诗经》的引用仍以经学化用为主。如司马相如的《上林赋》:“游于六艺之囿,驰骛乎仁义之涂,览观《春秋》之林,射《狸首》,兼《驺虞》,弋玄鹤,……掩群雅,悲《伐檀》,乐乐胥,修容乎《礼》园,翱翔乎《书》圃,述《易》道。”文中所引《诗经》篇目是与五经并列的,诗义也是经学意义上的。直到东汉以后,像宋玉那样对《诗经》句意的审美化用又出现在文人作品之中。如班彪的《北征赋》:“日晻晻其暮兮,睹牛羊之下来。寤旷怨之伤情兮,哀诗人之叹时”,化用《诗经·王风·君子于役》“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中的情景以抒情;蔡邕的《青衣赋》“盼倩淑丽,皓齿蛾眉。玄发光润,领如蝤蛴……修长冉冉,硕人其颀。绮绣丹裳,蹑蹈丝扉。盘跚蹴蹀,坐起昂低”,则化用《诗经·卫风·硕人》“硕人其颀,衣锦褧衣。齐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邢侯之姨,谭公维私。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写人手法来突出女主人公的美丽动人。不过这些对《诗经》句意的审美化用,与对《诗经》的经学化用相比,还是处于弱势。

到了建安时代的曹丕,其诗文中对《诗经》的审美引用较其前文人更广泛了。其突出表现就是通过对《诗经》的审美引用,进一步发展了《诗经》中的文学艺术手法。首先,曹丕继承了《诗经》中的比兴手法,使其摆脱了《诗经》中的辅助地位,成为抒情言志的载体。在《诗经》中用来起比兴作用的对象,一般只是文本中的辅助部分,并不构成作品的主干成份,如《诗经》中的《关雎》《蒹葭》等作品中的开头。但到了曹丕作品中用来起比兴作用的对象则呈现出新的风貌与特征,它们或成为景物描写的有机组成部分,或成为直接抒情言志的载体。如曹丕在其作品中经常运用《诗经》中借助景物描写来衬托人物内心世界的手法,但与《诗经》相比,不仅更加灵活,而且也更加成熟。如《燕歌行》其一,开头三句为我们展示了一个秋风萧瑟、草木凋零、白露为霜、群燕南翔的景象,这些词语都来自于《诗经·秦风·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蒹葭凄凄,白露未唏”,《诗经·小雅·四月》:“秋日凄凄,百卉具腓”,《诗经·邶风·燕燕》“燕燕于飞,颉之颃之。之子于归,远于将之。瞻望弗及,伫立以泣”等。这种写景的兴句由于饱蘸了诗人的内心情怀,达到了物与情、景与情的高度统一,所以形成了富于感情特征的形象画面,成为诗歌内容的重要组成部分。又如他的《寡妇诗》:“霜露纷兮交下,木叶落兮凄凄。候雁叫兮云中,归燕翩兮徘徊。”这四句也引用了《诗经·秦风·蒹葭》、《诗经·小雅·四月》、《诗经·邶风·燕燕》中的词语,借这种秋风霜露、树叶飘落、归燕翩翩的背景,来衬托寡妇内心的悲凉与绝望,从而使那些词语在诗中充当了一种情感性的意象,摆脱了其在《诗经》中的辅助地位。

其次,曹丕作品中还运用了《诗经》中的许多兴象和象征意义,使其意义不仅得到了引申,而且也使其得以规范与定型。如《燕歌行二首》其一“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中的“牵牛织女”,这两个意象在《诗经》中就出现了。《诗经·小雅·大东》:“维天有汉,监亦有光。跛彼织女,终日七襄。虽则七襄,不成报章。皖彼牵牛,不以服箱。”在《诗经》中牵牛、织女只是两颗星的名称,意为有其名而无其实,后成为神话传说。汉末的文人在创作中继承了这两种意象,如《古诗十九首》其七云“南箕北有斗,牵牛不负轭。”同时他们通过引用,突出了这两种意象神话传说中所蕴涵的爱情意义。如《古诗十九首》其十:“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到了曹丕的《燕歌行二首》其一不仅完成了牵牛、织女意象的外在形式上的直接整合,而且使其爱情的内涵得到最后定型,被以后文人在创作中广泛运用,如唐代杜牧《秋夕》中的“天街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就是如此。《与钟大理书》“良玉比德君子,珪璋见美诗人”中的“珪璋”,最早见于《诗经·大雅·板》“天之牖民,如埙如篪,如璋如圭,如取如携”与《诗经·大雅·卷阿》“颙颙印印,如珪如璋”。珪、璋,原为玉制礼器,用于朝聘、祭祀,如《庄子·马蹄》:“白玉不毁,孰为珪璋”;后喻为高尚的人品,如《礼记·聘义》:“圭璋特达,德也。”《黎阳作诗四首》其四“南望果园青青,霜露惨悸宵零,彼桑梓兮伤情”中的“桑梓”,由《诗经·小雅·小弁》“维桑与梓,必恭敬止”的句意而来。桑、梓,原为古代人们住宅前常栽的树木,东汉以后以之借指故乡,如张衡《南都赋》中的“永世克孝,怀桑梓也;真人南巡,睹旧里焉”。与“牵牛织女”一样,“珪璋”、“桑梓”等词语涵义的固定是文人不断引用的结果,并得到了后代文人的普遍认可。如张说《送苏合宫颞》中的“畴昔珪璋友,雍容文雅多”;潘岳《为贾谧作赠陆机诗》中的“旋反桑梓,帝弟作弼”等都是典型的例证。我们说,在这些词语涵义演化过程中,曹丕作品中的引用起了重要的连接与强化作用。

第三,曹丕作品中引用《诗经》的意象不仅多而且密集,并出现了一篇作品中的一个词语兼用了几首诗中的同一词语的情况。有些作品中还出现了对《诗经》中众多意象的引用,形成了意象群或意象集合。如《杂诗二首》其一中连续运用了《诗经,小雅·四月》中的“烈烈”,《诗经·周南·关雎》中的“辗转”,《诗经·召南·小星》中的“三五”,《诗经·召南·草虫》中的“草虫”等词语。再如《善哉行二首》其一“上山采薇,薄暮苦饥”用《诗经·小雅·采薇》“陟彼南山,言采其薇”的词语:“今我不乐,岁月其驰”用《诗经·唐风·蟋蟀》“今我不乐,岁月其除”的句意;“载驰载驱,聊以忘忧”用《诗经·鄘风·载驰》“载驰载驱,归唁卫侯”的原句。余冠英认为此诗与《诗经·小雅·采薇》用意相似。王尧衢云:“以行舟之似客游,亦取《柏舟》余意。策马被裘,驰驱自适,即诗中‘以遨以游之意也。夫人生忘忧自适,又奚必裘马翩翩,始称佳境!亦魏文之所有事乎尔。”这些意象的广泛运用,既增加了文章内涵的丰富性,也赋予了意象本身的弹性与张力。

我们认为曹丕对《诗经》的引用,既有时代原因,也与其从小博览群书有关。正如他在《典论·自叙》所说:“少诵诗论,及长而备历五经、四部、史、汉、诸子、百家之言,靡不毕览。”但我们认为更重要的是建安文人对《诗经》文学性的认识。杨修在《答临淄侯笺》中云:“今之赋颂,古《诗》之流,不更孔公,《风》《雅》无别耳。修家子云,老不晓事,强著一书,悔其少作。若此仲山周旦之俦。为皆有愆邪!君侯忘圣贤之显迹,述鄙宗之过言,窃以为未之思也。……损辱嘉命,尉矣其文。诵读反覆,虽讽《雅》《颂》,不复过此。若仲宣之擅江表,陈氏之跨冀域,徐刘之显青豫,应生之发魏国,斯皆然矣。”曹植《前录序》也说:“君子之作也,俨乎若高山,勃乎若浮云,质素也如秋蓬,搞藻也如春葩。汜乎洋洋,光乎皜嘀,与《雅》《颂》争流可也。”这种以《诗经》中《风》《雅》《颂》作为衡量文学作品文学价值高低的标准,就是典型的理论例证。

(责任编辑 刘保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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