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伯农
一
贺敬之是著名诗人、剧作家,这一点圈内圈外许多人都清楚。贺敬之还是影响巨大的文艺理论家,这一点知道的人就少一些。
早在鲁艺上学的时候,贺敬之就努力攻读马克思主义著作,包括文艺论著。进城后,他先后担任中国戏剧家协会创作室负责人、《人民日报》文艺部负责人,这些都是文艺理论、评论工作的重要岗位。1959年,《戏剧研究》发表贺敬之的长文——《谈十年来的新歌剧》。这篇文章介绍了开国初期歌剧艺术的发展概况,总结了这条战线的经验教训,批评了歌剧领域的洋教条,引发了一场关于歌剧发展道路问题的热烈讨论。《戏剧报》、《人民音乐》、上海《文汇报》都发表讨论文章,时间长达数年。当年我还是音乐院校的青年学生,也深深被这场讨论所吸引,在《戏剧报》发表了《浅论歌剧中的戏剧与音乐关系》一文。
粉碎“四人帮”后,贺敬之先后在文化部、中宣部担任领导工作。作为党在文艺战线的主要领导人之一,自然要经常发表关于文艺问题的讲话、文稿。许多人以为领导人的讲话多是由“写作班子”起草,经过领导人审阅认可后,由领导人在有关会议上宣读。据我了解,贺敬之很少照念讲稿。他的讲话大多是经过认真调查研究和认真酝酿,写成提纲,以自己的语言讲出,会后由工作人员整理成文,经讲话人审阅修改后,或印成简报,或拿到报刊发表。所以,这既是代表文艺领导机关的讲话,又带有鲜明的个人风格。 2005年初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的六卷本《贺敬之文集》,选了他六十多年来的代表作,共三百万字。其中诗歌两卷,文论两卷,二者篇幅差不多。文论中近十五万字是建国初期写的,可见他并不是“文革”后才投身文论写作。这些文章论述的多是文艺运动和创作实践中提出的迫切问题。尤其是粉碎“四人帮”之后的文论,探讨的主要是社会主义文艺事业在当代面临的重大问题。当然,作为经验丰富的老诗人、老作家,文论中也有不少见解独到的创作谈。此外,收集在《贺敬之文集》中还有一批书信,其中大多涉及到理论、创作问题。
二
对于贺敬之的文艺论著,海内外评价不一。西方一些舆论把贺敬之描绘成“左”的代表人物,生造了许多子虚乌有的奇谈。现在的年轻人大多没有机会接触贺敬之文论的原著,有些人听了以讹传讹的不实之词,以为真有那么回事,就把谎言当成历史。其实,贺敬之并不是一直被人攻击为“左”。当“左”风盛行,“左”的东西在社会上还很吃香的时候,贺敬之被一些人认为是“右”的;当全社会都在批“左”,许多人宁“右”勿“左”的时候,有人就给他戴上“左”的帽子。“文革”前十七年,贺敬之多次受审查,受批判。1955年,他到德国参加纪念席勒的活动,回国一下飞机,家都没有回,就被胡风专案组的人找去谈话,要他交出胡风给他的“密信”,随后对他进行审查,时间达半年。作为诗人,贺敬之很强调作家“主观”的重要性,他因此被认为附和了胡风的“主观战斗精神”论。1957年“大鸣大放”中,贺敬之因有所谓右的言论,1958年受到“党内警告”处分。1962年在周恩来、陈毅等同志的直接关怀下,文艺界召开著名的“广州会议”,批评“左”的错误,呼吁营造健康的写作环境。贺敬之是会议的副秘书长,并在会上作了引人注目的发言。广州会议受到批判后,贺敬之自然逃脱不了干系。“文革”中,贺敬之和许多老战友一样,被当作“黑线人物”而打倒。1975年,江青、张春桥、姚文元亲自批示,让贺敬之“长期下放、监督劳动”。粉碎“四人帮”后,大约考虑到他和过去的“大批判”没什么瓜葛,长期对“左”的东西有抵制,所以才把他推到文艺领导工作岗位上。
一走上领导岗位,贺敬之就全身心投入“拨乱反正”:组织撰写批判“四人帮”的文章;纠正冤假错案,为受迫害的文艺工作者平反;恢复被“四人帮”砸烂的文艺机构;在“百花凋零”的情况下繁荣文艺创作。做了多少工作,局外人并不了解,但总可以想象到其中的辛苦。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前,“两个凡是”的势力还很强大,批“左”是有阻力有风险的。在中央给“四·五”天安门事件平反之前,作为文化部主抓戏剧事业的副部长,贺敬之看了上海《于无声处》的剧本,非常兴奋,他和部党组其他同志一起研究决定,调这出戏进京演出。这一举措对冲破思想禁区,平反冤假错案起了积极的推动作用。中央作出“改正”右派的决定之前,贺敬之就找有关负责人谈话,建议给错划为右派的广大人员平反,不留尾巴。为此,有些人认为贺敬之是“思想解放过了头”,“以“右”批‘左”。后来,情况发生了富有戏剧性的变化,刚刚被认为“思想解放过了头”的贺敬之一下子又被扣上完全相反的帽子。这是为什么?
经过一个时期的“拨乱反正”,特别是中央公布《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使“左”的问题成为历史铁案,这就让许多人解除了思想顾虑,积极加入批“左”的行列。虽然中央指出,《决议》的公布、十二大的召开,标志着“党在指导思想上完成了拨乱反正”,但毫无疑问,应当在《决议》的指引下,继续肃清林彪、“四人帮”在各个领域的流毒。许多人正是这么做的,产生了良好的效果。也有一些人以超级激进的面目闯入批“左”的行列。在批“左”还有很大风险的时候,他们并没有挺身而出。当全社会都喊批“左”的时候,他们却把问题推向极端。他们认为前一阶段“拨乱反正”很不彻底,没有触及“左”的要害。要真正批“左”,就要全盘否定毛泽东同志,就要全盘否定建国以来党的历史,甚至要“告别革命”,全盘否定党领导中国革命的历史。这些观点既违背客观真实,在实践中也是有害的。虽然其过激可能是源于对“左”的愤恨,其观点却很容易被西方反动势力所利用。面对这股思潮,作为一名革命老战士,作为党在文艺战线的领导人,贺敬之当然不可能对此三缄其口。文艺界讲党性的共产党人,也决不能对此无动于衷。于是,争论是不可避免的。要明辨是非,就不能吞吞吐吐,必须旗帜鲜明,进行思想交锋,允许批评,也允许反批评。当时,开展批评有一定的难度。十年“文革”大大败坏了批评的声誉,不少人对批评产生疑惧以至厌烦心理。更有人利用这种心理,抵制正确的批评。一旦批评错误思潮,马上就嘘声四起,什么“打棍子”、“文革遗风”、“‘左的回潮”等大帽子就劈头盖脸地扣过来。敬之同志深知,批评必定会引起反弹,但废除批评是绝对不行的。他既坚持有“左”纠“左”、有“右”纠“右”,又努力改进批评的方式。他的文论不是书斋式的课堂讲稿。他是在为社会主义文艺事业扫清前进路上的障碍、把准前进的航向中阐述自己的观点。他的文论涉及的问题很广泛,我只在这里举以下两点。
怎样看待“文革”前十七年,怎样看待十七年的文艺历史?贺敬之认为十七年有严重“左”的错误,但成绩是主要的、巨大的。有人动不动就用“十七年‘左的路线”、“十七年极左路线”这样的字眼;有人用历史虚无主义的态度“重写文学史”,提出“赵树理现象”、“柳青现象”、“何其芳现象”等命题,把这些作家统统当成实践错误路线的典型。贺敬之对此十分痛心。有一次他对我们谈到,如果赵、柳、何等革命作家真是“左”的典型,如果十七年中大批作家贯彻的都是“左”的路线,那么“文革”批判“文艺黑线”岂不是完全应该,“拨乱反正”岂不是多此一举!“文革”中所有批判“黑线”的文章,只要把“右”字改成“左”字,其他都可以一字不易。说着说着,他就念起杜甫《戏为六绝句》中“王杨庐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在一篇书评中,贺敬之写道:“革命文艺传统并没有过时,它的前进方向、基本理论原则以及许多成功的实践经验都没有过时,而永存于新时代新的实践和新的发展之中”(《贺敬之文集》第4卷,第503页)。
如何看待西方现代主义?这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一个热门话题。本来,引进西方现代主义文艺,阅读它的代表作,吸取其中对我们有用的艺术经验,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但是,有人却把学习现代派提到十分吓人的高度,认为现实主义是“蒸汽机时代”的产物,现代主义是“原子时代”的产物,前者落后,后者先进。还有论者把现代化和现代主义混同起来,认为中国要实现现代化,就必须走现代主义道路。对此,贺敬之和一批同志明确提出不同意见。后来,这个分歧被曲解,根据一些舆论的描绘,仿佛贺敬之和他的同道者们保守僵化得出奇,拒绝任何形式的学习西方现代主义,甚至一听到现代主义四个字就吓得浑身发抖、屁滚尿流。其实,正像反对全盘西化和反对学习外国完全是两码事一样,反对把现代化和现代主义等同起来和反对学习现代主义也是两码事。人们可以看到,当年不少人把现代主义当作拯救中国文艺的灵丹妙药,群起而效仿之,时间过了不久,这股热潮就冷却下来。今天,不论诗歌还是小说领域,热衷于追赶现代主义潮流的人还剩下多少?关于如何对待西方现代主义,贺敬之1982年10月有个谈话。他的观点是什么样的,请看白纸黑字:
“西方现代派文艺中某些作品反映了一部分西方作家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怀疑、不满和绝望。这些作家通过一定的艺术方法揭露社会矛盾,有的还相当深刻、相当巧妙、相当机智。但是,他们观察社会的根本方法是错误的,得出的结论也往往是不正确的,就其思想体系来说,是与我们根本不同的”。
“所以,提出‘马克思主义的现代主义口号,用西方现代派文艺的思想原则和美学原则来取代中国革命文艺的思想原则和美学原则,是不能赞同的”。
“表现技巧、艺术形式,等等,既和世界观、文艺观有联系,又有区别,这两者既不能等同,也不能全部割裂开来。现代派文艺在一定程度上丰富了文艺的表现能力,创造了某些新的手段,开拓了某些新的审美途径,这是不能否定的。其中某些艺术经验可供借鉴,对我们有启发意义。但现代派的所谓创新,也包括某些对艺术规律的破坏。对它的艺术形式,需要具体分析,不要不分青红皂白地一律拿过来用。”(《贺敬之文集》第3卷,第408—409页)
作为诗人、剧作家,贺敬之的作品不乏研究者。对于他的文论、文艺思想,有不少传闻,却鲜见严肃认真的评论文章。我在这里尝试着讲几点粗浅的看法,希望得到方家的批评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