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
1
来到欢城大街107号的时候,雾一点儿都没见轻。
我喜欢雾。喜欢在雾中穿行,迷失,或者找回。因为每当这个时候,我的脑海里总会闪现出一个瘦小的身影:他挎着篮子,独自一人在雾中穿行,你看不出他是从家里走出去还是往家里走……那个影子就像水黾,浮游在水上,不沾水,也始终离不了水。
很多时候,我不确定那个影子就是我,它虽在眼前,却让我感觉那么远,远得就像梦。自从离开周庄,我就再没回去过,我分不清它是真实的还是幻想出来的,因为它曾不止一次地出现在我梦里。他走得很慢,漫不经心地看着脚下的泥路,时不时地伸出穿黑布鞋的脚,蹭一下路边的枯草,水沾到鞋上,打湿了鞋,也浸湿了脚。有时,他会停下来,放下篮子,走到路边的草丛里,拔出沟边的茅草,放在嘴里咀嚼,在咂干茅草的甜味后,再吐出渣滓。再次回到路上时,除了脚下的泥路和路边洇湿的草,什么也看不到,雾弥漫了他的眼,也弥漫了我的眼——让我从家里到车站这么熟悉的一小段路也迷失了方向。
走出家门的时候,我还没拿定主意去不去欢城大街,因为雾大得对面都看不到人。本想给马盖打个电话另约时间,可他打过电话说要晚到一会儿,我也不好再推辞。想到车站离得很近,转过几个弯就到了,于是决定不开车去那里,沿着人行道,一直往前走,直奔车站。可雾遮住了一切——树、人、车、房子,除了混杂在一起的鸣笛声、叫嚷声、吵闹声依然那么清晰之外,我什么也看不到,仿佛被罩在一个奶白色的球体里,每走一步,奶白色的球体也跟着向前移动一步,这种憋闷让我感到恐惧,幸运的是脚下的路依稀可辨,还有一棵棵湿漉漉的法桐树,树皮在雾水的浸泡下,鳞片一样紧贴在树干上。
沿着人行道往前走了很久,觉得车站应该早就到了,可还是没看见车站,抬头看了看路边的门市,这才发现走错路了。我的脑子里不断回想着刚才走过的路,转过的弯,却怎么都想不出是在哪里岔的道。往回走时,我还在想,雾不仅蒙蔽了人的眼睛,人的判断力也会在不知不觉中削弱了。
到车站的时候,我开始后悔起来,真不该坐车去,可开车更不安全……站台上挤满了人,很多人挤到路上,几乎站到马路中间,焦急地等着公交车。每当公交车进站,人群便潮水似的涌过去,挤上车的人在骂,没挤上车的人也在骂。等了几趟车,我本想回去却被人群硬生生地挤到了车上。就这样,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怎么来到欢城大街,又顺利地找到107号这座老房子。
这已经是我第三次来这里了。
第一次来这里看到老房子,让我难以置信,整条欢城大街都是精品服饰专卖店,怎么会在拐进胡同的地方冒出一处老房子?以前我也来这里逛过不止一次,竟然没看见过它。老房子看上去很大,青砖到顶,白灰勾线,有些青砖已经粉毁,白线也被熏染成灰色,就像一堵老城墙。上面黑瓦覆顶,飞檐斗角,檐还在,角却不知何处,黑瓦破损的地方向下塌陷,就像饿瘪了的肚子,随时都有扑倒的可能。伸出的廊檐被四个立着的木质大立柱撑起,上面的油漆已经脱落,开裂的地方也露出陈旧的木质。门是木门,窗是木窗,门窗上雕花镂空,油漆剥落的地方露出木纹,更显出它又老又旧,门窗找不到一块镶嵌完整的玻璃,有几处雕花也不知去向,不知是因腐烂脱落,还是人为损坏所致。门上的椭圆铜锁锈迹斑斑,看上去更像镶嵌在门上的雕花,锁鼻扭曲变形,挂锁的一边向下低垂着,仿佛年代久远被锁坠沉似的。
我用手机在外面把老屋的样子一点不漏地拍了下来。幸运的是,我还能用手里的钥匙打开这把锁。
房子虽然透风,里面还是有种难以说清的味道,让我忍不住一连打了十几个喷嚏,空荡荡的屋子满是蛛网,地上积了厚厚一层灰尘,踩上去软绵绵的,我后来才发现,地上除了灰尘,还夹杂着锯末。东南角摆放一张古旧的桌子和一把椅子,通往二楼的楼梯下,堆满了杂乱的木料,有雕饰过的,更多的是解好的原木,除此之外,屋子里什么都没有。
我沿着满是灰尘的木楼梯来到楼上,二楼被隔成两间,一大一小,大的像客厅,四把圈椅围着一个实木茶海,茶壶和杯子摆在上面,看上去像刚喝过茶,但已经被灰尘覆盖,看样子不知多久没有人动过了。小一点的房间关着门,我打开一看是卧室,里面放着一张床,是一张老式的木床,上面蛛网遍布。下楼时才发现,后面还有一个通往后院的门,一棵高大的核桃树,占据了大半个院子,东南角是厨房,西南角是一个阔大的贮藏室,里面堆满了木料和成品、半成品的古旧家具。
里里外外看了一遍后,让我一直想不通的是,这么老的房子,陈老师为何不拆掉重建?更让我想不通的是,这里怎么会堆积这么多的木材、家具?难道她离开周庄之后,不当老师改行做家具了?她为何又把这么大的房子给我?难道为了补偿我和母亲?可房主上写着陈衣梅,并不是父亲的名字,难道他们没在一起?她没有别的子女?难道她一直都没结婚……这一连串的疑问就像满地的灰尘和锯末一样混杂在一起,让我无法理清。
在院子里抽了半天烟,我还是满脑子的疑问,丢掉烟头后,我又一次用手机拍下了屋子里的一切,接着打电话找了个清洁公司,把整个房子,从屋子到院子,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原本觉得一上午就能打扫完,不想整整打扫了两天。
2
乳白色的浓雾像挂在核桃树上的幕帘,一直垂到老房子上,将整座房子笼罩其中,随着雾的起落,覆在上面的黑瓦若隐若现,让我隐隐觉得它的神秘,随之而来的更多的是恐惧。就像一个人在梦里,辨不清方向,除了混沌的苍白之外,什么都看不到,什么声音也没有,连自己的心跳都听不到……当我揉眼再看时,雾还是刚才的雾,没有一点消散下去的迹象,房子还是那座老房子,老得像个将死之人,无力地躺在病床上。
屋子里依然弥漫着霉腐味,还夹杂着没散去的土腥味,我打开所有的门窗,雾裹挟着汽油味和说不出来的城市味道一齐从外面涌进,立即消散开来。
我重新把茶壶、茶杯烫了几遍,又冲洗了几遍,泡上茶,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等待马盖的到来。
这事说来也巧,当我把老房子打扫干净之后,才突然感到茫然:这么大的房子拿它做什么?破破烂烂的,就是租也租不出去。这样一连想了很多天,我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处置它。那天路过装饰城的时候,我眼前一亮,于是走了进去。装饰城里的摊位一家挨着一家,各种装修用品应有尽有,我看得眼花缭乱,正准备往回走时,一个身穿浅色风衣长发披肩的女孩叫住我:“老板——是不是想装修?我们可以免费给你设计……”
“我只想看看——”
“我们公司一定会让您满意,全市最低的价格,最好的施工——”女孩边说边移动鼠标,电脑上立即显示出一幅幅装修效果图,“这些都是我们马氏装潢公司做的装修,你看一下……”
“嗯,是挺好的——”我边看边赞叹道,“可是,我的房子是老房子。”
“您可真是慧眼——”女孩立即来了兴致,“我们公司除了装修新房,还能做旧老房子,反正只要您能想得到,我们就能做得出来!”
“骆家?”一个留着平头的中年男人从经理室走出来,大声叫道。
我一惊,盯着他看了好大一会儿,男人长着一个国字脸,眼睛很小,笑起来眯成一条缝,他的皮肤微黑,腆着大肚子,我皱了皱眉,一时难以想起来这个陌生的面孔是谁,于是问道:“你是——”
“我是马盖——”他举起拳头,朝我胸口一击,“咱们打小就在一起,成天打闹,难道你不记得了?”
“马盖?怎么是你?”我瞪大眼睛望着他,想从他脸上找回儿时的样子,可除了声音还有一点儿印象之外,别的什么都记不起来了,“你怎么在这儿?”
马盖把我让到他的办公室,倒了杯茶端给我说:“我在这儿做生意快二十年了!自从中学毕业后就没再上学,跟一个装修老板干了几年,后来自己单干了……”
“真想不到会在这儿遇见你!我从欢城大学毕业后一直在城郊中学教美术……”
“知道你去了蒙县,可后来去蒙县找了你几次,都没找到你,”马盖叹了口气说,“你后来一直也没回周庄,没有人知道你去了哪里,还以为你去找你爸了……”
“没有,”我迟疑了一下说,“自从他离开周庄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
“你爸不是去找陈老师了吗?”
“我也以为是,可他们没在一起——”
“你又没见他,怎么知道他们没在一起?”
“我想的——”我喝了一口水说,“年前我接到一处房产,是陈老师转赠给我的,上面不是父亲的名字——”
“那也不能断定他们不在一起啊?”
“我也怀疑过,可如果他们在一起,父亲为什么不出面呢?难道他仅仅因为愧疚?”
“愧疚?”马盖鼻子里“嗯”了一声,“周庄人都知道,是因为你外公把你爸的通知书藏起来,你爸才窝在周庄的……”
“这我知道,”我说,“后来母亲也跟我说过这是外公的错,她心里一直都觉得亏欠父亲,所以父亲走的时候,她没有挽留……”
“你父亲真让人捉摸不透!”
“我现在才知道父亲为什么想一个人看守芦苇荡,只是后悔没把他留住,而且后悔当时恨他,直到母亲去世,她才告诉我父亲离开周庄的真正原因,并且叮嘱我让我原谅父亲,还要我一定要找到父亲、找到我妹妹骆英,可那时候我一直都没原谅他……”我的眼睛有些湿润了,“直到大学毕业,分配到城郊中学,我才想到那个一直资助我上学的人肯定是我父亲,后来,我去邮局问过,想找到父亲,可始终都没有音讯……”
“是他不想让你找!”
“应该是吧,连汇款人的名字都不是骆之柳……”
“你父亲成天神秘兮兮的!”马盖突然问道,“那你没去汇款单上的地址找过?”
“远着呢……在京城……”
“怎么?难道他们不在欢城?”
“这么多年,我几乎找遍欢城,都没有他的消息,连陈老师的消息也没有,要不是因为欢城大街的房子,我连陈老师都忘记了……”
“是啊,见到陈老师,不就见到你父亲了?”
“我也没见过她……”
“那房产怎么给你的?”
“通过律师转交的——”
“她为什么不亲自转给你?是不是因为不愿面对你?”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不过——我问过很多次律师,他们说这是按照陈老师的意愿在去年办的手续,陈老师很多年前就离开了,现在他们也不知道陈老师的去向……”
“这可太神奇了!”马盖笑着说,“神龙见尾不见首啊!”
“本来我的生活很平静,这么一折腾,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处置了……”
“哪儿的房子?”
“欢城大街107号,是一处老房子——很旧很旧了,不过,还带一个院子……”
“我知道这房子!”
“怎么?你知道那里?”
“这个装饰城里没有人不知道那个院落,当时市里把欢城大街规划建成精品购物街,原来的住户补偿的补偿,要门市的要门市,几乎都愿意拆迁,可这个房主一直都不拆,后来断电断水,没法住下去才关的门。”
“怪不得房子里没水没电的,我后来去水务局、电业局重新交了钱,才通上水电……”
“这算不错了,要是拆迁那会儿,人家理都不理你……”马盖递给我一支烟,叹息了一下说,“不过——那个院落要赔偿的话,还真不知道赔多少钱……”
“就那破房子还值钱?”
“房子值不值钱不说,人家开发商看中的是那块地!”马盖沉思了一下说,“要说那房子——看起来也有些年岁了,老砖老瓦、木门木窗,应该是欢城比较老的建筑,万一要拆了还真有点可惜,现在想想还是陈老师做得对,她留着还是有她的道理……只是这房子不知道是她祖上的,还是她后来买的……”
“怪不得她不愿意拆迁……”我苦笑道,“院子里那棵核桃树都不知多少年了,树干中间裂开,有的地方都空了……”
“那树肯定早,要是房子跟树一样老,那还真成文物了!”马盖转过话茬,突然问道,“你来这里不是瞎逛吧?是不是想装房子?”
“是啊,不然来这儿干吗?”
“在哪儿?多少平方?我全包了!”
“就是这栋老房子!”我笑着说,“我也不知道拿它做什么,不过看着太老、太旧,我怕老这么放着,哪天坏掉了,刚才听那女孩说,你们公司还能依老做旧?”
“这可是我这里独有的业务,不过——”马盖顿了一下说,“工程量肯定很大——”
“是很大,不过我也没有钱,就想它别毁在我手里……”我突然想起手机里有老房子的照片,于是打开手机说,“我拍了房子的图片,你先看看……”
马盖翻看了一会儿,指着书案和圈椅,大叫道:“这是什么?”
“书桌啊!”
“还有木桩茶海?”马盖瞪大眼睛说,“是不是老件?”
“破破烂烂的,还是什么好东西?”
“真是抱着金碗要饭,你不疯别人疯了!”马盖激动地说,“这些东西如果是老件的话,不知道值多少钱呢!”
“在你眼里什么都是钱!我收拾房子的时候,看到满地锯末,还有木材什么的,就想到陈老师可能是做仿古家具的……”
“回头我找个懂行的朋友去看看!”马盖说着,站起身,朝门外喊了一声:“张平,你过来一下。”
“什么事,马总——”刚才接待我的女孩走过来问。
“你把这些老房子的图片全都拷到电脑上,先存着,你看看我这发小想重新装修,你想一下,尽快做个装修方案——”
“好的。”
张平接过手机,看了我一眼,迟疑了一下。我忙说:“没事,里面没什么,拿去拷一份吧——”
“怎么?还怕里面有什么秘密啊?”
“没有——里面除了这些照片,就是我的画了。”
“你的画?”马盖兴奋地说,“油画还是国画?”
“油画——”
“那太好了!张平连他的油画一起拷下来……不定哪天有装修的客户还想买呢……”
“你可真是生意精!怪不得出手那么大方!”
“挣是挣了点钱,不过——”马盖嘴里喃喃道,“我刚才以为是新房子,没想到是这座老房子——”
“就是新房子装修也不能让你全包啊?”我笑着说,“你找时间先去看看,帮我参谋参谋,我看房子这么老,肯定得大修,然后才能考虑内部装修的事……”
3
马盖还没到。我知道是因为雾太大。
我喜欢雾,但不喜欢城里的雾。我总觉得城里的雾太脏,里面掺杂了太多的腐臭味、汽油味、焚烧垃圾的焦糊味,唯独闻不到炊烟的味道。我不记得这味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消失的,也许是从离开周庄之后,从周庄到蒙县,再到欢城,这距离就像一道隐形的围墙,将乡村隔离在城市之外,仿佛记忆在隔开的一瞬间突然断裂,当回想的时候,你甚至分不清哪些是存在记忆里的,哪些是梦里臆想出来的。想着刚才来时,那么熟悉的路竟然走错了,这么大的雾中,不知又有多少像我一样走错路的人。想起以前给父亲送饭,一个人在雾里,丝毫感觉不到害怕,即使在雾中迷路,也会被父亲的芦笛声召回……可现在想起来却有些后怕,假如那时候听不到父亲的芦笛声,找不到父亲住的茅草屋,我现在会流落到哪里?又会怎么样?
但现在,父亲就像藏在雾里,一声不响地远远望着我,却不想让我找到。他的样子深深印在我脑海里,就像二十多年前,他坐在茅草屋里,面无表情地咀嚼着地瓜,眼睛呆呆地望着门外的雾……我不敢去想他现在的样子,他是否依然木呆地坐在某个地方,像我一样看窗外的雾,我想象不出除了愧疚,还有什么让他这么远地躲着我……
窗外白茫茫一片,雾浓得化都化不开,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下去。枯瘦的核桃枝在雾里来回穿梭,扯破了雾又被雾裹缚着。雾时不时地从窗外挤进来,瞬间便不见踪影。随着挤进来的雾,我的眼神也跟着雾游走在古旧的墙上,破败的顶棚上,墙皮脱落的地方,隐隐露出青砖,有的地方还粘着白灰,看上去不知被涂抹过多少遍。顶棚向下垂吊着,像一个巨大的印花气球,随时都可能爆裂,靠墙的地方垂下几缕脱落下来的塑料印花纸,露出黑漆漆的洞……看着看着,我仿佛觉得自己像在梦里,穿越了二十多年的记忆,现在的我和二十多年前的父亲对坐,共饮一壶茶……突然有种想画画的欲望,可惜屋子里没有画笔,没有颜料,连根铅笔也没有。
“骆家——”
听到马盖在楼下叫喊,我赶紧走下楼,来到大厅里,马盖和一个中年男人伏在书案上正嘀咕着什么,见我走过来,马盖笑着说:“这是我专门请来的古建筑学者刘文生,来看看怎么拾掇你的房子……”
我带着刘文生和马盖从院子看到屋里,又从楼下来到楼上,倒了茶,马盖边喝边赞叹:“怪不得不拆,这么大院子,这么大房子谁拆得起啊?”
“我第一次来这里,看完之后也惊呆了……”
“刚进屋的时候,我还真有点瘆得慌,这么老的房子,还这么大雾,要是我自己我可不敢进来!”马盖笑着说,“看样子陈老师以前是做仿古家具的?”
“要不里里外外堆那么多木材干嘛?”我接着说道,“陈老师从周庄考上欢城大学以后,按说她应该当老师,怎么会做起生意来了?”
“这你就不懂了吧?”马盖炫耀似的说,“我现在不也做生意了?这有什么稀罕?那个年代都兴下海,只不过有会水的,也不会水的……”
“马总肯定是会水的……”
“当然!小时候我跟骆家一天到晚泡在欢河里,还能不会水?”马盖突然提高嗓门说,“楼下那个书案,我把图片发给朋友看了,说是个老件,刚才刘文生看了也说好,真要是老件的话,那可是个宝了!”
“人家又没亲眼来看,怎么那么肯定?不过——”我顿了一下说,“东西是陈老师的,不管老的还是新的,我肯定不能动,虽然她说我可以任意处置,我想我只是替她看守,等她回来再交给她……”
“她还会回来?”马盖惊疑道,“你连人家在哪儿都不知道,还想着她能回来?再者说,人家既然送你就不会再要回去!”
“这把紫砂壶看上去也是个宝贝!”刘文生端起壶,仔细看了几遍,还用手机拍了几张照片。
“那还用说?你看这房子,这茶海,还有书案,椅子,哪件儿都价值连城!”马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还有你的画!那天有一客户想买你的《印象·门》第5号,开价八千……”
“我的画还有人要?”
“反正我也不懂,有人买还不好啊?”
“那当然好了,可以用来装修了!”我抬眼望着窗外的雾,沉默了好大一会儿,才说道:“这里你们都看过了,李老师,您看这房子该怎么拾掇?”
“你都没说做什么用,怎么收拾啊?”马盖转头看着刘文生说,“是不是李老师?”
“是得骆老师先有个大体的想法,不然没法设计!”
“刚才坐在这儿在想,我一直都没有一个像样的画室,看着这间大客厅,突发奇想把它改成一个大画室……”
“那一楼呢?这里可是寸土寸金的地方啊!刚才我都看了,就是后面的院子都能租来当仓库!”
“没有——我还没想好……”
“什么没想好?光租金就足够你用了!这么好的事儿你都不乐意?那你花那么多钱装它干吗?留着它好吃啊?”
“一直都没想好,不过——”我吞吞吐吐地说,“如果这里当画室,楼下肯定不能租出去,不然一天到晚乱糟糟的,什么也干不了……”
“这有什么啊?你睡你的,人家做人家的生意,两不相干!”马盖满脸不高兴,“租你不租,生意你又不做,留它生小的啊?”
“要不就先修,然后一边装一边想……”
“修肯定得修,上面都漏了,装可就难了!裤头背心也叫衣服,西装革履也叫衣服,哪能一样啊?”
“我又没有多少钱,就想修完之后简单装一下……”
“要想简单怎么都好说——”刘文生喝了一口水说,“我刚才在想,这样的房子装倒不如不装,要装的话还只能依老做旧,尽量保持原先的样子,不然,装出来之后肯定会别扭,不伦不类的……”
“嗯,有道理——”
“刚看到墙皮脱落的地方砖都露出来了,我突然有个想法——”刘文生说,“如果把墙皮全都刮掉,原汁原味青砖勾线,就像外面的墙一样,应该更有味道……”
马盖沉思了一下,忍不住竖起大拇指。
那天的雾直到中午吃饭的时候才下去。
马盖带着我和刘文生去仝家炒鸡店,吃饭的时候,我问他周庄现在怎么样了,他说他也早没回去了,上次回去连他都认不出来了。当我问他芦苇荡时,他告诉我芦苇荡早就没有了,连水都没了,原来的河也变成了臭水沟,房子改成楼房,河滩地规划成了工业园。我知道这些年变化太快,村里人转眼变成城里人,我也是稀里糊涂地留在城里。对于记忆中的芦苇荡,我用我的画笔不止一次地将它留住,留在纸上、画布上,每次看到那些画,就像一次又次地回到周庄一样,很多次我都想偷偷溜回周庄,去看看那里哪条路哪个胡同是我曾经熟悉的,还有哪些人是我认识的或是认识我的。但我一直都没有勇气回去,我不知道是因为父亲,还是因为母亲,或者是因为我自己。
自从母亲去世之后,周庄就再也没有令我牵挂的人了,就像周庄在我的记忆里渐渐消失一样,我对母亲的印象也变得越来越模糊,虽然跟母亲在周庄生活了十几年,相处了十几年。有时候极力去想她的样子,可还是记不太清,脑海里只有母亲毫无表情的脸,还有父亲,他们即使在一起,也没有笑脸,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老板着脸,总以为别人家的父母也是这样,后来我才知道是因为母亲一家人不愿让父亲返城上学,留住了父亲,却没能留住父亲、母亲的快乐,可最终父亲还是带着骆英走了……直到现在,也没有人知道他在哪儿,连我也不知道。
给看芦苇荡的父亲送饭是我最快乐的事,我发现做饭也是母亲最快乐的事,因为每到做好饭,母亲总是先给父亲留出一份,让我赶紧吃完,再去给父亲送。
更多的时候,我对母亲的感觉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亲,那么近。相反,父亲虽然躲在芦苇荡的雾里,倒让我觉得很近,很真实,这么多年过去,依然那么清晰……
4
当马盖告诉我需要二十万装修费时,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我知道他不会在我身上赚多少钱,可二十万对我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买房子的十八万贷款还得月月从工资里扣,我去哪儿弄这么多钱?他让我考虑卖家具的事,被我一口回绝。
可房子放在那儿我老是个心事,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卖掉现在的住房,等装好后搬到欢城大街,不仅可以还上房贷,还能把房子装好,马盖也欣然同意。
那天我正在画室给学生上课,马盖打电话激动地告诉我,说他们打掉二楼顶棚的时候,在西山头的墙上发现一包东西。放学后,我便开车赶过去,发现那东西是用牛皮纸包裹的,细麻绳捆扎得四四方方,上面蒙了厚厚一层灰,周围全是蛛网,麻绳打的是活扣,我伸手一拉,不想麻绳一下断成几截,灰一样散开了。
我小心翼翼地打开牛皮纸,严严实实地一共三层,最外面的纸已经辨不出颜色,很脆,风干似的,打开时,一片片落下来。里面两层还有一点牛皮纸特有的黄褐色,但已经没有一点韧性,马盖和几个装修工瞪大眼睛,看我一层层取开纸包,里面包着的是一打参差不齐的稿纸,用线缝在一起,封面和封底也用牛皮纸护着,上面写着“涡限E=WVT10”,字是勾画出来的空心字,下面写着“骆之柳”。字的颜色已经变淡,仔细辨认还是能看出来。
“我还以为是什么宝贝呢,原来是个书稿,还藏这么隐蔽个地方……”一个年轻的装修工不屑一顾地说。
“你还以为是金砖呢!”马盖不满地瞪了他一眼,接着又说,“怪不得你爸那时候神神秘秘的,原来是为了写这个东西,真是不可思议!”
我把它拿回家,小心地打开封面,一股纸的特有味道扑来,纸边已经磨得发毛,看上去像特意用刀裁切后留下的痕迹,白色的稿纸粗糙、泛黄,但摩挲起来异常舒服。白纸上红线印着宽大的竖格,父亲不是沿着竖格书写,而是横着写的,字很小,密密麻麻的,蓝黑墨水在古旧的白纸上已经变淡。看着这撂厚厚的稿纸,我的脑海里不断浮现出父亲伏案书写的身影,那时候我只知道他成天在纸上写数目字,不知道他为什么写,也不知道写的什么,现在依然不知道涡限的含义,不知道E=WVT10表示什么意思。打开里面的内文,开头是一篇《自序》:
地球作为一个星体存在于宇宙之中,和整个宇宙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我们作为地球上独特的生命体,和地球也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对每个个体的人来说,和另一个、另一些也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同样,每一个个体又和地球、和宇宙也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通过任意一个个体把世界连在一起。这种关联无疑就是一种能量,是我们可以想象但难以看见的能量,在这里,我们姑且把它称之为“涡限”……
父亲在自序里阐述了“涡限E”和时间“T”的关系,“W”作为一个恒定系数,决定了不同物体潜在能量的大小。我不懂父亲关于潜在能量的含义,在网上查了一圈儿,也没找到父亲提出的“涡限”的概念,找到的只是关于暗物质、暗能量方面的介绍,至于潜在的能量是不是指暗能量,涡限是不是和黑洞有关,我就不得而知了,因为我没学过理科,不懂物理学,所以对它们一无所知,也从没留心过,于是一页页地翻下去,里面除了字母就是数字,还有字母数字的演算,我觉得自己突然进入了另一个空间,在那个完全被数字和字母组合成的空间里,我也被封闭起来,就像一团透不过气的浓雾,父亲依然在奶一样的雾中,我顿时被父亲带进他制造的迷雾中……
当我翻到107页的时候,突然发现写满字的稿纸中间有一滴洇湿的墨渍,看上去就像刚刚染上去的,依然能看见擦拭过的痕迹,墨渍由浓变淡,直至消失,那些字母和数字环绕在墨渍周围,仿佛墨渍伸出的隐形的触角衍生出来的,就像一幅水墨画,梦境一般,既陌生,又那么熟悉,我的脑海突然闪过父亲的茅草屋,我才想起墨渍是我用他的蘸笔弄在上面的,没想到时隔那么多年,它还是原来的样子。我不知道父亲当时的心情,现在想起来,还有些担心父亲会因为我的淘气大发雷霆,但后来再去给他送饭时,也没发现他有任何变化,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墨渍看上去完全没有打乱他的思路,相反,父亲倒像完全融入到墨渍不经意间创设的情境之中了。看着它,我的眼睛突然有些湿润,父亲仿佛就在眼前,趴在桌子上,在煤油灯忽闪的灯光下演算着……
“啪”的一声,坐在沙发上的我一下从睡梦中惊醒,天早已在我的沉睡中暗下来,屋子里一片漆黑,我摸索着,打开灯,从地上捡起手稿,放在茶几上,突然看到地上躺着几封信,捡起来一看,是陈老师的信,一共五封。虽然年代久远,看上去却很新,大概是夹在稿纸里才保存得这么完好,信封已经打开,信很薄,拿在手里却沉甸甸的。对着信愣了半天,我还是决定把信收好。
第二天一早,我便去了打印社,想将手稿复印一份,留着需要的时候用,打字员给我倒了一杯水,让我坐在沙发上休息,她便拿着手稿,一页一页地复印。过了一会儿,打字员拿着一页纸走到我面前,疑惑地问:“您看这一页还要复印吗?”
我从她手里接过那张纸,上面红字标题,醒目地印着:“关于开除陈衣梅同学的决定”,我定了定神,看到陈老师被欢城大学开除是因为怀孕,败坏了校风,给大学造成极坏的社会影响……怀孕?我立时想到了父亲,肯定是父亲,我的头“嗡”的一声,眼前一片漆黑。
那是深秋的一个傍晚,我带着林白雨一起走进医院,她走进手术室,我在外面不安地等了很久,虽然我不知道很久到底是多长时间,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煎熬过来的,直到医生交给我一包东西让我扔掉,那一刻,我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受,我知道那里装着的是我们的孩子……也是从那时起,我对孩子一直怀有恐惧感……
过了不知多久,又传来打字员的声音:“您怎么了?”
“没事——”我定了定神,对她苦笑了一下。
“这一页还复印吗?”
“这张——不用了——你接着复印吧!”
直到打字员把复印好的稿子装订成册,付了钱,走出打印社时,我的脑子里依然一片混乱:父亲在哪儿?骆英又在哪儿?还有陈老师和她的孩子?他们都在哪儿?他们为什么都不愿见我?为什么要把这个房产留给我……难道我一直都在他们的视线里?我知道一直都是父亲在帮助我,既然他选择离开我和母亲,来到欢城和陈老师在一起,为什么还要帮我……我越想越想不明白,就像现在,我什么都不需要,有稳定的工作,还有自己的房子,虽然我最终没能留住林白雨,可这么多年来,我早已习惯了一个人。没有人打扰,可以专心致志地画画,寒假或者暑假可以自由自在地外出写生。
林白雨离开我那年,我正在画《印象·门》系列作品,也正是凭着这个系列油画,我才渡过了那段艰难的日子,直到第7号作品画完之后,我才感到自己需要更多的时间去写生,去外面寻找灵感,可直到寒假我才得以外出。那时我便有辞去工作做职业画家的想法,可我的画没卖出一幅,无法用画养活自己,还有巨额的房贷需要偿还,所以做职业画家也只能是想想,让我没想到的是,第5号《印象·门》竟然被马盖卖掉,而且人家还看中了别的画。这让我异常高兴,只想赶快把欢城大街的画室收拾好,以便更好地在那里画画……可现在,让我无法面对的是父亲、陈老师,还有这份让我无法理解的开除决定……
其实我对陈老师的印象很模糊,还是停留在小时候的记忆里,我觉得那时候她对我似乎很照顾,因为我的学习成绩优异,她常常在课堂上提问我,还在课下的时候问起父亲。那一次父亲母亲吵架,粮食撒得满院子都是,母亲一个人睡在床上,我一直不知道什么原因,后来也没听母亲跟我提起过,但我清楚地记得,那天课间操我去家里看母亲,再次回到学校的时候,陈老师很关切地问我母亲怎么样了,我只告诉她母亲还睡在床上,后来陈老师又问过几次,我也没在意,现在想起来,那次吵架一定和陈老师有关……
手机铃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是大学同学李成方,他让我去他那儿,说有个画展想约我一起参加。来到欢城大学,李成方正在画室里,他看到我很兴奋:“我们学校想组织一个青年教师联展,但选来选去,只挑了三个画家,后来院长说可以找校外的青年画家一起参加,我就想到了你……”
“我的画能行吗?”
“你上学的时候,画得就非常出色!这些年你虽然在中学教书,一直都没间断过油画创作,而且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格,你的《印象·门》系列作品就非常好,我们美院的教授对你的作品评价非常高……”李成方说,“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应该争取,你把你的简介和油画方面的资料整理一下,尽快交给我,报到院里去——”
“好的——不过,第5号作品已经卖出去了……”
“那不更好?能进入这次联展,估计卖价会更高!”
“那真是求之不得!”
“你的《印象·门》系列肯定是林白雨给你的灵感吧?”李成方诡秘地笑着说,“还有你的《浴》系列。”
“当然那时候画了很多,但都不成熟——”
“我看《浴》系列就是以林白雨为主题创作!”
“是啊,后来我又画了很多……”我轻轻叹了口气说,“我应该感谢她——”
“后来你们没再联系?”
“没有——”
“她后来嫁给一个开发商,早就有了家有了孩子——我偶尔还能见到她,要不——找个时间约她一起吃个饭?”
“还是别了吧,”我赶紧说道,“只要她过得幸福……”
“那你也不能因此就不成家了吧?”
“我还没打算——”我突然想起父亲手稿的事,于是从包里拿出复印稿,李成方翻了翻,狐疑地看着我问:“这是什么东西?”
“我也不懂——”
“从哪儿弄的?”
于是我把父亲的事和陈老师的事告诉了他:“我想你认识很多大学教授,可以的话,让他们看看,这东西有没有价值……”
李成方连忙点头答应,想起陈老师的“开除决定”,我从包里掏出那张纸,喃喃地说:“成方,还想让你帮我查一下关于陈衣梅被欢城大学开除的事——”
“我来欢城大学这么久,还真没听说过,不过……我可以去档案馆查一下……就是查到也没什么意义啊?也不可能知道她现在在哪儿啊?而且,现在你都不能确定陈衣梅是不是和你爸在一起!”
“为什么?”
“陈衣梅是因为怀孕被开除的,现在我们也不知道她是在考进大学的时候就有了,还是在读大学之后才有的……”
“这重要吗?”
“进大学之前有的,这完全可以理解,如果是在读大学的时候有的,说明你爸曾经来过这里,因为他们不是一起进的欢城,你爸是在后来隔了很长时间之后,才带着你妹妹来的欢城,那时候陈衣梅已经被开除了……”
“可他们一直在通信——”
“那是什么时候的信?”
“通信地址都是欢城大学,可……那也不能证明他们没在一起啊?”
“当然——哪种可能都会有……”李成方顿了一下说,“陈衣梅后来肯定是做了仿古家具生意,才有了现在你继承的老宅……那你怎么解释房主为什么不是你父亲?”
“这是我一直没弄明白的地方——”
“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们没在一起……”
“如果父亲没跟陈老师在一起,为什么他还要离开母亲,离开周庄,千里迢迢地跑来欢城?而且直到现在,也不愿见我,还一直躲着我?”
“也许还有别的原因,也许不为什么,只是想离开……”
5
再次来到欢城大街107号的时候,是在下午,西斜的太阳照在老房子上,青砖、黑瓦、白色的灰线,在阳光下分外耀眼,看上去又那么自然、和谐,木制门窗被修复完整,还没油漆,露出原本的木质纹理,与旧窗比起来有点扎眼,但做工精致,和原先窗子造型一模一样,我不知道刚落成的老房子的本来面目,但我认定这就是它原来的样子。我跟随马盖,围着房子走了一圈儿,我不禁惊讶道:“这些更换的瓦、斗檐不会是你重新烧的吧?”
“那得等到猴年马月?”马盖鼻子里哼了一声说,“要真那样,我还不如趁早干点别的去!”
“从哪儿弄的?一点都看不出来?”
“幸亏你遇见我,换了别人,你还真没这么幸运!”马盖诡秘地笑着说,“我从干这一行开始,只要听说哪里有拆老房子的,我都会去,砖瓦石块,门窗桌椅,只要我看上的,就收回来,堆了满满一院子,以前也有他们修老宅的,打听到我这里有,就给他们修了,费用比装修新房可观……”
“那是——以旧做旧,当然费工夫了!”
“以前都是小打小闹,修修补补,现在可是个大工程……”马盖的脸上露出抑制不住的兴奋,“外面的整修告一段落,门窗上漆抽空就可以做,下一步转入室内装修,前几天我已经找电工重新布了线路,整修了下水道,还有暖气,你已经选好了卧室、厨房的材料,画室就按刘文生说的去掉墙皮,露出原来的砖墙,再稍作打磨就可以了,这些都好做,就是一楼大厅,你一直也没想好怎么用……”
“那天我在家收拾书的时候,突然想把一楼建成一个书吧,既能读书,也能休闲,你看怎么样?”
“你整个就一书呆子!书能当饭吃啊?这都什么年代了?谁还看书?”马盖情绪有些激动,“这地方在欢城那是寸土寸金啊!多少人盯着,你知道吗?”
“不知道——我只是不想操心!再者说,有这么个地方休休闲,歇歇脚,还不好啊?”我抽了一口烟,指着东北角高兴地说,“你要不提醒,我还真没想起来,就在那地方做一个吧台,整个西面靠窗的地方,全都辟出来,做休闲区,楼上的圈椅正好派上用场,在这里既可以看书,又可以喝茶、聊天……如果不够的话,我再买几把藤椅——”
“打住——”马盖打断我的话说,“买藤椅可以,楼上的椅子就算了吧!”
“为什么?”
“刘文生上次来就看是老件,后来他又专门找人看了,说是黄花梨的,一对儿就能换你那套房子……”马盖神情诡秘地说,“我当时就傻眼了!你说——如果你要放楼下,谁来谁坐,奢侈不说,你不觉得可惜啊……”
“真那么金贵?”我也有些怀疑,“陈老师原本就是做仿古家具的……”
“她做仿古家具就不能收藏了?真是死脑筋!”马盖指着用纸和布包裹好的书案和椅子说,“这一套更是价值连城!你当时还看不上眼——”
“我没研究过,也不懂这些!”我突然警觉道,“你不会有什么想法吧?”
“想当然想——只是——我不敢啊!”马盖笑着说,“倒是刘文生的朋友看上了,说只要给他一对圈椅,装修房子的费用全包不说,还要再多给三十万……”
“想都别想!”我愤然道,“别说不是我的,就是我的,我也不卖!”
“还跟小时候一样……一点都没变!”马盖讨好似的说,“我当时就跟他说不行,他求了我多少次,让我跟你说说,我也只是转达一下他的意思……”
沿楼梯来到楼上时,我发现屋顶很高,被清扫得干干净净,梁、柱、檩条、椽子露出原木古旧特有的面目,就像小时候躺在床上看到屋顶时的感觉一样。
“我让工人们清理屋顶的时候,特别观察一下椽子和檩条,该加固的地方加固,该粘合的地方粘合,连一点裂缝也不放过……”
“幸亏遇到你,不然,我现在哪儿弄钱装修啊!”
“这对我来说也是一个挑战……”马盖坐在椅子上,随手倒了一杯茶放到我面前,我这才发现不是原来那把紫砂壶,而是一个小铁壶,杯子也不是原来的杯子,变成几个玻璃杯,他见我惊疑,便笑着说,“你不会想我把你的紫砂壶卖了吧?”
“搁你你也会这么想……”
“你也不想想,那么金贵的紫砂壶搁这儿谁放心啊?况且,工人们在这儿干活,谁舍得用它喝茶?我早把它收起来了……回头去我家里拿给你!”
“还是等我搬过来的时候再给我吧!”我突然转过话头说,“你不是嫌我没给你装修费才提起刘文生的意思吧?”
“把我看成什么人了?”马盖冷笑道,“不过——有紫砂壶在我手里,我还怕你不给?”
“那也不是我的,是陈老师的!”
“现在是你的了!”马盖说,“要不你现在就送回去?”
“我都不知道她在哪儿,怎么送?”我喝了一杯茶,长叹一声。见我叹息,马盖忙说:“跟你开玩笑呢,装修费我先替你垫着,等你搬来,卖了房子,再把钱还我……”
“之前给你的两万块钱早就用完了吧?”
“那点钱,材料费都不够!”
“我知道,不过——等我参加完油画联展,就能再给你一部分钱了……”
“这倒不急!我的资金还能周转过来!”马盖转过话头又问,“你说把一楼弄成书吧,不是开玩笑吧?”
“没开玩笑,我还想把工作辞了,专职画画呢!”
“你还真敢想!”马盖用蔑视的口气说,“你想把这房子弄成书吧也就算了,毕竟还有工作,还可以糊口,辞了工作,你指什么吃?指卖书?饿不死才怪!”
“不是还能画画吗?”我分辩道,“你不是给我卖了几幅画了?要不我两万块钱也没法给你啊!不然你做我经纪人得了……”
“算了吧!跟你混,还不把我饿死啊?”
“说实话,我还真想什么不干,专门画画,我已经想过了,如果这里做书吧,就可以夜里画画,白天在这里看着……”
“你一个人?”
“难道不行吗?”
“我是说你一天到晚待在这里?”
“书吧只在下午营业,我喜欢夜里画画,然后睡上一中午——”我想了一下,激动地说,“名字都是现成的,就叫‘下午吧怎么样?”
“听上去还不错,不过——我还是担心……”
“《印象·门》系列确实给了我不少灵感,我在欢城大学的同学李成方邀我一起参加联展,肯定会产生影响,所以,卖画的事应该不用担心……再说了,如果真没办法,不是还有这房子吗?”
“你终于想过来了?”马盖兴奋地说,“就装修这段时间,你知道有多少人来洽谈?一个比一个给得高!我都说房主不愿意,人家还以为是有意加码,后来有个代理品牌服装的人开口就给每年二十万租金……”
“我——我只是说没办法的情况下,才会这么想——”
“随你吧,反正房子是你的……”马盖阴沉着脸不满地说。
见他不高兴,我也不想再说房子的事,突然想起陈老师被开除的事,于是说道:“我在父亲的手稿里发现陈老师被欢城大学开除的文件……问了李成方,他昨天打电话说,在大学档案馆里竟然没查到陈老师,也没找到她的任何档案,你说奇不奇怪?”
“她为什么被开除?”
“因为怀孕……”
“开除还要什么档案?”
“即使是找不到那份文件,档案也是应该有的……”
“那就奇怪了!难道陈老师就没上过欢城大学?”
“不可能!手稿里还有父亲写给她的信!地址就是欢城大学……”
马盖疑惑地看着我,紧皱眉头,久久地看着我,这时他的手机突然响起来,他听了一会儿才说:“……我知道了……嗯——正好骆家在这里,他想把一楼改成什么——”马盖看了看我,我赶紧提醒道:“下午吧——”
“对——下午吧,就是一个读书、休闲的地方,你先设计一个方案,东面放书架,街面靠窗的地方做成一个休闲区,你做好后让他看看……”马盖挂上电话,说道,“是张平,一直着急一楼的装修……再急也得等室内线路、管道改造好啊——”
“嗯——”
“其实这么多年过去,你爸也不应该有什么顾虑了,为什么一直都不敢直接面对你?还有陈老师?无论怎么说,你还是他儿子,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我虽然那时候不懂父亲为什么要离开母亲,离开周庄,也恨过,可现在,自从母亲去世后,我能理解父亲所做的决定,可就是想不通他为什么不愿见我……”
“也许他有他的苦衷……”马盖顿了一下突然问,“那些信你看了没有?”
我摇了摇头。
“为什么不看?”
望着马盖,我一直沉默着,不知该说什么,过了很久,马盖才说:“也许——你能从信里找到一些线索……”
6
天在不知不觉中热起来,就像时间默然地从你的大脑里偷走一些记忆一样,你也许会在叹息中忘却,也许会在某一个梦里突然捕捉到些许碎片,这些碎片或许会揪扯出深藏久远的记忆段片,并将它们缝合,连成一个整体;也或许会形成一个个记忆黑洞,它们不断地抽走你的记忆,甚至连同你自己都溶浸在黑洞里……
我害怕那个黑洞,害怕被它带走,也害怕从黑洞里捡拾起那些原本已经忘记了的记忆,就像很多次,当我想到周庄的时候,总会想起清晨的雾,总会闻到雾里散发的炊烟味,也总会在想象中不由自主地滤掉母亲的样子,以致后来,母亲在我的记忆里,变成了一个符号,而父亲凝重的神情,他咀嚼地瓜时的表情,连同他在雾中的哭泣声……一直清晰地印在我的记忆里,有时候甚至会出现在我梦里。
那时候,我就觉得父亲很少和母亲在一起,我以为别人家的父母也像他们一样即使在一起,也不说话,所以,我害怕跟他们在一起,害怕面对这样的沉默,于是便和马盖他们村里村外地疯跑,后来便隐约知道父亲为什么要去外面透气,为什么要到芦苇荡里住,去看守一无所用的芦苇荡。
对于父亲和陈老师相好的传言,我一直都不相信。当马盖说起父亲光着身子在女人面前疯跑的时候,我狠狠打了他一顿,我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直到再次见到他之后,他一直都没提起过。我想他一定不会忘记,因为现在,当我们谈起父亲和陈老师的时候,我早已默认了村里人的传言。
对于父亲的离去,母亲虽然没说,但我知道一定和陈老师有关。也许他们早在很多年前就已约好,也许是在陈老师考上欢城大学之后,这一点我无法确定……
我又一次从抽屉里取出父亲写给陈老师的信,每次拿起这些信拿,我的心里便立时沉重起来,仿佛父亲就站在身后,用他凝重而深邃的眼神望着我,让我全身不舒服,我无法摆脱这样的感觉,就像每次想要打开信看的时候一样,我的心里会骤然升起一种罪恶感,所以自从那天看到藏在手稿里的信,我就一直没动它,即使已经过去很多天,虽然我想知道信里写了什么,却一直都不敢打开。我不确定这些信能不能给我有用的信息,并且指引着我找到陈老师,找到我父亲或者骆英,但无论怎样,我还是决定打开信。我把它们按照时间顺序整齐地摆放在桌子上,深深吸了一口气,不自觉地朝门口看了一眼,然后镇定了一下,打开最早一封信:
衣梅:
你好!
算来你去欢城已经两个多月了,我们也已经快三个月没见了,不知你在那里还习惯吗?我一直很向往大学,虽然已经过去上大学的年龄,但你帮我实现了。我心里还是由衷地为你骄傲……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会去欢城找你。
对于“涡限”的研究,我越来越觉得自己走进了一个误区,也许是学识不到,也许从一开始,我的演算就是个错误,我不确定自己能走多远,也不知道会不会继续走下去,但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这样的演算到底有多大意义。可每每想到“涡限”所包容的潜能,我都感到它变得一次比一次强大,它的看不见的能量也一次次地吸引着我,虽然我无法预知,无法用我所学去推演,但我确信它一定存在,存在于宇宙之中,存在于我们自身之中……
等我研究到一定程度,或者再也无法进行下去的时候,想把手稿寄给你,请你帮我找个对这东西感兴趣的,或者研究“涡限能量”方面的教授,帮我看一下。
感谢!
祝
快乐!
之柳
9月13日
我把展开的信铺在桌子上,脑子顿时闪现出父亲听到陈老师去欢城上学时的表情,兴奋之后变得茫然,我也记得陈老师说自己去上学时的兴奋,就像父亲也为她高兴一样。我一口气又读了另外四封信,信里除了谈到他的“涡限理论”之外,几乎没有更多别的东西,在父亲的信中,我没看到他和陈老师的关系有丝毫暧昧,我不知道是父亲的有意回避,还是他们原本就没相好过……面对这些信,我禁不住流下眼泪,深深叹息了一声,不禁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愧,原来一直不敢看信,担心父亲会在信里写些我不能看的东西,可我看到的却是一个执著于研究的父亲,一个孤独面对这个世界的父亲:他每天都在演绎他的理论,每时每刻都活在他的“涡限”里,陪伴他的只有那些枯燥的数目字,而我所看到的父亲只有一脸的茫然、冷峻,还有面对周庄的无奈、叹息,甚至独自一人鬼一样的哭诉……
我仿佛突然理解了父亲为什么要一个人离开周庄,去看守芦苇荡,我知道他面对一望无际的芦苇荡,面对他自己,不仅仅是逃避,是想得到那份安宁,更多的是在思考,是想把他自己置于他所想象的“涡限”之中。可那时候没有人理解他,周庄人只把他当成疯子,连母亲也是,还有村里那么多人对他的传言,他都承受了,直到他离开周庄,人们所能猜测和想象到的只是父亲背离了母亲。
父亲的确离开了母亲,离开了我,进了欢城,这一点不可否认,不仅母亲,我也因此在痛恨和不解之中过了很多年,可父亲并不只是因为陈老师,更多的是因为他的“涡限”,为了他的追求来到欢城,从他最后一封写给陈老师的信中,我知道他去欢城大学找陈老师,是因为他在推演“涡限理论”的过程中,出现了不可逾越的障碍,他“实在演算不下去了,这让我突然产生怀疑,我的‘涡限到底有没有意义?它存在吗?存在过吗?”从父亲的话语中,我深深感觉到他的疑惑,他对自己研究价值的怀疑和困惑,我也知道他来欢城的真正目的是想找一位可以交流的教授,可以给他指点,哪怕是一点点的鼓励……信在10月12日结束,除了父亲遗留下来的手稿,再也没有别的东西。
夕阳的余晖从窗外挤进来,远处传来几声布谷鸟的叫声,很远,很高,但很清晰,又像在耳边,我知道夏天在它的叫声中,不知不觉地来了,就像记忆会在某个时刻突然苏醒过来一样。那一年,我记不清自己多大,但已经能帮父母干活了。那是在刚收完水稻的地里开沟种麦,沿着水稻茬垄,用铁铲铲开泥土,把麦种撒播进去,再用土埋上,我铲不动土,只能跟着父亲母亲撒麦种。父亲和母亲不知什么原因又大吵了一架,就在我们家的地里,父亲找来村里的会计,会计扛着两条腿的大木尺子,瞬间将我们家的地一分为二,我跟着母亲种一半,父亲种另一半。母亲铲土,我挎着一箢子麦种帮母亲撒种。父亲一个人铲一会儿土,再返回身撒种,每次看到父亲的身影,我都有种揪心的疼,我不敢去看父亲的脸,也不敢面对母亲……这事虽然过去很多年,父亲直起又弯下的腰身依然会从记忆里溜出来,我的心也会因此疼痛难忍,之后的事我已经忘记了,就连父亲是在什么时候离开的周庄,我也记不清了,只知道他走的时候,带着我妹妹骆英。
让我纳闷的是,直到现在我都没发现陈老师写给父亲的回信。在周庄的时候我没记得见过,因为父亲很少待在家里。在他住的茅草屋里,我也没记得有谁给父亲寄过信,我不知道是不是父亲有意把信藏起来了,还是父亲一直没收到过信。也许父亲在离开周庄的时候把信全都带走了,如果父亲和陈老师在一起的话,那些信应该藏在老房子里,可除了父亲的手稿和夹在手稿里的信,别的什么都没有,连一点关于陈老师的信息都没有,只有那张莫名其妙的开除决定。
7
自从接受欢城大街107号的房子,原本平静的生活瞬间被打破,就像一个梦,我又一次迷失在雾里,只是再也没听到父亲的芦笛声,再也没听到父亲在雾中的哭泣声。我不知道陈老师为何要做这样的决定,也不知道父亲现在在哪里,我仿佛陷入父亲为我制造的“涡限”里,看不到出口,也找不到返回的路……
从决定装修开始,我的心里便忐忑不安,不知道该不该做这样的决定,尤其在得知装修费用巨大之后,我的心里更是难以平静,书读不进去,画画不出来——每天回到家里,虽然很静,两室一厅的房子我已住了七八年,对我来说这个九十平方的房子很舒适,很多时间,我都是在书房兼画室里度过的,在这里,我画了很多画,那种舒适感也给我带来诸多灵感,《印象·门》系列、《浴》系列作品都是在这里完成的……听李成方说,我们的画展引起不小反响,这是我完全没有料到的,主办方欢城大学美术学院在征求我们几个人的意见之后,对作品进行了拍卖。
星期五下午快要下班的时候,我接到李成方的电话,他让我去他办公室,我开车很快便来到欢城大学,李成方兴奋地把五十八万的卡交到我手里,拿着银行卡,我自己都难以置信:“我的画能值这么多钱?”
“那是你一直不知道自己的价值!”李成方笑着说,“这次画展很成功,我们几个人的画加起来还不如你一个人拍得多!收藏你的画还是有眼力!”
“我当时还一直犹豫,老感觉自己画得不行……”
“现在还有这感觉啊?”
“当然——”我掏出一根烟递给他,点上,深吸一口说,“即使再满意的作品也还是和想象相去甚远……”
“理论上是,艺术追求永无止境,你的画在展出的时候就受到很多人的青睐,用我们院长的话说,你的画非常有自己的个性,印象派风格与现代主义的完美结合,不仅关注人在物质与精神双重压力下的存在的可能性,更体现出你对传统与现代的深层认知……”
“又给我扣帽子!”我嬉笑道,“我还不至于找不着北!”
“我们院长可是知名画家,他可不是随便说说——”李成方郑重其事地说,“我听院长的话音,他有把你‘招安的意思……”
“把我弄欢城大学来?”
李成方点了点头。
“我可不想,在中学跟在大学有什么区别?”我盯着李成方说,“等这学期结束,我就辞职,成立‘下午吧工作室,专心画画……”
“嗯——”李成方应了一声说,“这也不一定是坏事,你现在有条件,而且油画已经形成自己的风格,应该有更大的发展空间……”
“还是你理解我!”
“‘下午吧装修怎么样了?”
“我那发小马盖看上去不咋地,没想到他还真行!以旧做旧的功夫没得说!等全部装好,一定请你去看看!”
“只要别糟蹋就成!”李成方话头儿一转问道,“有陈衣梅和你父亲的消息没?”
“没有,不过——”我迟疑了一下,接着说道,“我在父亲的手稿里发现几封父亲写给陈老师的信,里面除了关于‘涡限的研究,就没有别的东西了……”
“那他们——后来怎么样?”
“我觉得他们一直都没在一起!”
“陈衣梅被大学开除究竟怎么回事?”
“不知道——也许永远都是一个谜!”说到这里,我的脑海里突然有种不祥之感,父亲一直不愿见我,唯一的解释就是他已经不在了,可骆英呢?难道她也不在了?我不愿这样想下去,只想他们或许去了别的城市。可即使这样,他们也应该来找我,哪怕只是见上一面,想到这儿,我不禁有些伤感,沉默了好大一会儿,我才问起父亲的手稿,“那本手稿你找人看了没有?”
“我们学院的几个老师看了,可都没听说过,也看不懂,但他们认为你父亲提出的涡限的潜在能量可能跟暗能量有关,他们已经联系了别的大学的教授,但愿能有结果……”
李成方帮我把拍卖剩下的画装进车里,我们一起吃完饭,我拉着画回到家,把画搬到画室,堆放在墙角。洗了洗脸,烧上水,泡了杯茶,刚想坐下来喝时,手机突然响起来,是一个陌生的电话:“骆老师您好!我是张平——”
“你好!是关于‘下午吧的设计方案吗?”
“是的,刚设计好两套方案,马总让我打给您,想请您过目!”
“我刚从市里回来,要不明天吧,正好把钱一起打到你们公司账户上……”
“那好吧——”
放下电话,我依然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这次画展的成功,让我感到这么多年的坚守、坚持,虽然辛苦,还是给我带希望和信心,我知道自己的路还很遥远……我喜欢把自己埋在满屋子的油画味中,我喜欢松节油的味道,喜欢亚麻油的味道,也喜欢颜料散发出的特殊的味道,它们常常伴着烟草的味道,还有翻开书时,油墨的香味。它们弥漫了满个画室,让我沉浸其中。我不知道当父亲迷醉在他的演算之中时,是否也能感受到这样的味道,我相信那是乳白色的雾的味道,可他在哪儿?难道随着芦苇荡一起消失了?难道他真被他所研究的“涡限”带走了?那个“涡限”所承载的“暗能量”真的存在吗?他会不会正在另一个世界里,用他的方式看着我?
无论怎么想,我都无法理解,无法想象父亲的世界,也无法想象他和陈老师之间的情感,更无法得知他们之间到底有着怎样的关系……这些想法不时地从我脑子里冒出来,让我无法摆脱,无奈地坐在桌案前,愣怔了一会儿,看着桌案上零乱的书,起身把书归拢了一下,又从储藏室找来一个纸箱子,将书整齐地码放在箱子里,满书架的书很久都没整理过,上面深深浅浅地落满了灰尘,从书架上取下来,拿在手里,用力拍打,灯光下能清楚地看到飞扬起来的灰尘。于是找来抹布,在拍打之后,用抹布一点点地擦拭干净,就在掏空第一层书架的时候,看着空荡荡的书架,就像一下掏空了我的心,突然感到一阵凄凉,仿佛当年林白雨离开我时一样。
我们大学毕业后,林白雨改行进了电视台做主持,我被分配到了城郊中学。后来我才知道,进到城郊中学来的人,大都是进不到城里学校,先安置在这里,等待时机再调进城里的,我因为没有关系,也没考虑调动的事,只能安心教我的美术,那时学校里没有教职工宿舍,我只得在离电视台不远的一个地方租了间房子。
那是一个四间瓦房的院落,我租住的小屋是靠近大门的一间偏房。屋子很旧,很脏,我和林白雨花了两天时间才把它打扫干净,扫掉屋顶上的蛛网,拉上铁丝,上面铺了层白纸做吊顶,以防屋顶灰尘掉落下来。又用报纸贴满墙壁,使原本脱落泥灰的地方不致再次脱落,当林白雨躺在我怀里的时候,深情地说:“我们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地方……”
每天放学后,我都要骑半个多小时的自行车回到这里,林白雨常常煮上两碗面条,或者炒上一盘土豆丝,我们吃得津津有味,直到晚上我把她送回家再回到小屋里,但她一直没让我去见她父母,我知道还没到时候,到时候她自然会带我去。就这样我们在小屋里整整过了一年,直到第二年的秋天,她去京城学习回来之后,我总感觉什么地方不对,她也似乎总在疏远我,一连几天不见林白雨,我才发现一切都变了——她说她要走了,于是便离开了,独留下我和一间空荡荡的小屋。
我在那间小屋里一待就是四年,直到整个院子拆迁,房东把我从小屋里撵出去,我才在城郊中学旁边买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我已经习惯一个人待在这个房子里,除了吃饭、睡觉,我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读书、画画上,在这间画室里我画了很多画,其中包括《印象·门》系列,那是我对小屋和她共处时光的怀念,这种怀念又被我带进这所房子里,就像当时离开那个小屋时一样,看到每个地方都留着她的身影——在画里,在梦里,在我的记忆里……
8
清晨的阳光照在窗玻璃上,反射到屋子里,凉风也趁机从半开的窗户里挤进来,我伸了个懒腰,从床上爬起来,洗漱完,在小区门口的早点摊喝了点粥,便直奔马盖的公司。路上的车很多,匆匆忙忙的,城市的味道仿佛一夜之间被蒸发出来,我知道整个夏天都会在这种气味中度过,就像离开周庄之后,再也闻不到泥土的味道一样,也闻不到芦苇的味道,雾的味道,虽然不喜欢,但也只能忍受,因为我已经抛离了周庄,欢城也在无意中接纳了我,而我似乎一直都没做好接纳这个城市的准备。每天生活在欢城,始终有种飘零感,虽然一次次地在梦里回到周庄,可一想到周庄,我就不愿再回去。很多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像欢城的过客,而我也仿佛一直游走在周庄和欢城之间。当马盖提到让我跟他一起回去时,我的心里便忐忑不安……
来到装饰城时,发现很多店铺还没开门,我才意识到自己来得太早,没想到马氏装潢公司早已大门敞开。
“骆老师,这么早?”张平见到我有些惊讶,“马总还没来呢!”
“他上班也‘按时?”
“他是老板,不过——他对我们挺好的……”张平倒了一杯水,端到我面前,紧盯着我说,“骆老师,上次给你说做模特的事你不会忘了吧?”
“没有,只是——画室还没装好,我也没搬过来,等房子收拾好了,我就长住那里,到时候我还怕求之不得呢,不过——我怕给不了太高的费用……”
“我还以为你忘了呢!”张平兴奋地说,“说实话,我当时只是想让你给我画个肖像,后来看了你的画展,才发现我有点后悔了,担心自己做不了……”
“你看过画展?”
“嗯——”张平有些羞涩地说,“最先看到你的画是在你手机里,很喜欢,后来去看你们的联展,就不止是欣赏了,越发崇拜你了,和《印象·门》相比,我更喜欢你的《浴》系列,我能感觉到你对画中人物的特殊感受,所以,就不敢再去想给你当模特了……”
“你身材很好,当然有做模特的潜质……”我突然意识到张平对画的理解,于是问道,“你以前应该学过画画吧?”
“是的,但没学好,”张平对我莞尔一笑说,“后来在大学里读了设计专业,也没学好,就到马氏装潢了,不过,马总对我一直很关照……”
“关照谁啊?”马盖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外面闯进来大声嚷道。
“马总?”张平惊讶地看着他,“正求骆老师给我画画呢!”
“他的画?那得不少钱啊!”马盖笑着说,“我看新闻报道说他的画这次拍大了!你可别忘了我这个经纪人啊!”
“又笑话我?”我递给他一支烟,说道,“来这里就是想把装修的钱给你先给你的……”
“这么快就不缺钱了?”
“真得感谢我同学李成方,卖了几幅画……”
“你现在可是大画家了!回头也送我一幅,挂在家里,让咱也提升一下品位?”
“看中哪幅自己拿去!”我顿了一下说,“我是怕你资金周转不过来,这段时间一直很着急,正好画展很成功,先给你打二十万够不够?”
“行!还是你理解我……”马盖转头对张平说,“小张,一会儿把账号写下来给骆家!”
“好的,马总!”
“房子什么时候能装好?我真有点等不急了!”
“至少还得一个半月!”
“那正好收拾完东西,把房子卖了,等暑假过后就可以不用再上班了!”
“你真打算辞职啊?”
“是的——我已经决定了……”
“为什么非要辞职?真是想不透!”马盖生气地说,“现在你不是也有时间画画吗?”
“有时候画一幅自己想画的作品,需要集中时间,不能打断,就像捕捉到灵感是瞬间的事,也同样是转瞬即逝的事,再者说,我还需要更多时间去写生,去寻找灵感,一旦枯竭,就再也画不来了——”
“骆老师说的是,我还想跟他学画画呢!”
“你现在做室内设计已经够好了,”马盖瞥了张平一眼,“如果骆家愿意教你,说不准又是一个大画家!”
“我可只是一个高中老师,教中学生还说得过去……”
“你看,人家骆老师不愿收徒弟吧?”
“骆老师答应我做他模特!”
“那好啊!”马盖对我神秘地笑了一下说,“我看她还真挺适合,不过……”
“不过什么?”
“我不是担心她——”马盖见张平去打印方案,小声对我说道,“我是担心你!”
“担心我拿不起模特费?”
“担心你受不了……”马盖边说边奸笑着。
“你就不能正经点?她才多大啊?”
“我看她是对你有意思!”
“真是扯淡!”
见我生气,马盖忙赔笑道:“不说这个了——你爸跟陈老师有消息没?”
“没有——”
“我托在京城的朋友打听,一直都没消息,张平听说以后,还在网上帮你找呢——”
“你不是想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吧?”
“这又不是什么丑事?再者说,你不去找怎么找得到?”
我茫然地望着马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也希望你能尽快找到他们,他毕竟是你父亲,这一点永远无法改变,即便他内心有愧,这么多年了,我想无论是谁都会淡忘……”
“可——我觉得他不会再见我,毕竟这么多年已经过去,哪怕他在天涯海角,也会知道我在欢城,可他一次都不来看我,我想以后也不会了,就像陈老师,她一定知道我也在找她,可她也不愿意见我……”
“他们一定有他们的理由,你也不能这么想——”
“骆老师,请看看这两个方案。”
张平拿着几张图纸走进来,把图纸放在我面前,我看了看,两套方案基本相同,东南墙角是一个吧台,在靠窗的地方做了一个休闲吧,四组别致的茶几,端坐着读书休闲的人们,后墙摆放三组分割开的书架,隔开的地方插放了我的几幅画,显得既休闲,品位又高,所不同的是,第一套方案在休闲区和书架之间做了隔断,我反复比对了一下,说:“还是第二套比较好,不觉得堵,你觉得呢?”
张平点头说:“做隔断是想和房子本身相统一,你这么一说,真觉得有点‘画蛇添足了!”
“这房子从外观上看,本身就足以让人感到压抑了,我想还是应该在内里多加一些开放性的元素,这样让进来的人更舒畅一些,马盖,你说呢?”
“是啊!名师一指点!连我都茅塞顿开了!就这么定了!”
“那我学画的事呢?”
“也这么定了!学费我不替你交,你可得自己交啊!”
马盖正说着,刘文生从门外走进来,见到我有些惊讶:“骆老师也在这儿啊?”
“是啊刘老师!房子外部修得那么好,还没来得及感谢您呢!”
“这没什么——房子本身建得结实,用料也讲究,我做的工作只是修补……”刘文生看了一眼马盖说,“我听马总说,房子已经转入室内装修了?”
“画室、卧室都装好了,一楼也已经设计完成,只等装修了!”
“那太好了!”刘文生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上次马总给你说圈椅的事,真是不好意思啊!”
“骆家刚给我打了二十万装修费……”马盖插话道。
“那——房子卖了?你现在住哪儿?”
看着满脸疑惑的刘文生,我才想起马盖说到用圈椅交换装修费的事,于是笑着说:“我把画卖了,正好救急!”
“还有画?是谁的画?”
“我自己的!”
“想起来了——”刘文生恍然大悟道,“前几天我还在电视里看到拍卖的新闻……”
“你又不懂油画!看了也没用!”马盖说完,看了看刘文生,又看了看我,尴尬地笑了笑。
“骆老师——”刘文生干咳了一声说,“看到你的紫砂壶,我一直在想,如果你同意,我愿意收藏……”
听了刘文生的话,我虽然有些生气,但还是平静地说:“这些都不是我的东西,我没有权利处置它们,只能好好地保存,所以老房子和房子里的一切,我都不会卖……”
“现在你知道了吧?”
“我本不该夺人所爱……”刘文生僵硬地笑了笑,转头又对马盖说,“马总,你今天有空的话,咱们一起去蒙县,那里还有一座需要装修的老房子……”
“那好啊!”马盖炫耀似的说,“现在咱们可是这方面的专家了!”
9
从“下午吧”回来的路上,我的心里一直很激动,画室经过简单修饰,去除了附加的墙皮,露出青砖原有的味道,加上白灰勾缝,上面布了三个吊灯,深褐色的木地板使室内更加稳重,我突然想起大学时给林白雨拍的一张照片,她穿着白点黑底短衫,短裙则是白底黑点,倚靠在这样的砖墙上,双腿交叉,左脚站立,右脚脚尖点地,右手高举,左手抱头环臂,神情忧郁地看着镜头,我记得那是在傍晚,光线不强,楼是老楼,但我只以墙体为背景,没想到我随意拍摄的一张照片竟成为我们爱的开始。那是一张她非常喜欢的照片,我也一样喜欢。
我的脑海里不断闪现着她的身影、她的眼神,还有青砖白线的墙面,我突然觉得应该把它画出来,甚至可以画成《印象·墙》系列,一种发自心底的兴奋感,让我不由自主地加快油门,赶到家里,撑起画布……
快画完时,我的电话突然响起来,我一听是张平:“骆老师,你在家吗?”
“正画画呢!你有事?”
“没事,正好路过城郊中学,就想起来给你打个电话……”张平迟疑了一下说,“对不起打扰你画画了!”
“没有,我刚好画完……”
“那我能看看吗?”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她。没过一会儿,我便听到了敲门声,她进来便歉意地说:“不好意思,这么晚来打扰你!”
“几点了?”
“快十点了!”张平惊讶道,“你不会一天都在画吧?”
“从‘下午吧回来就画了!我也没看表!”
“那一定也没吃饭吧?”
我对她苦笑了一下:“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有点饿了……”
“我看一眼你的画,咱们就去吃饭!”
“你不会也没吃吧?”
“我晚上吃得少!”张平说着,跟我走进画室,看到我刚画完的画,兴奋地说,“太美了!不知道你下午画画,要知道的话,我就跑过来看了!这墙面是不是‘下午吧给你的灵感?”
“算是吧,画的时候,我正想沿着这个思路再画一组‘墙系列,正好和‘门系列,还有‘浴系列形成‘印象三重奏……”
“那太好了!”张平接着说,“这个肖像和浴系列里的肖像是不是一个人?”
“差不多吧!”我接着又说,“是,也不是……”
“画得真是太好了!我都找不到合适的字眼去说——”张平还是抑制不住兴奋,“我要能在大学里认识你,一定不会再学设计……”
“学设计也不耽误画画啊?”
“这倒是——可那时候只想完成学业,连自己最喜欢的油画都荒废了……”
“现在也来得及,你才刚毕业几年啊?”
“五年了,我都没好好画一幅画!”
“那就抽出时间专心画上一幅自己想画的。”
“你真愿意教我?”
“学习是相互的,以后搬到‘下午吧,离得近,你有空就去……”
“就怕耽误你——”
“只要我有时间,不过——如果我外出写生,你也可以自己去。”
“一言为定!”
“当然,反正画室闲着也是闲着,只要别把画室弄乱就行……”
“好的!”张平撒娇似的说,“那我就当你答应了?”
没等我说什么,张平又说:“走——吃饭去,我请你!”
我换下工作服,简单冲洗了一下,锁上门,张平开车拉着我,过了十多分钟,车停下来,我才发现这是一个名叫“都市茉莉”的主题餐厅,以前从这里路过过,但没在里面吃过饭,因为餐厅门市以深黄为底色,名字是变形的美术字体,显得既浪漫又有活力,我总感觉那是年轻人出入的餐厅,无论是口味还是年龄,对我来说都不适合。餐厅里灯火通明,悠扬缠绵的音乐飘荡在整个餐厅。我没想到里面还有很多人,他们大都是年轻人,成双成对地坐在餐桌前,有的在进餐,有的在聊天,我迟疑地看了看张平,不知道该不该转头出去。
“这是一家二十四小时餐厅……”张平找到一个座位,坐下来说,“我以前在这里吃过一次,菜的味道还可以,主要是环境不错。”
“是不错,你们年轻人还差不多……”
“你以为自己很老吗?”
“我都四十了,是和年轻人有点脱节——”
“是你把自己关在画室里太久了,早就该出来透透气……”
我一愣,又一次听到“透气”这个词,仿佛它只专属于父亲,从张平口中说出让我一时难以理解,于是呆呆地望着张平,她穿着一件桔红和浅蓝相间的大方格衬衣,白天垂下来的披肩长发拢在脑后,打成一个结,看上去清秀又利落……直到服务生拿着菜单走过来时,我才觉得自己有些失态,我把菜单推给她,说:“我不熟悉这里的菜,你看着点吧!”
张平也不客气,看了一眼菜单便说:“蟹粉豆腐,坛香茉莉,梅香糖醋酱小排,再来两份冰火菠萝油,两杯果汁,谢谢!”
“你刚才怎么了?”张平说完也有些不自然,于是神秘地笑了一下说,“你等等,趁着上菜的时间,先给你庆贺一下。”
张平站起身,走到吧台前对服务生说了几句话,服务员翻找了一会儿之后,悠扬的音乐里传来服务员的声音:
静静的夜
有牙弯月,点点星子
布置着一片炫丽,美在无意间……
忽然的一场雨
来得那么着急
迫不及待洒落在我心里
冲淡了回忆,淹没了憧憬
不停反复地问,是不是我的多心
促使你刻意逃避这爱情
选择了放纵,成全了自己
飘散的雨,颓废的心。静静的夜
如果相爱也是种同情,就连雨滴也有了距离……
但愿你能够记起
在这个轻风抚雨的夜里
为你而静谧的心
欢迎大家在这个夜晚来到都市茉莉餐厅,现在,有请坐在3号桌的张平小姐,送给3号桌的骆家先生一首钢琴曲《Kiss The Rain》——“雨的印记”,请欣赏!
这时,张平已经走到另一侧,我才发现那里放着一架钢琴,她在钢琴前静坐了几秒钟之后,弹奏起来,琴键在她指尖跳跃成一个个音符,就像雨滴落下来,打在玻璃上,敲击着、扣响着,盛满了一整杯子的思绪和惆怅,我的眼睛禁不住模糊起来——我仿佛置身雨中,看到那个单薄的身影,淋着冰凉的秋雨,茫然地走在马路上,任凭雨打在她头上,身上,淋湿他湿透的衣服……林白雨走了,留给我一整个秋天的雨……直到张平弹完,坐在我对面,那一个个带着忧伤的音符依然回荡在我脑海里。
我情不自禁地赞叹道:“真是太美了!”
“第一次听这首曲子,听第一个音节时就喜欢上了,虽然很忧伤,很悲凉,但一直喜欢,也喜欢在钢琴上弹奏……”
“我很感动……”张平望着我时,我看到她的眼里也湿润润的,于是举起酒杯说,“非常感谢你的《Kiss The Rain》,干杯!”
“干杯!”
一整个晚上,我和张平虽然都很少说话,虽然伴着淡淡的忧伤,但那一晚,让我一直都很感动,我不知道张平对那首曲子有着怎样的理解,是否也让她想起了什么,她后来吃饭时总在不意间向我道歉说,不该演奏那么忧伤的曲子,我却觉得很幸运,直到从餐厅出来,我才惊讶地发现,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
那晚的雨也开启了整个盛夏,一直到“下午吧”装修完成,我都没见到过张平,也没接到她的电话。直到“下午吧”开张,我才从马盖口中得知,张平已经辞去工作,去京城专门进修油画。我的心像突然抽空似的,不知所措,就像当年林白雨离开时一样,我把这种感受融入《印象·墙》里,当画到第四幅时,我觉得自己在面对“墙”时,又打开了一个通道,并且通过“墙”看到另外一个隐秘的世界。
那天快到中午的时候,我还没睡醒,电话第一次响起来时,我没接,第二次再响时,我才迷迷糊糊地接听:“你好!哪位?”
“我是张平!”
“张平?你在哪儿?”
“我在北京,刚收到一个关于骆紫的消息……”
我一下从床上跳起来,但立刻又镇定下来:“骆紫是谁?”
“她说她是陈衣梅的女儿,”张平顿了一下说,“我把欢城大街107号改为‘下午吧的消息发到微博上,说你要寻找陈衣梅,寻找你父亲骆之柳,很多朋友转载,帮忙寻找,刚才突然看到骆紫的留言,她说她现在澳大利亚,和母亲、姐姐在一起,她们过得很好……”
“她还有姐姐?”
“我没再细问,就给你打电话了!”张平兴奋地说,“一会儿我把她的微信号发你,你加她自己聊吧!”
“好的!谢谢!”我刚想挂电话,突然问了一句,“你什么时候回来?”
张平停顿了一会儿,说:“等你邀请我去‘下午吧我再回……”
我的心一紧,不知该说什么,愣怔了一下,这时张平已经挂断电话。
通过骆紫,我知道骆英也和她们在一起,只是依然没有父亲的消息,骆紫告诉我,她只听母亲说过父亲走得很蹊跷,是在1月7日的大雾里突然消失的,母亲说他一定是进入他的“涡限”之中了。
整整一天,我仿佛都被父亲的“涡限”笼罩着,不想再去问李成方关于“涡限”的消息,也不想知道它究竟是怎么回事,直到晚上,我疲倦地躺到床上,窗外朦胧的夜,雾一样涌进我眼里……
责任编辑 王宗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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