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二题

2015-11-05 10:16蓝强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5年1期
关键词:陈三野兔老爹

蓝强

残 雪

好大的雪!茫茫刺目的一片雪光中,村庄、河流、田地、山峰都被这床厚厚的白绒遮得密密实实,好像一些懒惰的孩子,调皮地躲在热炕上挤成一团,抵御刺骨的严寒。

儿子三口两口扒拉完早饭,火烧了腚沟子一样就想往外溜。瘸老爹知道儿子要趁着这落雪后的天气和那些狐朋狗友凑堆赌钱,就不紧不慢地说:“你也老大不小了,就知道耍钱打麻将,一点也不盘算着怎么过日子。这大雪之后,正适合逮野兔。当下野兔的皮毛好肉嫩,价钱正贵,还不赶紧赚点钱过年。这日子,还有够花的钱吗?”

瘸老爹是这一带有名的好猎手。他的腿年轻时让野猪所伤,落下了残疾,他就把自己的一身本领传给了儿子。他已经很少出外打猎了。

儿子对父亲的话颇有些不以为然:“这个天,谁去受那个洋罪!再说,现今野兔越来越少,剩下的又精明狡猾藏在洞中不出来,出去也逮不到野兔,还不如坐在炕上玩两把,柴火烧得旺旺的,多美!”

儿子说完,不给父亲斥骂的空档,竟然出溜一下逃命的兔子般蹿出家门,任瘸老爹怎么喊也再不见个影儿。

“败家子!”瘸老爹骂了一声,自个儿生闷气。这龟儿子!连一点苦都不想吃!当年,每逢下大雪,你爹我又下套子,又用枪打,哪天不猎到二三十只野兔?有能耐不干,真是没办法。

瘸老爹想着想着,突然雄心勃发,来了打猎的兴致。他决心要用自己的行动证明儿子的想法是错误的。他穿戴好,把绳子捆在腰间,便取下枪提在手里,一步步走出门去。

瞎了一只眼的老野兔趁着这大雪天从山里跑到山下的麦田里吃麦苗。吃饱了它就卧在麦地里厚厚的雪中,感伤地望着这一片原野,以及那个令它恐惧和愤恨的村庄。

老野兔有它说不出的孤独和哀伤。它的儿女们都在下山觅食的过程中,一个个遭了难。说起来,那还是山草丰茂的日子,山上本有吃食,它们却非要下山吃庄稼苗不可,因为这些庄稼苗味道好汁水多,而且吃起来一点都不费劲。老野兔多次告诫儿女,山草虽然吃着不可口,但安全,千万别去为一口看似美味轻松的吃食去招惹人类。生命只有一次,谁都不能轻易去冒险。老野兔的眼就是年轻气盛时下山让人打的。老野兔的道理都是从血的教训中得来的,可儿女们没有听它的,还都笑它胆小怕事。儿女们不听劝的结果就只能付出生命的代价,一个接一个的死在人类的手里,就连习惯看护儿女的老伴也在去年秋天让一群人打死在玉米地里。

老野兔觉得日子越来越难熬了。没了亲人的冬天漫长寒冷,似乎是无尽头无希望的折磨,煎熬得它一点都不想再活下去。它不再怕死,就干脆趁着大雪天跑到山下的麦地,索性痛痛快快地吃个饱。这样就是死了也死个高兴死个大方。可是,老野兔越想死越死不了,一连几天,反倒没有一个猎人出来,老野兔有些失望,随之而来的是无边无际雪一样的悲哀。

人们越来越让老野兔恐惧,那些稀奇古怪的枪支和工具让人们变得比狼和老虎更可怕。夜晚那亮如白昼的探照灯在四面八方照着,有时人们还坐在吉普车上,一边用灯照,一边伸着七八个黑洞洞的枪口,简直就是决定野兔们命运的死神。尤其是刚刚出现的一种高压电线,任何生命只要触到上面立刻死去,绝无逃脱。适合人类的口味真是一种悲哀,这样下去野兔家族岂不绝迹了?山里有虎豹豺狼,山下有数不清的枪口,这提心吊胆的还不如死了好。老野兔面对人们的贪婪和疯狂反倒坦然了。但老野兔决不会轻轻易易地束手就擒。任何猎人想要取走它的生命,都要付出相应的代价。虽然自己只是一只兔子,但兔子也有兔子的尊严和荣誉,不管是谁敢于对它出手,老野兔都会让他付出相应的代价。打定主意的老野兔舒坦地躺在阳光下,享受这片刻余生所拥有的乐趣。

不多久,老野兔用它那仅剩的一只眼看到了危险:一个瘸腿的猎人正慢慢地向这边走来。老野兔远远地瞧着他那执枪的姿势,就明白这是一个很厉害的对手。它浑身的血液开始沸腾,悲伤孤寂失望的感觉一扫而光。它浑身鼓满了抗争的劲头,仿佛回到了永不认输的年轻时候,一场决斗即将开始。

一出家门,富有经验的瘸老爹就发现了老野兔的踪迹。他兴奋得好像饥饿了多日的野狼终于嗅到了血腥味,似乎看见一只肥重的野兔正举在自己手里,儿子在他面前露出惭色。瘸老爹的眼里射出锐利的光,腿脚也敏捷了许多。他顺着老野兔留下的足印,执着地趟过沟坎、田垄,向老野兔藏身的地方走去。

老野兔看着越来越近的敌人,两只耳朵紧张地竖立着,独眼一眨不眨地瞅着。它算计好距离,突然跳起身来,迅速地向山那边奔去。

“想逃,没那么容易!”瘸老爹的枪在老野兔蹦起的刹那响了,千百粒铁弹漫天遍野地直兜过去,大地好像颤动了一下,飞溅起一片雪雾。

瘸老汉吃惊地看见老野兔在弹雨中突然打了个滚,又若无其事地跳起来,更迅捷地向山那边奔去。

瘸老汉的心凉了,空了。他仿佛听见了儿子和老野兔甚至来自大山的嘲笑。这就是曾经最有名的猎人吗?他的心在屈辱之后突然涌满了鼓胀的斗志,坚定不移地沿着雪中的痕迹迅速追了下去。

老野兔跑了一会,突然停住。它还没有觉得累,它要等一下那瘸老爹。在平坦的麦地它跑一小会儿,瘸老汉便要追好长时间。虽然枪响的刹那它的心猛跳了一下,但它仍然毫发无伤。它的胆子越发大了,它要像猫戏老鼠一样慢慢地耍弄一下这瘸老汉,这样它才会满足。难道它还斗不过一个瘸腿的老汉吗?老野兔下定决心要把这不自量力的对手拖垮,累倒。

老野兔抛掉瘸老汉又选择了一处很好的地方当窝,美美地趴着休息。虽然面前有麦苗,可老野兔没有吃,它怕自己胃里的东西太多影响身体的灵便。它看着不远处的高山,脸上露出阴险的笑容。它决心把瘸老汉引入深山,因为它看见他没有捎着多少干粮,也许他压根儿就没想到深山密林打猎。它要让瘸老汉多吃苦头,甚至把老命搭上,这才让它解气。它的愤怒积在心头好久好久了,它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向人们复仇。

瘸老爹终于又追近了。瘸老爹的怒火越来越旺,这老野兔分明在向他挑战,分明在笑他老而无能,再也不配做一个猎人。老野兔本可以远远地跑掉,要不然乱绕上许多个大圈子,让他费力地找半天,而它却不知躲到哪里去了。老野兔脱身的方法很多,可它却一直是故意不紧不慢地跑下去,雪地上那一道清晰的足印就像一根针刺着瘸老爹的眼,又像一支带刺的长鞭,一刻不停地抽打着他的心,让他沉浸在无休无止的痛苦和羞辱中。瘸老爹知道这只野兔很老,很有经验。它总是很早就发现自己,又很远就逃开。它选择的地形也总是恰到好处,一折身就会跑进凹地,很难打中。瘸老爹知道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个对手,几年来的孤独和寂寞一扫而光。他重新装好弹药,紧紧腰带,再次坚定从容地一步步向前追去。

老野兔猛地从藏身处跳起来,在半空中甚至做了一个极为恶劣的挑衅性回头。虽然这是极短的一瞬,瘸老汉也受了极大的侮辱。他毫不迟疑地扣动了扳机。他决不再让它猖狂。他可没有过两次空枪的先例。任何轻视他的野兽都会丧命。然而,老野兔仍旧从麦地逃开,越跑越远,消失在一条小沟中。

瘸老汉擦擦眼睛。他真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他再次被激怒到了顶点。一个猎人所有的自尊化做了无边的怒火。他赶紧装填弹药,连烟都没顾得抽一口,便急急地向前追去。一阵急追之后,瘸老爹丝毫没有感到累,他只是觉得手脚有些紧张、麻木,他的眼睛让白雪反射的阳光刺得生疼。怀着滔天的怒火和冲动,瘸老爹激动而又兴奋地穷追不舍。他知道,只要进了陡峭的山中,野兔的速度在深深的积雪中变得极慢,而且越跑越吃力,只要它别躲起来,存心嘲笑他的无能,他一定会逮住它。一个人连个小畜生都斗不过吗?况且他是一个曾经有过辉煌成绩的猎手。

时间在流逝。激烈而又平静的追捕已从山脚下的平原延伸进深山。瘸老爹和老野兔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瘸老爹的心中和眼中的怒火越来越旺,老野兔心中和眼中的得意也越来越强烈。

夜幕降临了。风在山外的平原和附近的山梁上呼啸、吼叫,如一头脱困的兽。山坳的村子里却很静。瘸老爹这才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劳和困倦,饥饿也使他烦恼。他赶紧找了一处仅可容身的小山洞,拾了一大堆干柴,生起一堆旺旺的火。他蜷住在山洞里,感到老皮袄和火焰已挡不住深夜的严寒。他饥饿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他美美地抽了袋烟,这才舒服多了。他摘下腰间的酒壶,酒已经不多了。他贪婪地喝了一大口,只觉胸膛里烧起一股火,胃难受得像被烧焦了,散发出一种燃烧的味道。

身边的篝火越燃越旺,瘸老爹感到有些干渴,有些燥热。他走出洞外,握了一大团雪,拿进洞慢慢地吃。年轻时有一次追捕野猪也被困在山里,他愣是靠雪团和枯树上的蘑菇、木耳熬了半个月。可是,现在野猪再也见不到,似是绝迹了,他写满辉煌的过去也永远离去了。外面传来了一声野狼的惨厉骇人的叫喊。瘸老爹突然觉得自己就是这只野狼。他想到了那只老野兔,有说不出的被侮辱得疯狂的愤怒。它竟是一只瞎眼老兔。明明有几次相距很近,可他就是打不死它,对它无可奈何。他后来不再开枪,干脆把枪背在身上一个劲儿地追,他要亲手活捉它,让它知道一只瞎眼老兔子和一个优秀的猎手去对抗是多么可笑愚蠢。

瘸老爹觉得老野兔也可怜,但它给他带来巨大的恼火和伤害让他决不会轻饶它。他明白这只瞎眼老兔存心戏弄他。他唯一担心的是这只老野兔不要趁黑夜溜了。瘸老爹不停地往火堆加着柴,身子疲累得很,却一点睡意也没有。他开始想死去的老伴,想让他自豪的往事。不知过了多久,火仍旧很旺,洞子里更热,他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老野兔就在离瘸老爹不远的地方宿营。它孤独地趴在临时的窝里,乏力地抵御越来越浓重的寒冷。它开始羡慕那个离它并不远的老头。可恶的人类毕竟是高一级的动物,他们懂得如何在艰苦的环境中生存,并改变环境用来享受,这是老天对他们的偏爱,是对其他生灵的不公。

在夜色和寒冷中,老野兔静静地趴在那儿,饥饿和疲累开始涌上身体。它甚至有些后悔,不该激怒这个倔强的老头。这本来就是一场不公平的较量,他可以随时打死它,而它却不能伤害他。它现在想摆脱他都十分困难了。瘸老爹决不是个可以轻易摆脱的优秀猎人。他懂得怎样抄最近的路去追击猎物。可是,它为什么要摆脱他呢?

死正是它所盼望的。唯一重要的是它要在死之前好好惩罚一下那些嗜杀的人们。它丝毫没有睡意,它在默默承受袭来的一切的同时,瞪大眼睛瞅着不远处那随时会冲过来的对手。

天刚亮,瘸老爹就被不断涌来的寒冷、饥饿、疲累搅醒。他用力搓一搓脸,抽了一袋烟,喝了一口酒,站起身子跺跺脚,又精神抖擞地跟着那清晰的足印向前追去。

老野兔仍旧在前面欲即欲离地逃亡,瘸老爹明白它不是逃命,它是在把自己引上最险峭的鹰愁崖。你以为我会怕吗?瘸老汉想起有关鹰愁崖的歌:鹰愁崖,鹰愁崖,鹰愁飞,猿愁攀,唬死神,吓死仙。想当年这鹰愁崖我可是爬上爬下如走自家院子。瘸老爹认为自己现在纵然脚瘸了,但照样还是能爬上去。

老野兔在前面白费心机地引诱,瘸老爹在后面毅然地紧跟。路越来越难走,他和它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近了。

中午的时候,他和它都看见了高耸入云的鹰愁崖。老野兔一想到这是它生命中最辉煌的一次攀登,顿把时时袭来的无边困倦和饥饿赶跑。瘸老爹看到鹰愁崖时,那种感觉无法表述。他觉得他追的老野兔已失去了意义,他只是在赴一次神圣的约会。他一旦登上这座高峰,他就可以向儿子、向整个世界证明。证明什么呢?证明之后又有什么用呢?这些瘸老爹都没有想,他就只有一个念头,登上去,一定要登上去。

瘸老爹只觉背上的枪已变成了一座山。可他无论如何不能扔掉枪,枪是猎手的生命。他的瘸腿已经麻木、正在失去知觉,他的周身酸软松散得如沙筑的楼阁,随时都会倒塌。老野兔也一样困乏,深深的雪对于它就像是一个个无底的深渊,它刚从这个深渊或泥潭中挣扎出来,马上又进入了另一个。他和它都似乎忘记了各自的目标,而只是为生命的本身在挣扎、奋斗。

短短的一段路,双方整整用了一个下午。他和它一前一后地来到鹰愁崖下。夕阳压顶,这鹰愁崖反射着前所未有的光芒,呈现出一副异样浓重的意味,就像他和它梦中多次出现过的雪峰一样迷离而辉煌。

它再次回看了瘸老爹一眼,瘸老爹让那颗独眼中的嘲笑和挑衅深深刺疼了。他把手向枪杆伸去,可最后却停住了。他看到这老畜生开始艰难地向上攀登。难道就这样把它干掉吗?不,我不能败在它手里!我不需要枪也一样能战胜它!

瘸老爹边回味着老野兔眼里的意思,边毫不示弱地跟了上去。

这可是有生以来他和它最没料到的一次攀登!他和它都在向生命的极限挑战。每一块突出的石头,每一根干枯的草,都成了他们赖以前进的支撑。他们在执拗、缓慢地升高。他和它似乎并不是一对生死对手,而是同一比赛中的队员。

老野兔终于在半腰停住了。一堵光滑的峭壁,像是不可逾越的极限,严酷地竖在它面前。它的心中充满了悲哀,徒然焦急地做着努力,然而无济于事。

瘸老爹就在它的身后停住,他甚至为它攀不上去而焦急。他知道老野兔太老了,绝对没有能力爬上这道峭壁,即使它再年轻也爬不上去。瘸老爹突然意识到自己同样也老了,也同样再也爬不上去面前的峭壁山崖。一股无边无际无可奈何的绝望像暮色一样笼罩住一切,瘸老爹突然伤感不已,所有的雄心和斗志都在心中一瞬间坍塌了。

老野兔猛地回过身来,双爪前伏,弓着腰,宛如一只怒虎般瞪着他。瘸老爹这才醒悟到自己追击的意义。他的雄心和斗志重新勃发。他要用这只独眼老野兔向儿子证明他仍是最优秀的猎手。它分明是一只野兔之王,只有他才配猎到这样一只野兔之王。他这次无论如何不能再让它从自己手下溜掉。瘸老爹果断地伸手向枪柄摸去。

老野兔的独眼里射出强烈的目光,充满了仇恨和慷慨赴死的悲壮。它猛地跃起,在瘸老爹土枪未取下之前猛地跃起,宛如一粒迅猛的弹丸,带着无法化解的仇恨直扑向瘸老爹的面孔。

瘸老爹躲不了老野兔这样拼死的一击,他所处的位置和他的体力也不允许他躲开。猝然袭击之下,他头重脚轻,眼前发黑,双手一张,和可恶的独眼老野兔同时跌了下去。

夜幕降临了,一切都被罩进浓浓的夜色。

不知过了多久,瘸老爹慢慢地醒过来。他幸运地被崖半腰的一棵松树挡了一下,又落进深深的积雪,这才没被摔成一堆烂肉。寒冷和饥饿消失,代之而来的却是疼痛和麻木。他挣扎着喝了一大口酒,浑身才有了劲。他想站起来,却没有成功。极度的疲劳和伤痛击垮了他。他想起独眼老兔在和他同归于尽一扑时的目光,突然明白了那独眼中所有蕴藏的含意。他的心被震撼,但也晚了。一个真正的弱者对强者的无畏反抗,无力而又有力。这一扑前含义复杂的目光,粉碎了瘸老爹几十年来辛辛苦苦营造和维护着的自尊与自豪,这是一个优秀的猎人比生命都要珍贵的自尊和自豪啊。

瘸老爹痛苦地向身边看去,独眼老兔没有自己幸运,它已在落地前被坚硬的山石碰得骨骼尽碎,嘴边的血在白雪中凄残而又红艳地开着,好像一大朵美丽的红梅花。它仅剩的独眼无畏而又凄怆地大睁着,如同一个对准瘸腿老汉胸口的幽深枪眼,在雪光中那般冷厉和无情。

瘸老爹的泪突然莫名涌出,眼前一片模糊,似乎全是白雪和红梅的影子。他猛地举起手中的猎枪,狠狠地向旁边的一棵松树抡去。“喀嚓”一声,他引以为荣的猎枪折了。

这霹雳似的一声响让瘸老爹觉得垒在心中的一堆东西瞬间倒塌,崩溃得那么撕心裂肺。这堆东西曾经是他多么荣耀和自尊的大厦啊,就是这虚伪的大厦使他和许多宝贵的善良的生命隔离,并且临死前都不能互相理解相互宽容。瘸老爹这才明白,人类的这类大厦是用多么残忍的罪孽的砖石垒筑而成的,这不仅仅是自己和猎人的错误,而是整个人类的悲哀。动物园中幸福的动物是多么虚伪的假象,这个骗局使人们感到满足,让人们在满足之余更增加对动物的贪婪和杀戮,这是一条让人类和其他动物同归于尽的歧途。

瘸老汉模模糊糊地想到了这些意思。他懊悔不能在自己临死前把他隐约感到的这些散乱的意思告诉给他的儿子,留给所有的后代子孙。他无知的儿子仍旧会和其他贪婪疯狂的人干着蠢事,而且还会一代一代地延伸下去,直到欲望和仇恨把人类送进巨大的冷酷和孤独的坟墓。

瘸老爹挣扎着爬过去,把独眼老兔用力地搂在自己的胸口,希望它能活过来,能带着和解和原谅的目光看自己一眼。可是,独眼老兔的尸体已经僵硬,全身散发着死亡的气息。瘸老爹的奢望落空了,他用手捂住老兔的独眼,用尽力气也不能让老兔的眼皮合上。它死去的太久,它的独眼永远无法合拢了。此刻,瘸老爹搂着的仿佛不是一只曾经那么仇视自己的老兔,而是一个自己相处多年的好朋友,甚至似乎是和自己相依为命多年的老婆子。瘸老爹颤抖而哽咽地喊一声:老伙计,我们不该这样,我有罪啊!接着就痛快淋漓地大哭起来。

哭声在夜色中回荡着,和山风一起捶打着高高的鹰愁崖,似乎要把这黑暗的老天哭亮了才肯罢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瘸老爹觉得自己再没哭的力气了,就把老兔揣在怀里,铲开积雪,挣扎着一点点用刀子挖开冻硬的泥土,把独眼老兔从胸口取出来埋进去。他看着独眼老兔,觉得自己的胸口空了,他的心已经和它附在一起了,这样下辈子他们也许就可以一起做朋友了。他一捧捧地把雪和泥土撒上去,仿佛渐渐隆起的全是自己的愧疚和痛悔。他望着这座小小的坟丘,他在猜想儿女们发现自己尸体时候的样子。那时候自己的眼睛一定是大睁着的,和这只独眼老兔子一样,绝对没有任何人能让自己的眼睛在下葬的时候闭上。他甚至希望自己的儿女们找不到这里,他可以陪伴着老兔长眠。可这只是奢望,儿女们肯定会循着脚印在雪地上找到这里。瘸老爹唯一希望,儿女和其他的人们会从他大睁的眼睛里读到他的遗言。可是,这些儿女们能从他大睁的双眼里读懂他内心的话语吗?如果儿女们不动脑筋想想他死不瞑目的意思,那就是最大的错误,那就是最大的不孝。

瘸老爹这样想着,已经逐渐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他努力喝完剩下的白酒,大瞪着双眼,看着永远也看不明白的天空,一边回忆着往事,一边平静地等待着死亡。

夜色更深的时候,风却奇怪地突然停止了。

狗 皮

朦朦胧胧,老汉突然觉得黑在蹭他的脚。老汉兴奋地一下坐起身子,睁大了眼四下踅摸着看,可什么也没瞅见,惟独黑像一个老伙计耐心地蹲在那里,不出声地等他再次入睡。老汉叹一口气,只觉满屋子里全是黑那温温的气息。他习惯性地摸了一下身旁,没有了黑热热的脑门和暄软的嘴巴,他的手就像是被一张看不见的嘴咬住了,呆滞了一下,接着就是钻心的疼痛。他恨恨地骂了一声,怒火让痛苦腾地点燃了,烤得心脏苦着面孔抽搐成一个小核桃,接着又弯弯曲曲无规无则地焦碎成许多小块儿,像个烧糊的鸡蛋让赌气的孩子任性地摔在了水泥地上,碎成无数碎片,再也无法清爽地收拾起来。

老汉知道自己再也无法入睡,就猛地撩开被子,抬腿下了炕。他穿上鞋,紧了紧鞋带儿,习惯性地跺跺脚,觉得还挺利索,就摸起那根光溜溜的槐木棍儿,悄悄地走出去。

黑是老汉相依为命的一条狗,在孤独的日子里,黑就像是他的老伴,也像是他的儿女。可黑死了,它是在秋天的夜里让人药死的。从此,老汉就没再睡过一个囫囵觉,他总是在深夜醒来,怀里揣着愤怒,眼里射着怒火,手里提着棍子,焦急地穿行在乡村的睡梦里,就像一头被杀死了幼仔的母老虎,正在拼命地寻找着那个残忍的凶手。

他知道,凶手杀死黑是为了钱,那些卖狗肉的出高价收狗,还专门雇人趁黑夜把狗药死偷走。如果人肉可以卖,他们为了钱,会把人也杀了煮着卖,最后甚至会杀了自己的父母孩子来卖。人让钱弄疯癫了,啥事都会做出来。老汉想,如果钱真能让黑回到他身边的话,他就是拿出棺材本儿,再把房子卖掉,他也乐意。再不够的话,他会让城里的儿子和闺女一人拿出一万来,他们不缺钱。

他也知道,凶手会再偷狗,他们干这事会上瘾,只要他们再干这个,只要他不停地寻找下去,总有一天他会找到杀死黑的凶手。

初冬的深夜寒气袭人,老汉蹑手蹑脚穿行在村里的大街小巷,攥紧了棍子,像以往的黑夜一样,兴奋地在乡村的酣睡里穿行,宛如一个时刻准备复仇的幽灵。

从黑被杀之后,老汉看到卖狗肉的就像是见到了凶手,看到狗肉就觉得里面有黑的肉。

以前,老汉最爱吃的就是狗肉,最好的朋友就是杀狗卖肉的老陈三,他的狗肉味好,而且全是真正的家狗。黑不见后,他去找老陈三。那时,老汉还有个幻想,黑不过是跑出去了,说不定哪天它会摇着尾巴颠儿颠儿地跑回来。可陈三告诉他就别做梦了,黑是让人药了,现在早不知在哪口锅里芳香四溢地煮着呢。

陈三的话就像是他那把杀狗的刀,一下就把老汉的心和希望劈开了,锋利得让他呆了好久后才觉得无比的疼,无比的绝望。他颤抖着问,要是有人药了它,我怎么没听着它的叫唤?黑吃了药会疼得撕心裂肺呀!

陈三嘲笑他说,你真老糊涂,现在谁还用毒药,毒药弄的狗也没人敢要。现在的药都是很厉害的迷药,狗只要吃了一点点,甚至闻到一点点,就立刻和死了一样,只有任人作弄的份了。

老汉仍旧怀着一丝丝希望地说,黑乖得像个孩子,比孩子还聪明,它鼻子灵醒着呢,一点味道它也会闻出来的。

陈三面色沉重地说,那种药是无色无味的,要是不说,人看到它也不知道它是迷药。老汉眼巴巴地看着陈三说,黑懂事,听话,它从不乱吃东西的。陈三叹口气说,现在的药狗高手,只要是狗他就能药到。狗毕竟是狗,没有什么狗比人聪明的。我这里什么样的狗没收过,几千元一条的狼狗也一样被人药了来卖几百元。

老汉泪光闪闪地说,狗比人善良,人比狗黑心。

老汉难受得真想摸起那把连刀把上也闪着油光的杀狗刀,捅进那个人的脖子里去。陈三见老汉的眼老往杀狗刀上瞅,就害怕地说,你是不是觉得你的黑是让我煮了?我知道黑是你的命根子,要了我的命,我也不会干这种缺德事呀。老汉说,你告诉我几个弄狗的户,我去找找。陈三沉吟了一会,就说,你可别说是我告诉你的。老汉就按陈三说的去挨个的问,可很少有人承认,就是有承认的也不说是谁偷狗卖的,他们要是说了,这不是砸自己的饭碗吗?谁不想多挣几个钱,谁不是为了活着呢?

老汉从此再不吃狗肉,再也不想和陈三说话。陈三也像做了亏心事让老汉知道了,见了老汉就低着头。当然,老汉明白黑的事和陈三无关,他只是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

老汉执着的复仇行动是有结果的,在接近两个月的时间里,他抓到了四个专门偷狗的人,虽然他们不是杀死黑的凶手,但他还是不管他们的哀求威胁收买,坚决的把他们送进了派出所。幸亏没有人为了几只狗拼命,否则,老汉早就被他们打死了。老汉不怕死,抓不到凶手他早就想死了,他死了也决不让偷狗杀狗的畜生有好日子过。这些家伙也看明白了这一点,虽然恨老汉到了极点,可也没办法。

偷狗的人都知道了这个不要命的老汉,他们的行动更隐蔽更小心,丢狗的数量就越来越少了。老汉已经把所有的活着的狗都记在心里,他牢牢地守护着它们,忠实而执着,就像一头守护宝藏的猛虎,随时会扑出来,把那些盗宝的人撕个粉碎。

老汉把偷狗的人逼到了老汉走不到的地方,但老汉也有办法,他天天晚上守在那些卖狗肉的人家外面,就像是一个经验老道的钓鱼者,耐心地等待着他所期待的那条大鱼上钩。

老汉今晚就是到他村子五里外的王村去,那里有个卖狗肉生意最好的户,他不光零卖,还搞批发,附近就数他收狗给的价钱最高,偷了狗到他那里卖的一定也最多。

老汉预感到今晚会有大的收获,是不是就能抓到那个他渴望已久痛恨已久的凶手呢?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奇怪的预感,也许是黑的在天之灵存心要告诉他。想到黑会在冥冥中陪着他,老汉浑身充满了热乎乎的力气,脚步也就不知不觉的加快了。

老汉见到那凶手是在快天明的时候。那时,他刚有些失望,就听到远处响起了自行车的声音,接着,他就看见一个人在大门前慌张地停了车子,然后拖了一个白色的塑料袋子溜进去。

老汉偷偷摸进去,躲在门的暗影里,这时,他听见了他们的说话声:

哎,老四,怎么才弄了一条?

唉,还不都是那老家伙害的!近的地方不敢下手,远的又不摸情况。

也是,你怎么惹了那么一个倔强老头,害得我们生意也不好做了。

早知道他会这样,打死我也不去弄他的那条瘦狗。这些日子我就没睡过好觉,梦里老让他捉住。咳,我真的做了亏心事了!

你还知道做了亏心事!老汉听到这里,心像蹦出来了一样。他终于逮着了杀死黑的凶手!他终于找到了这个他做梦都忘不了的坏家伙!老天有眼呀!老汉用力地看着院子里的那个人,他个子不高,声音有点哑,分明已经不年轻了。有儿有女的人还干这种缺德事,更是不可饶恕了。他又听见那人说:

你说说,我偏去偷他的那条狗干什么?我娘知道还不骂死我!

另一个人一边称狗,一边说,你还不是为了婶子。你就是让她的病拖累了,现在还没说上个人家。

说这些有什么用,她是我娘呀!我说,你可千万不要让她老人家知道我干这事,她准会气坏的。只要凑够了给我娘做狗皮褥子的数,这事我是再也不做了!

别呀,你不做,哪来的钱给婶子买药呢!

唉——那男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再不说话了。

老汉浑身一震,心好像让什么东西咕咚砸了一下。是那男人的叹息吗?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两人的对话,深深地触动了老汉的内心,他没想到这家伙竟是一个孝子!这样的人怎么会去干这样的事?他心里莫名其妙地烦躁起来。他想到自己的儿子和闺女,自己和老伴辛辛苦苦地把他们拉扯大,都出息了,都出去了,自己是窗户棂子吹喇叭——名声在外,可又有什么用?还不是天天和一条狗做伴!想到黑,老汉的愤怒又在全身游动起来。他想起了黑和自己相依为命的那些日子。那时黑只是一条被人扔了不要的癞皮狗,老汉看见它时,它已奄奄一息,只剩一口气,是老汉一口饭一口水的硬把它从阎王鼻子底下拉出来,它没有辜负老汉的爱惜,出落成一条多么懂事多么喜人的狗!可它竟让眼前这个人祸害了!我得为它报仇呀!老汉想起这些日子自己的悲伤和仇恨,想起自己天天夜里的苦苦寻找,就把棍子在黑影里高高地举了起来。只要那人从眼前走过,他就一闷棍打死他为黑报仇。

那人接了钱,提了狗皮就低着头向外走。那人快到门口的时候,老汉的手就哆嗦起来。他知道,自己这一棍下去,那人是躲不开的。打不打呢?老汉正犯难的时候,那人像想起了什么,折回身向来路走去。老汉吁一口气,觉得汗要下来了。

哎,老四,怎么又回来了?钱不对吗?

不是,那人低低地说,狗肉煮出来了吗?我想买点给我娘吃,她这两天咳嗽得厉害,身子太弱了。

刚煮好,你就拿条狗腿吧,撂二十块钱就行。

那人提了狗腿和狗皮又低着头向这边走来。老汉一身大汗地看着他从自己的棍子底下走过去,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他呆呆地看着那人一步步地走远,倒好像自己干了见不得人的事。他想了想,就悄悄地跟在那人后面走去。老汉想,等那人把狗肉给了他娘,自己再结果他的狗命。

老汉没有想到那人的家会有这么穷!几间小破屋连个大门都没有,推开一个低矮的篱笆门,直接就到了院子里。老汉躲在黎明前的黑影里,听见那边的小屋里随着一阵咳嗽声,一个老女人颤巍巍地问,老四呀,你又替你三叔给人家看工地了?

嗯,三叔刚接上班我就回来了。我从崔老六那儿走时,看见他刚煮熟了狗肉,就给您买了一些,您就趁热吃吧。

你哪里来的钱买这个,我不吃!我这身子,吃了也是白祸害东西,你快退回去!你还要攒钱娶媳妇呢。

咳,我都四十的人了,还娶什么媳妇,您就趁热吃吧,冷了不好!

都是我不好,拖累了你这么多年!我怎么就不快死呀,我是上辈子做了什么孽呀!

在老女人哭诉一样的唠叨声中,那男人低着头从母亲屋里走出来,在院子里抱了一捆草,然后走进另一间屋。接着,老汉就看见火着起来,烟也冒了出来。老汉知道那人是在给母亲烧炕,就觉得那火在自己心里燃旺了,暖暖的,噼啪作响,在这寒冷的冬夜里,让老汉的眼睛不知不觉感到了柴火的辛辣。

老汉提着棍子进去的时候,那人已烧完了炕,正坐在灶前吸烟。他缩着头,佝着腰,罩在一团苦恼的烟雾里,使老汉仍旧看不见他的面孔。他一见老汉,扑腾就跪下了,他伏在地上,低低地说,大爷,我就知道我躲了初一逃不过十五。我害了你的狗,你把我怎么都行,只是别惊动了我娘,她身体不好,受不了惊吓。

老汉叹口气说,你干什么不好,偏去偷狗害命!

那人咽了一下唾液,说,我也是没办法,我娘一直有痨病,又得了关节炎,连床都起不来,我想给她弄条狗皮褥子,又没钱,只好想这个坏法子了。我知道你找我好久了,也知道那狗是你的命根子,你打死我吧,我是活该的!

老汉静静地站在那人面前,好久都没有说话。老汉在心里说,黑呀,我对不起你,我不能替你报仇,我下不去手呀。老汉站了一会,才哑着嗓子说,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的,我只要我那狗的狗皮!

当老汉抱着黑的毛皮走出去的时候,抖着嗓子给那个惶惶的人丢下了一句硬邦邦的话:留着你的狗命,好好孝敬你娘!

老汉梦游一样地和黑一块儿回到了家。

关上门之后,老汉搂着狗皮,涕泪横流。他想起老伴临终那天,他也这样地搂着她,世界就像让那双紧闭的眼给关上了,捎走了。幸亏有了黑,黑把世界给他重新寻了回来,可黑最终让这个世界给谋害了,只剩了一张不能出声的皮。

他呜呜地哭起来,不知道贴在自己腮上的是黑的面孔,还是老伴那热乎乎的脸。

责任编辑 王宗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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