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钧德:自性心光本灿烂

2015-11-04 05:57姚育明
世纪 2015年6期
关键词:艺术

姚育明

陈钧德:自性心光本灿烂

姚育明

推开他的门

也许是现代生活必然产生的精神压力,许多画家和文人一样,试图从题材选择以及精神落脚点离开都市氛围。远离水泥丛林,这是一种良愿,无所谓积极或者消极。倒是陈钧德有些例外,他无“远方即故土”一类的乡愁,反而处处流露“都市是家园”的心迹,那不是故作姿态,只是如实而已。1936 年出生在上海的他,工作、生活都没离开上海,画室也设在上海,又画了不少都市主题的油画,他的所视、所感、所行离不开十里洋场,但重要的不是这些表象,而是他的领受。如果说任何文化都有优秀的部分,也有糟粕的部分,陈钧德饱浸都市文化,但他对利益驱动的商业性活动不感兴趣,不参与也不关心任何画派的分歧、矛盾,艺术的原则是他的最高原则。繁华生活中的享乐主义以及对名利的追逐他同样视而不见。他摄取的是都市建筑的形式美,看到的是水泥砂石结构出来的丰富性,除了人体主题系列,其他作品的人体形象都是抽象化的,仿佛出于本能的净化,一条直线,或者弯曲,形态逼真。他的画面上闻不到斤斤计较的市侩之气,看到的只是一种落落大方的文明,连那些美丽的花卉也有一种气质,纯净优雅、闲适淡定,仿佛在说,有什么好争的呢?我本有色,只要敞开自己,接受阳光,就可以了。

熟识陈钧德的人都知道他对艺术充满了激情,这是一体两面的事情,一个真正的艺术家不可能只有激情而无平静。陈钧德也不是生活在真空中的人,社会万相以及政治风波都是人心演绎,上海的命运跌宕就是家门前的事,有的人关注人性的阴暗丑陋,有的人看重荷花的高洁,陈钧德属于后者,他欣赏脱俗的物命,他的生命被艺术之美充满。在他眼里,都市既形而下,又形而上,他看到的是整体色彩、动态综合而成的生机及趣味,他的看已经动了艺术之心,下笔自然有了改造。我面对那些明艳奇崛的都市画面,就像看到山野荒坡上绽放的花朵,陈钧德的色彩是具平等心的。

终于有了拜见陈钧德的机会,在这之前,耳闻这是位孤傲清高的先生,下意识存了谨慎之心,结果发现那是一种表面化或想当然的结论。之所以被外界误传,可能与他极纯粹的艺术品格有关,只要看过他的画,就会被他呈现的艺术世界所感染,那种纯净之美,那种自由自在,那种如临大海或仰望高空的感觉,很容易让人既忘我又融入,大自然和精美的艺术都能以其纯粹的力量摄住我们的心。这样的人,当然有独立的纯粹的人格,志不同、道不合的闲杂者以及陌生客当然会被挡在门外,他钟爱的画画时间不容打扰。

永远难忘进入陈钧德画室的那个刹那,门一推开,极细微却富有激情的音乐就骤然而起,好像有人在演奏什么弹拨乐器。随之,几面墙壁飞出一片鲜亮的色彩,如冬日的阳光,明亮而和煦,它们完全是活生生的,脱离了画框的约束,半通透的色块和线条竟在空中舞动,我甚至感受到它们拂面而过的轻触感,那缥缈的音乐仿佛是被飞旋着的色彩奏响的。我看到的不是平面的五彩缤纷,而是多层次的立体花界,迅捷地展示出各自的空间以及延伸交错的空间,恍惚间,陈钧德也被色彩遮挡了,他面目不清,只是个隐约的影子。我好像大脑缺氧,愣了好几秒钟才回过神来,刹那色彩归位,细微的音乐也寂然泯去。肤色白皙干净的艺术家清清楚楚地站立着,他手里拿着一支画笔,眼神和蔼,眼眸深处却有一丝隐隐的锐气。他说,请进,不用脱鞋。

我还是换上拖鞋,直起腰时朝四周看了一下,满屋子的画。第一眼,西方风格,再一看,东方韵致,还想细品,不好意思了,七十七岁的陈先生身上有着不亚于年轻人的气息,他的举止不经意间透出对于时间的珍惜。果然,他在给我看一本画册的间隙,悄悄地回到隔壁画室中,捏上了一把调色刀。多么好的机会,正想看看陈钧德如何设色呢,他却有些不好意思了,“呵呵,一画画我就忘记了一切”。

周围全是他的画,那么多色彩簇拥着他,想起一句人们常用的句式:这是一个为画而生的人。

陈钧德于海南写生

从听见石声开始

我问陈钧德绘画有没有家庭传承,他说父亲是搞家具设计的,硬要往艺术上扯就是牵强附会,倒是做石匠的外公无言地教诲自己。外公为寺院雕刻石像、龙座、石狮、梁柱,他技艺高超,远近闻名。每年春节,父母带着年幼的孩子回宁波探亲,外公很喜欢这个外孙,常常左臂环抱着陈钧德,右手抡动铁锤对着石块敲打不停,他那长长的白胡须随着铁锤飘动,那声响也富有节奏。叮当、叮当,声声不落空,每一声都传递着一种踏实的人生态度,一块原石就在这样的敲打中成形了。这个场面深深地印进陈钧德脑海,形成了他日后的座右铭:艺术是结结实实雕刻出来的。我只愿踏踏实实,不喜欢投机取巧。

陈钧德同时也欣赏一种潇洒情致,他的身着长衫的小叔叔很穷,却喜欢画画、写字,这位乡人举止随意,却具有雅致情怀。比如别人求字,他没钱买纸,便从穿着的长衫上撕下一条,面不改色地在上面写字。有一次他逗陈钧德玩,随便地在一张纸上洒上几滴墨水,陈钧德见纸被污,当场吓哭了,小叔叔说别怕别怕,当即挥动了几笔,墨水滴变成了小鸟。小小的孩子破涕为笑,多么好玩,像变戏法一样。

说起现在的成就,陈钧德很感恩家人的宽容和支持。过去他家有一间朝北的亭子间,窄小的一扇窗,室内光线黯淡,原本黄色的墙壁因风化而斑驳累累,剥落处露出白色的内里。少年的他并没见过龙门石窟、敦煌壁画之类的艺术形式,却做了类似的事情,他似乎看到这些凹陷的小洞窟隐现着各种人形,便用画笔将他们一一显现出来,有的人物手攀握着壁沿探出头去,看上去就像要翻窗出去一样,十分有趣。一个来客看了大赞,呵,一百零八将!也有人不解,这么暗乎乎的房间,怎么就能画出这么明亮的色彩?陈钧德很自然地回答,画出心中的阳光就可以了。这就是他的“内心光明”一词的缘起。

父母从不呵斥他,他们尊重他的爱好。后来父亲还把这间亭子间给他当画室,供他尽情涂鸦。

自小他又因父母的关系结识了一位德国医生,陈钧德管他叫卢家伯伯,这位卢先生并不是艺术家,却酷爱艺术名品,赚到的钱全用来购买各类艺术品,以收藏世界著名油画为主。

因为藏品珍贵,德国医生从不邀请他人上门,却允许陈钧德登上二楼,那些收藏品全放在二楼。直到现在,陈钧德还记得那个场景,画前拉着一条绳子,表示这是不可逾越的界线。面对这些大师级的油画,陈钧德一临摹就是半天。他说那时候简单啊,只是铅笔素描,然后再涂颜色。这些罕见的名画打开了他的眼界。

他还提到自己的妻子。他拿她的国画给我看,是一幅山水画,画面仿佛荡漾着山风。他赞叹道,看,多么大气。随后发自内心地说,为了成全我,她放弃了自己的爱好,心甘情愿地操持家务,我对不起她。为了她这份心,我更要好好画画。

陈钧德的妻子身材挺拔,五官秀美,她不仅善良,还很聪慧,为了陪伴陈钧德去异国他乡创作,她自学了简单的多国语言,以便应付生活,令我既感动又钦佩。

我想,他的妻子肯定和他的父母一样,不但懂得他的志向,看到他的天赋,也相信他能成功,他们的支持不是盲目的。当年他报考大学,选择的条件是只要这个学校能画画就行,结果浙江美院、同济大学、上海戏剧学院全都中榜了,家人鼓动他读上海戏剧学院,理由就是离家近,父母总是疼孩子的。就这样,他成了上海戏剧学院舞美系的学生。

1956 年至1960 年,他在上海戏剧学院(以下简称上戏)舞美系念书时,就立志成为画家,其间他还读了大量的文学名著,直到现在,他还能背出普希金的不少诗篇,他喜欢这位诗人的浪漫纯真,也被约翰·克利斯朵夫的奋斗精神所激励,并赞赏这种孤独跋涉的人生态度。读书能陶冶性情,对心地有好处,而画画不正是从心出发的吗?他是个极其用功的学生,同学们都不知道他吃好午饭去哪里消遣,谁能想到,他从食堂出来便骑着自行车回家,来去一小时,在家画半小时,数年如一日地坚持着。听到这个细节,我非常感慨,这样的人想不成功都难,大艺术家几乎都有超过常人的毅力。

上戏图书馆资料丰富,陈钧德如鱼入水,当他看到西方现代主义画册时,感到自己所有的毛孔都透气了,他觉得遇到它们是一种必然,因为他在这些油画里看到了自己的情愫。那时候,全国美校和创作机构皆推崇苏联写实主义风格,他不能公开表示对西方现实主义的喜爱,因为太煞风景。

他说忘了是高中还是大一,有一天下着暴雨,街道上积满了水,他挽着裤腿蹚水去参加市里举办的一个美术大展,谁知在门口刚把画递进去,就被人扔了出来,同时扔出了一句评语:印象派!

在那时候,这是一个贬义词。而现在,盛赞陈钧德的人都会提及这些字眼,印象主义、野兽主义、立体主义、中西融合等,真是世事浮沉啊。陈钧德的创作轨迹比较清楚,1979 年,被视为边缘画家的“上海十二人画展”展出,陈钧德是其中之一,他没拿出带有强烈现代主义印记的作品,仅是一些带有印象主义风格的风景,便已引起观者震撼,他的名字也被内行一再提及。1980年“刘海粟、关良、颜文樑、陈钧德油画联展”之后,陈钧德声名鹊起,世界各地向他发出展览邀请,荣誉纷至沓来。他的画风似乎已经确立了,有人形容它是一种介于印象主义和抒情性书写之间的绘画。然而,21 世纪后,人们突然发现,无法归类陈钧德的画了。

陈均德2013年作油画《海德堡假日》

陈钧德喜欢塞尚、伦勃朗、梵高、莫奈、雷诺阿、西斯莱、毕沙罗、塞尚、马蒂斯、德朗等,也喜欢八大山人、石涛、黄宾虹、王国维等,同样,他也与刘海粟、林风眠、关良、颜文樑等前辈结成了忘年交。他敬爱一切有成就的前辈,不论是国内的还是国外的,谈起他们以及他们的作品,他总是充满了感恩和激情,但他又有着与众不同的眼光和深度,他说,一旦有谁说你的画像谁就要警惕了。曾经有人说他是刘海粟第二,他没有半点自得,反而说,做刘海粟第二干什么呢?要做就做陈钧德第一。

画内画外浑然一体

受篇幅限制,本文仅论他的写生,发现用艺术宗教徒来形容陈钧德一点也不为过。

一般人将写生视为一种收集素材之举,陈钧德却认为写生是独立的艺术,只有用自己的生命与大自然对话才能真实达到借景抒情的境地。

他笑谈自己经历过“水深火热”,每次都是解放军救出来的。“水深”指的是那年他在嵊泗某个岛屿差点被海水淹没的事情。那天清晨他早早登上了一块礁石,他觉得这个角度看出去的海景特别有味道,他期望在太阳升起的一刻,捕捉到不一般的光与色。当波澜之上抖动着朝阳的金辉时,他激动得连呼吸都屏住了,他的笔在纸上快速地移动,他并不知道对面就是军港,也没察觉海潮正在涌起,悄悄地包围了这块礁石,等他发现海水漫延到自己脚旁时,已经来不及了,他紧张地回头看岸,却看见一排持枪的解放军战士面对着他,他们已经监视他好一阵了。一位解放军涉水过来,陈钧德趴在了人民子弟兵的背上,被驮到了岸上,他的画具也被及时抢救了上来。当解放军了解到他因写生而待在这个敏感的地盘上时,不由微笑了。

而“火热”指的是在皖南山区的一次写生。他背着一米左右的画箱,到处找景,结果竟迷路了,正想找回原先的小道,却意外发现此时此刻的不寻常,透过树梢,他看到云和云之间的光线,千万条地变化,伫立的树林好像刚从梦境中醒来,还处于朦胧的状态,鸟叫声却非常清晰,他莫名地感动起来,眼眶一下湿润了。因为过于投入,他甚至没有闻到异常的烟火味,等他收住笔才发现附近正发生火灾,火势已像水流似地滚铺过来,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会有“火海”一词,千钧一发之际,解放军如天兵天将突然降临,他又一次被救出了险境。

在陈钧德年轻的时候,因为众所周知的时代原因,他无法像前辈艺术家去欧洲学习油画,却竭尽全力去天目山等地写生,并参观了国内各大艺术馆,直到改革开放,陈钧德才得以满足遍游世界各地的愿望,终于亲见那些艺术殿堂与风景特色了,他的心如儿童一般的快乐。他对物质生活没有什么奢求,钱全用在旅游上了,他着迷于不同地域的色彩,有的地方会反复地去,比如瑞士,就跑了四次,有的地方待的时间也长,比如法国,一住就是半年,它们最后都浓缩到了他的画布上。这几年,他用上了油画棒,他认为它们有覆盖力,很方便在画面上表现。半个多世纪以来,他一路走,一路画,他的画册里充满了异国风光,米兰、阿鲁巴、布拉格、海德堡等,他的足迹几乎遍布整个世界。每次出国,他先托运画具,总得耗掉他一笔可观的托运费,但他不悔,如同古人作战,粮草先行。在异国别境,游客们处处拍照,他则是处处写生。面对那些江山城镇,他没有疏离感,但也不是当地人的熟视无睹,它们像一面面镜子,照出了他内心里早就存在着的那些隐约的轮廓,仿佛来此只是一个印证式的会晤。每到一地必以画作记录的旅行方式成了陈氏标志,他的画册上满是世界风采。我第一次见到陈钧德,他刚从美国回来,像过去一样,带回了六张画。画作本身是有生命的,它们带着许多信息。他是我看到的最有意思的旅行者,我甚至认为他就是一名独特的旅行家。

有人质疑某些画不像实景,甚至有人当面对他说,你的写生不属实,你是写意。他豪气地回答,我就是写意,写心中之意。

实景的山水和经画家改造过的山水之间有什么区别?对不同的人来说或许各有所重,在本质的意义上来说,这两种山水是一样的,都是一种存在,可以说,艺术家和造化是棋逢对手,互相成全。陈钧德认为,艺术是极其个人的事情,内心有多宽阔,艺术之道就有多宽阔,现在摄影都在讲艺术感觉,绘画倒要去学摄影的形式?我赞成陈钧德的观点,我们不可能搬一座江山进屋,但我们可以挂一幅山水在壁上,因为空间的限制,我们当然更需要提炼过的山水,这种山水具有艺术家的精神性,我们喜欢的也正是这种精神性。

陈钧德有三个系列,山林云水图、花果图、人体图。他认为它们都是大自然的基本元素,值得反复画。但从数量上来说,山林云水画得最多。这大概也是人们关注他山水画的原因。有一位美术评论家如是说:陈钧德是继林风眠、刘海粟等先辈之后又一位大师,他的抒情风景画是迄今为止中国画坛上最纯粹的艺术之一。

陈钧德身上有着很浓的诗情,傍晚,他躺在草地上,看到了高空中的夕阳和月亮,在喧哗的市声中,他感受到的却是寂静。街头散步,他如入无人之境,视觉下意识地过滤了杂景,甚至熟人从他面前走过也没察觉,以致引起误会。殊不知,当一个人心无杂念地沉浸在自己的内心时,常常就是这种忘我的状态。陈钧德说,我听到了发自内心深处的,如此遥远的宇宙之音。

宇宙之音是怎样的?我突然想到最初听到的神秘声响,它们是有相貌的,那就是陈钧德的色彩、线条世界,静而奇美,令人目眩。

(作者为上海作家)

责任编辑张鑫 杨之立

猜你喜欢
艺术
抽象艺术
西方现代艺术的兴起
艺术百家:马 莉
美在《艺术启蒙》
纸的艺术
决定的艺术
因艺术而生
艺术之手
爆笑街头艺术
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