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妈妈的“抗战”
——笑谈之二十二

2015-11-04 05:57陈四益谢春彦
世纪 2015年6期
关键词:歌舞剧蝗虫抗战

陈四益/文 谢春彦/图

爸爸妈妈的“抗战”
——笑谈之二十二

陈四益/文 谢春彦/图

我出生的时候,已是1939年。

两年前的卢沟桥事变是抗日战争全面爆发的起点。紧接着的第二次淞沪战事(八一三),令上海一带已无法安放一张平静的书桌。于是,能回家的学生,纷纷离校,一些学校结束了学业,一些学校酝酿着内迁。

父母所在的学校,是苏州一所私立专科学校。战争的逼近,加之资助方的变更,令本已捉襟见肘的学校经费更加拮据。父亲临危受命,担任校长,勉力维持。及至形势危殆,师生云散,只有十几位无力筹措返乡费用的学生还在校坚守。

父亲在学校是校长,在家中是长子,为了学生与家人的安危,决定带领余下的学生和家人内迁避难。

家里是老的老,小的小;学生也都无依无靠。他们怎样从苏州逃到四川,路途的艰难,无法想象。只是后来听说,由于日寇对南京取包围态势,他们避开南京,先逃到芜湖一带,希冀从这里过江,再设法转道西行,但到了那里才知道根本无船可渡,只有一些部队在江边集结。

无奈中,只得暂时在江边歇息,寻找过江的机会。

看到这群有男有女有老有小的百姓,便有军人因衣衫破烂,过来寻求帮助。于是,祖母、母亲便拿出针线为他们缝补,一面也谈起携家小、带学生,无路可走的艰难。一位军人,不知是什么职衔,见他们老老小小困顿无方,颇表同情,便慨然道:“既然无路可走,不如跟我们的兵船去武汉,然后再想办法。”

也算是天无绝人之路。当晚他们便挤上运兵船开赴武汉。

《陈公犹记幼时抗战事》谢春彦作

到了武汉,巧遇学校一位校董,是位医生。他见十几位学生年轻热情,愿为抗战效力,便介绍他们到一所军医院去做重伤护理工作,有了一个妥善的安置。余下的家人,或老或小,无法安置,水路入川又一票难求,父母只好带着家人由陆路辗转到了西安。

我的大姑妈此前在南京参加学生运动,被学校开除,转到北大旁听。一二·九运动后便去了延安。这时邮路尚通,知道家人到了西安,便带信叫年满十八岁的二姑妈投奔延安。父亲看着年逾五旬的父母,十岁的幼妹与尚在襁褓的子女,慨然叹道:“你们去为国,我来为家。”将老小一家暂时安顿在西安后,便先行入川,寻找工作,准备住处。一切就绪,才把家人都接到成都,开始了抗战时期在四川的流亡生活。我也就在那时,出生于“大后方”的成都。

父母都是有经验的教员。那么多“下江人”涌入四川,别的工作或许难寻,教员还是需要的,虽然也不免每一学年都要为续聘或转聘担忧,不时因改换学校而迁居。

一个逃难的大家庭,身无长物,困难可以想见,但在我印象中,父母对“抗战”和“胜利”总是充满着热情与期盼。

后方不像前方。前方是烈烈轰轰、真刀真枪与敌人战斗,后方则是尽自己的力量支援抗战,鼓舞信心。

今日称为“献爱心”的行动,当年叫“献金救国”。冯玉祥那时任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的副委员长,也亲到小县城发动“献金”。民众的热情很高,父母也尽其所能挤出钱来捐献。我那时很小,不记事,后来听大人说,妈妈献金时是抱着我,叫我递给冯玉祥的。大概要表示一下赞赏,冯玉祥还把我抱上台去——这大概是我第一次见到的“大人物”,虽然我毫无记忆。

“献金”并不是经常的。爸爸妈妈经常的“抗战”行动,是把“抗战”的热情与决心,通过各种方式传递给他们的学生和周围的民众,在他们心头播下抗战必胜的信念。

父亲是教国文的,母亲则教音乐和体育。我隐约记得那时的中小学生也在老师带领下自发到街头为前线募捐。他们或捧着花束,或拿着那时妇女常挂在旗袍右上侧纽扣上的白兰花,口里唱着:“先生,你买一朵花吧;先生,你买一朵花吧。这是自由之花呀,这是幸福之花呀。买了花,救了国家。先生,你买一朵花吧。”那歌声之哀婉动人,至今想到还催人泪下。

妈妈也教学生唱抗日歌曲。我那时小,听不懂。大人唱“啊,黄河,你是我们民族的摇篮”,我以为是“啊,皇后——”这多半因为妈妈是江苏人,黄河的“河”字,读如“候”音。直到1949年以后,我才知道,原来那时在大后方唱响的,竟是冼星海在延安创作的《黄河大合唱》。

爸爸妈妈还自己创作了一些儿童歌舞剧,由爸爸作词,妈妈选配曲调,组织学生排演,在校内校外演出。因为这些儿童歌舞主题环绕抗日,又由孩子演出,在抗日热情高涨而文化生活贫乏的大后方,很受学生与家长欢迎。

我还记得的,有这样一些短剧:

一出是抵制日货的:父亲为孩子买了一个玩具,兴高采烈地唱道:“今天出去,买得玩具,仔细看看真有趣。货物又好,价钱便宜,真是我的好运气。”但是,他没有想到的是,玩具拿回家,太太生气,孩子不要,弄得他灰头土脸,后悔不迭。原因是他买的是日本货。于是全家决定将日货丢进了垃圾堆,并立誓再也不买侵略者的货物。我哥哥曾经扮演过那个“倒霉的”父亲。

另一出是歌舞剧《合力抵抗》。一群羊住在河边草地,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一只小白狼侵入羊的世界,不停地吞噬小羊。起初羊群都很害怕,分散逃离,结果总有落单的小羊被劫杀。后来,羊群悟到只有团结起来,一致抵抗,才是活路。歌舞剧最后是小羊们手挽手、肩并肩,以犄角为武器,冲向小白狼。他们齐声唱道:“合力抵抗,合力抵抗,我们不怕小白狼!合力抵抗,合力抵抗,我们不怕小白狼!”在整齐的歌声中,小白狼狼狈逃窜。大幕就在这激昂的歌声中落下。我只记得观众热烈的掌声经久不息,而这首歌也在孩子们当中传唱一时。

再一出是《燕归来》。写一群燕子飞过高山岭,飞过大海滨,去寻它们的旧主人。问他可安好,身体可康宁?问他可记得,去年的小客人?不料飞回旧居,已人去楼空。这才知道,主人为保卫自己的家园,投军抗战,上了前线。

我那时最喜欢的是多幕儿童歌舞剧《蜜蜂的花园》:

春天来了,百花盛开,蜜蜂们在百花丛中飞去飞来,辛勤采蜜,期盼着一年的好景。但是,他们还不知危险已经袭来。

蝗虫来袭。一群蝗虫自称“皇军”,凶暴地唱道:“我是皇军,我是皇军,最逞强。威风凛凛,威风凛凛,谁敢当。我们都凶如虎、狠如狼,我们都如强盗、赛魔王。肚子空虚,肚子空虚,饿得慌;闻到花香,闻到花香,喜洋洋。大小儿郎同去,大小儿郎同去,干一场!”

在蝗虫的威胁下,蜜蜂们奋起抗战。“蝗虫太猖狂,妄想占我好地方。拔出我们的剑。冲上前去杀一个,你来一个杀一个,你来两个杀一双。任你蝗虫有多少,杀你片甲不还乡!”这一场是全剧的高潮,剧场效果也最为热烈。

在这个故事里,还穿插着牵牛、甲虫两个另类人物。它们本来想偷偷到蜜蜂的花园中去捞些好处。但当他们看到蜜蜂与蝗虫那场惊心动魄的战斗后,幡然觉悟,主动向蜜蜂们承认错误,赔礼道歉,并决心同蜜蜂们共同战斗。

在物资极度匮乏的抗战后方,这些孩子们的表演,自然不会有明亮的灯光,华丽的布景,但老师和学生们还是修旧利废,把舞台装扮得像模像样。我对抗战的想象,对抗战的热情,就是从这些歌舞中获得的。

这些儿童歌舞剧,那时在印刷条件极差的情况下,还是油印了不少,分送给其他学校需要这些剧本的老师。直到“文革”前,我还在家里看到过保留下来的唯一一册,但在“文革”“破四旧”时,也被付之一炬。在这个世界上,恐怕不会再有留存了。

今年将要纪念抗战胜利70周年。关于抗战史,关于正面战场和敌后战场的拼死决战,已经有了很多记述与回忆。但对普通人的抗战,却鲜有记述与回忆。

在我的记忆里,当然不会有历史的大叙事,但从一个幼小孩子的眼中望去,抗战在前线也在后方;在前线的将士,也在后方的民众。这是一场全民的抗战。除去汉奸,人人都在付出,人人都在尽力。正因为一个民族都被动员起来,国家才有了生的希望,才没有被打垮,没有被灭亡,才能像凤凰涅槃般获得了重生。

纪念抗战,要记得为国家为民族英勇战斗乃至牺牲生命的先烈,也要记得那些尽己所能为争取抗战胜利作出各种努力的民众。

(作者为新华社高级编辑、《瞭望》周刊原副总编辑)

责任编辑沈飞德

猜你喜欢
歌舞剧蝗虫抗战
你真的认识蝗虫吗
人多势众的蝗虫
跟踪导练(一)3
我们家的抗战
我们家的抗战
陕西,我的家乡
愈纯粹愈醉人——天津歌舞剧院新版《爱之甘醇》初品记
蝗虫
我为内心的需要而写作——谈民族歌舞剧《伴嫁歌》
抗战音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