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肯
1957年,一艘小火轮穿过白洋淀,经天津再转乘火车,把我们一家从乡下带到北京。火轮上坐着我城里人的父亲,乡下的母亲,大哥,二哥,姐姐。我还没有出生,没在船上,更不可能在火车上。那一年我的哥哥姐姐分别是12岁10岁、6岁,两年后我出生,他们还在挨北京人欺负,因为乡音还未改尽。我的出生让一家人高兴,全家也慢慢融人了北京。
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北京人是在中学历史课上,老师讲“北京人”,当时非常自豪,觉得自己那么古老,后来知道此“北京人”非彼“北京人”。尽管如此,还是亲切。我不知道“北京人”包括“北京人头盖骨”对别的北京人有何种影响,反正对我有莫名影响。我不想夸大这种影响,但有些东西追溯起来总能感到一种存在。所有特殊的事物都有心理投射功能,甚至仅仅就是一个词对人都有影响。另外,北京人经历的“大”的东西太多,某种心理的暗示、投射、叠加与潜移默化的东西也太多了,这些对人有着怎样的影响?前两年我的近四十万字的长篇《天·藏》虽写的是西藏,但是书的责任编辑王德领先生有一天对我说他在《天·藏》里读出了北京。我觉得这是迄今为止对《天·藏》这部小说最神秘的评价,一个人就该这样,无论写不写他的出生地都应该体现出他的出生地,他的成长。反过来寻找一个人的成长痕迹,也可以从中寻找出一个地域恒定的内涵。
那时候,如果从空中看,北京就是一大片四合院,一大片房顶,屋顶一般是猫和鸽子的世界,猫看着鸽子飞,一般没有办法。偶尔会有小孩爬上来,探头探脑,与猫、鸽子互不相扰。这是极罕见的,你坐多少回飞机也未必能看见一次,当然那时飞机也少。现在无论什么时候想起自己小时候一个人独自坐在一大片房顶上,就觉得有一个梦始终没做完,总想回到儿时的屋顶,那时的一片青瓦的北京。我记得刚开始上房时我还太小,十岁左右样子,一般总是被小伙伴们托着屁股上,或者踩着大点孩子的肩膀上。不是哪儿都能上,一般是院与院的分隔墙,连接墙,这种墙都比较矮,墙那边就是另一个院。一般都是从后院上,我们院说是后院其实不过就是个露天夹道,夹道另一边是别人家的院子,院子的大门已在另一条陌生的街上了。别小看这种夹道,北京胡同所有院与院连接全靠它,叫“××夹道”的胡同也特别多。夹道一般不是正式胡同,宽了才叫胡同。在街面的院子深处夹道起到了分隔、采光又连接的多重作用。一般这地界都很幽静,小时不知为何有这种地方,只觉得神秘,静悄悄,而哪个孩子天性不喜欢幽暗、神秘?在这儿玩的东西可多了,捉迷藏、弹球、拍三角、种花、养草鱼、掐蛐蛐,还有就是实在没事了上房。
前院也能上房,但大人见了会说,会管,只有到了后院——夹道才是我们的天下。我们后院上房的地方有两个,一个是夹道出口的右面的连接墙,一个是两处山墙连接的凸出的“出水口”,雨水从两房之间顺这儿流下。跳起来扒着“出水口”的瓦,可引体向上,脚翻上一蹬就到了上面。一般大点的孩子才在这儿上房,我是小学快毕业了才像吊死鬼儿似的挂上去。我在这儿出过事,一次吊上去正艰难地引体向上,结果出水口突然垮了,把我连人带砖瓦一起掉下来,右手砸破一个大口子,鲜血迸流,可我连医院也没上,上了点红药水几天就好了。那儿以后,那个出水口彻底废了。
房上是一个陌生世界,别人看不到你,你看得到别人,除非下面有人知道你上房了,但即使如此,这人也在你居高临下的监控之下,你会随时隐蔽。在这个意义上,高处是一种梦想的权利,也是一种实际的权力。换句话说,你到了房上意味着你获得了一种超越别人、观察别人的权力,你不仅看见自己院中熟悉的人,还看到了别的院陌生的人。此外,更重要的是,放眼望去,屋顶世界完全是一个新世界,不再有胡同,不再有院门,不再有道路,世界是平的,是一个完整的世界。房上虽没有道路但你却可以走得很远,甚至感觉可以在屋顶上走遍北京。当然,这也只是想想,我从来也不会走出太远,一般最远也不过是穿过四五个院子,在一个叫小西南园的胡同拐角处抱着一根电线杆子下来。电线杆下半截有水泥方柱,我出溜到水泥方柱处,站稳了,跳,就算完成了房顶旅行。
小西南园是条很窄很短的胡同,北口对着周家大院口,中间横过前青厂胡同,胡同东头连着琉璃厂,对,就是那条著名的文化街,鲁迅经常走的街,我上小学的街。我从电线杆子下来一溜烟跑回自家的院子,再次上到房上,大口喘息,无比兴奋。有时是我一个人,有时是我们一大群孩子。一群孩子通常走得更远,像一次房上的长征,这很危险,因为人多动静大,难免被下面哪个院子的大人发现,那会被骂死,甚至打将上来。也正因为如此,更吸引我们一次次这么干。孩子的世界之所以和成年人世界不同就在于天生的超现实性,房顶世界刚好满足了这点。房顶通常是压抑的,因此带来了超越性,因为遮挡因此带来了想象,它鼓励了孩子:世界除了是你看到的样子还有另外的样子;可以做你不能做的,做了是那么的有趣。
此外,屋顶上的世界对于喜欢孤独的孩子还有特别的意义,这点我同样体验很深。屋顶上那种明亮又隐蔽的空间,让像我这样平时家里没大人的孩子感到一种说不出的亲和与安慰。我与上面哥哥姐姐隔得太远,几乎是意外出来的,或者像是投胎,我刚懂事上面就全是成人世界,我非常孤独,别的孩子都有相邻的兄弟姐妹我没有,别人都有家,我觉得好像没有,因此我经常就一个人跑到房顶上看太阳。在屋顶上,一切都是平的,没什么高出我,谁也看不见我,一个人面对暴晒的阳光,独自享受着世界的寂静。多少年后,具体地说四十年后,我读到意大利小说大师卡尔维诺的《树上的男爵》,不禁感叹人类看上去多么不同也有共同的东西,《树上的男爵》写了一个孩子一生都生活在树上不愿下来,这不正是我小时的心境吗?卡尔维诺写出了我的东西。
当然,还有没写出的,事情不会止于一个人。无论这人多么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