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平:我在中国上“幸福课”

2015-11-02 03:06沈立典四川成都报道
时代人物(新教育家) 2015年10期
关键词:何平哈尔心理学

本刊记者_沈立典 四川成都报道

何平:我在中国上“幸福课”

本刊记者_沈立典 四川成都报道

【编者按】

前两年,美国哈佛大学教授本·沙哈尔的一门《幸福课》,跨越国度和文化,红遍了大半个世界。而就在我们身边,成都市第十二中学的何平老师,也在思考着有关“幸福”的问题。只是,他所面对的是一群黑发黑眼说汉语的中国学生。他是如何理解“幸福”,又该如何上好这堂“幸福课”?

1986年,16岁的以色列少年本·沙哈尔,获得了以色列全国壁球赛的冠军。在漫长训练中,他曾坚信:无论身体或心理都要坚强,才能最终取胜;而胜利,一定会带来充实感,也能让自己最终幸福。“可就在那天晚上,睡前我坐在床上,试着再回味一下无限的快感。”本·沙哈尔遭遇了危机:“我的内心,忽然又变得很空虚,只有迷惘和恐惧。在如此顺意的情况下,尚不能感到幸福的话,那我将到何处,去寻找我人生的幸福?”

还是1986年,中国,中学化学教师何平已经不再是少年。和大多数平凡的教师一样,他并没有突然在这一年有什么大彻大悟,一切按部就班,他也就兢兢业业。

后来,本·沙哈尔为了解答自己对幸福的疑问,遍读一切他认为或可提供答案的书籍,从亚里士多德到孔子,甚至去大学主修哲学和心理学,最终他选择成为了一名传道授业者。他在哈佛大学教一门课,起初只有8个人听,中途有2人退学,但再后来,这门课通过开放式网络课程在全世界闻名了——哈佛《幸福课》(Positive Psychology at Harvard),如果用不那么浪漫的语言来翻译,这门课就是《积极心理学》。

比起本·沙哈尔戏剧性的人生经历,何平成为成都第十二中心理教师却是缘于一些非私人性质的理由——因为工作上的安排,教学需要。但这一教就是二十多年,直至今天。如果说对于这个学科一点兴趣都没有,二十年实在可以称得上酷刑。或者,做个“教书匠”,就这么数着日子一天天完成工作,那基本也就不会有什么改变。

但何平并不是这样,他相信,也希望促成改变。他和本·沙哈尔一样关注着一个无比难解又无比迷人的东西——幸福。幸福是什么?怎样才会幸福?他希望在求解的过程中,自己的所学所得能够对来听他讲课的任何人,或有裨益。不是那种戏剧性的、快速起效的益处——“顿悟”只可遇不可求,而更近似于一种缓慢的“领悟”。也许课堂上的一言一语能成为种子,虽然隐没于土壤之中,但生长不会因为不为人所见就停止。

何平老师

“这是全世界都在关注的问题。似乎心理学总是要在问题出现之后才开始起作用,而解决问题的过程又那么长,可能还伴随着痛苦,常常十分折磨。”何平希望这样的折磨尽量少一些,“所以现在,我们希望找到一些方法,通过学校、家庭、社会以及专业机构,能够帮助人建立起一种稳定的、健康的心理状态。而我现在从事的工作,心理健康教育,其实就是尽可能地在一个人的成长过程中给予正面影响。”

心理学:从尴尬到普及

何平也讲“鸡汤”。因为大家喜欢“心灵鸡汤”,甚至需要“鸡汤”。但是作为一个有着专业学养的心理教育从业者,他没有选择用类似 “一节课,改变你一生!”,“这将是触动你灵魂的对话!”之类的咆哮方式,来显示自己的“膏药”功效非凡。

他的“鸡汤”不是瑜伽、星座、成功学,而是心理学。

他曾对“伺候”孩子高考的家长建议:不要以爱的名义说那些大而空的话,过分强调嘘寒问暖的东西或者鼓励的话,比如“不管你考多少分我们理解”、“我们不给你压力”等,只能让孩子感到不自信。家长应该用自己的生活经历去告诉孩子怎么走过高考,怎么走过人生的坎坷,营造一个尊重、信任、理解的氛围,让孩子重拾信心和力量。当所有人都草木皆兵地想着怎么能够帮上忙的时候,他告诉家长“别管太多”。具体,而又有些出乎意料,模糊中传达着一个信息:尊重通常是相对更沉默的。

而尊重,是何平所认为的“心理学的核心”。无论心理学研究方向如何变化,好的研究必须符合科学自身的严苛要求。在这些科学标准下,尤其积极心理学提供了一些关于幸福和积极人性的事实和视角。但若想要求它提供人生问题的解决方案,恐怕为时尚早。好在它所提供的事实更可靠些。

“如果说以前我们尚由于科学文化水平本身就很有限,从而怀疑心理学的科学性或许还情有可原。但是现在,谁还随便质疑的话,我会笑他。”何平在交谈中的姿态特别符合一般人对于心理学从业者的想象,温和平静,甚至声音也免去了常人必然带有的粗糙,不知是由于职业的塑造抑或天生。

何平的头发已经花白,这让他的年纪显而易见。他的言语间也开始有了岁月沉淀中悬浊的琐碎,他无意间会说起天气变化无常,家里的老人“离不开人”。但他又并未被时间和阅历侵蚀得太过严重,他的办公桌旁放着一个旅行拎包,里面装着他的运动器材,几乎每天中午他都会去锻炼。

时间留下的痕迹似乎是不均匀的,无论是在何平这一个人,还是在何平所从事的心理学上。何平在感觉到自己所学一直稳定值得信赖的同时,又感觉到变化,而且这种变化是一点点加快的:“从改革开放开始,变化愈加明显,80年代是一个样子,90年代是一个样子,这两年和前两年相比,又是一个样子。到今天,再说到心理学,很多人都会表现出浓厚的兴趣,知道心理学可以帮助自己。”

心理学所获得信任越来越广泛,何平认为这是好的,但这并不代表他不知道曾经的尴尬。

1879年12月,德国心理学家威廉·冯特在大学里创建了世界上第一个心理学实验室,这是科学心理学诞生的标志。“西方对于科学心理学的研究肯定是走在我们前面的,他们有非常扎实的研究积累,学术一直未断。我们呢,在某些特殊历史时期,大学一度没有心理学课,把心理学和封建迷信划等号。至于中学,观照心理的课就更不可能有了。那时候只用一个东西来武装思想,好像容不下脑子里有别的。”

上世纪90年代,四川省华西医院的心理门诊都很好挂号,因为少有人来。何平认为那主要是由于求助一方的顾忌:“好像挂号这个行为就等于是承认自己有神经病了。”而现在,华西医院门口的票贩子把心理门诊的挂号单炒到了高价。“其实也反映出来,现在的人们普遍更能正视心理的问题,才会产生寻求帮助的愿望。”何平说。

也正是由于大众对于心理问题的认知转变,很多机构、从业者的专业成长才得以发展到今天的样子;另一方面,大众也在这个过程中获得相应的专业帮助。这是一个相互的过程。

因此,何平认为,有关“心理学是否科学”的讨论,到今天已经没有什么普遍意义上的价值,但是人们对于心理学的接受却是一个有意思的议题。

一个人的修养若佳,便是有“礼”了。修养在心理学上,解释为人格。一个好的人,心理学中有一个重要的标准就是,这个人要尊重自己也尊重他人。

心理学上也讲“礼”

何平坦承自己并不了解“国学”,但他认同传统。这受益于他早年的乡村生活:“我对传统的了解更多来源于民间,如口口相传的民谣、民谚,例如《增广贤文》,或者长辈对我的教导。”

心理学是西方的,但何平是东方人,他也生活在东方,面对的大都是黑发黑眼说汉语的学生。“人有礼得尊贵,国有礼则昌盛,个人之外,我们的国家,几千年,一定也是因为自尊也尊重他国,才能成就优秀的文明。而近代一百年的灾难使这个国家经历了深重的痛苦,如果不是由于内在文化的支撑,大概也不会有今天。”

何平思考过“礼”,他也在自己的课堂上讲到“礼”。他对“礼”的理解有自己的角度,他道:“礼多人不怪,我把这个‘礼’理解为一个人的品格和德行,这也是我所理解的传统。一个人的修养若佳,便是有‘礼’了。修养在心理学上,解释为人格。心理学一般认为,人格是学习而得的。一个好的人,心理学中有一个重要的标准就是,这个人要尊重自己也尊重他人。”

何平讲“礼”,没有严格的学理定义,而是泛化的。

比如关于早恋。“这个问题一直以来都让作为成人的老师和家长非常‘重视’。”何平说“重视”,又好像在说“紧张”,为人父母师长对于早恋的态度似乎有些过于严重了。这其实好比一个“治水”的问题,封堵、阻止毫无意义,他更想让学生明白一种“礼”,让学生知道尊重自己和别人,因为唯有如此,一些伤害才能得以避免。

何平和老师们就这个课题设计了一堂课,叫《等待》。等什么呢?

“不是说我进入青春期,身体一发育,我就和自然界的动物一样看见异性就激烈地追求,为了身体的快感而毫无顾忌地实施一些行为,如果是这样去做,几乎可以肯定地说一定会造成伤害,而这样其实也和动物没有区别了。”“等待”的意思是:虽然我们的身体做好了准备,我们也感觉到自己的需要,但作为人类,我们有共同的道德和审美。因此我们需要等,等自己的道德和审美,尤其是与性相关的良好品质建立之后,再去开始这方面的生活,也就是爱情、性以及婚姻,随之而来的还有家庭、子女等等。而如何能在爱情中得到幸福,如何能让一个家庭幸福,这些都是需要我们去学习去准备的。只要等到了这些,我们就可以用所有的热情去拥抱爱情。

那时候,能够平心静气和学生沟通早恋话题的老师恐怕不多,即使在今天,也常能看到“学校规定男女生拉手两次开除”、“学校规定男女生距离不得小于50厘米”等新闻字眼。何平和成都第十二中的心理老师们可谓是“走在了前面”,因为号称全世界第一所教导学生如何“正面思考”的高中——英国的威灵顿公学(Wellington College),也是在2006年9月才正式开设《幸福课》。而不少当时上这堂课的学生,至今都还会与何平聊起,并称“终身难忘”。

什么影响我们感受幸福?

成都第十二中的心理课,大都是针对问题来设计的。

“幸福其实是种很主观的感受,可能和一个人所拥有的物质财富、社会地位没有必然的关系。一个人是不是对未来充满期待,是不是相信美好的东西在等待着他,才是确切影响这个人感受幸福的因素。”

老师们观察到,在现代社会,家长们都显得有些“功利”:上学要上最好的幼儿园、最好的小学、最好的中学,再考上好大学,找个挣钱多又体面的工作。“这其实让我很担心。我们反问一个问题:如果你这一生确实没有显赫的地位、体面的收入、理想的伴偶等等,难道你这一辈子就不好好过了吗,就不幸福生活了吗?”何平说,显然,答案是否定的。

对于早恋,就好比一个“治水”的问题,封堵、阻止毫无意义,何平更想让学生明白一种“礼”

在风靡世界的哈佛《幸福课》结尾,本·沙哈尔说:幸福,应该是快乐和意义的结合

于是就又有了一堂课——《拍卖人生》。

课是这么设计的:教师在课堂上罗列出一些职位,一些人生规划,然后发给学生一些虚拟的钱,一人两万块。接着告诉学生,喜欢什么就买什么,采取竞价购买,然后学生们就在老师的主持下开始自行选择。

像是“入职世界500强”、“周游世界”之类的很受欢迎,学生都争着想要,“中学老师”、“幼儿园老师”等,就没什么人想干了。但由于提供的职位其实不多,所以最后还是会有学生勉勉强强买下。竞价购买的过程结束之后是分享环节,何平在聆听观察之后给出了一些总结:其实人生就是如此,机会可能真的不多,有时我们想要的东西很可能会和我们擦肩而过,你什么都不要,那么你最后也就什么都没有得到。

于是学生的感觉就很强烈了:啊,原来这么不经意间一生就过去了,我却什么也没有。于是开始不甘,懊悔。这堂课其实让学生们体验到了,也许有些机会不是自己特别想要的,但是什么都没有才最遗憾。

尤其让何平印象深刻的是,有一个学生很想买“周游世界”,但被别人买走了,后来剩下一个“中学老师”,三千块,她都不买,最后她什么都没有。到了做分享的时候,她很难过,说:“若是我这一辈子,到老之后,真的什么都没有,想想都觉得很悲哀。”这时已经快要下课,何平又多说了两句:还好,这只是一个模拟的人生。真实的人生中还有很多机会在等待着我们,并不是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这堂课其实也是讲“礼”,尊重选择,尊重生活,郑重其事,积极把握。而假若所得并非所愿,例如没什么地位没什么钱,并不符合社会通常的期待,还是要能够有滋有味地享受自己的生活。

何平对“幸福”的思考由此有了一些端倪:“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幸福其实是种很主观的感受,可能和一个人所拥有的物质财富、社会地位没有必然的关系。一个人是不是对未来充满期待,是不是相信美好的东西在等待着他,才是确切影响这个人感受幸福的因素。只有坚信现在的困难是暂时的,才会感觉到幸福,大脑里才会分泌很多让人感到快乐的神经递质。”生物化学的实证,也使这位当年的化学老师更加相信自己的思考。

这与风靡世界的哈佛《幸福课》的结论有些类似,在开放式课程的最后,面对现场几百人,画面中的本·沙哈尔看起来有些紧张,他说:幸福,应该是快乐和意义的结合。

当年的《拍卖人生》,对何平来说,下课就是结束,就像他上过的很多堂课一样。但是,十年之后,何平在给某高校教师做岗前培训的时候,有一位年轻女老师,课后来和他打招呼,一说才知道,原来她就是当年那个什么都没买到的学生。

她的话是这么说的:何老师,我虽然没有游遍全球,但是我游遍了欧洲,我在英国读了博士。我虽然没有当中学老师,却当了大学老师,现在我都会给我的学生、我的师弟师妹们讲当年您给我上的那堂课,让他们也感受一下。

原来,土壤下的种子,一直在生长,为人所识时已是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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