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爹

2015-11-02 22:38:26杨恒学
雨花 2015年10期
关键词:呆子老九表嫂

■杨恒学

鬼爹

■杨恒学

1

在我们老家爹爹就是爷爷。

鬼爹年纪轻轻的时候大家就叫他鬼爹了,并非他辈分有多大,而是因为他的言行幽默诙谐,感觉鬼头鬼脑的,所以人送外号鬼爹。这个外号有如侃爷、款爷一样,乍看上去还是略带褒义的。

鬼爹是我家族里的叔叔,小我父亲几岁,所以我们一般不敢轻易直呼其鬼爹的,都叫大叔。能够直呼鬼爹者是其好友或年纪相仿的同辈,小辈们要喊,那也只能在自家里过过嘴瘾,说话时几个“小鬼爹”便顺口而出。我们海边有这样一种风俗,许是看惯了大海的无垠,人之于海就是一粒微小的沙尘,所以喜欢在人名字前加一小字,比如大明叫小大明,恒永叫小恒永。

鬼爹家紧邻我家不远。我家一条龙四间草房门朝西,鬼爹家主屋三间草房门朝南,后建两间土墙瓦盖的偏房门朝东,与我家门对门,中间是两家的土场。一条狭窄的土路从我家南屋山头经过土场通过鬼爹家,然后再一路向西延伸向整个村庄。

鬼爹还会木匠的手艺,偏房就是他的木器制作间。由于我占了近水楼台的先机,鬼爹的部分鬼事我才有幸能够看到。

七八岁的时候我经常在鬼爹的木制间看他打家具,那一个夏天,大雨滂沱,我看到东庄的四大呆子在土场上滑了一个跟头。我招呼鬼爹说:大叔快来看,四大呆子在你家土场上滑了一个跟头。鬼爹马上停止手里的活,示意我别声张,并招手喊来四大呆子对他说:四大呆子,你刚才滑跟头怎么滑的,我不会滑,你再滑几个教教我。四大呆子光着脚,一瘸一拐地转回到原地,高兴地咧嘴直笑:这样滑的,就这样滑的啊。说着两脚在泥水地上划来滑去,冷不丁真得滑了一个跟头。四大呆子傻笑着,满身泥水地爬起来又是一个跟头,屁股落地时泥浆四溅。我拍手喊鬼爹看,鬼爹笑得比我还要童心灿烂,他手指四大呆子又向我摆摆手,示意我看归看不许说话。四大呆子左一个右一个,就这样一连几个回合直到他痛得爬不起来,坐在雨地里龇牙咧嘴地直摸屁股。四大呆子爬起来又要滑,鬼爹跑出去将他拉进家里说:够了,够了,腿摔断了就不得了了。四大呆子说没事,挣脱着还要去雨地里再滑几个跟头给我们看看,鬼爹叫他站着别动,从墙角里找出一块烂布,一边替四大呆子擦去身上的泥污一边说:你表演得不错,我们学会了,用不着你再滑了。我拍着手说真好玩,求鬼爹叫四大呆子再滑几个。鬼爹生气地问我要不要也到雨地里去试试,我摇摇头,鬼爹用食指点着我的脑门说我不如四大呆子勇敢,没出息。对于“勇敢”一词,我只能一脸茫然地看着鬼爹。

又一个中午,邻居三叔端着饭碗到鬼爹的木制间串门闲玩,两人不知怎么拿饭碗赌起来了。鬼爹说:铁锤锤碗锤不坏。三叔说锤得坏。鬼爹说锤不坏!鬼爹又说:锤坏了,我赔你十只碗,说话算数!三叔快速地扒掉几口饭,激动得真的将碗底朝天翻在地上,一本正经地看着鬼爹说:你可要说话算数!说罢抡起铁锤“叭”地一下,白瓷飞溅。鬼爹诡异地笑着说:怎么样,你的碗碎了,我的铁锤没坏吧……结果三叔哑巴吃黄莲,空着手一路摸着脑袋回家,挨了三婶指着鼻子一通臭骂。

鬼爹的“鬼气”需要有资本垫底的,并非每个人都能够“鬼”得起来的。说“鬼气”有点难听,我姑且将这种鬼气往好的方面引申为灵气或者才气吧——对,就叫才气最为稳妥。

2

鬼爹会木工制作,这点不稀奇,乡下木工有的是,而鬼爹有异于别人的独到之处是他还会拉二胡。不过,鬼爹一般不轻易拉的,他的二胡只为取悦于某一人,如果你有幸听到了,那也是沾了别人的光。他的二胡声有时愉悦得将你的神经挑逗得每一根都在跳,有时悲凉得又叫你直想哭。他专注的样子让你觉得他的感情世界一定也是丰富多彩的,我想,他在打制家具时一定也会将心思,通过那双巧手艺术地传递给每一件家具,使之富有灵魂。鬼爹会在家具的恰当位置雕刻鸳鸯戏水、龙凤呈祥、百年好合、莲藕同心、枣树桂子、童男童女,还有男拥女抱等图样。他会在拉完一段二胡后仔细地端详它们,进入忘我境界。所以他是木匠,而不是一般的木工。工与匠是有区别的,功力者为工,功心者为匠,艺术是两者的分界线。

一般的木工都要外出找活干的,或者背着工具到雇主家里做活,而鬼爹坐在家里就有一年到头做不完的活。他所接之活十有八九是姑娘出门的嫁妆。因之富有艺术的内涵,想象的空间,大大地迎合了女孩的芳心。

找鬼爹定做家具最频繁的当属老九爹。老九爹是我们家族里的舅爹,家中排行老九,因此老舅爹喊到后来就成了老九爹了。老九爹家有七女一儿,在落后的农村,没有儿子就是绝了香火,再大的家业不传给儿子,那可是最大的缺憾啊,所以老夫妻俩拼着老命加班加点地生产十来年终于喜得贵子。这使得老九爹过早地秃了顶,幸存的一撮头发东倒西歪,像残兵溃将般乏力狼狈,又像北风里墙头的霜草;瘦高的身材也枯成了一张弯弓,随时都有折断的可能。以前每生一女老九爹就会种植几棵树,有人不知就里,问老九爹:房前屋后已经快围成树墙了,为啥还要栽树呢?老九爹摸摸秃顶,理理散乱的一撮残发,看了一圈周围的树苦笑着答:将来女儿一个个出嫁,没啥陪的,全指望这些树当嫁妆呢。这几年女儿一个个相继长大了,树也就一棵棵地拉到鬼爹的家里,然后再从鬼爹的家里拉回去一件件可心的女儿嫁妆,诸如红漆木箱、脚盆、五斗橱、电视橱、书橱、桌椅条台等。每遇此时,九爹必逢人散烟,脸上也笑出了无数条幸福的河流。我看到老九爹来时的空平板车上总会顺带些冬瓜、南瓜、大白菜、萝卜等蔬菜给鬼爹,——当然,工钱还是一分不会少的!

鬼爹也有外出做活的时候。

能够请动鬼爹去家里做活的,雇主一定哭丧着脸——他家死人了,需请鬼爹去打棺材主持木匠活。鬼爹是鬼精的人,他深知棺材活是不好弄到自己家里来做的,不吉利的事只能特事特办。棺材打好了,饭也吃饱了,丧家就该付鬼爹工钱了。可万没想到鬼爹再三推让说:这次算了,下次,下次再收钱……主家哭丧着的脸拉得更长,但碍于情面只能哭笑不得地说:鬼爹你真鬼,这话可千万说不得啊,千万说不得!……结果这家一年走掉仨,——信不信由你!

鬼爹如此的鬼气在四乡八村传为“美谈”,可仍不损他的一根毫发,依旧生意兴隆。

3

鬼爹有着一副体面的外表,足以称得上美男。先悦目尔后才能悦心,所以一个人的外貌尤为重要!每个人都有五官,这一点上帝是公平的,没有厚此薄彼;但是往脸上如何镶嵌,尺寸、大小、角度等等,那就得问各自的父母了。在这点上,鬼爹又是幸运的。你看他中高个不胖不瘦,国字脸珠圆玉润,宽额头,高鼻梁,浓密的短发整齐的向后微倒,显得帅气精神,特别是浓眉下一双细长传情的美目如电波直摄人的魂魄。

现在慢悠悠在我家土场上晃着的半老徐娘,正一边走,一边哧溜哧溜地打结着毛衣。她体态丰盈、烫发头、白皮肤里隐隐可见脂粉、顾盼流离的眼睛忽闪忽闪,所有的这些在那个年代的农村是不多见的,而所有的这些又恰恰都归鬼爹了。

此时,我的大婶,也就是鬼爹的媳妇正坐在主屋的门口,晒着春阳纳鞋底。那女人向大婶打了个招呼,大婶没抬头应了声,那女人便自自然然,径直走进了鬼爹的木器制作间。门,没有关,刨子、凿子声止了,紧接着鬼爹的一声咳嗽传了出来,这大概代表着问候。然后,凝结着千言万语的二胡声悠扬在整个村庄的上空,而且是欢快的……

这时,人们一定知道那个女人来了。

大婶仍在全神贯注地纳鞋底。

我从未看过大婶与鬼爹吵过架,看来那个女人与大婶相处得颇为融洽。农忙时,鬼爹驾着一平板车的玉米棒槌,一左一右两根绳子拴着两个女人,像拉纤一样地前倾着身子,一路说说笑笑,颇叫过往路人眼红生妒。

4

显然,在对待女人上,鬼爹一向是自信的,从未想过马失前蹄的事会一朝发生。

鬼爹在附近的几个村里是活跃的人物,很多人都喜欢他,他串门到哪里,哪里就会因他而热闹起来。比如鬼爹在麻将桌上,下手坐一少妇,他在出一条时嘴里会说:给个雀子你吃吃,然后便鬼里鬼气地笑起来,众人也心领神会地跟着发出暧昧的笑声。农村人给每一只麻将都起有别号。比如二筒叫奶子,再往下延伸就叫直晃;白板叫白皮,引申为白皮白肉;一条刻成小鸟雀的模样,小男孩的阳具俗语叫小雀子——这些都是麻将桌上挑逗女性的荤话。给你个小雀子吃吃正可谓是一语双关,投石问路。泼辣点的女人会大胆地说:吃就吃,你只要敢脱下裤子我就吃,说话间抽出二条三条两只牌吃了一条。这就成功完成了初步的试探,鬼爹深谙此道。可是这会坐在鬼爹下手的少妇不是别人啊,——是我远房的表嫂,是他远房的外甥媳妇!当鬼爹说了那句荤话出了一条,正好表嫂手里需要吃进一条,于是抽出二条三条吃了,在众人嘿嘿的笑声里,平日里少言寡语的她红着脸,一声没吱。可是鬼爹误入歧途,一头钻进自我感觉的牛角尖里去了。

不久,表哥去南方打工了,表嫂留守在家种田带孩子。一个月黑风高之夜,鬼爹与三五猪朋狗友玩麻将赌小吃。赌吃就是谁赢钱谁请客,当然少不了是要喝酒的。那晚鬼爹喝了不知多少酒,回家时经过表嫂的门前。前不久那张一条的麻将就像一粒种子潜伏在他的心底,现在被酒浇灌后突然生根发芽了,那图案里的小鸟雀也变成了一棵树,它疯长着,枝枝杈杈戳得鬼爹五脏六腑开了花。于是鬼爹蹑手蹑脚地猫着腰,贴到表嫂的门边以小刀拨开了门栓……

后面如何我不知道,只听到半夜里鬼爹家吵骂声、哭叫声一片,熟睡乍醒的人还以为海潮漫上来了呢。鬼爹家的铁锅被衣衫不整、披头散发的表嫂砸烂了,大麦、小麦、黄豆、玉米、稻谷、蚕豆都被倒在了土场上掺和到了一起,这样仍不解恨,又被浇上了柴油,要不是众人拉着,表嫂一把火就点了。鬼爹耸拉着头被两个人架着,头发散乱,满脸血痕,肩头的白衬衫像招魂幡一样拉下一大片,露出一个深深的血红的“吻印”,——此时的鬼爹真成了三分吓人七分可怜的鬼了。

众目睽睽下表嫂的委屈可想而知!虎视眈眈下鬼爹的狼狈可想而知!!

然而大婶呆坐在墙角的矮凳上出奇地静。

5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鬼爹的桃色新闻不胫而走。从此,鬼爹一蹶不振,像大姑娘似的深藏闺中羞于见人。他闭门关窗,整天鬼一样地伏在木工间里叮叮当当。木工间里因为一支接一支的烟而雾气缭绕,真像阴森的鬼屋。鬼爹的咳嗽声也在一声催促着一声,像海浪一样地后浪推压着前浪走。如此生意自然清淡了,串门的人也没有了,就连往日与鬼爹走动频繁的老九爹也不见人影。鬼爹很是生气,恨那些帮着推墙的小人,人还没走哩,难道茶就凉了?

可那个女人仍然一如既往地跑得勤快。她一来,首先开门开窗,这时鬼爹咳嗽的频率才渐次减少。然后,理所当然的二胡声飘了出来。不过这次飘得不是太远,声音如泣如诉,短促而沉闷。那时我已少年,初识情事,对鬼爹与那女人的事很是羡慕,所以对鬼爹也就略有同情了。好色是男人的优长,证明他心存美,懂得美,会欣赏美,会珍爱美。

那时我觉得鬼爹真的很可怜,所以我经常在大人们跟前表达我的如是观,父亲说鬼爹这人说坏也不坏,说好也不好,没法说。父亲说那年大哥五岁时,半夜里口吐白沫,身体发热,要涉水过一条废黄河去看病。水流有些急,黑夜里一个男人根本不敢过河,情急之下叫醒了鬼爹。于是堂兄弟两人轮流抱着大哥摸黑上路了,一路上磕磕绊绊摔了几个跟头。由于鬼爹比父亲年轻力壮,过河时他一手抱着大哥一手搀着父亲,在深秋的凉水里腿肚子直哆嗦,有两次差点摔倒在水里。上岸后为了取暖只能“哈哧哈哧”地喘着粗气一路小跑。

父亲说一辈子都忘不了鬼爹的好,可这几年鬼爹似乎变了。

母亲说鬼爹在众人面前老是说他自己不出门坐在家里也能苦到钱,好多人千江百里的苦钱好辛苦呢。父亲做了二十年会计后,为了养活一家九口,不辞劳苦地四处奔波,鬼爹的言下之意就是笑话我父亲。母亲还问我,我家为什么一年四季老是轮流着有人害红眼,根本原因就是鬼爹木工间门上方的一块镜子与门旁梨树下的一块大石头,因为东方的太阳光射过去镜子会反光、石头会发热,将这些不利因素直接反射到我家,所以一直不断地有人害红眼。这些旁门左道的玄黑学信之则有,不信则无,真的很难说清楚。

6

老九爹以前与鬼爹最熟,看来被“鬼”惦记是迟早的事了。

老九爹儿女众多,一个个养大凭的就是老夫妻俩四只勤劳的手。那几年中药材紧缺,丹参很贵,老九爹种了几亩田的丹参在土场上差不多晒得快要干了,就在那最后一个漆黑的夜里,一个鬼影扒了一口袋的丹参被老九爹发现了。鬼影背着一口袋的丹参飞跑,老九爹只穿着短裤光着脚追着喊着抓贼,结果两者的距离越拉越远,最终模糊了视线,鬼影消失在无边的黑暗中。待到闻声而起的人们围拢来,只看到老九爹坐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描述着鬼影的大致模样与逃跑的方向。说是我与你的关系一直很好啊,与你还是亲戚的啊,你这个挨千刀的怎么就盯上我这点丹参呢,有本事你去扒银行啊,你这个没出息的缺德鬼……附近的家家户户都有人在场,唯独鬼爹一家缺场。有人听出话音了,问老九爹你知道是谁偷的,直接到他家去找他好了,老九爹无奈说我又没有现场抓住他的手啊。

“人家也要生存的,他又没脸出来苦钱,再说您九爹与他也是老关系,交情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了,就算是救济穷人破财免灾,别哭了回家吧……”众人七嘴八舌地安慰老九爹。时值深秋,深更半夜里凉气直往人的骨子里钻,老九爹双臂抱着身子瑟瑟发抖,众人赶紧将他扶回了家。

这件事就这样了结了。大家都知道鬼是怕见阳光的,鬼爹的鬼影也就更少有人见到了,只有他那一阵紧似一阵的咳嗽声波撞击着烟雾,从鬼屋的门缝窗缝里一缕缕逃出,只有这些能够证明鬼爹还健在。

7

我们族里有一个做小吏的叔叔,坐镇市盐务局一把手,和鬼爹自小长大私交甚厚,因怜其窘状喊他去掌船运盐。这是一份多少人羡慕的美差,在那时的乡下,农民只能困在田里以汗水浇灌庄稼。一个农民要是能走出“田”字,那便是自由的“由”字了,倘能上下都能出头那就是顶天立地的“申”字了。在农村,能够混到“由”字份上已经算是出人头地了,而鬼爹因祸得福,恰恰就从土地里走出去了,成为一名几十吨铁驳船掌舵的船老大。

船在水上行得很慢,不似陆路上开车绷紧着神经,专心致志地目视前方,所以船工一般颇为悠闲,可以一边开船一边欣赏河两岸的风光;船到码头泊岸下货有时一停就是几天,这时船工们又可以上岸游玩了。所以,船工相对于终日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可是一个神仙般的职业,无比体面的出路!

村里村外很多人都说鬼爹撞上了狗屎运,果然不到两月,鬼爹回来了。

鬼爹回来了,风光地回来了,短短两月,大有衣锦还乡之势。鬼爹一到家便吩咐孩子们大兴土木,平地拔起了四间两层的楼房。尽管造楼房工程是如此地热闹繁忙,但鬼爹仍然神龙见首不见尾,门窗紧闭,咳嗽声悠远绵长,烟雾被咳嗽声惊吓得从门缝、窗缝里夺路而逃。

邻居们眼睛都红了,家族里个个怨恨那个盐务局长,大家都是一样重一样亲的同门兄弟,为什么只提携鬼爹一人,为什么风光让鬼爹一人占尽?难道仅仅因为鬼爹可怜需要帮助吗?

族中有好事者去市里找当局长的兄弟理论要工作,结果被骂得狗血喷头,连一杯凉水都没喝上。局长说族里的人都是胆大包天吃里扒外的东西,整整一船几十吨的盐竟敢私吞了,我自认倒霉,以后谁都不许来找我!

鬼爹私吞一船盐的事又被传得纷纷扬扬,鬼爹更加为人所不齿。新楼房孤独地耸立,门口冷冷清清,无人问津。

忽一日,县城红十字会的几个人开着一辆桑塔纳轿车停在了鬼爹家门口,村庄登时沸腾了起来,这是这么久以来大家第一次向鬼爹家涌去。我往前钻进大人们的缝隙里,看到皮包骨头的鬼爹一脸羞愧,很是不自在地哆嗦着手签下自己的名字。我听见有人窃窃私议说:捐什么捐啊,一分钱没得,还要挖自己的眼睛,他从不做亏本的生意,这回脑子进水了……

喧嚣过后,鬼爹家又恢复了往日的死寂。

人们再也听不到二胡声了。那个步履袅袅的女人再也没经过我家门前的土场。她的消失也许将把鬼爹的不幸推向一个最高度。

8

有天晚上,一颗扫把星“嗖”的一声飞过我家的土场。我手指着喊:看,流星,有流星。大哥在我头上打了一下说:那是祸殃,快跪下!大人说看到祸殃(扫帚星)快点下跪,一跪跑千里,祸事就跑到千里之外去了。可是一切已然晚矣,祸殃已落下。那时,年少的我真得辨不清扫把星与流星的区别,流星是那么美好,富有诗意,扫把星能够飞行着发光,不也一样是美好的吗?

最后再见鬼爹是我看见扫把星飞过后,一个玉米丰收的黄昏。我家的土场上堆了一摊的带包皮的玉米棒,我们兄弟姐妹都在剥玉米皮,如果剥到又大又好的玉米棒就将它放在旁边留下来做种。天将黑的时候一辆拖拉机缓缓地从我家土场开过,停在鬼爹门前。拖拉机上的人个个穿白衣,戴白帽,一片呜呜啼啼……

这时我的手里正在剥着一个外表又大又好的玉米种,包皮一层一层剥开后我发现里面的玉米籽全被虫子啃坏了,一片虫屎狼藉,这么大这么好看的玉米种居然成了虫子藏污纳垢的窝巢,我将这根玉米棒摔得老远,然后抬起腿向鬼爹家跑去……

后记:直至现在,每年的清明节那天,鬼爹的坟上总有一个从远方来的客人为鬼爹烧上两捆纸钱,临别了鞠三个躬,这时,鬼爹的故事又开始丰腴起来……

编辑手记:

初看《鬼爹》原稿,并不满意。一觉些许行文拉杂,二觉些许故弄玄虚。行文拉杂如一些段落开头结尾并无必要的总结陈词,与人物脉络发展无关的陈述,通通可以去掉,这样可以给读者一个清晰的视感和开放性的联想空间。《鬼爹》其实讲的就是一个有点小聪明有点小才华的农村男人的故事。他似乎是无定性的,易受影响,亦善亦恶,亦雅亦俗,聪明和才华用在对的地方,就有可爱的一面,用在错的地方,则彻底走向道德的反面,最后被所有人抛弃。但这仍然是个人,而“鬼”是一个极致的词,用在一个表现得并不算极致的男人身上,又或者作者暂时还没有能力表现出他的极致,那么实在有些大帽子下面无大头的感觉。所以修改时,把极多“故弄玄虚”的帽子词句都摘掉了,比如“鬼人鬼事”、“鬼气森森”、“鬼笑”、“不成人形的鬼”……等等,这些词是不自然的,是多余的,他是人是鬼,还是用事说话,用笔触说话,用氛围说话,用读者的感觉说话。

修改后的《鬼爹》,整洁了一些,利索了一些,清透了一些,但仍不算完满,鬼爹的形象仍然有些薄,有些将透未透,总觉得还应延伸出一些什么,拉扯进一些什么,但至少他还是跃然纸上了,至少他的悲欢,我们还是感觉到了。(王诗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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