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顺庆+范利伟
摘要: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是当代西方理论时髦的话题。然而,当代西方理论实际上存在极大的误导,事实上历史并不是一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如何正确认识阐释的限度,认识文学史阐释与历史事实的关系,是我们面对的一大难题。重新认识话语权对阐释的限制和决定作用,可以为解决这个难题提供一些有益的启示。本文提出,一切历史都是话语权控制与斗争的历史。从这个角度出发,我们可以对话语权与文学史的关系进行更细致的研究。文学史作为历史的一个分支,同“历史”的概念一样,也具有双重属性。以此为依据,本文以中国文学史为例,探讨了话语权对中国文学史发展的影响和对中国文学史叙述与阐释的制约。
关键词:话语权;文学史;阐释;限度
中图分类号:I0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1-862X(2015)04-0005-007
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是一个常被学术界提及同时也存在不少争议的学术话题。这一说法一方面道出了不同时代的历史学家对历史的书写与其所处时代的关系,另一方面也引出了如何保证历史书写与历史事实相符合这一带有根本性的问题。如果一味强调历史书写的“当代性”,难免会让人质疑历史叙述的真实性。因此有必要引入话语权对阐释的限制与决定作用这一视角来解决“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的说法所导致的问题。顺着这条讨论路径,我们也可以对话语权与文学史的关系进行更为细致的研究。
一
文学史是历史的一个分支。关于历史,我们传统的观点大都倾向于认为一切历史都是事实,都是真实可信的。但是这个传统观点已经遭到了极大的挑战。西方新历史主义的历史观认为,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这一理论说法对历史的真实性与可信性提出了疑义。这种研究趋势其实关涉到当代西方文论的一个基本特点:当代西方文论从现象学到阐释学到接受理论再到新历史主义,它们的一个基本立足点是客观事物的确定性不像我们原来以为的那样独立于我们之外,而是由我们主客观共同构成的。现象学讲的意向性客体指的就是所有东西都是我们主观和客观共同对话形成的。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才能理解为什么“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阐释学中有个重要观点,即读者对一切文学作品的阐释都是创造性的。译介学中一切翻译都是创造性叛逆的说法在一定程度上借鉴了这个观点。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也是这样一个问题。历史是我们当代人或历史上的当代人写的,而人们写历史的时候都要受到他们个人的制约,都受主体和客体的共同影响。所以历史书看上去好像是真实的历史,如果仔细去追究就会发现其实并没有所谓真实的历史,没有如其所是的历史。
但是这种推演又引出了新的问题。因为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的说法,以及现象学中意向性客体的概念,阐释学中一切阐释都是创造性的观点,译介学中一切翻译都是创造性叛逆的说法,都有一个先天的不足,那就是我们强调主观的建构或阐发的时候,强调一切翻译都是创造性叛逆,强调一切历史都是我们当代人重新阐释历史的结果的时候,我们没有办法约束我们主体的随意性。所以阐释学家赫希就提出阐释应该有限度。也就是说作家的意义(meaning)是不能变的,但是读者的阐释(significance)是可以变的。人们可以使莎士比亚的《麦克白》与核战争发生关系,但这并不是莎士比亚的“原意”,而是读者阐释出来的。(1)而正统的阐释学,像伽达默尔,根本不同意这种看法。在伽达默尔看来,文学作品的意义从来没有被作家穷尽过。所以我们才可以不断地阐释下去。
但是怎样来限制读者阐释作品时的主体性和随意性,却仍然是一个大难题。翻译学界对“创造性叛逆”的讨论为此提供了一个鲜活的个案。有人提出:“翻译的忠实是一个不切实际的、永远无法实现的乌托郊,最准确的翻译充其全也只能做到“近真”,而不可能同真或忠实。”[1]这种说法固然不错,但即使不能“同真”或“忠实”,在翻译时也要尽量“近真”,而不能以此为借口放弃对“真”的追求,所以有人反对上述这种激进的观点,对“信”和“化境”等传统翻译标准被消解提出质疑。[2]而且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创造性叛逆”的争论已经不仅仅局限在学术讨论的层面,也对外语教学产生了负面影响。曾经有外语系的老师抱怨说,他们在教学生翻译时指出学生译错的地方,学生却将这些误译说成是翻译的“创造性叛逆”。学生的这种回答很可能只是顺口说出的搪塞之语,也可能是跟老师开了个玩笑,所以不必太当真。但是这个例子却向我们发出了一个危险的信号:翻译是为了让不懂外语的本国人能够以本国语言阅读外语作品的不得已之举,为了传达外语作品的原意,忠实——不论在绝对意义上能否实现——必须是翻译的首要标准,而对“创造性叛逆”的张扬会把翻译引向何处呢?因为我们在提出“创造性叛逆”的时候并没有同时制定出一个可以限制“乱译”或“误译”的原则。
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也存在类似的问题。如何保证历史叙述与历史事实相符合,是我们每个人都无法回避的问题。当西方学者提出一切历史都是我们当代人重新阐释历史的结果的时候,历史会不会成为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呢?这一点,是当代西方文论回避不开的重大难题。针对这个问题,本文提出了一个新看法:历史确实不可能是完全的信史,但也不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不是任何人都可以随心所欲地阐释和撰写的;任何历史的阐释与撰写,其实是有规律的,这个规律就是其背后的话语权,因此可以说一切历史都是话语权控制与斗争的历史。(2)
这里涉及的一个核心概念是“话语权”。“话语权”是当今学界的一个热门概念,从词源上讲“话语权”中的话语(discourse)一词,源自拉丁文discursus,本来是语言学术语,其原意是交谈、讲话,后来经过巴赫金、福柯等人的阐发,话语成为与思想信仰、价值追求、世界观、意识形态和权力关系相交织的术语,并迅速蔓延于西方学术体系。现在话语的意义阈限已经远远超越了语言学层面,而成为一种普遍存在的权力关系,因为它决定了谁拥有对“真理”的发言权与书写的权威性,它是一种具有较强隐蔽性但又无所不在的真实权力。[3]
鲁迅的《狂人日记》典型地体现了话语权的力量。简言之,狂人就是疯子,那个疯子认为这个社会是吃人的社会,他都吃了他妹子两片肉。但这个疯子讲的话,让人觉得句句是真理。疯子讲的是真理,那我们正常人呢?我们正常人讲的句句是假话。之所以会这样,就是因为在话语权笼罩下我们大家都不由自主地讲假话。所以“话语权”顾名思义就是确立话语的基本规则,掌控话语生成与言说方式的权力。因此,谁拥有话语权也就意味着谁就可以制定规则、维护权威、决定真理、书写历史甚而压制他者。
我们不妨以英语在当今世界上的地位为例来说明这一点。现在英语差不多就是世界语,虽然法国、德国学者对此不以为然,但也毫无办法。后来鉴于语言学界的争议和其他国家学者对英语当世界语是否合适的质疑,有人就创造了世界语,还有机构专门推广世界语,但是最后世界语还是寿终正寝。可以说世界语是我们人造的最科学的语言,而且没有任何偏见,但为什么它推行不开呢?很多人百思不得其解,其实深层的原因就是因为话语权。英语背后的权力支撑着英语的话语霸权。世界近现代史上大英帝国有日不落帝国之称,之后美国又一家独大。英国和美国讲英语,你要是不讲英语,就会被排斥在世界舞台之外。
我们比较文学上有一个实例。英国学者苏珊·巴斯奈特曾经提出一个观点说比较文学死了。她的这一说法引起了中国比较文学学者的焦虑和讨论。十年以后,苏珊·巴斯奈特又发表了一篇文章,说比较文学没有死。2009年《中国比较文学》第1期上刊发了一组文章,来讨论巴斯奈特的说法。当时我写了一篇题为《失败的预言过时的药方》的文章来批驳她的观点。[4]那时前任国际比较文学学会会长佛克马教授还在世,他告诉我说,我们批判苏珊·巴斯奈特,但她根本不知道,因为她读不懂中文。所以佛克马教授建议我们用英文写批判文章。正好我办的一个英文的刊物,叫《比较文学:东方与西方》(comparative literature:east &west)。我们写了英文文章就在这个杂志上发表,之后将杂志寄给她。结果她看见了,才对我们的文章作了回应,认同了我们的说法。这个例子就说明如果我们不用英文写文章,根本就没有国际影响。清华大学的王宁教授经常呼吁说我们在全世界失语,是因为大家都不用英文写文章。可见英文霸权很厉害。英文霸权谁给它的,并不是因为英语好,英语科学,而是英语背后的话语权难以撼动。这就是话语权的力量。
在对话语权作了上述思考之后,本文提出了一切历史都是话语权的控制与斗争的历史的观点。从这一观点出发,我们可以对文学史有更为深入的认识。众所周知,历史概念具有双重性,既指代“历史的本体”,即过去发生过的客观过程,也指代“历史的认识”,即人们对这一过程的叙述和研究。[5]我们对话语权与文学史的关系的探讨也可以从这两个角度展开,即话语权与客观的文学史发展进程的关系和话语权与文学史叙述的关系。下面我们就以中国文学史为例来进行论述。
二
在中国文学史发展过程中,一直或隐或显地存在话语权斗争的身影。最典型的例子是《毛诗序》。汉代“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儒家思想占据了统治地位。作为儒家文学思想的代表,《毛诗序》对中国文学产生了重要且持续的影响,“作为中国第一篇诗学专论,《毛诗序》比较系统地提出了若干文艺理论原则,构成了儒家文论基本框架,形成了强大的话语权,对中国文学理论和文学创作都产生了不可估量的影响。”[6]虽然不时有人质疑《毛诗序》的说法,但并不能从根本上撼动其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所以梁启超才会有如下感慨:“若细按其(指《毛诗序》)内容,则捧腹喷饭之资料更不可一二数。例如《郑风》见有‘仲字则曰祭仲,见有‘叔字则曰共叔段。余则连篇累牍皆曰‘刺忽、‘刺忽。郑立国数百年,岂其于仲、段、忽外遂无他人?而诗人讴歌,岂其于美刺仲、段、忽外遂无他情感?凿空武断,可笑一至此极!其余诸篇,大率此类也。故欲治《诗经》者非先将《毛序》拉杂摧烧之,其蔀障不知所极矣!”[7]虽然《毛诗序》在梁启超看来“凿空武断”,但由于儒家在古代中国的统治地位,所以它一直是中国古代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的纲领性文献。正如梁启超所感慨:如此“凿空武断”的东西,“千余年来被奉为神圣不可侵犯之宝典,真不可思议之怪相矣”。这里关键的问题不在于《毛诗序》的说法是否正确,而在于它背后的话语权使它能够屹立千年而不倒。
话语权在中国文学发展史上还有其他的表现形态,其中之一就是不同文学流派的论争。散文领域的骈文和古文之争是我国散文发展史的一条重要线索。骈文发展到唐代,已经成为当时各种场合的通行文体。针对这种状况,不断有人提倡古文以对抗当时的文坛风尚,韩愈和柳宗元发起“古文运动”就是要争夺对文坛的领导权。但韩柳去世之后,古文逐渐式微,并没有占据主流地位。[8]北宋时期,文风屡变,先后出现五代体、西昆体、太学体等文风,欧阳修对“生涩狂怪”的太学体文风大为不满,遂在主持科考时不录取写作此类文章的士子,运用科考权力来扭转文坛风尚。虽然由于科场选文标准的骤变而导致士子不满,但文坛风尚却也因此得到根本的转变。不过这中间的过程却并非和风细雨,而是剑拔弩张,“欧阳修对太学体的打击,引起了落选士子的强烈不满。他们或则攻击欧阳修等人耽于唱酬,不暇详考校;或则聚众起哄,围攻欧阳修,闹得街逻不能制;有的甚至投书欧阳修,咒其早死。”[9]
明代的前后七子纷纷提倡复古文风,主张“文必秦汉,诗必盛唐”。但到了晚明,即有公安派袁氏兄弟提倡性灵之说,力主“不拘格套,独抒性灵”,写作清新的小品文;他们在扭转文风之弊的同时也有争夺话语权的内在动机。清代的桐城派提倡古文,他们标榜“学行继程朱之后,文章在韩欧之间”(王兆符《方望溪先生文集序》)。姚鼐为了维护程朱理学,不惜诅咒那些反对程朱的人断子绝孙。他在《再复简斋书》中说到:“且其人生平不能为程朱之行,乃欲与程朱争名,安得不为天之所恶,故毛大可、李刚主、程绵庄、戴东原率皆身灭嗣绝,殆未可以为偶然也。”[10]对话语权的争夺不可谓不激烈。到了新文化运动时期,钱玄同又将矛头直指桐城派,称其为“桐城谬种”。陈独秀更是要将明朝前七子、后七子和归有光、方苞、刘大魁、姚鼐并称为“十八妖魔”,宣布“愿拖四十二生的大炮”,与之宣战。[11]由此可见文坛论战并不是温文尔雅的谈判,也不是心平气和的论辩。不论是起哄诅咒还是公然开战,都显示了文人在争夺话语权时寸步不让的决绝姿态。
到了现代文学时期,文学论争以及由此而来的话语权争夺更是此起彼伏。“从五四时期的文言与白话、新文学与学衡派和甲寅派,‘问题与主义论争,到 30 年代的‘左联与新月派,与民族主义文艺,与‘自由人和‘第三种人的论争,再到 40 年代的‘暴露与讽刺,‘与抗战无关论和‘真伪现实主义等文学论争,一部现代文学史成了一部文学论争史,甚至可说是文学的‘战争史。”[12]而这些文学论争“都有着复杂的原因机制,除了意识形态、美学观念等方面的显在冲突外,还存在着话语权力争夺这一深层原因。”[13]例如学衡派在20年代初与新文学展开的论争就有争夺话语权的内在动机。正如研究者指出的那样,学衡派对新文学的批评,归根到底还是谁更有资格代表西方文化和西方文学,谁更有资格规划中国新文化发展的问题。[14]
中国文学在语言层面也存在话语权之争。中国古代文学多以文言为正统,白话作品一直处在边缘位置。唐代诗坛上就存在着一个游离于主流诗歌之外的白话诗派,该诗派贯穿了整个唐代,并且向上可以追溯到南北朝时期,向下则延续到五代北宋以后。但这样一个持续时间这么久的诗歌流派却长期不被人们关注。之所以会这样,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传统的文学观点历来轻视甚至排斥通俗的白话文学。[15]而到了新文化运动时期,胡适、陈独秀等人举起新文学的大旗,提倡白话文学,反对派的林纾等人虽极力提倡古文,但已无力回天。此后文坛基本上是白话文学一统天下。胡适甚至还写了《白话文学史》,径直称文言文学是“死文学”;并认为在中国文学史上白话文学不断地对抗文言文学,并最终取得正宗地位。虽然这部书被钱钟书讽刺为“这种事后追认先驱的事例,仿佛野孩子认父母,暴发户造家谱,或封建皇朝的大官僚诰赠三代祖宗,在文学史上数见不鲜。它会影响创作,使新作品从自发的天真转而为自觉的有教养、有师法;它也改造传统,使旧作品产生新意义,沾上新气息,增添新价值。”[16]“野孩子认父母”之类的说法未免刻薄,但钱先生对此的叙述也真切道出了这种文学史追认的话语力量。
在文学史发展过程中,有些作家生前籍籍无名,死后却备受推崇,成为经典作家。其实作家的经典化过程也是不同话语权争夺的结果。典型的例子是杜甫。杜甫在他生活的时代并不被看重,唐代殷璠编选的《河岳英灵集》、高仲武编选的《中兴间气集》等唐人选唐诗中都没有收录杜甫诗歌。可见杜甫在当时是一位被边缘化的诗人。[17]从中唐开始,诗人们才把杜诗视为作诗的范本。到了宋代,以杜甫为师才成为整个诗坛的集体选择。宋人之所以选择杜甫作为一代诗祖,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是因为杜甫最符合宋人关于人格修养的标准,二是在对诗艺精益求精的宋人看来,只有千锤百炼的杜诗才是真正的典范。[18]正是由于宋人的推崇,杜甫诗才成为中国文学中的经典。清代仇兆鳌引用前人语总结杜诗成就时说:“秦少游推为孔子大成,郑尚明则推为周公制作,黄鲁直则推为诗中之史,罗景纶则推为诗中之经,杨诚斋则推为诗中之圣,王元美则推为诗中之神。”[19]杜甫诗的经典化过程体现了话语权在文学史发展过程中对作家的筛选和“塑造”作用。同时由于话语权的形塑效应,也形成了与话语权相符合的文学评价标准。“在中国诗歌史上,对一个诗人的评价很难不涉及其人格修养与道德责任的担当。”[20]中唐之后历代文人学者对杜诗的推崇均与此密切相关,“千家注杜”的盛况也受到这一评价标准及其背后的话语权的深刻影响。
三
话语权不仅在文学史发展过程中起作用,也会影响到人们对文学史的叙述。对此还可以区分为两种情况:一是不同时期的主流话语会对文学史家的文学史书写产生影响,二是文学史书写本身就是一种话语权,它决定了哪些作家作品可以进入文学史,也决定了评价这些作家作品的标准。
第一,主流话语影响文学史家的文学史书写。不同时期的意识形态、文化潮流及学术研究范式都会影响到文学史的叙述规则,这可以50—70年代中国的文学史写作为例。1949年之后,由于受到主流意识形态的影响,文学研究中的阶级论倾向越来越严重,身处其中的文学史家难免会受到这一趋势的影响,他们或是对此前的文学史旧作进行适合当时主流意识形态的修改,或是在奉命编写新的文学史时不得不按照当时盛行的话语规则来叙述文学史进程,同时他们又都在主流话语与自己的学术主张之间挣扎徘徊。前一种情况可以郭绍虞和刘大杰为代表,后一种情况则以王瑶和唐弢为典型。(4)
郭绍虞是中国古代文学批评史研究的开创者之一,他完成于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两卷本《中国文学批评史》是久负盛名的经典之作。(3)1949年新中国成立之后,他分别在1955年和1958年出版了两种改写本的《批评史》,这两种《批评史》都“打着当时愈来愈‘左的文艺思潮影响的鲜明印记”。[21]343在当时的环境中他只能“给古人划成分、扣帽子、贴标签,并在批评史中强行贯彻现实主义反现实主义斗争规律,不时讲一些套话”。[21]344不过主流话语权虽然可以对身处其中的学者产生影响,但学者也并非完全被动地承受这种影响,他们会以曲折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真实看法。郭绍虞受到“左”的文艺思潮的影响,但却并非对此毫无反思。他在1958年版的《批评史》中适当修正了1955年版的某些说法。[21]344-346因为他认为“所谓现实主义和形式主义、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这些术语,在中国古代的用语中间是很难找到这样绝对化的词汇的。……这些术语并不是完全适合的帽子。”[22]在这里学者的学术主张在悄悄地、顽强地对抗主流话语的权威。
刘大杰在1940年代出版了《中国文学发展史》,1957年他对此书进行了修改,加入了很多初版本没有的“新概念”,如“反映论、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人民性、现实主义、积极浪漫主义等等”[23]263,这些都体现了当时的主流话语对他的影响。但即使这样,他也不能认同当时茅盾等人主张的“一部中国文学史就是现实主义与反现实主义斗争的历史”的说法。[23]266“文革”时期刘先生的《文学史》得到毛泽东主席的青睐,刘先生有机会再次修改此书,但这次修改“是在‘四人帮所推行的思想政治路线笼罩和左右下进行的”,他“虽然仍然不肯用‘现实主义反现实主义斗争的提法,但却用了同样荒谬而危害性更大的所谓‘儒法斗争这样的线索来贯穿文学史”。[23]270-271由此看来在主流话语的笼罩下,学者要完全避免被“规训”的命运并非轻而易举。
第二,文学史书写本身是一种具有鲜明倾向的话语权。文学史的叙述规则一旦形成,其本身就会成为一种话语权。这是话语权影响文学史书写的另一种表现形态:文学史写哪些作家,不写哪些作家;写某位作家的这些作品而不写另外的作品;对作品要这样评价而不是那样评价等等,所有这些都有受话语权影响的痕迹。
上文提到的中国古代文学史上的白话诗派,在现有的《中国古代文学史》书写中依然不怎么被重视,这种现象就是受文学史叙述规则影响的结果。因为在现有的古代文学史写作中,文言文学是被叙述的重点,尤其是在诗歌领域。另外受制于“一代有一代之文学”的观念,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成为公认的能够体现各自朝代文学最高成就的代表性文类,所以这些内容在文学史书写中占据了大量篇幅,但这种叙述未必符合各个朝代文学史的实际状况。以明清文学史为例,在中国的各类《中国文学史》中,明清文学部分,小说戏曲占据了大量篇幅,当时占据文坛主流的诗文反而占的篇幅不多,这种文学史叙述与明清文学史的实际状况和构成特点并不符合。[24]
中国现代文学史的书写也受制于相应的文学史叙述规则。例如当下的现代文学史往往将穆旦作为现代文学史上的经典诗人,但在20世纪50至70年代,穆旦因其诗歌的现代主义倾向而在文学史上处于缺席状态。[25]因为在那个时期的文学史叙述中现代主义是资产阶级腐朽没落的文艺观,是文学史批判的对象。在这种叙述规则影响下,穆旦不可能进入文学史;即使进入了,也会成为被批判的对象。类似的例子还有不少。在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未被中国学者重视的时候,张爱玲的小说和钱钟书的《围城》在中国的各类《现代文学史》中并不被看重,甚至被忽视。但夏志清的著作传入中国之后,中国学者受其影响编写的中国现代文学史都要列专章专节来讨论张爱玲和钱钟书。这些都是由于文学史叙述规则的改变而导致同一作家的文学史地位升降的例子。
不过上述例子还只是涉及中国现代文学史对个别作家的评价问题,除此之外,中国现代文学史叙述规则还面临一些更为根本性的难题,即现代文学史由于要突出白话文学的地位而忽视文言文学,由于要提倡纯文学、雅文学而贬低俗文学。一方面这些标准本身就是现代文学史叙述的话语规则,另一方面这些标准也导致了现有的现代文学史叙述与文学史事实不相符合的弊端。时至今日,现代文学史研究者已经注意到了通俗文学的价值,开始确认张恨水、金庸等通俗作家的文学史地位。但要将古体诗词收入《现代文学史》中,却依然面临着如何界定“现代文学”的概念、中国现代文学史叙述传统以及现代文学史家的思维惯性等一系列复杂的问题。我们对这种残缺的“现代文学史”表示不满[26],但要想改变这种状况,的确需要假以时日。因为文学史叙述规则一旦形成,即使有种种弊端,也不会在短时间内彻底改变。这也是由于话语权的力量,因为只要支撑这种文学史叙述规则的话语权还存在,这种规则就不会消失。现在有一些学者觉得“现代文学”这个概念有种种缺陷而提倡用“民国文学”来代替“现代文学”。其实这里涉及的绝不仅仅是这两个概念的替换,而是事关改变整个现代文学史叙述规则的大问题。因此这种转变很难在朝夕之间完成。但这些不同的声音会不断地质疑现有的现代文学史叙述,而由此反映出的不同话语权的斗争最终会导向对如下问题的思索:如何确定合适的文学史叙述规则,以保证文学史叙述与文学史史实相符合。针对这个文学史家不能回避的难题,这里有必要重申一下上文提到的一个核心观点:一切历史都是话语权控制与斗争的历史。在文学史叙述层面,我们不妨对这个观点作出如下解读:不同话语权的斗争能够对文学史家在单一话语模式支配下的文学史书写提出疑义和挑战,而这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限制文学史家由于受制于单一话语模式而造成的“随意性”,从而促进文学史叙述与文学史史实相符合。
作为一种学术研究模式的文学史,与不同时期的主流话语、不同史家的治史理念及不同学术传统中文学史的叙述规则等问题纠缠在一起,因而可以对其展开多角度的研究。而文学史与话语权的关系,由于在不同的时空背景下有迥异的表现形态,所以还有待于深入挖掘。一味地强调“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好像一切阐释都可以任性,这确实是当代西方理论时髦的话题。然而,我们必须认识到这种当代西方理论实际上存在极大的误导:历史并不是一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如何正确认识阐释的限度,认识文学史阐释与历史事实的关系,是我们面对的一大难题。重新认识话语权对阐释的限制与决定作用,可以为解决这个难题提供一些有益的启示。本文提出的“一切历史都是话语权控制与斗争的历史”这一观点可以在一定意义上反思西方理论的缺陷。从这个角度出发,我们可以对话语权与文学史的关系进行更细致的研究,而这篇文章还仅仅是一个开始。
注释:
(1)伍晓明把“significance”译为“会解”,参阅[英]伊格尔顿著、伍晓明译:《二十世纪西方文学理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65—66页。
(2)如上文所述,西方理论界从阐释学、解构主义以来一直面临着一系列的问题和困惑,而这种对历史的看法或许能够对解决这些问题和困惑提供一些启示。当然这里只是提起话头,具体阐述还需另文详述。
(3)该书上册1934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下册(又分两册)1947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
(4)王瑶的《中国新文学史稿》和唐弢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所受的主流话语的制约和影响,可以参阅温儒敏的《王瑶的﹤中国新文学史稿﹥与现代文学学科的建立》(载《文学评论》2003年第1期)、陈改玲的《五十年代王瑶对﹤中国新文学史稿﹥的修改》(载《新文学史料》2009年第4期)、陈希的《政治与学术话语的交织变奏:王瑶和他的﹤中国新文学史稿﹥》(载《中山大学研究生学刊(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4期)、樊骏的《唐弢的现代文学研究》(载陈平原主编:《中国文学研究现代化进程二编》,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等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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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黄胜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