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法人》特约撰稿 孙 越
阿列克谢耶维奇:倾听的耳朵
◎ 文 《法人》特约撰稿孙越
10月,原苏联作家、如今的白俄罗斯作家阿列克谢耶维奇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为此,笔者特连线远在欧洲的作家、诗人布兹尼克,对话渐成往事的苏联文学和阿列克谢耶维奇的文学创作历程。
布兹尼克是莫斯科作家协会和俄罗斯笔会中心会员。2002年,他获得法国兰波文学奖。最近10年,布兹尼克主要在巴黎、莫斯科和乌克兰从事文学创作。
孙越:你与阿列克谢耶维奇是同时代人,还是乌克兰老乡,更是几乎同时起步、蜚声文坛的苏联作家。苏联解体之后,你在海外生活与写作,听到她获奖的消息,你有什么看法?
布兹尼克:我钦佩她追求真理的勇敢精神,这种精神的实质就是抵制谎言。我们曾经生活在雾霾一样的假话之中,最终连我和阿列克谢耶维奇共同的国家都死于谎言。
阿列克谢耶维奇获奖,不仅仅是她个人的事情,她自20世纪80年代开始发表作品,她参与了俄语作家群体,共同探索人类终极问题,即生与死问题。所以,我以为,她获奖不是个人的事情,而是整个俄语文学的胜利。
孙越:你怎么看阿列克谢耶维奇因为纪实文学作品而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她获奖与以往俄语作家获奖有什么内在关联?
布兹尼克:这个问题问得好,首先,苏联时期有个传统,写纪实作品是记者的事,写小说是作家的事,所以苏联时期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未明确将非虚构文学列入文学,纪实文学也一直为一些作家不屑一顾。纪实文学在苏联中后期开始与其他文学作品并驾齐驱,主要原因是当时新闻报道不透明,作家和读者为了追求真实才选择纪实文学写作和阅读。
其次,阿列克谢耶维奇的写作,也非开苏联时代纪实文学之先河,早在1970年,苏联另外一位作家索尔仁尼琴就因为一部详细记录苏联集中营的资料性作品(被称为纪实文学)《古拉格群岛》而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所以,有人指责她的文学不具备文学艺术性,或者说她的作品根本不算文学作品,我觉得荒唐。
最后,阿列克谢耶维奇是俄语作家,她与俄罗斯文学有着天然的联系。所以,我赞成她在演讲中所说的话,她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是俄语文学的胜利,也是俄罗斯文学的胜利。
孙越(左)与布兹尼克。
孙越:你怎么评价阿列克谢耶维奇在后苏联时代的人生?
布兹尼克:你还记得,十多年前我们在(莫斯科)笔会中心的聚会吧,当时阿列克谢耶维奇也在场。她说,“苏联崩溃是因为我们失去了明天”。我想这句话意味深长,它也贯穿于她的创作中。
在阿列克谢耶维奇笔下,后苏联时代的生活依旧是恐怖的,所以,她在其作品中更多谈及的,是生与死的问题。阿列克谢耶维奇认为,生与死是人类无法驾驭的秘密,她所表现的战争,最终均回归于生死主题。她小说中的主人公,在苏联解体后,尽管不愿意活在权贵资本主义社会里,但又别无选择。
她说,当今的俄语世界,已经背离了契诃夫和托尔斯泰精神,而远离文学经典的地方,难道不是一个绝望的世界吗?
孙越:我与她在莫斯科见面时,她说,所有的虚构文学所表现的情节,都不如现实来得真实和丰富。阿列克谢耶维奇还告诉我,苏联解体以后,她没有觉得苏联解体给她的内心带来多少慰藉,相反,她却陷入更深的恐惧、孤独和绝望。
布兹尼克:只有在前后苏联时代生活过的人,才会得出这样的结论。按照苏联时代作家的分类,我和阿列克谢耶维奇理应算是战后出生的一代作家,不过,我们在苏联解体前后所经历的,应该不少于战时的作家。俄语作家们看到,当欧洲战后逐渐回归和平生活的时候,我们仍在流血,那可都是自己兄弟姐妹的鲜血啊。
我觉得,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作品是倾诉死亡的作品,她通过对死亡的倾诉,告诉我们如何学会死里求生,这是她作品的最高意义。一位苏联作家能达到的高度至此,获得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能告诉人们怎么活下去。
孙越:你和阿列克谢耶维奇一样,目睹了苏联兴衰,所以记忆犹新。苏联解体以后,你们在精神上寻找什么?是不是一种全新的生活方式?如果是的话,它是什么?
布兹尼克:我们生活在一个过渡时期,正像阿列克谢耶维奇所说,20世纪90年代的想法与行为很幼稚。我们原以为,国家解体了,人民就自由解放了,以为人们读了几本索尔仁尼琴的作品,就都变成了民主的圣人,错矣!在苏联废墟上,思想混乱仍在继续,而且还将持续很久。
20世纪90年代,作为作家,我们忽略了苏联留给我们最重要的遗产,即我们都是苏联病人。阿列克谢耶维奇获奖说明,她在通过文学创作寻找全新的生活方式。阿列克谢耶维奇获奖时说,今天原苏联的国民几乎抛弃了精神生活,沦为物质的奴隶和贪欲的臣仆,道德败坏与邪恶疯长,何谈精神生活自由?
我觉得,假如福楼拜说自己是“笔人”(people-pen),那么阿列克谢耶维奇就是一双“倾听的耳朵”,她在倾听了千千万万个小人物的故事之后,将其记录在案,成为纪实文学作家,将非虚构主义小说创造推到极致。
孙越:据悉,阿列克谢耶维奇对俄罗斯和白俄罗斯多有批评,你怎么看这个问题?她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会为自己带来什么影响吗?
布兹尼克:她在很多场合说过关于“俄罗斯世界”问题。她表示,只喜欢俄罗斯经典文化。我很理解她的情感,她是地地道道的苏联作家,她的文学不属于今天的白俄罗斯,当然更不属于俄罗斯,尽管获奖后她说自己一直愿为祖国和人民写作。
我想再说一遍,阿列克谢耶维奇这个作家,要么是原苏联文学的延续(国家解体与思想延续并不矛盾),要么属于遥远的未来,但她绝不属于当下。
即使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以后,她也表示只想小心翼翼地和白俄罗斯人民互动,因为她就像那些获得诺贝尔奖的苏联作家一样,完全不知道自己国家真实的反应是什么。尽管白俄罗斯官方对她表示了祝贺,但她却说,假如她因为获奖而过度兴奋的话,必将刺激国内某些人敏感的神经。
孙越:作为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阿列克谢耶维奇如何寄语未来读者?
布兹尼克:我想引证一段她在获奖后的答记者问,与你共勉:“未来,我们不仅怀揣着同样的手机,还会揣着同样的恐惧和幻觉、诱惑与失望生活。恶更加敏感和不可言喻,我们的恐惧感会越来越强。我们已经不可能像契科夫笔下的主人公那样自信地高呼:百年之后,高天一碧万顷,人们潇洒英俊。我们早就不知道,人到底会变成什么样了。”
(作者系旅俄作家、翻译家、中国和俄罗斯文学奖金获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