锷萨
家乡是我情感最好的寄托,每隔一两年,我总是会回到德宏这块魂牵梦绕的故土。
前年春节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和烦躁的心回到老家。从国道下汽车后,站在进入老寨的路口处,希望能拦上一辆外出办事归来的拖拉机以尽快回到家里。然而每次都是太阳西沉时,才听到“突突……”声,由远而近,声声敲击着我急切见到家人的心。
路随山走,拖拉机沿着蜿蜒的公路盘山而上,公路两侧的群山绿意渐浓,德昂茶山也次第映入眼帘。举目山谷那边,一排排茶树,犹如士兵笔直整齐地站立着,从山脚一直蔓延到了山顶。望着这漫山遍野的绿,我烦躁的心平静了下来,世界突然无声了。
下了拖拉机,步履轻快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刚走到延伸至家的坡头处,不经意的抬头,家门前一棵光秃秃的树立即映入眼中,它那张牙舞爪、褪去了绿衣的树枝,毫无生气,与周围的绿意格格不入,就那么静静地伫立在一片花草丛中,显得那么孤单、那么悲凉。我心里咯噔一下:这不是爷爷生前最爱的那棵老茶树嘛,怎么成了这般模样,难道它死了吗?
怀揣着一丝凝虑和不安,大步上前,仔细查看了一番。老茶树那干裂的毫无色泽的躯壳以及树皮脱落后露出那泛白的肉身,证明它确确实实已经死了。我卸下背上的行囊,静静地立于老茶树前,无限感伤:曾经的枝繁叶茂,绿意盎然,这般的生命力怎么说死就死了呢,它可是爷爷的最爱啊!
记忆里,它就已经在那里了,一直那么高大、那么充满生机,不仅承载着我儿时的欢乐,也是我最佳的疗伤之所。从懂事起,爷爷就一直精心呵护着它,为它锄草、为它修枝,而懵懂的我也会跟在爷爷身后,用稚嫩的小手帮着爷爷收拾杂草及掉落的枝叶。那时我和小伙伴们经常把它当作我们的乐园,我们会攀上老茶树,又从树上跳下来,肆无忌惮地玩耍。有时甚至会把它的枝叶折断,但爷爷从来没有责骂过,只是叮嘱我们要小心点,别摔了下来。也偶有小伙伴掉下来的事情发生,但都是有惊无险。现在回想起来,才明白原来爷爷在锄杂草的时候,没把老茶树周围那一层厚厚的草铲去,人从树上掉下,也有个缓冲的余地。
小时候的我,很淘气也很顽皮,总会惹父母生气,经常被父母追着打,如果爷爷在家,他会护着我,让我少受皮肉之苦;一旦爷爷不在家,老茶树就成了我的救命稻草。爬上茶树后,前一秒还哭哭啼啼的我,转而就和父母扮起鬼脸来,一副胜利者的姿态,让父母奈何不得。有一次,我把母亲惹急了,她顺势就跟着爬上了茶树,幸亏这时候爷爷回来了,说了母亲一大通不是,惊魂后的我却洋洋得意。还有的时候,我考试不及格,父母上来就要打,被爷爷制止后,暴力便改为说教。这时候爷爷也会说上我几句,心里难过极了,我就会爬到茶树上一处舒服的三叉枝靠着,不哭也不闹,就那么静静地靠在树枝上,就连小伙伴邀约去玩耍的声音对我来说也没了魔力。闭上眼睛听着风吹过叶子发出的沙沙声和附近林子里的鸟叫声,或出神地望着远处那掩映在树林中或竹林中的茅舍,整个村寨显得那么静谧、那么安详,感觉整个世界就我一个人。当爷爷的呼叫声响起的时候,寂静的村寨一下子就显得嘈杂了起来,我也大声地回应着爷爷。每次,爷爷都会展开他那宽厚的臂弯,我纵身一跳,就扑进了爷爷怀里,刹那间心里的阴霾就散开了,我又开始活蹦乱跳的了。
老茶树绿意深浓,换上清新嫩装的时候,爷爷就会带上一家人来到茶树前,备上家里最好的食物,带上自制的佛香,点上并插入隆起的一个小土堆上,然后把食物摆上,用来献祭我们心灵中的茶神。然后一家人随着爷爷一起跪于地上,双手合十,爷爷嘴里念着我听不懂的经文。也许是受了家人的熏陶,也许是小小的身体里流淌着先辈们的血液和灵魂,此刻的我也和大人一样,安静地跪在地上,不再闹腾,双手合十,静静地听着爷爷和茶神对话。唯一能听懂的是祭祀的最后,爷爷用德昂语祈祷:啊!尊敬的茶神,我们的祖先,我们爱你,我们给你献上最美的食物,我们把最真诚的心献给你,请你保佑我们一家健健康康、平平安安,村寨蒸蒸日上,家家户户都和和美美。内心深处油然升起的敬畏和崇拜,让我进入了一种忘我的境界,心头回荡着平日里爷爷的训诫:我们是茶神的子孙,没有他就没有我们,我们是茶叶变来的,他就是我们,我们就是他;他是我们的祖先,我们要好好对待他、孝敬他;好好爱护他、尊重他。那种神圣不容亵渎的气氛至今还感染着我。
村里各家都在做着和我们一样的仪式。祭祀完毕后,爷爷就叫爸爸搬来竹梯子,架在老茶树的树干上,开始采茶。采茶的爷爷是那么的专注,动作是那么的轻柔,生怕把老茶树弄疼了似的。往往这个时候,爷爷会叫上我一起,让我爬上茶树的枝头去尽量采摘能够得到的嫩叶,就这样,一年一度的采茶日子便开始了。采新茶的时候,男女老少背着大小不一的背箩穿梭于茶山之中,我也会跟着大人们到自家的茶园里采茶。片连成片的茶园,座连成座的茶山,人头攒动,悠扬的山歌不时回荡在茶山顶上,温润着我的心田。这个季节,连隐秘在竹林或树林中的茅舍在白天也都是炊烟袅袅,杀青的茶香飘在空气中弥漫了整个村寨,日日夜夜。
爷爷会亲自把从老茶树采来的茶叶制好并珍藏起来,只有到了品茶会或有重大喜事及有客人来的时候才会拿出来与客人分享,他对此乐此不疲。老寨里代代流传这么个习俗,当每家制好了茶叶后,就会邀请自己的亲朋好友来品尝自己做的茶叶,然后会赠送给对方一些。爷爷制茶技术是村子里公认最好的一个,每当得到大家的好评时,爷爷便会邀上他的朋友一起品茶,老人们围坐在火塘边品尝着新鲜的茶叶、吃着茶叶菜,谈笑风生,这是爷爷最开心的时候。品茶会,是家里的一大盛会,也是我的盛会。因为这个时候,我能听到老人们讲着一个又一个生动有趣的故事,我会依偎着爷爷或是被爷爷抱在怀里,然后伴着美妙的故事慢慢进入梦乡。
渐渐长大后,我离开了老家,到城里去上小学,后来又到了外地上中学,再后来去了更远的北京读大学,毕业后还留在不属于我的城市里奔波劳碌,离老寨越来越远,离家乡越来越远。午夜梦回,爷爷的爱父母的爱温暖着我孤寂的心,突然忧伤,却又充满力量支撑我去奋斗、去拼搏、去追求。
我在成长,爷爷在老去,就算后来爷爷走了那么多年,可老茶树却不曾改变,那是因为有了父亲的精心呵护。但眼前这棵枯萎的茶树,让我五味杂陈,内心万分失落,也许是想念爷爷了,也许是怀念儿时的时光了,也许是割舍不了对大茶树那份浓浓的情,不知何时我的眼眶已浸满了泪水。
进到家里,母亲高兴地嘘寒问暖,让我觉得更加失落,心情到了谷底。发现我的异样,母亲焦急地追问着,抵不住她的软磨硬泡,我就说可能是想爷爷了。母亲一听立即道:“是不是看见门口那棵茶树了?”我点点头,母亲又道:“别难过了,它也有自己的宿命,该来的会来,该去的也勉强不了。虽然它死了,可是却活在我们心上,就像你爷爷一样。虽然你不能年年回家,可是你心里有他们也就足够了。再说你每次回来的时候都能赶上祭拜,我和你爸爸很欣慰,九泉下的爷爷也会很安慰,老茶树和爷爷会永远保佑我们的。”母亲的话就像一味解药,化开了我的心结,我的心一下就明朗了起来。
是啊,虽然爷爷和老茶树老了、走了,但德昂人对茶的那份崇敬和依赖,永远和我们的生活捆绑在一起,不曾改变,并深深植根于这片养育我的土地里。现在,我还能在这片连片的茶园里、座连座的茶山上听到那古老悠扬的歌声,还能在火塘边品到至真至纯的茶香、享用到美味可口的茶肴,更主要的是还能从老人那里传承着德昂理,继续书写着德昂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