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向军
“下车——还等八抬大轿抬你啊!”一个洪钟般的声音震得我两耳发颤,我赶紧连滚带爬地跳下车,在寒夜里莫名地等着什么。
当时我刚初中毕业,办理了知青手续,就无奈地待起业来。我的几个朋友,都已被我送去了大山深处的某个工队。现在轮到我了,竟没有人来送我,母亲把拆洗一新的棉被和换洗的衣裤放进车里,眼泪打着转说:“孩子,你该长大了。”
汽车在山沟沟里穿行,我浑身的骨头都散了架,干脆把被子铺在车上躺了下来。天是格外的蓝,几缕白云漫不经心地悬挂在天空,汽车在简易路上打着转,那几朵云就丝丝缕缕地缠绕着,我的心也就白云般丝丝缕缕的。
“进来吧。”那声音再一次响起。
周围的群山仿佛黑色的巨人矗立着,稀疏的树木悄悄地站立在眼前。一个黑黢黢的帐篷就像一个久病的老人在夜色中喘息着。我用力掀起厚厚的棉布门帘,一个红彤彤的大铁炉子直刺我的眼,炉子里大块的木材吐着红色的火焰,一股股热气就扑面而来。在热气中,我隐约看到有几个人躺在临时搭建的铺上看着我。
帐篷里静极了,一点声息也没有。
我扛着行李愣愣地站在帐篷里,紧张地等待着。
“去割点蒿草来。”一个声音低低地传来。
我吓了一跳,目光搜寻着这声音的来源。炉火在小小的帐篷中闪烁着,几个人影也就闪烁起来,我怎么也找不到这声音的来源。
“又多张吃饭的嘴。”黑暗里传来一声叹息。
“去割点蒿草来。”那声音再一次响起。
“走吧,跟我来,我还不知道怎么养活这些张嘴呢,又来了一个吃货。”队长一边嘟囔着,一边拉着我的手向外走,顺手拿起一把镰刀。
月亮升起来了,月光就在雪地上舞蹈,近处的树木投下斑驳的树影,月光追踪着一条河流而来,一条蜿蜒的长龙隐约闪耀在朦胧的树林间。
“跟上!”
这话语让我无法抗拒。
我跟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向那长龙走去,每走一步就有一些雪钻进鞋子里,雪水渗进肌肤,刀割一般,整只脚都冰凉起来。队长如履平地,大声喊着:“跟上——跟上——”
一片蒿草静静地伫立在夜色里,月光笼过来,一片雾气就弥漫开。蒿草的叶子温柔地垂着,让我想起前桌的女孩,她温暖的大眼睛低低地垂着,这似乎就是我上学的全部动力。队长挥动镰刀“刷刷”割起来,他弯下腰,左腿在前,右腿在后,一手抓住蒿草,一手甩开镰刀,一会工夫就割了一大捆。
“还愣着干什么,快点扎捆。”队长说。
“没有绳子啊。”我低声说。
队长二话没说,抓起一大把蒿草一分为二,两手一接一拧,就成了一根绳子。一堆蒿草马上就扎成了捆,立在冰面上像一个个威武的哨兵。
回来的路上,队长顺手抓起几根枯树杆。我脑海里一直回荡着“去割点蒿草来”这句话,这声音那么稳、那么沉,就好似从地里挤出来的。我却无法找到这声音的来源,这低沉的声音似乎有着无穷的魔力,让劳累了一天的队长立刻拿起镰刀冲出了帐篷。
当我们回到帐篷,炉火已经暗下去了,铁炉子的中央还留有一些红色,趁着这微弱的光,队长三下五除二把地铺打好,把我的行李往上一扔说:“睡吧。”
我连忙躺了下来,似乎每一块骨头都松散开。星光从棚隙间溜进帐篷里。妈妈在做什么,她睡了么,一定像我一样无眠吧。帐篷外“哗啦哗啦”的声音,像风吹动着枯叶,又像傻里傻气的狍子跑来跑去,那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啊。
“到这了,啥也别想,睡吧。”那声音再一次响起。
我感到心头突然一紧,整个身子都在缩,浑身哆嗦起来,意识却模糊了,似乎进入了梦乡,这声音简直像魔咒一般。
天亮时,我终于看见那神秘声音的主人。那是怎样的一个人啊,不,只能说是半截人。一张方方正正的脸,阔口、大眼睛、高额头、宽肩膀,令人惊讶的是他的整个身子坐在一个红柳筐里,一双腿不翼而飞,替代的是两只强壮的臂膀,手上戴着大大的手套。他就这样在我们的视线下走来走去,身子一起一伏的,我脑海里总闪现出龟兔赛跑的画面来。我突然感到上学时的天真正被撕得粉碎,仿佛看到欲振翅高飞的白天鹅被重重地拉回地面。继而,我心生感动了,这样一个处处需要别人照顾的人却不忘告诉我去割些蒿草。我突然觉得眼眶里湿湿的,并不为理想的破灭,而是母亲送我时的那句话“孩子你该长大了”。
我内心的不安很快就得到了证实。
早餐开始了,一张塑料布就是饭桌,饭桌中央是一盆馒头、一盆卜留克咸菜、一盆粥。大家席地而坐,十几个男人围坐一起,手也不洗,抓过几个馒头在手里,操起一个碗在粥盆里一舀,放在脚前,再抓起一块卜留克咸菜大口吃起来。空气里充满了奇怪的气味,不知道是臭脚丫子味,还是面香、米香。
我居然没有呕吐的感觉,觉得这是我几十天来吃得最舒心、最踏实的饭了。
干活人的肚子是无底洞,很快,馒头就吃完了。
“这日子,干活吃不饱,哪有劲啊。”一个工友说。
“干活的该累死,吃白食的活千年啊。”
……
半截人猛地站起来,虽然和我们坐着几乎一样高,我明显地感到他的愤怒了。
“怎么,不是吗?”那人接着说。
半截人一起一伏地走了过去,突然伸出双手,抓住那人的下半身,身子一扭,用力一抛,那人就如同穿天猴一般从帐篷门蹿了出去。
“我操你祖宗,有本事你去采伐!”那人在帐篷外叫骂着。我张大了嘴,内心除了不安就是惊愕了。
我被分到了套子组,师傅是套子刘,四十多岁,大个子,大手大脚,大身板,是个爽快的人,没一会我们就成了无话不谈的忘年交。我将心中的疑虑和盘托出,套子刘说:“你说墩王啊,”然后就“唉——”了一声,没有话语了。我也不好再说什么。“你看这森林,像什么?”套子刘突然冒出一句来。“像什么,像大海吗?”“像墩王,”套子刘突然大笑起来,“像墩王的头发,”他见我发愣,接着说:“你没有发现,墩王的头发稀疏得可以清晰看见头皮了。”我这才认真地看起树林来,稀稀疏疏的,阳光清晰地照进来,在林子里涂抹着大块的晶亮。我和套子刘东一根、西一根地把伐好的木材绑在爬犁上,走好久山路才来到集材点,堆放在一起,一上午很快就过去了。
中午,大家是不回帐篷的。寻一块空地,把随身带来的饭盒吊在树枝上,下面生起火来,饭盒里放些冰,煮沸,放进挂面,再放些盐,大家就聚在一起喝面条。我不由得又提起了关于墩王的疑问。
“你说墩王啊,”一位不知名的工友说,“墩王,是这一带有名的吊墩王。”他见我愣愣的,就解释说,十几年前,兴安岭上火着呢,大工队一个接着一个,每个工队都有几十个大小伙子,有使不完的劲,一有闲暇时间就进行吊树墩比赛。那人吃了几口面条又接着说,吊树墩就是两人站好,将掐勾挂住树墩,同时发力,谁被压倒谁就失败。败的人灰头土脸,胜的人扬眉吐气。
“那场面热闹得就像古代的打擂台。”套子刘憋不住了。
“你见过古代打擂台?”那人瞥了套子刘一眼,接着说,“墩王号称大兴安岭第一条好汉,只见他蹲下身子,双腿撑马步,背微弓,一手拿勾,一手扶杠,单等裁判一声号令,腿一撑、背一挺,对方应声倒地。那阵势就像项羽拿鼎。”
“更像鲁智深倒拔垂杨柳。”套子刘猛插一句。套子刘来了兴致:“墩王在树墩旁一站,那叫一个霸气。人高马大、气宇轩昂,方脸、阔嘴、宽肩膀,大喊一声‘啊——,简直就是戏里的武生,啊——呀——呀——”
“你是个戏迷啊。”有人拍了一下套子刘。
套子刘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摇了摇头,继续说——
“墩王虽力大无比,但从不和自己队里的人比,只要是外工队的,来者不拒。有一次,刚吃过饭,大家躺在帐篷里休息,一辆大板车‘嘀——嘀——叫着来到咱队里。车一停跳下几十个大小伙子。大声叫道:听说这里有个墩王,谁给封的号啊,今天我就要给他改改名号,不服,出来试试。”
“‘哦——哦——,几十人一起起哄。墩王一下子从铺上跳下来,几步蹿到帐篷外,大声喊道:‘谁在叫号,是骡子是马——出来遛遛。大家一下子涌了过来:‘东山的黑熊,西山的虎,对,行不行出来遛遛。”
“太阳即将下山,把一片霞光泻在山坳里,雪地上温暖起来,一个巨大的树墩静静地享受着一天里的最后暖阳。墩王高傲地站在树墩旁,晚霞把他涂抹得一片金黄,对面走来一个壮小伙,这小伙长得那叫一个壮,个头不高,虎背熊腰,身子像口缸,大腿有你的腰粗。”套子刘看了我一眼。
“快说、快说。”我催促道。
“这人一看就是典型的车轴汉子,‘咣——的一声,裁判把一副掐勾和抬杠扔到面前,两人一起弯腰,墩王右手拿杠、上肩一气呵成,那人左手拿杠、上肩麻溜利索。裁判走过来,将掐勾绳抠了抠认真地移到抬杠中间,掐勾牢牢地勾住树墩。两人都弯下了腰,腿似弓、腰似箭,单等发号令。人们瞪大眼睛屏住呼吸,身体稍微前倾,张大了嘴巴,周围车轮粗的大树也静默着,几只鸟争抢着温暖的树枝,叽叽喳喳的叫着。”
“‘开始——裁判猛喝一声。两人迅速发力,掐勾立刻拉直,他们眼睛瞪着、嘴巴大张着、双腿拼命地向上蹬,腰拔得直直的,绑绳被拉得咯吱咯吱响,突然,墩王大喊一声:‘啊——来人也大喊一声:‘啊——这是困兽之斗,更是王者之争。渐渐地两人的腿开始发抖,圆张的嘴咬得紧紧的,牙齿咬得咯咯响,整个身子都在抖,掐勾深深地嵌入树墩里,树墩纹丝不动。”
“鲁智深倒拔垂杨柳。”套子刘像发现了新大陆一般喊道。
“咱大兴安岭的红松抓住的是整座大山,鲁智深也毫无办法。”有人打趣道。
“突然,‘趴——的一声,来人一屁股坐在地上。人们欢呼起来:‘第一局,墩王胜!第二局,换肩再战。”
“换肩?”我诧异起来。
“这你不懂了吧,”套子刘昂起头,“抬杠是有讲究的:杠放右肩,左手抠杠为大肩;杠放左肩,右手抠杠为小肩。抬杠人大小肩必有一强一弱,所以要换肩再战。只见:两人重新拉开架势,裁判一声号令,比赛重新开始。这一次,两人真叫势均力敌,绑绳拉得‘吱吱响,两人抖得如筛糠,‘啪——一声脆响,抬杠当中断开。”
“‘我服了,来人大喊一声。”
“大板车拉着几十人‘咣当——咣当——走了。”
“现在——墩王啊,唉——”
墩王的故事,在套子刘的一声叹息中结束了。
我对墩王心生敬畏了。每当回到帐篷看见墩王双手撑地,半截身子时起时落地艰难行进时又心生怜悯了,另一种疑问在我心里却愈发强烈了。我有意无意地和墩王接触,我发现我们之间似乎有着一种难以言表的信任与同情,又有着难解的疑问。
“你会读书吗?”墩王问我。
“会一点。”我点点头。
初中三年,我没学什么知识,最多的是看小说,什么《封神演义》、《三国演义》等书籍早已看了不知几十遍。
墩王突然显出巨大的兴趣来,高兴地说:“太好了。”整个身子突然从地铺上跃了起来,着实把我吓了一跳,他竟然有如此大的力量,他那一双手也许会得个什么王,可惜没有比赛,我脑子里跳出了古怪的念头。
“帮我读读。”墩王从铺下拿出一本书兴奋地说。
我一看书名——《黑木耳栽培技术》,心里顿时失望了许多。我何曾不想有一本好看的书啊,可这样的书万万引不起我的兴趣的,就连忙说“该吃饭了”,急忙跑了出去。
吃过饭,我刚躺在铺上,墩王就笑呵呵地凑了过来,说:“来,帮我读一读。”我耐着性子拿过书来,读道:“黑木耳一级菌种栽培技术……”读着读着就进入了梦乡。朦胧中,似乎墩王与人比赛,人山人海,大兴安岭从没这么热闹,这一次不是比抬树墩,而是比打枝桠。一棵大树轰然倒下,只见墩王灵巧得像一只猴子穿行于树杈间,双臂上下翻飞,碗口粗的树杈“啪、啪”断下,继而飞起,落在旁边的枝桠堆上。一会工夫所有的枝桠都被掰下,工工整整地堆放好。另一名选手挥动枝桠斧头,斧头磨得雪亮、飞快,带着一阵阵寒光飞舞着,所到之处,桠枝纷纷落下,当他抬起头时,墩王正笑呵呵地等着呢。
“好——”人群欢呼起来。
我也欢呼着,一下子惊醒,墩王还坐在我的身边,聚精会神地看着那本书。觉得很不好意思,便说:“刚才一下睡着了,好像梦见你在比赛。”“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墩王笑了一下,连忙拿着书凑过来说,“这几个字怎么读?”我这才发现墩王手里拿着一本翻烂的《新华字典》,就连忙读道:“将成熟的黑木耳摘下、洗净、放置在无菌的容器里几天,黑木耳表面长出一层白霜来,将白霜收集起来,培养40天左右,制成一级菌种……”
队长突然闯进来,大声喊道:“立刻收拾好各自东西,然后拆帐篷,下午搬家。”
“又搬家啊。”一位工友嘟哝道。
“你少废话,不搬家,饿死你啊,”队长大声说,转过身来对墩王说,“你别着急,你的东西让他们帮你收拾。”
我心里很是诧异,队长对我们总是呼来喝去的,每次和墩王说话总是和风细雨的,墩王还不干活,吃白饭。
一辆大板车开过来,拉着我们的家当在兴安岭颠簸。几场春雨把多年失修的简易路泡成了“泥水路”,大板车在泥水中颠簸着,蓝天也就在视线里晃动起来。我们躺在敞篷的车上,大家谁也没有说话。
“总他妈搬家。”套子刘打破了沉默。
“也不知道新采伐点怎样。”一位工友好似自言自语。
“为什么总搬家?”我忍不住问。
“唉,现在大兴安岭采伐区大都是陈伐区,也就是说,每隔一两年就再采伐一次,找好伐区就像找宝藏,一个伐区干不了几天,采完了就得换,我们就得总搬家了。”套子刘总是快人快语。
大家又都沉默了。
突然,大板车横着滑出去十几米,大家都惊慌起来,原来是大板车经过冻土层,上水下冰,车子开上去“哧溜”滑出去。我吓得赶紧抓护杆,生怕掉下去。套子刘看着我的窘样笑得肚子痛:“这是常事,怕什么。”
我突然想到了墩王,他在驾驶室里,不由说道:“队长好像怕墩王,对我们凶巴巴的,对墩王总是温风细雨的。”
“哎,咱队长是个重情义的人啊。”
大家谁也不再说话。
临近傍晚时,我们到了新采伐点。一样稀疏的树林,混杂生长着各类树种,这里是大兴安岭的南坡,成片的柞树林中夹杂着松树、桦树。
“哎,柞树不成材,还得满山找成材啊。”
“哎,就这命了,开发了几十年,一棵树得长几十上百年,这就不错了。”
“说什么说,少他妈废话,再磨磨唧唧晚上就睡天地。”队长一顿大骂。大家就再也不作声,忙着搭帐篷,两个小时过去了,新家安好了。
墩王也没有闲着,他穿梭在忙碌的人群中,人家需要啥他就递给啥,他不时提一下裤子,我清楚地看见,他的怀里一直揣着那本书。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墩王就悄悄起来,撩起门帘出去了,我连忙悄悄地跟出去,不知为什么,我的心里一直对墩王有种说不清的感觉,谈不上可怜,也谈不上敬畏,感觉怪怪的。
初春的大兴安岭,太阳在天边艰难的跳跃,东方的天空染成了红色,山坳里雾蒙蒙的,树木在朦胧中静默着,我突然萌发了奇怪的感觉,对于我们的到来,森林是欢迎还是痛恨呢?
墩王来到空地,将自己放在地上,伸开手臂长长地伸了个懒腰,眼前是一片柞树林,这令墩王兴奋不已,他突然放开嗓门大声喊道:“柞树林,我墩王来了。”远处传来了回音:“墩王来了。”我从没有见过墩王如此高兴,不想打破他少有的兴致,便悄悄地跟着他。墩王身子起伏不停地前进着,越过了崎岖不平的草地。前面是一条小河,我心想,看你怎么过,墩王找来两根松木杆来到小河边,站直身子,双手拿起一根松杆用力一扔,又拿起一根松杆扔了过去。河面上搭起了一座浮桥,墩王来到河边,两手分别抓住松杆,身子扭动起来,每扭动一下就前进一点,慢慢地墩王挪过了小桥。我愈发相信墩王那可怕的臂力可以战胜一切了。
清晨的露水打湿了柞树林,干枯的叶子还零星地挂在桠枝上,新生的叶子悄悄绽开了嫩嫩的叶片,墩王看看这,又摸摸那,仿佛久别的兄弟重逢。他一回头看到了我,掩饰不住兴奋地喊道:“快来、快来,快看这宝藏。”
“宝藏?哪里啊。”我诧异了。
“这里啊,这不是宝藏吗?”墩王拍着柞树树干喊道。
我更加疑惑了。
“以后你会懂的。”墩王感慨地说。
晚饭的时候,墩王说出了宝藏的秘密。
“这是我们三年前采过的陈伐区。”一位工友憋不住了,打开了话题。
“找个好伐区赶上找条金沟了。”队长的话总是那么直接。
“我们能不能改变一下生产方式。”墩王试探着问。
“怎么改变?”
“我们用一半时间采伐,一半时间种木耳。”
“种木耳?”
“木耳,怎么种?不采伐去种木耳,天大的笑话。”队长大声喊道,“别瞎想了,有我吃的就有你的。”
“我是人,我要靠自己活。”墩王的声音大极了。
队长摔门而去。
又开始了东奔西跑的采伐生活,一根木材往往要跑好几里山路。这可苦了我们这些的套子工,套子刘就免不了满腹牢骚,干活粘不住他的嘴,什么儿子上高中了,老父亲病倒了,妻子抱怨了,总有说不完的劳心事。我那时不懂得生活里有如此多的烦心事,只知道从此不用费心地变着法逃学了。
大兴安岭的春天依然逃脱不了严寒的侵袭,北风玩命地刮。白天阳光照下来,积雪消融,一到夜里便冻得冰坨一块。这天,帐篷里来了两个人,是老两口,他们身体干练,一看就是多年跑山的主,是山里通。山里的帐篷是跑山人的家,他们一走进帐篷就倒在墩王和我的铺上呼呼大睡起来,一觉睡到天黑。晚饭时,女人加了一个菜:山木耳炒鸡蛋。
山木耳是大兴安岭的珍奇,黑黑的木耳上裹上金黄的鸡蛋,外嫩里脆,一会工夫见了盘底。我好像没有来得及品味它的味道,木耳炒鸡蛋一放进嘴里,一股奇异的香味就直冲脑门,模糊了我的视线,我似乎在雾气蒙蒙的山林里行走,空气里有奇异的清香,它吸引着我向前去,我知道那里有奇异的花朵,正绽放着诱人的花瓣。
从他们的谈话中得知,他们是跑了几十年山的跑山客,大兴安岭就是他们的家。奇怪的是,他们一走进了八岔沟就犯了迷糊,转了两天硬是找不到出山的路,看到了帐篷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接着端上了我们的特色菜——蛤蟆炖豆腐。一锅河水里放进整只的蛤蟆和整块的豆腐,再扔些盐、辣椒、花椒,文火炖上两小时,就成了大兴安岭特有的佳肴。老人显然是饿坏了,说囫囵吞蛙一点也不夸张,老妇人噎得直翻白眼。整块的豆腐直吞下去,沾在牙齿缝里的豆腐渣也细心地用舌尖剔出来,细细嚼烂,就着口水“咕咚”咽了下去。
第二天天一亮,老人就忙着要走,墩王突然大声喊道:“别急,等等我。”老人愣愣地站住了,一会工夫,墩王就一起一伏地回来了,肩上多了一个包。他拿过老人的背篼,把兜里的东西一股脑倒了进去,竟然是直愣愣、滑溜溜的春木耳。春木耳是木耳中的极品,两个老人跑了两天才采了一大捧,墩王一转眼就是一大背篓实在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墩王一只手用力一提,背篓蹿上了老人的肩,他笑着说:“赶紧回家吧。”老人一个劲地道谢,墩王板起脸说:“跑山不容易,回家干点别的活。”“好,好。”老人连连点头,下山去了。
“人家跑两天才采一捧木耳,你一袋烟工夫就采一背篓,莫非你会变戏法?”我道出了心中的疑问。
“我就会变戏法。”墩王脸上露出了少有的自豪。
日子在简单而忙碌中行进着,我们依然是满山窜,东一根、西一根地集材。“我们的套子马可以当赛马了。”套子刘突然感慨地说。
“这是你说的最有哲理的话。”我也深有感触。
“那是,我看生产柞木杆倒挺好,漫山遍野,可惜没人要。”
柞木林骄傲地生长着,就像秋天成片的玉米地散发着成熟的清香。我脑海里又闪现出墩王面对柞木林发出的由衷呼喊,不由得说道:“墩王好像很喜爱柞树林。”
“是啊,我也觉得奇怪。”队长也深有同感。自从来到这里,墩王就像打了鸡血,天天往柞树林里钻,然后就看那本破书,着魔一般。
“您好像特别怕墩王。”我道出了心里的疑问。
“你小子是不是和我混熟了。”队长笑着打了我一拳。
“您看,您对别人总是大呼小叫的,对墩王总是很温和,似乎很尊敬。”我也不甘示弱。
队长长久地陷入了沉思。长长地嘘了一口气。突然落下了眼泪,哽咽地说:“他救过我的命啊。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大兴安岭的冬天是木材生产的大忙季节。又开始生产大会战了,我和工友们就像搭在弓上的箭,一开工就勇往直前。大兴安岭大多是馒头山,山势缓、坡度小,状如馒头。我发明了一种简单省力的运材办法。在爬犁上装好大木头,顺着山坡飞驰而下,我坐在木头上,控制着爬犁的走向。坐的位置很有讲究,要找好平衡点,手握爬犁拉绳,身体稍向前爬犁就快行,身体向后仰木头就压在雪地上,爬犁就慢了下来。我就像一位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一车车大木头风驰电掣而下,我高兴得大喊:‘哎嗨,顺山走咧——‘顺山走咧——人群呼喊着,远山回应着。”
“厄运就在人们的欢呼声里发生了,雪地上一块突起的树根改变了爬犁车的方向,爬犁急速地向一片树林撞去。人们惊呆了,大喊:‘拉住爬犁绳——一切都晚了,爬犁急速地冲向树林,‘砰——的一声巨响,那一刻,我觉得什么都完了,当我睁开眼睛却惊讶地发现,墩王双手支撑着一根粗大的松杆,松杆深深压进了他的肩膀,他就那么站着,硬是顶着爬犁停了下来,在爬犁停下的那一瞬间,墩王也倒下了……”
大家都沉默了。
“墩王有老婆吗?”有人问道。
“有。后来,老婆和他离了婚,回乡下去了。”
又是一阵沉默。
“我决心把墩王带在身边,有我一口饭吃就有他一口饭吃。”队长接着说。
这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墩王穿着古罗马战袍,挥舞着利剑在战场厮杀,所向披靡……
以后,我有事没事就找墩王说话。一有空闲,墩王就让我给他念那本不知念了多少遍的《木耳栽培技术》,我不再厌烦,而是耐心、细致地读,墩王的脸上总能露出幸福的笑容。
一天的劳累换来了几根细长的木头。每隔十天半月就有运材车来拉木材。一天,运材车来了,司机的一句话引起了我们的注意:“哎——真是可惜啊,两个老人采山货迷山,死在山里了。”
“什么,两个老人迷路死了?!”我们惊愕得张大了嘴巴。
我的眼前浮现出老人临别前的那一幕:他们把整整的一背篓春木耳背在肩上下山时,他们的心里是多么高兴啊,如今……
他们为什么一次次迷失在山里呢?也许是大兴安岭的连绵逶迤,还是他们内心的某种迷失。一种奇异的景象在我的脑海里浮现了:森林母狼幼崽的安全受到威胁时,它会吃掉自己的幼崽,也许是大兴安岭无法养育她所钟爱的人类时就痛下杀手了。
司机似乎意识到什么,突然问:“他们来过?”
“来过。”墩王的声音小得连自己都听不见。
“哎——”我们都长久地叹息。
墩王突然仰起脸,许久许久,整个身子向后仰,双手伸向天空,直直的,就像一个坚硬的树墩矗立着。“啊——”一声大喊。我仿佛看到墩王吊树墩的情景,顶天立地的景象就像一座铁塔高高地耸立着。
这天夜里,天黑得特别早,大家默默地躺在帐篷里,谁也不说话。许久,许久。
“这日子,没法活了。”队长打破了寂寞。
“哎——”谁在黑暗里叹着气。
……
“我们种些黑木耳吧。”墩王轻声地说。
“木耳、木耳,我就不信,我养活不了你,有我吃的就有你的。”队长不耐烦了。
墩王“呼”地站了起来:“我不需要你养活,我从没让你做什么。”
他扯掉被子,大声说:“走,跟我来!”
一片茂密的柞树林里,掩藏着一个破旧的帐篷。帐篷围得严严实实。掀开门帘,钻进帐篷,墩王打开手电,眼前的一幕让我惊呆了,一排排整齐的架子上摆着一个个白色的袋子。
“这是什么?”
“是木耳菌。”
“木耳菌种进柞木杆里,就可以长出好多好多的木耳。”我想象着书中所描绘的景象。
“简直是扯淡。”我从没见过队长如此生气。“大兴安岭的木材是采不完的!”他简直在咆哮。
墩王毫不退缩,挺直身子,堵住队长的去路,大声说:“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
“死不了,我会养你一辈子。”
“你最好清楚,没有谁要你养。”
墩王消失在夜色里。
很快,我们又要搬家了,天空依然那样蓝,可我们谁都不愿意讲话,任凭汽车摇晃着我们那本已沉睡的思绪。
“墩王呢,墩王怎么没来?”套子刘突然大喊起来。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什么。
“哇——”一个人突然大哭起来。
队长双手捂着脸,深深地把头埋在双腿间,像一个孩子般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