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建安
目下文坛,纷纷扰扰,可也有另类人士,他们沉得住气、耐得住寂寞,潜心修炼而终成大气象者,我以为:刘诚龙是也!
人到中年的刘诚龙,整天浸润在墨香书香之间,热衷于文字符号排列,醉心于心灵家园构建,至今已发表文章两千两百多篇,其中六百多篇被国内外文摘报刊转载,出版著作十多部。其赠送给我的散文集《腊月风景》《回家地图》,我尤为喜爱。
刘诚龙的文字不是快餐文字,它需要读者细嚼慢咽。其时政随笔,大多以生活中颇有感受的某一事件作为噱头,引发议论。然后通过对事件的分析延展,表达自己对人生、对社会的独特见解,充满了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人文情怀。其历史随笔,常常从历史某一细节、或人物入手,从中发现国运兴衰之机,天道轮回之替,微小叙事,宏大论理,笔落史实,意近现实,或剀切议论,或婉转反讽,嬉笑怒骂,沉郁顿挫,亦庄亦谐,亦雅亦俗,其写法独标一帜,自成一脉!
作为农民的儿子,他能始终心怀乡土,乡村的意象业已成为刘诚龙不可或缺的经验和想象元素,而乡村那些已经消逝或正在消逝的事物,无疑相当准确地呈现了工业时代中乡村的处境和难以言说的寒凉体验。当作家以考学、工作、升迁等方式不断走向城市而逐渐远离乡村的时候,也就是他在不断逃离乡村的时候,他又以文学创作的方式,不断地回望、回归自己诞生和早期成长的故土,这在某种意义上,就可以看作是一种精神还乡。其乡土散文,或童年追忆,或亲情感怀,或乡村抒情、或时光感悟。在内容上,或抒写大自然的原始诗意,或表达故乡父老的艰难时日、不忘他们的苦难、忧郁和沉重,或讴歌人间真情,或思考人生的精义,富有浓郁的古典质素和高贵的生命情怀,充满了一种对人生、社会和自然的尊重与关爱,读后颇启人心智,文字精粹,意蕴深厚,颇显功力。
一、苦涩的乡土与沉郁的乡情
乡村曾是我们人类整个文化的精神故乡,更是源清流洁的语言之泉,辽阔的乡村里曾孕育过许多优秀的文学作品。但在工业文明强力的挤压下,来自乡村的语言开始从舞台的中央退守边缘。面对城市坚硬的苍凉,刘诚龙心中却总是有一个乡村情结,总喜欢去领悟乡村的诗意困惑,总喜欢寻找那种往日的温情,总是寄寓着特殊的意蕴和情愫———“优秀的散文作品应当思想深邃、意涵丰厚、情感真挚、文采斐然等等。”“它使读者自觉自愿地校正乃至升华着朴素而盲目的阅读习惯,从而进入真正的审美境界,获得高级的艺术享受。”
(一)艰难的乡村回望
相信在每一个人的心目中,不管自己的故乡是贫穷还是富有,故乡一定是美好的。因为,故乡是人们生命开始的地方。在这个世界,我们知道,还有许多的人们,一旦离开了故乡,就很少有机会回到故乡去,成了远离故乡的游子。如此,乡愁就成了这些人一生的心结了。
我和刘诚龙先生当属于这一类。
我们那一代人的孩提时代,虽然在物质生活上很贫困,但我们也有属于自己的快乐,有时纯粹就是一种语言的快乐,那是一种孩子的语言,不仅是生活的原生态,而且有时特别机巧、幽默,富有那个时代的生活气息,我们当然也能够体验到这种语言的机巧与幽默,从中体验到一种快乐。
乡村的生活一如“故乡的黄菜,甜中带点酸,微微的甜,微微的酸”(《黄菜炒白笋》)。古老的乡村枯涩而沉重:“静谧而苍色的群山沉默千年。羊声咩咩,民歌酸酸地痛。年年复年年,壮实的水牛把贫瘠翻过来翻过去,却离不开山的重压与封闭。父亲的小打小唱依然在山谷山隙间回响,凄切的小调与满足的呓语,总是那样一半儿伤感一半儿悠闲”(《打工仔》)。刘诚龙常常选择一种审视苦难的态度,你会感觉,刘诚龙不在审苦,而是在审美,正所谓“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刘诚龙在其散文中,非常熟练而灵巧地运用这种艺术手法,使得其散文极富审美的内涵与张力。过去了的社会和时代可能是黯淡的,但发生在人与人之间的真情却是闪亮的,弥足珍贵的。“乡村里的事情,看上去可以当歌唱当诗写,而其究竟、底蕴都有些苦。”兄弟姐妹多,父母让姐姐和小妹们过早地弃学劳作,挖田培土。“我是个例外,我不去摘茶采果钓青蛙卖,父亲也给我交学费。父亲很重男轻女,我是凭借这种从姐妹们那里移夺过来的偏爱,使我从彼时到如今都较她们生活得好些。”“青黄时节断顿是季节性的,而菜里断油是长年性的,有米无菜的日子是经常性的。为了下饭啊,母亲就烧壶开水,抓一大把茶叶,这也成了送饭的汤菜,茶浓茶苦,浓苦也是一种味,比白开水淘饭要好,长年累月,口里淡出鸟来,而苦茶也能激活味蕾,使味蕾积极主动地参与食物循环全过程”(《叶叶是乡愁》)。
在《那时民间》《消逝的乡村事物》等作品中,作家哀悼那些行将消逝的乡野景观和乡野生活。轰隆隆的推土机张牙舞爪向乡土推进,黑黝黝的乡下人背井离乡向城市挺进,这是当下乡村空心化的宿命,在精神的急剧变迁与生活方式的不断转换中,让现代人如何心灵有归?在作家与乡村渐行渐远时候,他又以散文创作的方式,不断地回望、回归自己诞生和早期成长的故土,这在某种意义上,就可以看作是一种精神还乡。身居城市,却不断地回望自己曾经生活过的故土,回望自己的生命之旅,不断地贴近自己过去的心灵,对童年的稚拙、天真、纯情与好奇,充满迷醉,讲述起来显得生动、亲切。“小时侯,亭子是我们的天堂,亭子外边是村里偌大的晒谷坪。踩高跷、抓特务、抽木驼、骑太子马、踢鸡毛毽……累得汗流浃背,气闷胸憋,跑到亭子里一站,发烫的汗水倏忽清凉,脊背习习如水。要是晚上,热疯了,玩倦了,伙伴们袒胸露背排排躺下,安然入梦,次日起来,不知什么时候,小肚上盖上床毛巾被———是母亲抱来的。童年是多么难以忘怀哟!”(《乡风亭颂》)。
这些散文显露出作者很深的乡土记忆,而且主要是他童年记忆中的乡村,读者会感觉到,当新时代的娇儿尽享丰富的物质生活,也会觉得他们失去了精彩的童年,或者说作家所有的童年物质缺乏,心灵却很富饶。在作家的心中,故乡虽然穷,但是很美:“转过那个山嘴,划近那个河湾,下完那个云梯,数尽那个桃林,就是我那个江南村庄。江南村庄就在山的怀里,湾的肘边,白云的腋下,桃林的深处。”故乡虽然落后,可人伦和谐“一家烹狗肉,香气随炊烟缭绕在村庄的上空,开餐不关门。吃一碗饭满村转悠,到东家吃肉炒笋,到西家挟腌萝卜,谁家嫁女迎亲,家家打发糖包手巾,谁得个小病小痛,人人送鸡蛋端肉汤,尧舜之风,清吹千年。”(《江南村庄》)很多美好的事物总是匆匆地来了,又渐渐地离去,在淡淡消逝的残影中才能找到满眼破碎的回忆。人生很奇妙,总是像轮盘一样去了又回,明年的今日桃花是否鲜红依旧?一次似曾相识便在静谧的心湖上荡起层层涟漪……
(二)诗意的田园抒写
故乡还负载着天空、土地、植物、父亲、母亲,还有故乡的人们,这无疑成为吸引作家刘诚龙的巨大心理能力的磁盘,这一切成为散文家生存的必要的呼吸。在后现代的工业化语境中似乎在相反的向度上加重了人们对土地的本原性启悟和难以言说的复杂感怀。
作为散文家,刘诚龙不仅仅是想到了故乡的艰难与沉重,也怀念着故乡的诗意与美好。《腊月风景》既书写了故乡腊月的旧俗,也写了故乡的年终的繁忙与热烈,特别是在乡村婚俗的描绘中,作者用激扬的文字,排比的句式,形成一曲曲乡村传统文明的激情颂歌:“在腊月里,上十里,下十里,都有娶的,都有嫁的,向东的,向西的……一支又一支队伍,在串起各个庄院的乡间小路上,一笔又一笔地描着一条又一条风景线。”“也许在这样的夜晚,虚白的月光下面是灰白的天空,灰白的天空下面是银妆素裹的村野,在一片白中,天地之心处却窜着几点火样的红:灯笼照得通红,家具映得通红,鸳鸯被子铺得通红,这千红万红,在雪盖的村落里,经月光的渲染,如火如荼地燃烧着。”《听取蛙声一片》仿朱自清《荷塘月色》的写法,显然糅合着作者的浓烈的主观情绪,但对于民俗的观察和书写却是非常真切。那“可坐可卧可跳的”竹板凳,刻画的是一个个活泼可爱的童年;那“容人斜躺,可以脚踏石板,脸对青天”的“供父辈们舒骨伸腰”的竹靠椅的描绘,都会很自然地牵扯出读者陌生而又熟悉、相同或相近的远逝的生活体验来。特别是在那“湛蓝的天空”下,“晚风如浪”的夜晚:“丘丘田里蹲伏着几十上百只。田,一垅垅,一迭迭,四面八方都是的。乡村的夏夜,便喧响起来,千万青蛙,我方唱罢你登场,你方倒嗓我引吭,不倦地鼓噪。一排排的声浪,撞碎在山边,声花四溅,游进狭道里去,又冲上薄脆的穹天,反弹在厚重的土地。蛙声,一串、一片、一垅、一天。满天满地都是蛙声……”最后,作者不禁感慨“如今,一些美好朴拙的东西被人有意无意地拒绝了”,而我却要让女儿“充分地领受自然之趣,领受有比许多流行歌曲更富魅力的声音,并让与农村联系不大紧密的她,使乡村的某些东西沉淀在其生命的深处。”在这里,作家要劝导的又何尝只是他的女儿呢?———今天的我们不都是这样的吗?《老屋》也是很别致的散文,我常常想,对于像我们这些从乡村里走出来的“两栖人”———人在城市心却寄存在乡村的人们来说,心中的“老屋”是永远不会老的。因为每一个人都需要有一座任由心灵休憩的家园。所以“老屋”会永生在一个人宁静的思想里。在渐行渐远的故乡背后,我们总会发现有一道永不消失的风景。文章既写出了人间的美好与温暖,也捕捉到了一种诗性、一种特别扯魂的隐痛。
可以说,刘诚龙的乡土散文是黏附于大地和故乡的血脉上的,但是这种姿态是穿越大地向天空的仰望,是对乡土和农耕文化的眷恋和深深的失落感。这种向上和向下的两个向度拉开的力量,构成了刘诚龙乡土散文文本的张力关系。这种张力使得他的散文创作在平静中收藏繁复,透明中蕴有隐藏。
在刘诚龙的散文作品中,我不仅读到他“记忆”中的“真实”,而且可以读到一种基于充分关注和思考着人、乃至万物的生存与命运的真实。如《父亲》书写的是勤劳、节俭、坚韧、倔强的品质。“我”与父亲之间的恩恩怨怨或许源于父亲对儿女的爱是那么不公,或许源于“倔骨头”的“我”的个性,或许源于“情感”或其他的“东西”———可是谁又能说得清呢?“说不清”才有可能抵达那种浑沌的、模糊的、复杂的状态。正是这种说也说不清的情感性的“东西”。需要指出的是,文学中的情感已不同于生活中的情感,生活中的情感是随机的,它不可重复,而文学中的情感却是被作者的智慧与才气组织过的,它依赖于作品的整体结构而生成。《母亲的宗教》《母亲的另外一些孩子》等写出了母亲对于清贫生活的悉心呵护,对于平常农事的虔诚与倾心,叫人震撼,令人感动!“我见过母亲抢肥,牛吃草吃饱后,后面会跟着好几个叔伯婶嫂,他们有的拿笸箩,有的拿灰斗,有的拿撮箕,虎视眈眈,等牛拉屎,牛尾巴一翘,一哄而上,谁抢得归谁。那次我母亲没拿工具,一头牛要拉了,母亲一个箭步,拉起上衣,全兜了,脸上都星星点点,母亲以胜利者的姿态哈哈笑,一路兜着,倒在自家的菜园子里,那菜园子里正长着菜豆子,那一坨的菜豆子长得格外茂盛。菜豆子皮柔肉嫩,可做菜,冬豆子皮老肉硬,只能成熟后炒着吃。”(《回家地图·母亲的宗教》),“母亲”拉起上衣抢兜牛粪的生活细节,没有乡村生活的人,是无法想象的,作家抓拍生活细节的写作能力是惊人的,这种散文所蕴涵的单纯而丰饶的生命体验来自村庄和田野,以中国农民在苍茫大地上的生死衰荣,庄严地揭示了民族生活中素朴的真理,在对日常岁月的诗意感悟中通向“人的本来”。其语言素淡、明澈,充满欣悦感和表达事物的微妙肌理,展现了汉语所独具的纯真和瑰丽。《鹤鸣于野》书写的是同乡先生的特立独行、憎爱分明:“他认为‘没味的人,殷勤向他招呼,他未必应答,而碰上性情中人,即称兄弟,无话不说。”“其实先生特勤,只是颠倒黑白,晨昏不分,逆天而动弹,顺性而举止,常于深夜至凌晨书海苦渡,众人皆睡而他独醒,众人皆醒而他独酣。”先生爱好广泛,多才多艺,“杂文政论,自出机杼;书法摄影,多有所成。先生年近五十,却似毛头小伙,走南闯北,上东入西,逢名山必访,逢胜地必造,唯英雄是瞻,唯圣人是仰,每至一处,借山川之灵气,绘胸次之风景。”《师友》是对一位年轻师长的回忆,推崇的是一种新型的师生关系———平等、民主的关系,彰显的是年轻老师坦荡无私的人格,怀念的是是学生时代那种特异人伦的美好。
刘诚龙具有极大的社会责任感,他的一些作品关注小人物和卑微者的生存际遇,如《安哥》《小文》等,作品侧重记述了他们生活环境的恶劣、生存的艰难和挣扎的痛楚,极富有人性与生命关怀,期望更多的弱势人群也能享受到人间的温暖,增强其对生活的信心。
二、智性的随笔
(一)从容而智性的随笔
随笔是当今一种主流文学体裁,它不太注重结构,追求短小精悍和意象的耐人寻味,有随意、自由的味道。刘诚龙主要是写作记叙性和议论性随笔。
1.叙事性随笔
记叙性随笔大多取材于日常生活中的片断或作者的偶然经历,基本内容是叙事写人。随笔的主旨是写情见性,它的抒写往往融入作者的主观感受,有时直截了当说出,有时是隐藏在文字背后;它描写的往往是人人类似经历的平凡小事,但经过你仔细体味后,会使你察觉世俗风情、感悟人生道理。
从文学创作的自身规律来看,任何文学作品只有包含了深刻、丰富的思想,才会获得长久的生命力,作为散文也应该是这样的。林非在《散文新论》中曾谈到:“散文这种记载着整个人类心理活动的文体,确实应该充分发挥审美的潜力、智慧的引力和思想的冲力,使得广大读者能够津津有味……从而推动他们向着精神生活的峰巅升华。”[林非:《散文新论》,中华文化出版社1993年版,187页。]这一点在刘诚龙散文中表现得很好。
《对一本书的想象》写得自然、从容而自信:那是一本岳父收了几十年,挺有故事性的一本书。这本书是“岳父在朝鲜战场上捡的,这本书的原主人是谁?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这本书是如何遗落的?这本书与原主人的生命有什么样的故事情节?这一切,我无法了解,只能想象,只能充满深情与崇敬来想象。”在作家的想象中,这本书关涉的是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里所生发的感人故事:“晚生如我,实在不知道血与火是一种什么样的状况,我也实在不知道血与书又构成了什么样的人生壮观。”“我不知道我们随时可见的书会有那么一种不平凡的经历,而我更没想到,这一本也许有着同样壮烈经历的《辞源》竟然会被我所珍藏。我常常翻检,我常常在那黄斑带红影的地方默然凝视,恍然在弥漫的黄色硝烟中飞散着英雄的鲜血,在其中,有英雄面容沉静安然读书的剪影。所以,这书让我感到敬畏。”表现了作者对如烟往日的难以穷尽的追怀,具有强烈的人文关怀精神。《割断欲望之绳》巧妙地以“牛被绳索所缚团团转而不能吃草”来类比“人被无形的欲望之绳所缚团团转而不得解脱”,给人以深刻的思索:牵牛的是绳,牵人的又是什么呢?作者运用了一连串精彩的比喻:“一只风筝,再怎么飞,也飞不上万里高空,是因为被绳牵住;一匹壮硕的马,再怎么烈,也被马鞍套上任由鞭抽,是因为被绳牵住。那么,我们的人生又常常被什么牵住了呢?”“一块图章,常常让我们坐想行思;一个职称,常常让我们辗转反侧;一回输赢,常常让我们殚精竭虑;一次得失,常常让我们痛心疾首;一段情缘,常常让我们愁肠百结;一份残羹,常常让我们蹙眉千度……”这些生活中的具体而生动的事例启示人们要精简人生负担轻装前进,抛却人生欲望之绳,让人生境界更显开阔。
此外,《拄起文学之杖》记述写残疾作家谢涵的悲苦人生与顽强的毅力;《芋头祭》是对自己曾经有过轻视弱小生命行为的反思;《聆听旧歌》是对过往人生的一种美好的回忆;《三厘米》批判的是现有选用人事体制的荒唐和隐忧……
2.哲思型随笔
这类随笔又叫“随感”或“杂感”。所谓“随”,有随手记下而非刻意为文之义;所谓“杂”,是指内容广泛,包罗万象,大至社会问题、人生哲理,小至身边琐事,风花雪月,鸟虫宠物,校园风情,学习心得,书籍品评,亲人友人,无可不写。但随笔的重点还是个“感”字,作者要有感而发,哪怕是一点思考、一点感受、一点闪光的意念都可带到文章中去,不摆做文章的架子,保持一种随意漫谈的风格。
刘诚龙这一类随笔文章写得最好。作者在《时间:时光的间隔》这篇长篇散文里,其“题记”中抒写自己对“时间”的独特思考:“所谓时间,就是时光的间隔与离间,把人和人离间开来,把人和物离间开来,把自己与自己离间开来。你那么亲你的爷爷,也许什么都离间不了你们的亲近,但时间能;你前不久还是童年,一忽儿人到中年了,是谁把你与你间隔开来?你的美貌你的美人你的美物到头来都不见了,是谁最终把你们离间了?”“时间的本身是:它不间隔它;时间的本质是:它间隔你。”这段文字虽显得无情但是很精确,睿智而且深刻。作家描述了“糖包手巾”(湖南乡亲走亲戚之后,一种回礼)“一张发黄的相片”“东风路”(邵阳城一条街道)“墓碑青青草”以及“钟表上的分针、秒针”等不太相干的物象,组在一起,表达时间本身的苍茫与渺茫、无限与无解,文章中写到:“我看到许多的老爷爷老太太坐在挂着红辣椒或者画着龙雕着马的秋天的屋檐下勾头回想,我知道,这是他们在时间里面抽刀断水、捕风捉影、打捞岁月、蹉跎时光。”写出了岁月的庄严、神圣,让我们敬畏,让我们无言!让人去追寻时间的玄远与辽阔。
《纯洁》是一篇精致的抒情论理散文,不仅能给读者一种文采的视觉冲击:“纯洁是一种童真,它拒绝世故。它的语言出自内心的表达,它的眼神出自心灵的渴望,它的一举一动都出自内心的驱遣。它赞颂人,缘于真情;它帮助人,缘于实意;它关心人,缘于心底最热的呼唤。它是光线,不走歪道,不是水,总是顺势而淌;它是镜鉴,妍媸皆照,不是筛,捡大者而留;它像云,风雨雷电出自自然;它像歌,喜怒哀乐形诸旋律。它喜,因为确实可喜;它怒,因为确实该怒……”而且还能给人一种蕴涵理趣的美学享受:“如果爱憎不明叫做人情练达,那么这人情只让人敬畏;如果是非不分叫做世事洞明,那么这世事只让人远之。与纯洁的人打一辈子交道,生活自会平安快乐;与世故的人有一两次往来,心灵将是伤痕累累。”像这样的美文现在已经是很少见了,简直要让人遥想起二十世纪初期那批杰出的文人雅士来。
《人生不必太提纯》通过对朋友、亲人、邻里、夫妻等人际关系进行深入的分析和阐释,论述了在生活中我们一般不宜以过高的要求来衡量他们的深刻道理———太纯的要求与过分的期盼则可能会给自己带来失望与痛苦。文章最后指出:“在生活中,在人生里,如果你苦苦地将生活与人生提纯未果,那么,你试着掺些杂质,容纳些杂质,这样,当你的期望降在一个适当的区域,你就会发现,极理想极纯情的生活与人生难以达到,但一种极真实、极现实的生活与人生就会向你徐徐展开。”另外,《在才气和傲气中张扬人生》称颂的是一种潇洒豁达的人生方式与态度;《心与心的距离》延伸了距离产生美的深刻道理;《默默的关怀》表达的是“一种人类普遍的善良的情绪”……《学会适应》《厚道》《糊涂》《天凉好个秋》等文章都充满人生智慧,它们提醒读者要以淡泊、超脱的情怀,面对生活中的是与不是、喜悦和痛苦,很有人生启迪价值。
(二)血性而警世的杂文
当今社会正处于转型时期,有时不免会产生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作家置身于这种生活环境之中,势必会作出自己的评判而表达出自己的看法,人们习惯把表达这种评判和看法的文章称为杂文。
关于杂文,《辞海》是这样解释的:“杂文,散文的一种,是随感式的杂体文章。一般以短小活泼、犀利为其特点。内容无所不包,格式丰富多样,有杂感、杂谈、短评、随笔、札记等。艺术上言辞机警、行文情感饱满,常借助形象比喻来议论人或事,有强烈的震撼力。”的确,随着写作环境越来越宽松,我们明显地感受得到杂文已从过去那种“曲笔”中走出来,以更为直接、直白的方式表达作者自己的思想,而且直接参与政治、思想引导、舆论监督的能力不断加强。作家也自觉维护社会的纯净,担当起道德批判、文明批判、社会批判的重任,针砭时弊、抨击腐败、激浊扬清,揭示矛盾的实质,警醒沉睡和麻木的灵魂,为广大民众的权益呐喊……
杂文是思想的艺术,更是智慧的结晶。杂文家手中的笔往往是收放自如,庄谐并弄,喜怒笑骂,皆成文章,这与杂文家内在的智慧和行文的机智密不可分。刘诚龙的杂文多数都是直捣黄龙府,击中要害,然并不直白,取材、论事、评人,或婉而成讽、或欲擒故纵,或十面埋伏,曲折有致,章法因文而异,并非全都是直奔主题的声讨。这种成章布局的智慧和行文谋篇的技巧,常常体现在他的文章里。《吾友老秘》《丐君》等用近乎小说的叙事笔法,揭示出寻常生活中掩盖的人性的势利与自私,平淡处见奇崛,细微处见深刻,具有发人深省的效果。
刘诚龙的散文无哗众取宠之心,无伪饰矫情之态,无拖泥带水之言,初步形成了质朴明朗的风格。其杂文更日趋成熟,也日见功力。首先,他的杂文常常将理、事、情融为一体,事中见理,理中融情,事是理的触媒,理是对事的思辨与引申,而无论所表达的事理或人生道理都是情感化的、心灵化的,而不像其他非文学作品那样尽作抽象的事理说明或哲理阐释。刘诚龙的杂文是越来越有些锋芒了,他捍卫真实、表达思想、呈现锋芒、张扬个性、传播常识、发现和颠覆真理,并善于将文学的形象性与人类的正义感、良知罩在一起,总是针对社会的不良风气有感而发,痛下针砭,满纸正气。如《“湖南人失去血性”论———从〈三湘都市报〉改版看湖湘文化》《生扭之术》《从女体盛到媒体盛》等批评不良社会风气,泼俏尖厉而又具体形象,读来让人解气、解颐甚至解恨,引人深思!但杂文也是一种最难把握的文体,是考验作家在生活与理想、物质与精神的冲突中如何取向如何选择的“试金石”,摆弄杂文在一定程度来讲,是需要有与世俗以及个人的物质享受决裂勇气的,而且单单如此还不够,还需要如何“艺术”来表达,刘诚龙杂文现在往往以历史为纵深,以现实为切入点,比较理想地处理了杂文“说什么话、如何说话”的问题,他的这类杂文写得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有深度,这既可以说是作家的无奈,也可以说是作家的成功。
在艺术表达上,他的杂文大多以对生活中颇有感受的某一事件开头,引发议论话题,然后通过对事件的分析引申,表达自己对人生、对社会的独特见解,充满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人文情怀。如《男人无知也是德》《嫉妒二人转》《捍卫姓氏》等;其次,刘诚龙杂文的语言优美而又机智,论理生动而又深刻,质朴而有光泽,平易而见峥嵘。如《我是怎样被评为先进的》《这则新闻缘何不轰动》《让世界看守规则》等。再次,是视野开阔,思路圆活,观察与表达的视角都比较新颖。如《给心灵打上一层油蜡》《盲眼的灯光》《第三名普希金》《缺点的用处》《政治秀》《乾隆搞调查》《冬烘先生对三顾茅庐的体制研究》以及《百年涛声刘公岛》等。
近年来,刘诚龙的杂文已是炉火纯青,卓然成家,他的历史性杂文与随笔,在杂文家形成了“刘诚龙品牌”,他发掘正史,关注野史,他特别擅长从历史细节中发掘现实的内涵,正如一位高明的医者,运用人体以小块切片,就能分析人本身的全部密码。在表达见解与见识上,刘诚龙很有艺术腕力,他尺幅千里,杯水兴波,一段很小的“史实”,经过其揉捏、拉伸、回溯、延展、锻造、变形,他综合运用散文格调、小说笔法、随笔叙述与小品文构思,使一节并不显眼的故事,意蕴无穷;使一段并不好读的细节变得意兴盎然,既耐读更耐思。是的,你只注意他讲故事,你就无法理解其意义表达,换句话说,刘诚龙以其幽默、生动、顽皮、灵俏的语言,表达对历史与现实的深层思考———他已超越了那些鸡毛蒜皮、风花雪月的婆婆妈妈与小男人的碎嘴巴子,而极富古之士大夫忧国忧民的家国怀抱与世界情怀,其取事甚小,其取喻甚大,甚深,甚远。刘诚龙的历史性杂文极富批判精神,但与那些以“骂人”与“骂世”而谋取读者眼球的作家不同,刘诚龙的批评深刻而不刻薄,冷峻而不冷冽,保持对批判精神的节制与敬畏。刘诚龙近几年来一出版就受到杂文界好评如潮的《暗权力》《暗权术》《暗风流》《历史有戏》等一系列杂文随笔著作,值得另辟专章来详论。
不论是散文还是杂文,刘诚龙的创作坚守回归传统的艺术倾向,这体现在他的文章中能恰到好处地引用古典诗词和典故,并且把古典文学的词汇和修辞方法运用到写作中,文字干净、清畅、凝练。中国是一个文学大国,传统文学的成就博大精深,刘诚龙善于从古典文学和日常口语中提炼富有表现力的语言,因此他的文章读来颇有味道与劲道。更为可喜的是刘诚龙还年富力强,低调而勤奋,扎实而沉稳,艺术才华正在沉潜中精修猛进———我总以为文章是需要技巧的,而技巧总是智慧的,这种智慧也只能在思考中产生。
我为有这样一位成就卓著、声誉雀起的作家朋友而欣慰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