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德这座城(外一篇)

2015-10-26 22:18邓朝晖
湖南文学 2015年10期
关键词:常德牛肉

邓朝晖

经过一整天长途跋涉,我的头发被风都吹得竖起来了,手插进去,满是灰尘和污垢。身上也是,母亲把包里所有的毛巾都用来给我擦嘴和脸。我吐了一次又一次,司机没有停车,我只好把头伸出窗去,一路迎风而吐,这可苦了坐在我后面的人,他们纷纷往边上躲。

胃里已经吐空,我靠在母亲身上昏昏沉沉,想睡又睡不着,车子突然停了,司机大声叫:“常德到了,三岔路的在这里下,再往前面就不停了!”母亲慌张地推开我,飞快地从行李架上拿包,把手里的杂物一股脑儿往包里胡乱塞,拽着我往外走,边走边喊,“师傅慢点,有下车的!”

我的脚像棉花一下落地,难道这就是常德?在我眼前是一条水泥街道,和老家澧县的大街差不多,两边的房子也差不了多少,我回过头,看见一幢高楼,数了数,六层,是的,除了这幢六层楼房,当时在孩子们眼里的大城市常德也就这样而已。

这是我第一次来到常德,因为父母工作调动,我们很快要举家搬到这里来了。母亲和我一样带着同样的新鲜,以看父亲的名义,先来打量打量新家。

此前,儿时的伙伴们对我要搬到外地充满羡慕,说我要到“大城市”去了,那里一定是高楼林立,晚上霓虹灯闪烁,洋气得很。还说我以后就过上公主的日子了,天天吃好的穿好的。

我跟着母亲进了这幢高楼,父亲的房间里跟单身宿舍一样简陋,一张床,一张书桌,他没有在家,桌上留了一张字条,说出差了,告诉我们饭票在抽屉里。

这时已过了吃饭的时间,母亲带着我进了楼下一家饭店,这是我第一次进饭店,我望着菜谱上诱人的菜名,满以为母亲会点个肉给我吃,没想她就点了个青菜汤,两碗饭,我说想吃肉,她想了想,又加了个辣椒炒香干。

我很失望,不但常德城不像个大城市,跟老家没什么区别,而且我们的生活状况也没有因此而改善。

第二天她带我去一个朋友家,在老家,去串个门是不需要交通工具的,走着去走着回。我们走着去,走了很久还没有到,我总问,还没有到吗?她也不知道,一路上问过去,人家总是往前面指。在路上我发现了一辆长长的公共汽车,是两辆长途客车中间接了伸缩带,转弯的时候拉长,有的时候带子又收拢来,像老师拉的手风琴,抑扬顿挫。我兴奋起来,看来还是和县城有区别的,比如城里这么远,得坐公共汽车。而且是这么高级的公共汽车,像电影里的一样。

回来的时候我们还是没有学会怎么坐车,也不好意思问,只好又走着回去。已经是晚上九点钟了,我又累又渴,木然地跟着母亲往回走,途中她在路边买了个西瓜,我趁机坐了下来,一坐下就睡着了。后来她怎么把我拉起来,我又是怎么到的家,一点都不记得了。

没过多久父亲回澧县搬家,前一天他们将行李打包整理,第二天邻居朋友们来帮忙,很快就装上了车。我在车里向邻居同伴们挥手,充满了离愁,总以为要到新地方安家了,一直很盼望离开的日子早点来到,而当这一天终于来临时,却不是个滋味。

到了常德,安顿好行李,父亲那天特别高兴,端起了酒杯告诉我们,从此以后,这里就是你们的新家了,以后你们就是常德人了!

我被父亲的话感染,心里一阵激动,常德真成了我以后的安居之所吗?

因为语言的差别,我有深深的自卑感,在澧县、临澧和石门,我及我的亲人生活过的地方,说话口音都差不多,一律卷舌。而这里,说话不能卷舌,明明是“shi”的发音,必须要说成“si”。如果卷了舌,人家就会笑你土。还有说话的调子很高,像唱歌一样。

有半年时间,我因说不好平舌音不敢开口,上课回答问题,我总是以点头和摇头来回答,非要说话,我也以极短的几个字回答。不敢和同学玩,怕一张嘴他们就笑话我,澧县话的重口音让我觉得自己成了乡下人,在高高的宛如空中走钢丝的常德调子前,我只有仰望的份。

后来,很久之后,当我学会说一口流利的常德话之后,到外地用方言说话,人家都问我是不是四川重庆人,我说不是,又问我是不是湖北贵州人,我还说不是。他们就猜不出来了,他们没想到我是湖南人。在外地人眼里,湖南话是湘潭话、长沙话,而常德与长沙仅二百公里之隔,说话口音大相径庭。常德话是西南官话,属北方语系,常德话说得慢一点外地人是能听懂的。在他们听来,澧县石门话与常德话并没有多大的区别,总觉得这样的调子、发音的方式大致能够明白。

在最初的自卑心阴影的笼罩下,有人为我打开了一扇窗,阳光照进来,暂时忘却了自己是从县里来的。我的初中语文老师,开课不久便给我们介绍常德这座城。关于常德保卫战,74军57师师长余程万是最先从他那里听说的。关于河伏山崔婆井,丝瓜井,刘海砍樵的传说,他还把老人们口口相传的顺口溜告诉我们,“前有金鸡报晓,后有梁山靠背,上有犀牛把口,下有老龙镇潭。”这四句话是对常德地貌的概括。“金鸡”指沅水南岸的金鸡山,“梁山”是江北的太阳山,地理位置一南一北,也在沅江的一前一后。上有犀牛把口,下有老龙镇潭。即上游的“犀牛口”和下游的“老龙潭”,各据老城的东西。他还把我们带到了笔架城、公墓(抗日将士纪念碑),使我一度沉湎于那些老常德的故事里。

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常德城,还有几分老常德的感觉。沈从文先生《常德的船》里提到的河街还在,吊脚楼还在。我曾陪一个同学去她奶奶家,她奶奶就住在上南门的河堤边。房子下面支起高高的木桩,木屋里很黑,楼上还有个小阁楼,一般放些杂物,只开了个小窗。有的阁楼是一间房,还有走廊,他们的衣服用竹竿穿起来,悬挂在阁楼上。那个时候,小西门、上南门、下南门都有码头、轮渡,我记得的吊脚楼也集中在那一带。

关于码头文化我在几篇文章中多次提到了,在沅江水系中,常德是个大码头。《常德的船》里说,“地理书上告给人说这里是湘西一个大码头,是交换出口货与入口货的地方。桐油、木料、牛皮、猪肠子和猪鬃毛,烟草和水银,五倍子和雅片烟,由川东、黔东、湘西各地用各色各样的船只装载到来,这些东西全得由这里转口,再运往长沙武汉的。子盐、花纱、布匹、洋货、煤油、药品、面粉、白糖,以及各种轻工业日用消耗品和必需品,又由下江轮驳运到,也得从这里改装,再用那些大小不一的船只,分别运往沅水各支流上游大小码头去卸货的……”即使在现在,到沅江中上游的沅陵、麻阳去,老人们听说我是从常德来的,都禁不住羡慕地说,“常德是个大码头呢,我年轻的时候去过。”

在八十年代,航运已经开始萎缩,常德已不可能如先生所在的年代那样,船只浩荡,烟火繁华,沿河的长街,商铺数百家。但是沿河的长街还在,我们称为小河街、大河街,还有先生提到的“麻阳街”。河堤边的居民苦于涨水年年搬家,有些人家慢慢地往城里迁,河街早不如先前热闹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贯穿城市东西的人民路,手风琴般的1路公交车吹着长笛穿城而过,道路两边是国营的五金店饭店南杂店。

每一个城市的原居民提起自己的故乡都会豪情满怀,我不是,在哪个地方,我都不能作为这块土地的主人如数家珍。虽然如今在这里生活了三十年,然而回忆起老常德来,我的脑海里仍然只有贫乏的几幕。我的童年不在这里,意味着我的根扎不下去,即使我很想融入它。

漫长的中学时代我就读于一所离家很近的学校,六年都没有挪窝。我每天往返于家与学校之间,来去也只有十多分钟的路程。我的生活轨迹也仅限于三岔路这一带,在过去,三岔路属于城郊了。北站是西门,北站以西是郊区,听老人说以前是乱葬岗。而常德城的文化是从西门开始,在上南门下南门鼎盛,东门结束。

现在市民们口口相传的还是上南门下南门,而外地人来这里,看到的是春申阁武陵阁作为城市中心的地标。城门没有了,在现在的水星楼后面有一段修复后的古城墙遗址,碑上写到,“据文献记载,公元前277年,秦昭襄王遣蜀守张若夺取楚黔中地区,在此修筑土城。此后城池范围逐渐扩大,至宋代,城池周长已达九里十三步。明洪武六年(公元1373年)改土城为砖城,雄踞沅水北岸。经沧桑巨变,今日已无法窥见古城原貌,此段长八十余米的古城墙遗址,位于原水星楼至乔家巷之间。”

自张若建城开始,奠定了常德城的基础,后楚军反攻,张若退走,此城便为楚国占有。“东汉建武二十六年(公元50年),梁松来武陵替代马援征蛮,加修原张若城,并将武陵郡治从沅陵西移至临沅城,武陵郡辖十二城……隋开皇九年(公元589年)灭南陈,改沅州为朗州,大业初(公元607年)又复武陵郡。”

自唐开始到宋朝,常德先后经过从朗州、武陵,又朗州、又武陵,之后鼎州的郡名变更,南宋乾道元年升鼎州为常德府,元朝曾改称常德路。明朱元璋于公元1364年攻取常德,改称常德府。清承明制,府县仍旧。民国于一九一三年废常德府,改为常德县,城名仍称常德。自那开始,“常德”的城名沿续至今。

明朝开始,对常德土城进行修筑,改土城为砖城,这是常德城的雏形。“清嘉庆年间,常德城的规模为城高二丈五尺,周回九里十三步……其六门:东曰永安,上南曰神鼎,下南曰临沅,正西曰清平,西北曰常武,北曰拱辰。”

人们平常说常德的大致方位,习惯说上南门、下南门、小西门、大西门、东门,看来不是没有根据的,自清朝已有了东门、上南门、下南门、正西门和西北门之说。西北门应该是我们说的大西门吧,因它在小西门之北。

如今,常德城已经向北向西向东扩大到老城的好几倍了,但人们心目中的市中心仍在下南门上南门那一带,步行街也在那里。仿佛一个人写字画画,墨汁点在纸上,氤氲开来,随意渲染,想到哪里笔就到哪里,然而他始终记得自己的第一笔是从哪里开始的,那是一个人灵魂的原初。

我至今仍清晰地记得沅水大桥通车那天的情景。前面的叙述中,常德向北向西向东扩展,一直没有向南,为什么?因为南边有河。沅江从贵州而来,浩浩一千多公里,流经湘西怀化,流到常德时,已接近尾声,快到洞庭湖了。如果说建筑终有衰败的一日,那么沅江是不会老的,它作为常德城的地标永远在那里。

之前,沅水两岸是没有桥的,过河去,须坐轮渡。小时候,我坐长途汽车去外婆家,要过几次河。过河的时候是车子开上一只大轮船,随船过河。那时候总觉得太慢,等船要很长时间,船慢慢地开过来,等上面的车子下来,我们的车开上去。终于坐上船了,船慢慢地移动,窗外的风景也慢慢地移动。我性子急,心里总想,要是河上结冰多好,我就可以跑过河去。

我记得沅水大桥通车是在国庆,平常从不愿出门的爸妈也兴致高涨,带上我一起去看通车典礼。我们坐1路车到了东门,前面人开始多了,我们随人流往桥边挤,才刚上几个台阶,我就被人群压得喘不过气来,父亲还在往上挤,回头见我已落在了后面,又往回拽我。我隐约听到上面的锣鼓声,却吃力得很,说要回去,不看了。父亲仍有兴致,不得不随我和母亲往回走,回来也没有坐上车,因为人流还在往这边来,车子开不动,我们只好走了好一段。

八十年代,大桥通车是历史性的大事,人们都想看看是怎样的一座大桥,由北到南,行车过人,从而结束坐船过河的时代。河上不用结冰也能跑人了,还能跑车,我儿时梦想的事情成了现实。

会骑自行车了,我经常和同学们骑自行车过河。行到有一个女孩子拿着飘带飞舞的雕塑前,我的衣服也被风吹得如斗篷张开,心像翅膀一样飞起来了。看看脚下几只蚂蚁般蠕动的小船,它们的行进丝毫看不出速度感,我不由暗自得意。

这座桥就算是沅水一桥了,因为后来,又修通了二桥,它直接通到德山,以前我们去德山须坐半天的船,现在,也在须臾之间了。这两年,又建成了三桥,它带来的变化是去机场的路程至少近了一半。

然而,码头还在。

北站小西门和下南门,依然还有过渡码头。有一个像船一样永远停在码头的建筑,人说,那叫“趸船”。“趸船”是来往行人等船时的“车站”,是船与码头中间的过渡,有专门管理人员,让等船的人有间屋子待着。

从八十年代来到常德至今,吊脚楼没有了,麻阳街大河街小河街变成沅安路了,木板屋变成高楼了,街道扩宽,城区不断拓展,老常德几乎不存在了。除了这几个码头,趸船和照旧来来往往的渡船。

傍晚从闸门进去,走完一连串八九十度的台阶,在窗口买好票,就在趸船里静待对河的船过来。这时已经有几个行人了,有刚洗过头发、湿漉漉的女学生,有下班的职员,有挑着剩下的菜回家的菜农,都不是着急的人。船很准时,五分钟十分钟一趟,虽然有的时候上船的只有一两个,它也照旧渡过来渡过去,到了钟点就走。汽笛一拉,船的铁门哐的一声合上,还差几步的人也只有望而兴叹,既然选择了坐船过去,就先把时间准备好吧。

小的时候过渡对我来说是个节日,往往在过年以后,住在对岸武陵镇的亲戚朋友请客吃饭,母亲总爱带着我这个小尾巴。一般在下午,母亲把我收拾打扮一番,三四点钟的阳光温和地照着,这个时候的台阶对我来说是希望的开始,也是春节的继续。我渴望一大堆人聚在一起,又是一桌好菜,还有花生瓜子糖果,过年的余温在慢慢回暖的春日里延续。过了河,并没有高高的台阶要爬,只有一段坡,走上去,两边有居民们随意种的蔬菜,此时油菜花也开了,香味领我穿街过巷,到达请客的人家。

刚毕业那会我在南岸上班,早晨带了饭过去,中午不回家。打工的地方是一个零售商店,在下船没多远的街道上,这里是到镇上去的必经之路,却人流少得很。一大早,附近的居民还没有起床,每家的门板都各自关着,到了上午十点多,渐渐有些未上学的孩子在门口玩了,妇人们把澡盆、水桶拿出来,边大声说着东家长西家短边洗衣服。洗完衣服又摆出菜盆,咸一句淡一句地边扯边择菜。中午过后,上学的孩子们回来,妇人们绾起头发进屋煮饭炒菜去了。这时我也把带来的饭菜放在炉子上热一热,呼呼啦啦地吃着。下午热闹起来,门口摆起牌桌,搓麻将的打跑胡子的各就其位(跑胡子是一种字牌,比扑克牌要窄很多,是常德这块地方独有的牌)。

店里生意很清淡,偶尔一两个路人进来买包槟榔或烟,一天就这样打发了。老板考虑把店子迁到镇上主要街道去,我这个小雇员也面临解雇。我很留恋在这里上班的日子,也不知道这些周围的人家何以这般轻闲而无生存之忧。每一天的日子都是一样的,散漫,清淡,没有欲求。后来我想,经过这条街的人,都是坐渡船的,是不着急的人,所以少。而更多的人,从不远处的沅水一桥呼呼地飞过,谈生意、办正事、请客赴饭局……要坐渡船过河,得有个慢性子。

无缘天天坐渡船。后来我寄居于北岸有了紧张而稳定的工作。有一阵子我的孩子迷上了坐渡船,吃过晚饭,坐船往返成了他的游戏。等船的时候他这里摸摸那里看看,待船行进中时,他反而不动了,趴在窗栏杆前静静地看,很享受的样子。我不知道渡船是不是像摇篮一样,在舒缓他的焦躁,催他入梦。难道人生来就有一股散漫的情绪,想在慢慢移动的河流中重复每一天的光阴?

小西门和下南门是过渡码头,而上南门曾经也有个码头,不是过渡,是开往更远的地方。九十年代,我曾经坐过一次大客船,送我顺流而下。

我和同学下午四五点出发,在上南门的轮船码头买好票,一会开船了,我们进到舱里,才发现整只船只有我和同学,船长和一名船员四个人。看过了德山夕照的余晖后,天渐渐擦黑了,我躺在船舱里昏昏欲睡,睡了一觉醒来,跑到舱外,发现看不到岸了,水面望不到尽头,而且感觉水位很高,直抵我的胸口。船员告诉我,到洞庭湖了。“八百里洞庭”,竟然真的跟歌里唱的一样。黑暗中,我觉得水面有东西在游动,随着水面一起一伏,船员说那是江猪。第一次听说江猪,我觉得骇人。风越来越大,那几个巨大鬼魅的东西在河上飘着,好像是长头发的野鬼。我哆哆嗦嗦地进舱,用被子蒙住脸。

一夜难眠,逼自己努力地睡,好不容易眯了一会,醒来时,感觉船好像没有开了,船坏了吗?停在偌大的湖上不走了?船员告诉我,岳阳到了。

到了?洞庭风大浪急,几百里水路,就这样悄悄地到了?岳阳楼静静地伫立在我面前,虽然黑暗中我什么也看不见。待天色微微发亮,晨光像一只涂写笔,一点一点地抹去庄严的黑暗,岳阳楼被揭开幕布,露出庞大敦厚的身躯。我心里一阵激动,如果不是走水路而来,从沅江下洞庭,一条船在大海般的湖中飘荡,我哪来这些悲喜交集?

那些“大小不一的船只”,运货的,放排的,装着金银细软、桐油木料、洋货煤油、药品面粉……顺流而下逆流而上,常常会遇到这样的浪,大的风小的雨,还有险滩急流,水手船夫们也不过是血肉之躯,每一天的命都悬在钢丝上,难道他们就不害怕?不多愁,不善感?

仅止于那次下行到岳阳,我无缘坐船上行,随大老二老们回一次上游的家乡。没过多久,到岳阳的船就停开了。公路发展越来越迅速,加速了航运的萎缩,那个候船大厅改成了舞厅,常德城里再无客船下沅江。

我选择陆路溯沅而上。到沅陵、辰溪、泸溪、溆浦、洪江、花垣、龙山、永顺、古丈、新晃、芷江、通道、靖州……并一直寻到贵州,到达沅水的源头。沿着一条水的脉络,我找到了常德方言的源头,从贵州到怀化、湘西,这条江水的两岸,语言是接近的。朴素、直接,平舌音,说话像在唱歌。大湘西人更甚,随口就能唱,他们的语言稍作修整就是一支山歌。

自古以来,这片土地就隶属于武陵郡、黔中郡、洞庭郡,在里耶出土的秦简里就有这条水上的子民们通过驿站互通有无的佐证,也许在上古时代,我们都是一个祖先,只不过因世事变迁,处于下游的常德工业化进程早了一步。

而我心里的常德城仍然停留在八十年代,河街还在,吊脚楼还在,和中上游的沅陵辰溪溆浦洪江更像亲戚。我想象中的常德城则在沈从文先生笔下,那时,沅水流域一脉相承,两岸的大小码头、城镇集市,本就是一家。

聊赠一枝春

我所生活的沅澧流域,是位于湖南西北部的几个小城镇,吃的东西中虽没有声名远播的大菜,但小吃很丰富,天天生活在此的人不觉得,一旦离开一段时间之后,所谓的怀乡病一定是从怀念家乡的小吃开始的。

绿豆皮

前段时间去石门,在镇上赶集时,发现有一个妇女的摊前摆了一大堆宽粉条,颜色带绿,我问这是什么,她说“绿豆皮”。这一下勾起了我童年的记忆。小的时候,我们是常常拿它充饥的。

童年的澧县县城,是一个只有三四条街道的小镇,镇上走走,一两个小时就走遍了。熟人很多,若到吃饭时间碰巧留在哪家,他们也拿不出什么好菜来,但是一大海碗绿豆皮肯定让你管饱。

绿豆皮是用绿豆磨成粉打成浆,在锅里像摊饼一样摊开,酿成薄薄的一层,冷却后切成粉条状。做得好的绿豆皮嚼劲足,下到锅里不会糊。在碗里放了油盐酱醋,点上几滴麻油,洒一小撮香葱,搁点油辣椒或者剁辣椒,随你的口味,用家里现成的骨头汤等做汤料。等水开了,把绿豆皮扔到锅里,稍后,捞起来,如果想吃蔬菜,扔几片菜叶进去,和绿豆皮一起捞起来。如果家里有现成的肉菜,夹上些放在里面当“浇头”(就是“盖浇”的意思)。小的时候吃肉的机会很少,一般是素的,但因为绿豆皮的嚼劲,汤鲜,我们也吃得稀里哗啦,连汤一块喝掉。

后来离开了出生地澧县,到常德没有吃到过这种小吃,它没有像津市的牛肉粉一样被推广,只是偶尔回去的时候,在别人家里吃到了。主人煮了一大碗有肉丝浇头的绿豆皮给我,仍然是小时候的味道,仍然那么随意而亲切,客随主便,主人呢,“碰到什么吃什么”,没有拘泥于待客的虚礼。绿豆皮如果不是自家煮着吃,用来待客,主人必是没拿你当外人的。

我买了两大包绿豆皮回家,妇人告诉我,一包是新鲜的,只能放两三天,一包是晒干的,可以放很久。我迫不及待地煮了一碗,水开了就捞起来,结果软得筷子都夹不起来,只好用勺子舀起来吃,没有一点味道,更不用说嚼头了。晒干的那包放了十几天后就长了霉,只好扔掉。

一切都简单化了,原料、做的工艺,再也回不到过去,回不到去哪家做客,主人用一碗绿豆皮待客的年代。那时都是自家做的,就是去外面买,也是货真价实的东西,他们拿出来卖的、送人的,都是自己喜欢甚至舍不得吃的。

津市牛肉粉

说是津市牛肉粉,真正第一次吃,却是在常德,虽然在津市住过两年,因为那时条件差,没有在饭馆里吃饭的经历,猪肉都吃得少,牛肉粉,更是没有听说过。

到了常德后也没有吃过,知道有一个清真牛肉粉馆,因为闻不惯牛肉的腥味,进去得很少。真正爱上吃牛肉是近十年的事了,在朋友的推荐下渐渐学会吃牛肉,特别是炖的牛肉,习惯了冬天吃牛肉粉得赶紧吃,要不然一层牛油会浮在筷子上。

常德有两家吃米粉的老店,一家是前面说的清真牛肉粉馆,一家是位于三岔路的“春园”粉店。津市牛肉粉是近几年才进入人们的视野,一进入便如千军万马奔腾,不仅占据了常德城的大街小巷,还打进了省城、省内各个地州,现在,全国各地,乃至北京都有大街小巷挂着“津市牛肉粉”的招牌了。

我去过几家津市牛肉粉店,感觉和其他的米粉店没什么区别,牛肉要不炖得不烂,咬不动,要不炖得太烂,入口即化了,汤也没什么特别。在长沙吃过一家,粉比常德的粗大,却糙得很,没有劲道。汤更是做得油腻,又辣,没有吃完我就落荒而逃。看来,很多挂着“津市牛肉米粉”的店子没有几家正宗,并非津市人开的,它的招牌价值已经超过了食物本身的价值。

看多了津市牛肉粉的招牌,见怪不怪了,也不大进去吃。朋友是津市人,有次推荐了一家,在穿紫河边上。走进去,就有人招呼吃什么,一口正宗的津市话。要了牛肉米粉,果然汤不错,不油腻,喝下嘴里回味出淡淡的甜味。这是我很自己的体会,有的东西当时吃的时候感觉很爽口,吃完之后留下苦味,或者因为太咸而口渴,或者有股子腥味,这怕是里面味精或者调料放得太重的原因吧。

牛肉恰好,炖烂了而又烂而不化,而且因为有牛筋,又有些嚼劲。还有一点就是,粉里面融入了牛肉的味道,并非粉是粉,肉是肉,汤是汤。我想,究其原因,可能是因为汤熬得久吧,汤熬得好不好,直接关系到米粉的口感。好像一个技艺很娴熟的人,他弹琴,他开车,都与物件融为一体,人琴一体,人车一体,这便是达到一种境界了。

直到前两年到津市去,才真正在津市吃到名声已经大振的牛肉粉。听人说,津市最有名的是“刘聋子粉馆”,但其他无论哪条街上牛肉粉也都不错。我们被朋友带到一家夜宵店,这条街是夜宵街,已过十一点,街上开始热闹起来,排档都亮起了白炽灯,支起了篷子摆开桌椅。他们除了卖米粉外,还有烧烤,鸭头鸭脖,卤菜,小龙虾等等。

主打菜是炖粉,小菜要了一大堆,主客十余个开始喝酒了。炖粉就是支一个锅子,里面是牛肉汤,粉是自己现吃现炖。边喝着酒,顺便把粉放进去,吃着热乎乎的炖粉,就着小菜,心里熨帖(舒坦的意思),话也多起来了。酒兴越来越浓,每个人脸上都泛着红光。

我们散场出来,看见周围店子排档人渐渐多起来,说话、喝酒、聊高兴的事,聊平常不愿开口的事,每个人在那一刻都成了自己的主人,磕磕绊绊的事,都在一席酒菜中烟消云散。我喜欢湘北小镇这样的市井文化,吃着吃着就开阔了,浮生若梦。

前河的擂茶

说到前河,必有一条后河。其实并非如此,因为沅江的缘故,我们习惯上将南岸叫前河,是鼎城区,北岸叫后河,为武陵区。虽都是吃沅江水,说话口音有区别,生活习俗也有些不同。而擂茶,是前河的特色。

擂茶到底算不算茶,喝过的人自有界定。它是将生姜、黄豆、芝麻、茶叶等一起在瓦钵里捣碎,舀一勺到碗里,冲上开水,喜欢咸的放点盐,喜欢甜的加点糖。还有一种是糊糊擂茶,除了生姜、黄豆、芝麻、茶叶之外还加了不少的糯米,捣碎,冲泡,这样冲出来的茶就不是汤汁了,有点芝麻糊的味道,可以充饥。

光喝擂茶不算,得要“压桌”。压桌是当地的土话,就是喝擂茶时吃的小菜和米泡锅巴等用来填肚子的食物。喝一口茶,得摆上一桌子的压桌,压桌好不好,花样多不多,可以窥见这家主妇的贤惠程度。能干的主妇能摆上几十样小菜不重复,光坛子菜就能摆上一二十种。自己腌制的酸萝卜辣萝卜、豆角黄瓜、蕨菜贡菜、青菜蔸榨菜皮,现做的豆腐香干,凉拌木耳,麻辣藕片,然后就是油炸食品,锅巴馓子、红薯片、米泡,还有可以充当主食的卤鸡蛋、蒿子粑粑、红糖或白糖发糕……满满一桌子,看不过来也吃不过来,如果每样尝一点,再喝上几碗茶,肚子会撑得圆鼓鼓的。

这其中,殷勤的主妇会坐在一旁看茶,眼见谁的碗里差不多没了,赶紧添满一碗,盛情难却,客人不得不又喝一大口,主妇接着又添,如此的盛情,不胀得肚儿圆才怪。

喝茶并不是男人们的长项,也没有推杯换盏猜拳这类刺激的游戏,茶过三巡之后人们就下桌了。如果家里客人多,这一桌退场让下一桌喝,就跟吃流水席一般。这让我很尴尬,本以为可以坐一下午,慢慢吃喝的。

喝擂茶一般在中午,是早饭与晚饭之间的过渡,前河的人们早晨也吃饭菜,丰盛程度和晚饭一样,过年过节或办喜事、来贵客,忙完早饭接下来就得忙晚饭了,中午用点茶食过渡一下,暂且充充饥,既体现主人的周到客气,又为晚饭埋下了伏笔。晚饭开锣,钵子炖起来,谷酒提上来,男人们喝开了,那叫一个热闹有劲儿。

现在,前河的擂茶已经传到了后河,出去打工的主妇思念家乡,出门也不忘带上一个小擂钵,闲下来的时候做点擂茶过过瘾,但仅仅是喝口茶,压桌做不出那么多了。城市里也开始有了大大小小的擂茶店,茶还是货真价实的擂茶,压桌却不如家里做的可口,凉菜坛子菜什么的都是菜市场批发来的,哪里有家里做的干净卫生、精致?但嘴馋的时候,也进店子去解解馋,虽然味道大不如家里的好,毕竟不用舟车劳顿,还得劳主人准备一番。

喝着这口的时候,满心怀念乡下的擂茶,期待择一个良辰吉日,去乡下喝个喜酒,在酒与酒之间,还有一碗热腾腾香喷喷的擂茶,和满满当当生花的“压桌”。

北堤麻辣肉

想起二十多年前,我学校放假回到常德,稍作休整后就跑到滨湖公园旁边一个小作坊买麻辣肉,然后到闺蜜那里共同分享,那时她已上班,在一个百货大楼站柜台。我把东西往柜台上一放,两人一个在里一个在外,边吃边聊。麻辣肉是刚出锅的,脆,香,又不油腻。

其实麻辣肉不是肉,是豆腐皮,用油炸了,拌上辣椒末,嚼起来香脆,又满足了湖南人爱吃辣的重口味。它是一种小零食,是我们那个时代女孩们的必选。正好作坊旁边开了一家绿豆沙的小店,是把绿豆细细磨成粉熬制而成的绿豆汤。如果口袋富余,再买碗绿豆沙喝下去,滋味就更别提了。

这是麻辣肉给我的青春记忆,从高中到工作前那几年,对于零食没有别的记忆,就记得小作坊里刚出锅的麻辣肉。女孩子在一起聚会,如果没有可口的零食作佐料,就如同菜忘了放盐一样,没有滋味。那时也没有茶楼咖啡店可去,公园里只有潦草的几棵树木盆景和破旧的旋转木马碰碰车。我们聚会,一般是买好爱吃的零食,在河堤边找个安静的地方坐下,边吃边聊。女孩子们有说不完的话,一坐下,打开零食袋,就拉开了话匣子。那时她工作稳定但毫无生气,我也没有考上理想中的学校,对于未来有蓝天白天般的期待,但更多的是无可奈何的认命。吃完一大袋麻辣肉,满足了口舌之欲,对未来的描画也戛然而止,生活如日日重复流淌的沅江,青灰色,平静而毫无悬念地铺展在两个跳不出命运安排的愤青面前。

过春节,小作坊要从除夕休息到初五,前几天,我会骑车到那里买上几大包麻辣肉,以备过年。除夕夜依然保持着看春晚的习惯,一大堆瓜子花生桂花糖酥心糖,看着就腻,只有麻辣肉静静地躺在那里,刺激已麻木的食欲。放了几天,豆腐皮已经不脆了,软绵绵的,嚼起来还需要牙齿使劲,但依然越嚼越香。那些年,它就像我生活中的佐料与兴奋剂,一段时间不吃就觉得牙痒痒,生活俨然没了乐趣。

那个小作坊后来做大了,人工包的塑料袋变成了机器包装,并且包装袋印上了“北堤麻辣肉”的标志,不再需要跑到滨湖公园旁去买,在全市很多小店都有了外卖点,三元一包五元一包的不同价位,但因为加工已成规模,存放时间长,很难吃到脆生生的那种了。而且油也比原来差了很多,包装袋油乎乎的,里面可见浑浊的油,或许是过了那个年龄,或许口味越来越叼,吃上几口就放下了,三元一包的都很难一下子吃完。放进冰箱,隔天再拿出来,味道更不行了。

除了加工程序变得粗糙和口味变叼之外,或许还有更重要的。当年陪我分享的女生不再在那个百货大楼上班,百货大楼拆了,她有了更稳定的工作和家庭,日日朝九晚五。我们也时不时联系,比如约在茶楼里喝茶或者在餐厅带上各自的孩子聚一聚,麻辣肉肯定是不会再吃了,那种小食品吃了多少年,早厌了。我看着对面的孩子,想起若干年前的我们,那些面对沅江聊天的下午。那时描画的未来此时已像一张皱巴巴的纸,沾染了墨迹,模糊不清。那时还是谜底的人生,此时已给出一个毫无创意的答案。我打住了和她提起旧事的念头,想必,她早忘了吧。

老华北锅饺

锅饺,有的地方叫锅贴,形状有些不同,做法大致一样,就是将饺子蒸了再用油煎,煎得两面金黄。喜欢蘸酱的用个小碟盛点酱油和醋以及辣酱,蘸着吃,比蒸饺香多了。

在我们小城,吃锅饺最爱去的地方还数“华北锅饺”。不知道这个名字怎么来的,为什么叫“华北”?老店位于高山街,算是城北吧,为什么不叫“城北”呢。

除了卖锅饺,店里还有豆皮豆丝,也是“华北锅饺”的另一特色。豆皮是将面粉加水和成糊状,摊成薄饼,上面再摊个鸡蛋,将煮好的糯米饭加肉丁炒好,撒上香葱,鸡蛋饼将肉丁糯米饭裹起来,就成豆皮了。华北的豆皮两面煎得黄黄的,里面的饭香喷喷,爱吃辣的人们再浇些辣酱上去,色香味就全了。

我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来常德的,自打住进这个小城起,就有华北的锅饺、豆皮豆丝。那时候很少在外面吃饭,如果父母哪天高兴,带着我们去外面下个馆子,吃碗馄饨,吃个锅饺豆皮之类的,就是我们的盛宴。锅饺端上来,用个小碟子蘸点酱醋,小心地一口一口咬着锅饺的边,待露出里面的馅,大多是肉和韭菜,蘸着酱慢慢吃,唯恐吃快了肉馅一下子吞进去忘记了肉的味道。吃得满嘴是油,再喝口海带汤,把所有的美味连汤一起送进暖乎乎的胃里。

那时华北锅饺是集体制饭店,厨师服务员都穿着统一的工作服,不知什么时候起,集体制一说解体,店子没有以前生意兴旺了。厨师分散到市里几家餐馆,因此有几家餐厅都打出了“老华北锅饺”的牌子。它原来的店址还在,也打出了“老华北锅饺”的牌子。店子照例卖锅饺、豆皮、豆丝三样,还是先在柜台付钱,再拿个餐牌去窗口端。只是,吃的人不再像以前一样,排着队,手里拿着一张油腻腻的餐牌,伸长了脖子看前面的队伍。人们不用再排队,脸上也不再有迫不及待的表情,物以稀为贵,想吃华北锅饺,随时可吃。到这里来的人,只怕是一为安静,二为念旧吧。

校门口的麻辣藕

女孩子对吃饭都不大上心,即便是在物质匮乏的年代,相比之下也更爱吃零食。上中学的时候,我的零花钱很少,偶尔有个一角两角的,用个小荷包攒起来,细细地用。

那时学校门口有一个零食摊,摆了几个盆,卖自家做的凉菜和瓜子。凉菜有麻辣藕片、凉拌海带、榨菜皮、腌萝卜。藕片是先把藕蒸熟了,切成片,撒上酱油、盐、香油,还有剁辣椒,拌匀了,放进一个大脸盆里,脸盆上面盖一块划成圆形的玻璃。围上去,可见刚做好的凉拌藕片,有诱人的酱油色,剁辣椒红红的,星星点点。揭开来,一股香油味更让人口水都要流出来。两分钱,五分钱都可以买,那时白色塑料袋很稀少,将旧书或报纸剪成四四方方的一小块,五分或两分的凉菜就搁在上面。其他如海带的制作方法也如前一样炮制,榨菜皮、腌萝卜的制作要麻烦些,要将青菜蔸的皮削出来,把萝卜切成条状,用盐揉了,晒几天,放进坛子里,青涩味去掉之后再拿出来凉拌。

卖凉菜的是一个老太太,她总是在我们中午或晚上放学前蒸一锅藕,做好端出来。等到黑压压的人流从校门涌出来,必有一群人会停下,围在她的摊子前。等到人群散去,她面前的几个盆也差不多空了。她剪着齐耳短发,用两只黑夹子分别夹住耳边的头发,说一口浓重的外地口音。她的家就在摊子边,摊子是在她家厨房外搭的,我朝里看,可以看到她的几个儿女在厨房里出现,我羡慕得不行,生在这样的家里,天天可以吃这些,真是太幸福了。

我盘算着口袋里的小荷包,经不住诱惑,隔几天,我会在摊子前买上两分钱的藕片或腌萝卜,一路吃着回家或走进校门。毕竟钱不多,不能天天吃,有同学要我帮她补习,为了投其所好,她天天给我买那些零食吃,把我得瑟了好一阵。

中学毕业后,口袋里零花钱多了,麻辣藕片到处也有卖。照样是一大脸盆,放了不少辣椒油,红通通一片,有时路过买上一两片,辣得胃都疼,有的还因为多放了几天,有股子酸味,坏掉了。我偶尔自己做,只有当撒上芝麻油时,才找得到当年校门口那家摊子的感觉。外面卖的那些,撒的不是芝麻香油,是浓浓的辣椒油。

前些年,我路过学校,看见那个摊子还在,我叫了一声“买藕”,厨房的布帘子挑起来,当年的老太笑吟吟地望着我。我奇怪她怎么还是当年的样子,除了耳边有些白发以外,她的相貌没什么变化。十块钱买了一大包腌萝卜麻辣藕,我欢欢喜喜地拿到同学家里,这天有几个高中女同学聚会,我们边吃边聊,我说怎么二十年了老太还是那样,同学说她当年也就四十多岁吧。

不久前,我想起校门口的麻辣藕,特意绕过去,校门口的路还是当年那样,两边的旧房子也没有拆,那家人门口有人做生意,走过去一看,卖些文具和冰激凌,我问一旁闲坐的街坊,他们回答我,早没有卖了,年纪大了,做不动了。我听了怅然,时光终于推不动她了。那么多年,她不知看了多少批学生来了又离开,多少面孔在她的摊子前停留过,一批批长大,成人,繁衍下一代,下一代又长大又离开,她依然在那里,一个简单的摊子,卖些简单的零食,宽慰我们枯燥的胃。终于有一天,她老了,出不了摊了。

记忆终于沉入了井底,不再复活。

说起沅澧两岸的小吃来,怕是还可以写上几页纸,为避话唠之嫌,就此打住。此时,已是羊年春日,江南阴雨霏霏,等过些日子,岸上柳枝发芽,一切萌生,江南就活色生香了。嘴里的,眼里的,都汩汩地冒着热气。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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