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天翼
一九七三年时,我因课题研究开始了对塔马尼亚人民共和国民族英雄阿尔·佩德罗的研究。他的名字中间还有萨尔瓦多、赫利讴斯、胡安、德,最后才轮到佩德罗。他从一九五八年开始随着方兴未艾的南美民族解放运动发起革命,带领大学生和农民在丛林中与蛮横的菲耶罗·马切地政权打起了游击战。他们的运动日渐声势浩大,马切地的镇压反而将外国革命同情者与国内摇摆不定的中立分子赶到了政变者的阵营,他们于一九六七年———阿尔·佩德罗逝世后两年———获得了胜利,被称为“砍刀”的菲耶罗·马切地在六月二日被捕获于总统府,随后便被绞死。
阿尔·佩德罗在一九六六年死于一次肮脏的暗杀。菲耶罗·马切地提出在首都埃·皮罗西边四百哩地的恶水镇上举行谈判,当佩德罗走进会场(一间剧院)时,被二楼包厢里的狙击手冷枪打死。阿德里安·德雷斯在《革命与英雄》(1970,奥克兰)中援引了目击者的描述:“一枚子弹击穿了他的热心肠,他向后倒下,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阿尔·佩德罗在走上造反的道路前是一名外科医生,这是众所周知的。我在阅读他的革命同伴编纂的《阿尔·佩德罗著作集》(1969,埃·皮罗)时留意到他生涯中思想的转变。一九五六年,当他还在圣克莱门蒂医院当门诊医生时,他在《论革命》中洋洋洒洒地写道:“内战是仅有的正义的战争,也是仅有的拯救一国的手段。……只有内战才是人民敢于直视内部矛盾并用于与之战斗的体现。”他曾经演讲说:革命才能根除痛苦的根源,任何妥协只有暂时缓解的作用,“正如罹受枪伤的人服用吗啡止痛,期望伤势自然好转一般。”在一九六一年的《奠英烈》中,他说:“烈士的鲜血不白洒,他们归于这片饱受折磨的土地,滋养更多的义士,使他们为了更好的未来一往无前。”而在一九六六年,他却在《随笔》中写道:“被解放的城市里充斥着原先的告密者和庆祝革命的平民;这两种人同样地使我恶心。”
我起初认为这样的文字象征他的理想主义的动摇,后来感觉并非如此。阿尔·佩德罗将自己比作雅典城的勇士,与大西洋人英勇作战,但根据《蒂迈欧篇》的暗示,雅典的战士最后与敌人一同没入海底,解放了被奴役的城邦(并使其他城邦免于奴役),却被遗忘。这样的悲剧与佩德罗的死并不一致:他已经符号化,他的漫画形象印成文化衫和海报,在自称自由世界的国家中无比流行,在革命中的国家里他被当作榜样。
阿尔·佩德罗在内战的后期已经黔驴技穷。他显露出疲态,尽管已经解放了众多城市,但守备城市和补给问题使革命几乎陷入泥沼。他死后,他的旧时副手胡安·利维拉接替了他的位置,改变了战略,次年便攻入了首都,并就任临时共和国总统(及之后的正式总统)。尽管胡安·利维拉确有将领之才,无可否认的是佩德罗之死激起了强烈的斗争意识;他的死也引起了极大的国际关注,个人捐赠和志愿援助并不鲜有。我将这些写成论文(题为《英雄的两张面孔》),权当一事已毕。
翌年,我在大学的图书馆里做兼职工作,当时塔马尼亚人民共和国的总统仍是胡安·利维拉,他并不比菲耶罗·马切地好上多少:他执政的六年中杀死的人比九年内战中战死的人还多。另外一支革命军已经开始四处策动造反,可笑的是压迫者与被压迫者都尊阿尔·佩德罗为先烈,口号都是“Como el Al”,意思是“像阿尔那样”。这样的口号写满了农村和城市。一天,当我在上课时,我突然忆起了佩德罗在一九五九年的一封信中提到,他听说了这样一则故事:一八三六年,一艘葡萄牙船(“安托瓦尼号”)在东印度洋触礁,存活的十数人流落到一个荒岛上,他们很快就断了粮。两天后,一个人提出自我牺牲,以自己的血肉供给他人。记载这则故事的人和义人避开众人,以免他们见血。叙事者最后将其余的幸存者全部杀死,因为他们欢庆有吃食。佩德罗接着写:“义人的悲剧在于他们的牺牲总是被挥霍,但这也是他们幸福的地方:他们不会知道他们的血肉被如何挥霍。”
我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想法:阿尔·佩德罗的暗杀是自导自演的。他死前两个月便已经开始积极谋划和马切地政府的谈判,信件表明谈判的选址由他钦定。在他死前的文章里,(或许是因为我带着这样的偏见,)他表现出了决绝的姿态。他在《随笔》中引用了坎贝尔《千面英雄》中描述的:“一个英雄必须离去,才能不成为暴君(大意)。”我想象他在一九六六年六月十四日的清晨将上了子弹的步枪交给最为忠诚的下属,这样的任务只有最尊敬他的人才能完成。他的面容显得不那么憔悴了,并用他一贯低沉而富有思考的声音一再交待对方不能失手。几个小时后,当他在队伍的最前头走进剧场时,他所有的重担已经卸下,步伐轻松自信———他将要完成身为一名英雄的责任。一声枪响后又是一声枪响,刺客饮弹自尽。
这样的想法令我着迷,于是我开始搜集更多相关的证据,要证明自己的猜想便是事实。然而在寻找的过程中,线索断了:尽管刺客的尸体被吊在树上示众,但他的身份却笼罩在谜团中。(我认为这是有意而为,以此激励将士。)于是我企图在之前搜集的信件副本中找到更多蛛丝马迹,但那些信件却都不翼而飞。这自然令我懊恼无比,却加深了它的神秘性,就像迷雾中的乐声一样而有着危险的吸引力。但我的调查最终还是因为缺乏线索而止步于此。
几年后,塔马尼亚人民共和国政权倒台,胡安·利维拉逃往苏联,但他的飞机坠落在茫茫太平洋中。新的政权叫做塔马尼亚民主共和国,这是一个亲美的政权,我想它强烈的阵营倾向应该使它会在革命的浪潮中坚持得更久一点,它的人民也会受到更久的苦难。新的共和国将前两任政府的文件解密公开,任何人可以在埃·皮罗公立图书馆里用微缩胶片投影机阅读。对于真相(故事)的执着使我前往,我在图书馆附近租下一间房子,在开放时间便去阅读这些文件,并摘录可能有意义的文字。
真相像一张黑暗中的网一样编织起来,但有两个。
塔马尼亚人民共和国的密文说,阿尔·佩德罗的暗杀确实是革命领袖自己谋划的。他亲自命令了自己的死,完成了作为一个英雄的责任。
菲耶罗·马切地的日记则表明,他期盼革命和改变,但“塔马尼亚的既得利益团体过于顽固和腐朽,内部的改革是不可能的,改革也是软弱的。”日记中还写道:“内战是仅有的正义的战争,也是仅有的拯救一国的手段。……只有内战才是人民敢于直视内部矛盾并用于与之战斗的体现。”马切地和执政团体同流合污,却悄悄地创造了阿尔·佩德罗,他用贪污的资金资助革命者,直到他被推上绞架,这时腐败者或逃或亡,他的目的已经达成。在他死的时候,他是公开的暴君,隐秘的英雄。阿尔·佩德罗或菲耶罗·马切地明白他们的战争———他们也明白义人的鲜血必然白白流淌;但他们也明白自己不能熟视无睹。
菲耶罗·马切地这样写道:“一群狗杂种统治着这个国家,另一群狗杂种掀起革命推翻他们,取而代之,然后变本加厉,直到他们被另一群狗杂种推翻。但我们没有选择。”
最后,我因在埃·皮罗公立图书馆纵火破坏档案被捕。
据说塔马尼亚这个国家是虚构的,名字源于查理·卓别林自导自演的《大独裁者》,阿尔·佩德罗和菲耶罗·马切地也都不曾存在过。
一篇故事
在阅读前,请你注意:你即将读到的东西,或许会造成无数生命的诞生,也可能遭致一个世界的毁灭。你现在正在读这个故事,但或许你现在还没有意识到,这个故事也在读你。在你的视线和这些文字交错时,你的记忆与思想、你的爱与恨、你所发掘出来的智慧与尚未发掘出的智慧都与它们结合在一起,于是这篇故事由此而生。这是为你而生的故事,你读到的,也只有你能读到。这次,你将读到另一个人的故事,这个故事讲述了无数个不存在的世界是如何在主人公的眼下,从这些纸张的字里行间展露出来的。
主人公的名字叫奥雷良诺·利维拉,根据其后人所谱写的家族史,他于十三年后的九月二十二日出生在马萨诸塞的布鲁克莱,并在这里长大成人。他的父母分别名为马尔布洛·利维拉和嘉宝,由于一本印刷错误的书籍,结识于一家出版社的办公室。若再向上追溯,他的家族来自加利福尼亚,然而当时那片地域还属于墨西哥。从各个方面来看,利维拉家族都是极其平凡的,除了曾有一人名为迭戈·利维拉,与一墨西哥裔画家同名同姓以外,并没有多少提得一提之处(迭戈之后成为了该画家曾描绘过的底特律福特汽车工厂的工人,这倒是个巧合)。
奥雷良诺会在波士顿的东北大学取得当代英语文学的学士学位,结识柳德米拉·斯妥芮,并结婚,让她冠上他家族的姓氏,住进他位于布鲁克莱的家中。奥雷良诺·利维拉,在这个故事里,将是一名在出版社工作的编辑,在他读到这篇故事(准确地说,却又不是这篇故事)时,他正准备辞职。
“那些小说简直让我作呕,”在那之前,他会在日记中这样写道,“那些情色描写和血浆,让人觉得这个世界并没有任何其他可取之处。”他又不得不在之后的一段中承认,如今这样的书才卖得好,但在他写下这句话之前,他被打断了。这里值得说明的是,这间出版社绝非默默无名的、只在个别圈子内获知的独立出版社,而是一家出版物发行全国的大型出版社。奥雷良诺平时负责一些书籍的审核、校正和编排问题,有时自然也会为此处理一下投诉问题。
有一对男女读者迈过办公室敞开的门,请他拨冗给他们一点时间。他们拿着一本该社出版的,丹尼埃勒·蓬奇罗利写的《最后的结局是什么》,告诉他说,他们买到的这本书的文本有问题,他们怀疑这并不是他们希望买到的书,并间接地抱怨道,这是丹尼埃勒·蓬奇罗利出的最新作品,而此君以玄之又玄、变化多端的叙事风格闻名,令他们期待无比。然后,这对男女会进行自我介绍,他们的姓名———并不重要,奥雷良诺只是将他们称为“男读者”与“女读者”。女读者向他指出了该书剧情与书评及宣传上提及的完全不一样:
“利维拉先生,您瞧,这本书很显然应该是一篇悬疑小说,但它却是一本战争小说。”男读者却说,他认为这不但不是悬疑小说,反而描述的是哥伦比亚一个小镇上一个家族的兴衰。“这不重要。”在一番争执之后,女读者会这样说,并要求退换该书。奥雷良诺·利维拉代表出版社向他们表达了诚挚的歉意,将两本温热的新书送给了他们,好让他们心满意足地离开。这本印刷错误的书被放在奥雷良诺的办公桌上,随后被堆积在许多稿件和来信下边。显然,奥雷良诺暂时忘记了这段遭遇,以及这本错印的书,因为日记中接下来的十一天里都没有提到它,直到在第二个周末到来前,他终于将那些稿件和信件清理完,这本书才重见天日。他思考了一下,将这本书带回了家。
他是如何翻开这本书的?日记里写到的日期是十二月二十八日,是隆冬之时,因此或许可以这样推测:他在燃着的炉子边穿着浴衣,在躺椅上伸展了身体,将两只套着棉拖鞋的脚(或者一只)搭在茶几上,然后戴上眼镜翻开书———奥雷良诺已不年轻,加上成日与书卷打交道,视力自然不会太好。或许他沐浴过后裹在棉被里,转身准备熄灭台灯时,却看见了这本书,于是便坐起身来靠在床头,翻开了书。他为什么决定翻开这本书,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关心,但无论如何,他首先读到的是:
“很久很久以后,在固若金汤的合金堡内,在繁忙的城港某处,响起了两个声音:
“‘铜头!给我说故事!
“‘另一个故事?”
这天夜里,奥雷良诺将这篇故事一字不漏地读完了。或许夜里他被柳德米拉赶了出去,好熄灯睡觉;或许他一直读到壁炉的柴火熄灭,他的脚趾头几乎被冻僵,但他将这个故事读完了。这是一个太空史诗,故事讲述的是合金男爵,银河系最强大的人的兴与衰,力量与智慧,爱与救赎……故事的最后,却开启了一个新的篇章,描述的是合金男爵将要去对抗冷酷的天科帝国……
奥雷良诺焦急地等到了天亮,搭上第一班有轨电车赶到了出版社,他在日记里总结性地写道:“我得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他将在一个小时后翻遍出版社已出版书籍的目录,四个半小时之内将库存里每一本出版作品翻开瞥一眼,六个小时之后将未出版的稿件翻阅一遍,并承认这里并没有合金男爵的故事。当他筋疲力尽而有些失望地回到公寓后,他又神使鬼差地翻开了那本错印的《最后的结局是什么》,故事却是:一个将要死去的行星上,有一个年幼的男孩。他的父母将他送进一个飞船,这艘飞船将飞向一个健康的星球,那里有合适的重力,使他可以自由翱翔;那里有金色的阳光,使他健康而强壮……
这些故事让奥雷良诺心驰神往,却又在恰当的时候留下一片空白。之后,他每读这篇故事一次,他都读到了一个新的故事:蜘蛛神的双生子的传奇,理想主义的假面英雄之死,一个拜火教徒的旅行,无穷大的图书馆的记载,失却记忆的亚历山大大帝。后来,他决定将这些都记下,并杜撰这样那样的作者姓名,将他们送往出版社,争取出版。到了春天的时候,他将出版赚取的稿费用来购买出版了的书,并将它们捐给学生们,好期望他们能摆脱臭不可闻的写作课和散发出更加猛烈的恶臭的创意写作课。
有天夜里,他突然两眼直勾勾地望向餐桌对面的阿德拉,———他的大儿子,当时正在读中学,———眼神却似看向不存在的地方,说:“我也要写出真正的故事。”
在奥雷良诺消失很久之后,阿德拉这样说:“我知道他脑子有点问题:只知道做这些不实用的事情,想些有的没的,总有一天他会,唔,离家出走或者什么的。”根据他的回忆,父亲的身影越来越恍惚。“这不仅仅是比喻,”两兄弟中的雅素说,“有时候我似乎觉得他的手变得透明,或者之类的。不过这不是重点。虽然他赚的不多,但他留下了足够我们读完书的钱。从这点而言,他也算得上是个好父亲吧。他留下的钱至少让我能够读完硕士,好教我找个体面的工作。”
但他也不记得奥雷良诺是怎样突然消失,只留下一本敞开的、因为印刷错误而空白的《最后的结局是什么》,一只钢笔,一沓信纸,一瓶墨水和一盏台灯,就像沙漠中留下的半截脚印一般。
但柳德米拉在多年后,当她终于再婚,当她渐渐忘却了当年失却挚爱后,她在一个书柜中偶然发现了一本封面已泛黄的《最后的结局是什么》;她甚至不记得,自己搬离生活了多年的公寓时,是否将这本书带在身边。她想起奥雷良诺·利维拉过去是如何一夜又一夜地在炉边躺椅上读这本书,又是如何在书房案上摊开这本书,边读边写,她便感到一阵伤感。她抚摸了一下封面,之后便翻开了这本书。每每问起这本书是什么内容,奥雷良诺从未给她能够理解的答复;而当她的目光落在书中展示的故事上时,她便感到一阵眩晕:
“在阅读前,请你注意:你即将读到的东西,或许会造成无数生命的诞生,也可能遭致一个世界的毁灭。你现在正在读这个故事,但或许你现在还没有意识到,这个故事也在读你。在你的视线和这些文字交错时,你的记忆与思想、你的爱与恨、你所发掘出来的智慧与尚未发掘出的智慧都与它们结合在一起,于是这篇故事由此而生。这是为你而生的故事,你读到的,也只有你能读到。这次,你将读到另一个人的故事。这个人是你的爱人,他从你身边离开,却在无限细微、无人知晓的地方,散布着光明。你将读到这个人的故事。”
———正文的第一段这样写道。而在这一段的上面,写着的却是柳德米拉和奥雷良诺·利维拉都只有二十一岁、在普罗维登斯旅行时,奥雷良诺为她写的笨拙而真挚的诗,下面附道:“献给柳德米拉·斯妥芮·利维拉。”尽管这篇故事是没有时间,跨越空间的,但诗的内容已经随着柳德米拉最后翻过书页而遗失在思绪和回忆之中。她跪坐在书柜边看入了神,泪水滴落在书页上,却瞬间变成新的文字。这篇故事告诉了她奥雷良诺是如何走进了不存在的世界,他在那儿认识了悬崖边守护着孩子们的少年,认识了瞎眼的诗人,认识了拿了红色药丸的获选者,认识了能够跑过死神的神速跑者,认识了将话语倒转来施放魔法的女魔法师,如今……
奥雷良诺·利维拉在一片广袤的卷积云形成的原野上摆了一张桃木书桌和一张正符合他体型的椅子,在那写作。“我要写一个完美的骑士的故事,”他这样想道,“这个骑士拥有符合他身份的所有美德。但这样的骑士,怎么可能存在呢?”于是他决定停止思索,随手写道“法兰克王国的军队列阵于巴黎的红城墙之下,查理大帝即将来此阅兵……”他的蘸水笔将渐渐变得不那么顺畅,于是他对着深蓝色的天空沾下墨水。这时他眼中映出的颜色将是他在发现《最后的结局是什么》中的那一扇门,并对它念出那个神奇的字眼,走进这篇故事之前所看见的东西。在那之前,他会从一面镜子和一本百科全书中发现一个世界,在那里,几只鸟或一匹马能保全一座废墟。
奥雷良诺随后让一阵心悸分了神。他回头一看,看见一个他一度忘却,却又不曾忘却的身影。他笑了笑,站起身,走过去要挽住她,但她却退后了一步。因为在她的眼中,奥雷良诺完全没有经历生活的磨砺,也没有在多年的失踪后老去,而是变回了他们最有活力时,年轻气盛,意气风发的样子,她却害怕自己在翻开这本书之前,从积灰的梳妆台镜中看见的那副模样。但奥雷良诺还是过来开心地拉住她,之后拍拍手,这片云就变成了一只银龙,载着他们略过一片多彩的原野。她像少女一样惊呼着,在巨龙急转或攀升时紧抱住他。时值盛夏,原野上百花齐放,散发出蜜糖般的气味,风从原野边际的树林中吹来,这里的树木干枝上都有孔洞,风吹过时声音便像笛声一般。他们飞过七十二个世界,便漂浮在空中,看星宿的变化……
当约翰·史密斯,柳德米拉的第二任丈夫,当天下午回到家时,屋里只有一本他从未听说过的小说摊开放在地上。书页是空白的,上面只有因为泪水而起皱的痕迹。当晚,他报了案,警署通知了阿德拉和雅素·利维拉,但他们都没有对此给予过多关注,在回答了一些问题后便淡淡地离去,正如多年前他们的父亲消失时一般。五年后,柳德米拉被宣布死亡,正如奥雷良诺在他消失五年后在这个世界死去一般。很快,关于他们的记忆也死去,无论是约翰·史密斯,还是阿德拉·利维拉,雅素·利维拉,甚至还有与这篇故事毫无关系的迭戈·利维拉,都继续过着原本的生活,充分展示着人类的强韧和遗忘的本领。
在那之后,奥雷良诺的儿子们进了商学院,分别学的经济学和会计。在他和柳德米拉离开后,进出这个世界的方法,便再也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关心,正如他们离开之前那般。只有数十年后,他的后代兴旺发达,想起谱写家族史,才通过他的日记和多方寻找知道了这篇故事,而故事的内容却再也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关心———故事本身也死去了,并不为他们展现那千变万化而忠实的字句。正如,柳德米拉也只记得奥雷良诺向她求爱的时候,念了一首诗,诗的内容却已经化作千风,从她的记忆中消散了,直到她消失的那天,她也没有想起来。一望无尽的麦田边缘的少年的境遇,男读者和女读者一心追寻的那本书写了什么,身世离奇曲折的罗嗦的记忆回路又是怎样被擦除的,生于一颗即将毁灭的行星的男孩在大都会城的故事,也不再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关心。没有人知道,不知是过去还是将来,有一个男读者和一个女读者,带着一本错印的、却又神奇无比的书,走到将要对这个行业绝望的奥雷良诺·利维拉桌前;直到今天,你的目光落在了这些平凡的铅字上,单独看来毫无意义的文字,却在无人知晓的时刻排列成了这一个故事,将你带到很久以后的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编辑一生中最好的故事中去……
成为克拉苏的人
迦太基的汉尼拔最后流落到了小亚细亚,这片土地的名字来自俄刻阿诺斯与泰西斯之女,或是亚述瓦盟(Assuwa league),或是吕底亚国王之子,或是萨默斯的亚叙斯。一个世纪以后,一个毫无关系的人,马库斯·李锡尼·克拉苏没有听从亚美尼亚人的建议,不接受他们的帮助。马其顿的亚历山大在两百年前击败了大流士,冥冥中他认为亚细亚和印度斯坦的异族会臣服,像那场奴隶起义般。他最终被羁押在大漠里的营帐中时并没有对此感到悔恨,落败的总督在帕提亚人的黄金面前仍有一点骨气。
克拉苏越过幼发拉底河畔的吐图尔时,一名百夫长向他报告称一个年迈的奴隶逃向了沙漠的蜃气楼里。几个士兵和数十个奴隶(他们的话不总可信)亲眼见他跑进了半空中的幻景,离地有数尺高,之后消失了。探子发现古旧的军团铠甲、剑和断箭半掩在沙中,没有朽坏,之后却不见了。这些没有引起他的注意,前一天晚上,克拉苏梦见自己将来会在东方担任总督,或是王公(Rajah)———这是一个陌生的词,它突然进入他的梦,就像月亮闯进狂人,群星走进哲人———而一位智者会用他不懂的语言告诉他,在无限的时间里,每个人都会成为每一个人,每个人都因此是永生的。这个念头在他的脑海里徘徊了几天,和其他私密夜里的梦一样,没有让别人知道。
奥斯若恩的阿连讷斯给他指了方向,带他翻越美索不达米亚起伏的沙丘。克拉苏错过的另一个征兆是:取水时,一枚安息人用的钱币从鞍袋里滑落下来,落在沙地上几乎没有发出声响。阿连讷斯忙用脚掩着。但他满足了克拉苏的愿望,斥候不久发现了帕提亚人的军队。卡修斯·朗基努斯建议以步兵方阵一字排开,左右护以骑兵,但克拉苏最后决定将七个军团组成四方的夹门鱼鳞阵,防止两翼遭袭,在方阵中他感到自己被三重的阴影包围。
进军途中,卡修斯再建议军队扎营修整,于翌日进攻,他否定了这个建议,继续行军。
四面八方响起了帕提亚人震天的战鼓。马蹄声和弓弦声旋即来到。
四年后,尤利乌斯·恺撒对罗马宣战。第二年,卡修斯在西西里岛见到一个孩童。他有着西西里的肤色,却说着叙利亚的下等人说的话;其他的人称他为神童普布留斯,他的眼神苍老,充满疑虑。普布留斯在夜里摸进军营,被士兵逮住便说有要事禀报,给扔进了卡修斯的营帐,在那里孩童见到他,哭了起来,卡修斯给他吃葡萄好安慰他。
之后,普布留斯自称是在幼发拉底河逃跑的奴隶。他说:
“行军和干渴让我难受。
“我的手脚瘦得足够从镣铐中抽身时,便拔腿逃跑,期望被弓箭或者长矛杀死。但我跑到了一个阿因(腓尼基字母第十六个)当中,在里面我看见了一切。它是个埃及人的图书馆,在里面我看见了一切。
“我看见:刚出生的我所在的牛栏和将来一个圣人出生的马棚,屋顶的稻草是同一种。青年时的我被一根茅草划破手掌,几乎死于高烧和化脓。没有出逃的我被一匹马踢中脑袋,倒地死去。我看见大马士革一面银、水晶和玛瑙制成的镜子,里面没有映出我。我看见尼罗河涨起,沙洲沉了下去。我看见:杀死克拉苏总督的人,被帕提亚的国王杀死。”
普布留斯胆怯地停了下来,卡修斯示意他接着说。
“我看见总督骑着马突围,但苏雷那设法擒住了他。我与总督的眼神相对,没有映出我的影子,我却进入了他,透过他的眼睛视物,他的耳朵听闻,觉着他的思想。但他的思想淹没了我,我变成了那时的他。
“在苏雷那的大帐里,我的双手被捆绑着,两人按着我的肩膀。蛮人说了一些我不能理解的语言,他的部下阴沉而猥琐地笑了起来。他们喂我酒和羊肉,我没有吃。
“一个士兵端着一勺融化的黄金来了。苏雷那说:‘你喜欢黄金,我给你黄金。但我想要的不是黄金。我想要的是辉煌的胜利,《高卢战记》那么灿烂。众神同意了我的愿望。我,克拉苏,离开了自己的身体,成为了坎尼的汉尼拔,不是塞琉西的疲于奔命,不是小亚细亚的意志消沉,是坎尼的运筹帷幄。
“我得到了我所渴求的伟大胜利,共和国遂第二次因我而败。但这已经不再重要。苏雷那可憎的面孔再次出现在我的面前,熔融的金子散发出炙热的气息。在我指挥坎尼会战的时间里,身披金色华服的塔那托斯一直在耐心等候,没有变凉,也没有变得更热,或许时间并不存在。他将黄金倒进了我的嘴里,我没有挣扎。
“然后我离开了死去的总督,我回到了图书馆中。他被枭首,口中流出黄金的涎。一些时日后图书馆被焚毁,我离开了,成了另一个人。也就是现在的我。”
卡修斯问他是否看见了他的命运。普布留斯沉默了一会儿,说:
“将军,将来,有一首诗中这样描绘道:
‘在上面的那个鬼魂受刑最重,
‘他就是加略人犹大,
‘他的脑袋在嘴里,两腿则在嘴外,乱踢乱动。
‘另外两个人则是头朝下,
‘那个悬在嘴边、长着黑发的是布鲁图:
‘你看他是在怎样扭曲身体,一言不发,
‘另一个是卡修斯,他看来仍是那么身强力大。
“他们说,您会为了共和,在地狱中受难。”
卡修斯沉思了一番,叫人给了普布留斯一些银币,让他走,后者没有多说,谢过卡修斯便匆匆离开。几天以后,卡修斯把那首诗和其中的道理忘了,这时海上的火也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