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读白月散文诗集《天真》,兼谈“天真”

2015-10-26 21:57王士强
星星·散文诗 2015年20期
关键词:天真散文诗散文

王士强

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读白月散文诗集《天真》,兼谈“天真”

王士强

作为一名所谓“专业读者”,我基本上每天都要花一些时间来阅读诗歌作品,不过读白月的散文诗却对我构成了不小的挑战,有很强的陌生感,不由不生出“隔行如隔山”的感慨。散文诗与诗,在当今俨然已经有着比较清晰的界限、鸿沟,已经属于两种不同的文体。不过,似乎又不对,散文诗难道不是诗么?两者之间能够泾渭分明地分开吗?在深层来看它们不应该是“同行”而并“不隔”的么?

——这涉及到了我们时代散文诗与诗歌之关系的若干基础性、根本性问题,这些问题本非本文的重点所在,不过也不妨约略述及。进入“现代”以来,文体的细化大致成为一种主流,散文诗作为“散文”与“诗歌”之跨界、连接的一种文体也大有独立的趋向,散文诗与散文、诗歌似乎成了一种并列关系。然而推敲起来这显然是有问题的,也就是说,散文诗与散文、与诗歌之间的联系恐怕是要大于其区别的,尤其是,散文诗从本质上来说无疑应该还是诗,只不过其形式上更接近散文而已,或者说,散文诗只是外表更像散文其内在则离诗更近,严格意义上它是诗歌的一种,而不应该从诗歌中“独立”出来。故而,面对散文诗与诗,尤其是面对散文诗研究与诗歌研究之间的隔膜甚至隔绝,我觉得是值得反思的。当前的散文诗研究总体而言是不足、不够的,这里面的原因当然复杂,但是诗歌研究界也并非是没有责任的,并非已经完全尽到了应尽的职责与义务。

白月散文诗集《天真》首先给我造成了一种“震惊”,这主要的是由于其思想、精神、表达方面的异质性、独特性。她的诗大概与现代散文诗的开山之作《野草》一样,都属于“独语体”,它非常自我,很封闭,拒绝日常的伦理和言说,但同时又无我、敞开,精骛八极、心游万仞,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如诗集题目所示,她的确很天真,充满惊奇地一瞥,充满陌生地注视世界,往往能够发现诸多本原的东西,而同时,她又并不天真,而是饱经沧桑、阅尽繁华,犹如老僧入定,不动声色却已世事洞明。所以,她的诗极富张力,往往将诸多相反、悖谬的因素并置,理解和想象的空间也极大,形成了一个异质性、非常态、陌生化的世界,在我看来,这是白月散文诗的重要特征。

白月诗中的主体形象是孤独的,这种孤独更大程度上是一种自我选择,孤身一人,她是自省的、反思的、拒绝的、独立的。只有如此,她才能从世俗中脱身而出,而发现真相,而抵达根本,而有所悟、有所得。她是决绝而冷酷的:“把影子收回体内,任何光都是徒劳——/我不想留下什么,包括个性!”(《忧郁》)每个人都是孤独的,人与人之间是隔绝的,每个人都在自言自语:“谁都在自言自语。自言自语的大合唱。”即使是最亲近的人,也不可能完全的沟通,许多的心里话是惟我独有、“难于启齿”、无法交流的:“有些话,哪怕是你,我已难以启齿。”(《二月》)她的诗中也有对话、诉说的对象,但是这个对象很大程度上仍然是另一个自己,或者是自己的影子,她其实仍是在对自己说话。作品《一封信》有一个明确的言说对象“你”,她是在“倾诉”,但实际上,这封信与其说是写给别人,不如说是写给自己的,是灵魂的“独语”、“自白”:

我生活的地方,一半的天空是黑色。这里的人们成群地披麻戴孝。笑容彼此不同。

最近发生了一些事,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大家都朝一个方向涌去,独我像滴血被挤出来。/也许是正确的。

我想听你再次歌唱,或者说一些彼此懂的话。在这个忧郁的世界,花儿是铁心肠。重复开,重复绝望。

在这里,与其说她怀有希望,不如说她压根就不抱希望:

这里,一切都是临时的,不乏唠叨和琐碎。/挺得住的人挺着。挺不住的人还在挺。这是两种概念。”

理想带走一些人,然后又送来一些。带走的渐渐陌生,带来的一开始就陌生。

究其实,她自己就是一个孤独的、边缘的、与宿命相对抗的人,

一个违抗地心力的人。/一个处于世界边缘,长期悬于窗户中间的人。

她不在人群之中,不在俗世之中,因而能够去除羁绊,距离“天地精神”更近,能够“独与天地精神往来”。

与天地精神相往来,故能看穿人生之本相,直面个体之命运。白月的诗大抵是抽离具体的此时此地,而“破除迷障”、直抵“核心”的,这也使得她的作品具有了一定的思想性、哲理性,是向着终极的叩问、追寻与言说,这在当下的诗人特别是女性诗人中是较为罕见的。《我知道》中看穿了浮华世相,直面生活之真相与个体之命运,在出世与入世、眷念与彻悟之间有着审慎的平衡:

鸟不是我的。所以,让它飞!/虫子不是我的,树不是。让虫子爬,横着,竖着,如果树要/为它卧倒,让它卧倒。绿叶不是我的。/飘零不是我的。仰望有三分之一是,我在三分之一下面。但//下不是我的,上也不是。/中间,跨度紧张,紧张不是我的。

你不是我的,我看到了心脏的性别。我爱那样的跳动,但跳//动不是我的。/我努力,/啊,结果不是我的。

生命原本是脆弱的,不可知的命运如一只隐匿的魔兽,在不为人知处或许已经对人张开了血盆大口,随时可能发起攻击:

是否每滴雨都那么小,很有可能最大的一滴已做好了准备。/哦,举着命运的榔头,悬而不落,仿佛看不起我。

——《脆弱》

《等待》与《脆弱》有同工之妙,其中“命运的榔头”被与之类似的“黑棉被”意象替代:“那温暖又宽大的黑棉被,正在落下/一直如此:正在”,这其中有一种惘惘的威胁,也有一种向死而生,让人悚然而惊,思之却又能够平静如水。《我的情人》写一种悖谬与错位,“我”历尽艰辛去找寻情人,但是找到的人“都长得一模一样,他们在同一时间用同一个动作做同一件事。”这种整齐划一让她失望,她继而找到父亲希望“换一双眼睛”,但“这双充满血液的眼睛”睁开的时候,看到的却只是一片荒凉。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奔跑起来,不知为何我感到有了希望。”这里面的情形,与鲁迅“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的表述颇为类似,表达了一种深刻而又无可遁逃的现代处境、现代体验。作品《小丑》写到了生活中的“乐”与“悲”,在纷繁的现代场域,个人的情绪很大程度上已经成了一种表演、一个镜像,其背后的“真相”已经无人探求:

当人们在她细致而大胆的表演中领会到了不得不笑的快乐后,她也感到自己的悲伤终于悲出了快乐。

滑稽与天真永不过时。对她来说仿佛就是量身定做。/标准的身材是一个意外。谁知道她的年龄呢?谁知道她吃过多少米喝过多少风?/也没有人愿意去后台找出她。谁敢与真相格斗。

白月的诗是向内的,她更多面对的自己内心的深渊,她执拗、勇敢地将自己疼痛、滴血的心剖了出来,这其中虽然不见得有太多我们时代所提倡的“正能量”,但是从生命、从本体的意义上来说,恐怕这种书写所体现的才是真正有效、能够激起人的生命意志、唤醒生命尊严的正能量。而今,金钱的“魔爪”已经无处不在,资本逻辑、消费主义已经成为这个时代席卷一切的符咒,同时也构成了现代人深受折磨、无可奈何的现代病,“金钱是永远的一种幻想,一种激素。用麻木的身躯做着成功的试验。”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已经被异化成了一种工具、一个“物”,被金钱的大潮所裹挟,失去意义感和方向感,浑浑噩噩,不知所终:“我在奔跑,我抱着我的四肢——我不会死在别人怀里。”(《金钱》),这种书写本身无疑已经包含了某种价值立场,有一种自省与拒绝。《踏青归来》写“沉默”与“空虚”,这大概也是人生之本真意义上的常态,有着直面人生终极的哲学意味:

沉默是一台机器,正被运过来。/我听到笨重的滚动声——/我已逃避过。我不再逃避。那是空虚。

活是受害者

我愿做个受害者,心怦怦地跳着,受害着,活着———《我愿活着但我已死去》

活着多可爱啊,可以死去,而死,不能再活过来。死不好玩,死是哲学的。/活是受害者。我愿做个受害者,心怦怦地跳着,受害着,活着——

的确,人生即苦难,不如意事常八九……但这并不是悲观和绝望的理由,而应该是一个起点,反抗绝望、顽强不屈、相信未来……如此方为生命之尊严与高贵之所在。痛苦与无聊大概已经成了现代人最为典型的两种情绪状态,无聊是比痛苦更普遍的一种状态,甚至构成了生命的“日常状况”。《无聊者的绳索》对“无聊”进行了如是的呈现:

昨天落过雨,没用,今天又晴了。今天晴了,也没用,明天又会落雨——/遛狗遛到无聊处,就自言自语起来。

我忽然被猛醒的狗拉去撞了一棵树,不好受。/忽然又被拉去撞了一下地上的青砖,这次很猛。我感觉更无聊了。但花儿们照样开着。开在上头。

写来全不用力,却又意味深长,耐人寻味。

以“天真”来命名自己的诗集,足见作者对“天真”一词的钟爱,其作品也的确体现了天真的品质。惟其天真,方能绝佳纯真,超拔于俗世泥沼,与天地相通;惟其天真,方不失赤子之心,以非功利、审美的眼光看待这个世界,对这个世界进行重新的发现与发明。实际上,艺术本身即是天真的代名词,没有了天真,艺术也将失去内在的灵魂,而为世俗规则所同化、淹没。天真,当是艺术创作的出发点和必备条件。当然,其中的情况也很复杂,比如,有的诗人固然“天真”,但那只是一种孩童式的、幼稚的、未成年的天真,这样的天真是缺乏精神成长性的,是停滞、匮乏和软弱的,很难经得起现实的风吹雨打;还有的则是故作天真,以“天真”之名获取关注、追名逐利,这种情况下天真成为了一种秀、一种表演,这是一种“假天真”,实际上构成了美学与道德上的双重欺诈,是虚假的、没有生命力的。所以,仅仅有表面上的天真有时又是不够的,这种天真有时是匮乏和无力的表征,有是则是一种欺骗,在当今这样一个已然失去天真的时代,写作者也不能太天真,不能太脱离现实环境,而需要直面现实、穿越现实,否则其写作就可能成为一种回避现实、逃避责任的接口。在这个意义上,写作者又应该是“不天真”的,他(她)应该勘破世相、直面困难、不掩饰、不造作、洞若观火、明察秋毫……如此,写出来的才可能是有针对性、有及物性、有生命力的。但问题的关键还在于,仅仅有“不天真”恐怕也是不够的,在“不天真”之后仍然需要一种“天真”,否则可能仍然只是与现实同构的一种存在,并无超越,也没有精神的标准与方向。也就是说,在“不天真”之后而仍然追求“天真”,而不改初衷,而不忘本心,这当是一种理想的状态。此种情形,与禅宗所谓“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还是山”的三种境界不无类似。我们也可以简单地说,写作者需要一种天真,但是这种天真不是浅层次、幼稚的天真,而应该是在“世事洞明”的“不天真”之后所作出的“仍然天真”的选择,这里既有对于“天真”的诚挚追求与深刻理解,也有对于“不天真”的拒绝与排斥,它是有内在性和深度的。白月的散文诗即是“天真”的产物,其中包含了“天真”与“不天真”的艺术辩证,她的写作“仍然天真”。虽然,在我看来她的写作也不可避免地存在一些问题,比如她的写作姿态有时过于孤绝,使得作品过于封闭、晦涩,有时作品在单一的方向上孤军深入,但总体内涵显得单薄、不够立体和厚重,她在语言上有时过度用险、过于用力,有失亲切、自然与平和,等等。但总的来说,她作品的诸多方面都有其特殊、独到之处,是成功的,也有不少值得我们时代的写作者借鉴和思考的地方。

(作者单位:天津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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