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淼北京外国语大学英语学院
《嘉莉妹妹》中的女“骑士”
——消费社会中的女性身份寻求
吴淼
北京外国语大学英语学院
摘要:通过分析美国现代小说家西奥多·德莱赛的《嘉莉妹妹》,本文作者认为消费社会为女性自我身份的形成和自主权的获得提供了机会。小说面世伊始,便吸引了各界关于作者在描绘嘉莉妹妹的商品拜物,地位攀爬和不正当情感关系时的“纵容”态度的批评。然而,消费社会的发展为女性实现自我、打破父权枷锁提供了条件。随着消费社会中商品和选择的不断激增,嘉莉妹妹通过包装和提升自我获得了成功的身份寻求体验。
关键词:《嘉莉妹妹》消费社会女性身份实现自我
提到“身份形成”,首先需要界定“身份”(identity)一词的概念。在传统心理学和社会学中,“身份”被定义为人对自身个体性的定位,通常被认为是固定且静止的。然而在现代消费文化的情境下,这一概念多有变化。随着大宗商品生产的发展和商品数量的激增,以碎片式身份为特征的消费社会逐渐成形。身份是“被构建且一直处于生成(becoming)过程中的”(斯托里:134),即每一个个体的身份形成都是动态、无止境的,且常常被消费文化所影响。“我是谁”由“我消费什么”“我住在哪儿”以及“我与谁交往”等等决定。这一过程正是生产和改善自我的过程。身份形成包括个人身份和社会身份的形成过程。个人身份指个人的自我认知,反映其个人特点和自我定位,而社会身份更与团体成员或其他团体对个人的自我意识的塑造作用相关。个人身份与社会身份息息相关,自我意识常常受到社会身份的影响。
本文主体主要从三个方面展开。第一方面主要论述嘉莉对服装的狂热追求。嘉莉的狂热商品拜物不能否定“美就是财富”这一事实。在这个“以貌取人”的时代,女性没有理由放弃追求美的权利。第二方面是嘉莉的“文化资本”积累。这一过程主要发生于嘉莉与艾姆斯相识之后,其品味与审美能力得到了提高。第三方面是嘉莉的独立职业女性身份。嘉莉表演天赋的施展为其谋求到一份工作,提升了其自豪感和满足感,使其最终成长为经济独立的新女性。
在小说开头,德莱赛描述了初入都市的嘉莉尝试在商场谋求职位时的青涩和忐忑。当嘉莉沿着商场的走道,看着展台上陈列的“吸引人,让人眼花缭乱”(德莱塞:33)的饰品和珠宝时,嘉莉感受到了欲望的碰撞。她艳羡那里穿着入时、得体、又有工作的女售货员;而她们的独立让嘉莉意识到自己的卑微。作为初来乍到、打扮土气的求职者,嘉莉丝毫引起不了那些女售货员们的注意,柜台上琳琅满目的诱人商品也远不在嘉莉的承担能力之内。百货商场之行可算是芝加哥赠予嘉莉的第一课,点燃了嘉莉内心寻找更好、更光鲜自我的欲望。
在第七章中,嘉莉忐忑接过德鲁埃递来的两张十美元钞票时,第一念是要去商场里为自己买一件新夹克。试穿时,嘉莉面朝镜子打量自己,“镜子里自己的模样,使她忍不住地开心,两朵喜悦的红晕浮上脸颊”(德莱塞:108)。法国时尚设计师可可·香奈儿曾经说过:“穿着破旧的裙子,人们记住你的裙子;穿着优雅的裙子,人们记住穿裙子的女人。”美丽的服饰不仅代表女人的外表,亦代表其品位和生活方式。需要强调的是,嘉莉美丽外表的意义来源于两个层面:一是自我评价,二是他者关注。两者同样重要,亦互相影响。借助悦己悦人的外表,嘉莉的卓越感由心而生。做工于血汗制鞋工厂、借住在姐姐米妮的简陋公寓等残酷经历使嘉莉在寻找身份认同的过程中连连碰壁,而这一卓越感恰好为嘉莉身份缺失的困境带来转机。身着优雅的服装增添了嘉莉的安全感,将她与制鞋工厂里的女工和贫穷的家庭主妇米妮区别开来。另一方面,当外表被别人,男人抑或是其他女人,注视时,嘉莉收获的是存在感。对一名孤独、贫穷、青涩的外乡女孩来说,外表的缺陷无疑会阻碍其融入社会,置其于社会边缘。斯图尔特·尤恩(Stuart Ewen)对人类意识的分析进行论证时指出:“我们对于自身的意识大部分是他人对我们产生的意识的反映……我们对自己的印象也就是我们的邻居对我们的印象。”(34)因此,他人的评价对身份形成十分重要。嘉莉对衣服的专注是环境压力的必然产物,激励嘉莉创造保护外壳。另外,通过被别人注视来构建身份的过程绝非被动。约翰·菲斯克(John Fiske)指出:“外表的愉悦不仅仅是被男性注视时产生的愉悦,还包括控制自己的外表以及控制他人注视自己的外表时产生的愉悦。”(322)当嘉莉的美为自己赢得更多的注意力时,实际的主动权已经握在嘉莉自己手上。这种控制力促进个体性的构建,促进力量向被注视主体传输。
嘉莉之后的发展进一步说明美丽外表不仅可以为女人带来男人的艳羡、女性的尊重,而且带来自信和力量。随着嘉莉的眼界日益开阔、外表更加动人、情感更加丰富,嘉莉对自己困于男性权利的“被包养(kept)”状态日益厌恶,不满情绪与日俱增。与纽约邻居万斯太太的相识打破了嘉莉的琐碎乏味的生活,加速了嘉莉的觉醒。与赫斯伍斯特一同在万斯太太的公寓里聚会时,嘉莉“发现自己穿得不够体面,和万斯太太相比差得很远”(德莱塞:453)。与万斯太太一同漫游于百老汇大街时,嘉莉敏感地觉察到过往男人为万斯太太投来的目光。
“蓦然一惊,她发现自己正置于这股时尚的潮流中,跻身在这个炫耀的地方……然而同时,她又渴望着能以同等的地位来这里享受以下在炫耀队伍里出风头的乐趣。”(德莱塞:457-458)
这是嘉莉人生的过渡阶段。在与赫斯特伍德同居的两年中,嘉莉像一个被动的女奴寄居在男性控制之下。她具有天分和热情,但却被压制在赫斯特伍德的小公寓里。日常的家庭琐碎将嘉莉自我提升的热情打磨殆尽。新邻居万斯太太的出现如同一剂催化剂重新燃起了嘉莉内心的情感和欲望。在意识到万斯太太的优越性的那一刻,嘉莉的平等意识被唤醒,内心的不甘化作嘉莉的动力,促使她最终离开赫斯特伍德,勇敢地追求自己想要成为一名演员的梦想。通过刻画嘉莉一角,德莱塞创造了一位新女性的形象,而她的身份正是在“消费”的过程中构建起来。
作为最常见的消费品之一,服装在体现个体方面扮演重要角色。对美的追求始于物质,却可以超越物质,被赋予重要意义。对于女性来说,服装赋予女性控制自己外表和社会地位的权利。在这个资源触手可得的消费社会,女性有何理由不去利用这些财富,构建更出色的自我呢?
嘉莉的身份形成经历不仅体现在她对有形物质,如服装、住房和食物的追求上,也体现在她对无形物质的追求,如音乐和文学。这种对无形物质的追求也对其之后艺术人生的开启奠定了基础。
嘉莉对娱乐和艺术的热情和其内心躁动的好奇心在第四章中初见端倪。在收到制鞋厂的第一份工资后,嘉莉邀请姐姐米妮一同去电影院看电影。尽管收入少得可怜,嘉莉仍然渴望在自己的购买力内,最大限度地满足自己对娱乐的向往。而米妮的拒绝也预示了今后两姐妹迥然不同的生活轨迹。另外,嘉莉对音乐的热情也不断被激发出来。在小说前半部,邻居弹奏的钢琴曲撩拨着嘉莉的心弦。之后,万斯太太的出现再次影响了嘉莉对音乐的理解。
“透过分隔两家客厅的薄墙壁,她听得到她的琴声,非常喜爱她选的那些欢快的曲子和她出色的演奏。她自己只能弹奏一些平庸无奇的曲子,在嘉莉听来,万斯太太精彩多样的演奏近乎伟大的艺术。”(德莱塞:451)
在这一幕中,万斯太太弹奏钢琴的卓越才能使嘉莉自惭形秽。嘉莉再次把自己与他人进行比较,意识到自己的不足。幸运的是,嘉莉是一个优秀的学习者,冲劲十足。她与万斯太太不断亲密的关系成为其品位提升的前提。
另一位对嘉莉产生重要影响的人物出场得益于万斯太太的引荐,即万斯太太的表兄艾姆斯。艾姆斯的生活哲学成为嘉莉心智成长的良药。从艾姆斯身上,嘉莉感受到一袭异于且高于德鲁埃和赫斯特伍德的特质,一种学者的气质。例如,在文学品味方面,当谈论到艾伯特·罗斯的小说时,艾姆斯对其嗤之以鼻,他说:“他写的玩意儿和《朵拉·索恩》一样烂。”(德莱塞:477)而《朵拉·索恩》恰巧是嘉莉以前读过的一本书;说者无心,但艾姆斯的话使嘉莉对陷入深深的自我反思。
“嘉莉觉得这似乎是对她的指责。她曾读过《朵拉·索恩》,或者说以前读过。她自己觉得这本书很一般,但是她猜其他人认为这本书很不错……她低下了头,第一次因为无知而感到痛苦。”(德莱塞:477)
随着与艾姆斯关系的日益密切,艾姆斯的品位和审美对嘉莉的影响也不断加深。如此一来,在文章末尾嘉莉在自己的豪华套房里阅读的书不再是《朵拉·索恩》,而是巴尔扎克的《高老头》,也就说得通了。另外,艾姆斯对现代人炫耀式消费的批判使嘉莉妹妹的注意力从对物质的追求逐渐向精神境界的提升转移。
累内·韦勒克(Rene Wellek)曾经提出:“生活的目的在于艺术。”(409)确实,在现代消费社会中,王尔德“为艺术而艺术”的口号何不改为“为生活而艺术”?如今对美和艺术的追求很大程度变成一种生活态度,亦是一种生活实践方式,通过赋予生活艺术的形式来提高生活层次。麦克·费瑟斯通(Mike Featherstone)指出:“在消费社会中,生活方式能够体现个体性、自我表达以及前卫的意识。”(83)嘉莉的生活轨迹就是对其很好的诠释。通过追求物质的完善和精神的丰满,嘉莉力求优质的生活和娱乐方式。这种不遗余力的追求是对自我的表达,是其个体性不断完善的体现。
嘉莉演员生涯的开启是其迈向独立现代女性的又一大步。初入芝加哥,嘉莉一无所有,一无所知,连找工作也没有底气。与德鲁埃和赫斯特伍德的相识是嘉莉人生的两大转折点。他们对嘉莉物质上的资助改变了嘉莉的生活状态,激发了她对理想的追求和渴望。然而,嘉莉不满足于被男人包养,依附于男人不是嘉莉想要的归宿。因此,打破枷锁、赢取独立成为嘉莉的理想。
嘉莉的舞台天赋在《煤气灯下》中崭露头角。德鲁埃初提演戏,嘉莉拒绝了;然而转念一想,嘉莉觉得在舞台上表演十分具有吸引力。初上舞台,嘉莉十分紧张,之后却渐入佳境。赫斯特伍德夸赞嘉莉是天生的演员,嘉莉的表现也得到了德鲁埃的肯定。在赫斯特伍德和德鲁埃的鼓励和观众的掌声中,嘉莉变得自信起来。“新生的灵感指引着她走向前,步伐平稳、优雅。她渐渐出现在观众面前,美丽且高傲。”(德莱塞:271)与赫斯特伍德私奔后,每况愈下的居住条件难以满足嘉莉的欲望。于是,嘉莉萌生了自己养活自己的想法,这一想法使她再次回归舞台。在出演了几部反响平庸的演出后,嘉莉获得了一次在赌场中演出的机会。由于表现出色,嘉莉被选为主角。凭借过人的天赋和努力,嘉丽一跃成为百老汇名角。她的舞台天赋再次成为嘉莉树立信心的重要来源。对从事表演事业的嘉莉来说,观众的掌声便是认可,是对其表演才能的肯定。在传统父权社会,妇女的活动范围多囿于家庭,家庭主妇就是女性的职业。女性也安于成为男性的附庸。《嘉莉妹妹》中,米妮便是父权社会的产物,照顾家庭、对丈夫言听计从,却从不涉及家务以外的社会活动。然而,公共场合,如百货商场、剧院的开放使女性从家庭转向社会成为可能。这种转变有助于女性社会意识的构建,允许女性在自己擅长的领域表达自我,实现对自我价值和能力的觉醒。而剧院为这一解放活动提供了场地。
嘉莉的成名同时意味着经济自主权的获得。从一开始,嘉莉在和德鲁埃和赫斯特伍德的两段恋情中都扮演着依附的角色。尽管他们为她提供金钱、服装和公寓,嘉莉却丧失了大部分自主权。由于缺乏安全感,她将赌注赌在婚姻上。然而德鲁埃的玩世不恭以及赫斯特伍德的已婚状态都让她的救命稻草化为泡影。嘉莉美丽而迷人,但在爱情中也只是值得两个男人投资的商品。两个男人视她为博弈,可以用金钱来衡量。在此意义上看,嘉莉想要真正解放需以拥有自己的事业和经济独立为前提,而嘉莉的成名正是其摆脱寄居状态、获得独立身份的理想途径。
自消费文化进入学者视野以来,包括商品拜物、炫耀式消费在内的消费社会的产物便受到学者的广泛诟病。有评论家指出,在充斥着符号的消费社会里,消费者是被动的受害者,消费者永不满足的欲望是受到资本体系操控的表现。但这并不能抹杀消费社会的积极意义。渴望物质享受本身不该被耻笑,追求高质量、体面的生活水平是每个人的权利。而对于女性来说,消费社会在女性身份的塑造、自主权的获得方面的积极影响更是不言自明。
在《嘉莉妹妹》中,“我是谁”和“我想要什么”等问题的提出代表主人公身份和自我意识的复苏。体面的服装、美丽的妆容、独立的职业等使嘉莉妹妹收获自信、乐趣,同时也成为自己的主人,使她们从婚姻和家庭的桎梏中解放出来。新女性正是那些追求自由生活、敢于做出选择、充分利用资源的女性;每位新女性都值得像德莱赛称呼嘉莉妹妹一样被称为“骑士”。
参考文献
[1] Storey,John.Cultural Consumption,Postmodernism and Identities[A]//Cultural Consumption and Everyday Life[C].London:Hodder Arnold,1999.
[2]西奥多·德莱赛.嘉莉妹妹[M].上海:上海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1.
[3] Ewen,Stuart.Captains of Consciousness:Advertising and the Social Roots of Consumer Culture[M].New York:Basic Books, 2001.
[4] Fiske,John.Shopping for Pleasure:Malls, Power, and Resistance.The Consumer Society Reader,Juliet B. Schor and Douglas B. Holt eds.New York:The New Press,1989.
[5] Wellek,Rene.A History of Modern Criticism:1750 -1950[M].New Haven and London:Yale University Press,1965.
[6] Featherstone,Mike.Life Style and Consumer Culture[A] //Consumer Culture and Postmodernism[C].London:SAGE Publications,19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