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 雨/著
母爱,卑微如尘埃,可又闪烁着光芒。
——题记
一
1940年的秋天,在天河区白安大队一个叫龙眼的小山村里,几个村妇在一间低矮的土坯房里辗转忙碌。躺在木板床上的女人,随着身体深处传来一阵又一阵的痉挛呻吟着,那种疼痛,似乎有既定的时间与节奏,从慢到快,最后变成歇斯底里。此时,巨大的疼痛吞噬的不再是呻吟,而是焦急的“用力,用力,快出来了”的声音,女人在那些指导声中深呼吸蓄气,小腹暗自使劲,一鼓作气,势如破竹。一团厚重的东西自体内排出,女人顿时感到很轻松,甚至有些失落。额上汗水涔涔,脸因憋气而涨得通红。
几个妇人给孩子简单地擦洗一下,然后在孩子的屁股上拍了一下,还沉浸在羊水柔波里的孩子,被这突然的一拍吓得哇哇哭了起来。这是她来到世上的第一个声音。人这一世,从惊恐中哭来,必然从惊恐中哭离。
男人焦虑地从火塘边站了起来,走到房前,探了探头,房里传来声音说,恭喜恭喜,是个姑娘。男人期盼的眼里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男人是我的外祖父,产妇是我的外祖母,而那个在深秋瓜熟蒂落、五官清秀的婴儿,是我的母亲。
二
母亲没能读多少书。在重男轻女的思想禁锢以及贫困的生活状态下,母亲一直到了十岁才作为弟弟的保护神进了学堂。学校离家比较远,为了保护舅舅,外祖父让母亲也跟着去上学。舅舅读一年级,母亲读三年级。
每天天刚蒙蒙亮,母亲就得起床生火做早饭以及准备好带去学校的午饭。晨曦中,那些微弱的脚步声显得凌乱而急促。山路上,孩子们时而沉默赶路,时而说些听来的笑话。母亲一边牵着舅舅,一边背着书包和饭盒,有时舅舅累了,还得背上一段路,那几公里的求学路显得无比的漫长。
高小毕业后,母亲考上了县师范学校。母亲以为,生活从此会因此而改变,她甚至编织了非常美丽的梦,想象着像那些女干部那样,腰杆挺直、意气风发地成为群众中的焦点人物。可是造化弄人,外祖父没让母亲继续深造,而是要她辍学回家干农活。倘若外祖父有幸知晓,在他的孙女中,后来出了一位女博士,不知他会有何感想?是否会支持母亲上学呢?
1958年,读了几年书的母亲被安排到白安大队当了仓库保管员。1960年,在历经了“大跃进”与“人民公社”运动那个激进与浮夸的年代,粮食严重缺乏,草根、树皮、金猫蔸,只要无毒,凡是能吃的,都成为人们果腹的食物。饥饿、营养不良、浮肿,导致卫生院里人满为患。母亲也因此被招去天河卫生院当了一名卫生员。
就在这一年,母亲遇到了父亲。在公社人武部工作的父亲,下队饮酒过量,导致身体极度不适,卫生院派母亲去护理。母亲温婉的性格以及姣好的容貌,给父亲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后来父亲去卫生院跟院长了解母亲的情况,知道她未曾婚嫁,就托院长做媒,想与母亲谈对象。院长找到母亲,转达了父亲的想法,并给了几天考虑的时间。母亲回家征求了外祖父的意见之后,同意了与父亲交往。
1961年11月5日,一个极其平凡的日子,但对于父亲与母亲来说,是他们人生中一个崭新的开始。在院长的见证下,几斤牛肉,外加一些从卫生院取来的酒精兑水而成的酒,成就了他们简单而独特的婚礼。
三
1962年,国家经济困难,为减轻国家负担,响应党的号召,母亲下放回到农业第一线支援农业建设,成了精简回乡务农中的一员。在那些激情燃烧的岁月,母亲成为生产队的统计员、妇女主任。
这一年,母亲初为人母,同时,也失去了母亲。
没有人知道,那头牛是如何把外祖母撞倒的。在地里劳作的外祖母,在那个寒冷的冬季,倒在了寂寥的山坡上,孤独地走完她人生的最后一季。
母亲没有过多的精力悲伤,她只能把悲痛压在心底,抱着襁褓中的儿子,带着三岁多的小姨回我们家。母亲得抚养这两个幼小的生命,她得充当两个孩子母亲的角色。用她的母爱去温暖一个刚刚失去母亲的三岁孩子的心。
四
孩子小,吃饭的人多,挣的工分又少。想做个小买卖什么的那是不行的,那是要被割“资本主义尾巴”的,所以,日子过得十分清苦。直到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改革开放以后,才能做些小买卖补贴家用。母亲手巧,只要见过的东西,便能无师自通地翻版,有时甚至能够自创。除了做些鸡腿形的糯米糕、灯笼萝卜酸等小吃,母亲还做了鞋垫,以及把布裁了制成衣服去卖。一件成衣售价五元。有人出四块五一件要买两件,母亲却只肯卖一件,她觉得两件就少了一块钱,亏大了。
在无数个深夜里,母亲无暇抬头看看月亮,尽管乡村的月亮是那么的明亮,那么的宁静如水。也无暇听听蛙叫虫鸣,尽管这些天籁之音多么地动听。母亲只在乎鸡叫声,鸡叫了天就快亮了,母亲得在此之前赶完几件衣服,我常常在睡梦中还能听到缝纫机发出紧张、密集的嗒嗒声。
母亲也收过废旧。在农闲时节,烈日暴晒得让人昏昏欲睡,可母亲没有空闲睡个午觉打个盹,母亲每天用她那副瘦弱的身体拉着个庞大的木制手推车,走村串巷,到附近的村屯去收购废旧,再拿到镇上卖,赚一些差价。有时收得多,上下坡很吃力,手推车没有刹车功能,使尽全力拉上了坡顶,下坡时轮子滚得快,只得抓紧扶手一路小跑跟着,甚是危险。
某个明朗的午后,在某个村子的巷子里,一个貌似高深的人对母亲说,别看你现在是收废旧的,你的晚年会衣食无忧,很有钱,但却不会用了。母亲一直把这话当成金玉良言,二十多年后的今天,母亲还常常对我们提起,说这人的话很灵验,同时也在暗自担心着那人说的下半句。
那段日子,母亲十分辛劳,一大家子人住在一起,人多房小,很挤,甚至得住在用木板隔起的楼上,每天顺着木梯上下楼。虽然日子清苦,但一家人能在一起,无病无痛,过得很充实、幸福。
五
五十多岁的父亲,因饮酒过量,肺和胃都出了严重的问题。住院期间,在离病房不远的废墟处,母亲瘦弱的身体在小小的风炉边飘动,淡淡的炊烟慢慢地升腾。小炉子上轮流架着两只小小的锅头,一个煮饭,一个煮菜。又傻又天真的我,竟然觉得母亲在医院煮的佛手瓜那么美味,甚至还很向往与怀念,完全不懂病重意味着什么。父亲患的是肺结核与胃癌,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便回家休养。服侍父亲的重担全落在母亲一个人身上。父亲得知病情以后,并没有听医生的嘱咐戒酒。也许他知道自己时日不多,知道每个人都有那么一天,索性放纵自己,该吃的吃,该喝的喝。我常常看到父亲用那个军用水壶装着土酒放在后堂的木柜上,久不久偷偷地去喝上两口,咕嘟咕嘟地就像喝水一样。
病中的父亲常常被病痛折磨得无法入眠。他在瘦骨嶙峋的身上披着一件军大衣,让我们用捣衣槌在背上用力敲打,以更大的痛来镇压体内病情恶化分裂的疼,以取得片刻的缓解。我给父亲捶打的时候,他总是说力道不够,让我使足了全身的劲。感觉当时要用打敌人一样的狠劲,才能让剧烈的皮肉之痛盖过父亲体内的痛,那种痛该有多庞大、多凶猛啊!可是父亲并没有喊痛或呻吟,似乎他已把身体当成了战场,一痛降一痛。
父亲离世前的一两年,常常对母亲破口大骂,无缘由的。母亲从不还口,有时会默默走开,有时会继续做自己的事情。村人给母亲安了一个外号,叫“刘胡兰”。她们是从小学课本里学来的,以此褒奖母亲受尽屈辱还能泰然处之,赞美母亲的“革命”立场坚定。
母亲说,她与父亲一辈子没吵过架,只是父亲生病了心情烦躁才会这样反常。母亲用她宽厚、仁慈的心去理解、包容父亲。
1991年初春,父亲在一个风雨飘摇的凌晨,陷入了昏迷。黑暗中我第一次感觉到几百米外的叔叔家那么遥远,我使尽全力奔跑,脸上不知挂满了雨水还是泪水,一种巨大的恐惧包围着我,我害怕,我害怕就这样失去了父亲。我感觉到我的身体微微地发抖,我不知道如何过早地去面对死亡,我还很稚嫩,我的内心还不够强大。所以,我只有奔跑,我希望我的速度能及时地叫来婶婶,去给父亲打针去救父亲。可是,那支小小的青霉素岂能有回天之力?父亲终究在我生日的前一天清晨离世。也因为如此,很多年来,我都刻意忘掉生日。
父亲在弥留之际,紧紧抓住母亲的手,指了指上衣口袋,示意那里有几十元刚领的工资。很多年后,当我回想起那一幕,我终于明白了一个侦察兵班长对爱人表达爱意的另一种方式。有时候,处处针对某个人,不一定是怨恨,也有可能是深爱。
六
在父亲的葬礼上,作为妻子,母亲是不能够掉眼泪的,这是仫佬族的风俗。可我知道,在后来的无数个日子里,母亲总会因怀念父亲而暗自流泪。父亲已不再是母亲的丈夫,而母亲依然是父亲的妻子。父亲离世,一直坚强的母亲也病倒了。
大媳妇的冷落与故意刁难,加上生活的艰辛、身体的不适以及内心的痛楚让母亲受尽了煎熬。无意中,母亲发现了小书柜里还存留有父亲的一些书籍,有诗词也有医书。按照习俗,父亲所有的遗物基本上都已烧毁,也许是上天眷恋,让母亲找到这些漏掉的书籍,正是这些书籍让母亲从痛苦的底层重新燃起了生活的信心。
为了排遣心中的苦闷,母亲放牛时带上医书,一边学习,一边采草药,还学习了针灸与拔罐,先是为自己解除病痛,强身健体,然后为隔壁邻舍的一些孤苦老人提供无偿服务。好些人吃了母亲配的草药,身体好了起来,纷纷劝母亲拿到街上卖。在乡亲们的鼓励下,母亲开始到镇上卖草药,后来摊子慢慢地越做越大,找母亲的人越来越多,母亲又到县城以及附近的镇上卖。与人交流、为人解除病痛的过程让母亲拥有前所未有的愉悦与成就感。
七
生活总是与人较量,总会突发状况,总让人始料不及。母亲的二儿子和两个一起做建筑的人从村里一户刚建好房子的人家吃谢工宴回来,走到公路边的时候,被一辆因醉驾而突然窜到人行道的车子撞上,当场丢了性命。面对年近古稀的母亲,没人敢告诉她事情的真相。也许母亲从路过家门的人的谈话中听到了一些内容,知道儿子被车撞了,她很着急地想要去看看,但家族的几位婶婶把她拦住了,没让她出门,怕万一她知道真相受不了打击出什么意外,大晚上的不知如何是好。
我知道,那个晚上,母亲看到不断有人来到家里陪着她,她的心里一定很乱、很恐惧,母子连心,她一定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但又一直祈祷,希望事态没那么严重,希望儿子能够度过劫难。一整晚,母亲的手里一直捏着一摞钱,她想出去看看儿子,想给儿子送钱去医疗。为了稳住母亲,陪着母亲的婶婶们一直安慰她,甚至连哄带骗拿话搪塞她。
也许,那是母亲今生最难过最漫长的一个晚上。天亮的时候,大家知道瞒不住了,告诉了她实情。尽管之前有不祥的预感,但当真正面对灾难,希望彻底粉碎的时候,心依然会突然间刺痛。母亲紧紧抱住我们姐妹俩,号啕大哭,嘴里不停地问怎么办?怎么办?把手里捏了一晚上的钱塞给我们说,快去救你哥哥,快送他去医院,昨晚我都叫她们让我出去,她们不让我去。怎么没人送我儿子去医院呀,天啊,快去啊。
母亲的哭声,让在场的人都心碎了。我想,世上最爱你的那个人,一定是你的母亲,因为你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
八
人生三大悲莫过于少年丧父,中年丧夫,晚年丧子。这些悲痛,把母亲的心伤得千疮百孔,那一道道伤痛如同藤蔓,爬遍母亲的全身,越勒越紧。母亲在坚硬的疼痛中挣扎,破茧而出,最后重生,人亦变得淡然乐观。她找到了处世与释放心灵的方法,那就是多与人交流,多给人帮助,行善便是积德。因此,尽管七十多岁了,视力已严重下降,可母亲还是坚持每天到街上给人看病。她说只有在用医术给人解除病痛的时候,才会忘却一切烦恼,忘记人已暮年。
几十年行医,母亲的医术在罗城民间已小有名气。前些日子回家,母亲兴冲冲地告诉我,她说有三个人对她说她的药方子上了县卫生局出版的书籍了。也许那书是介绍母亲的药方子,也许是作为一种民间现象对她进行介绍,不管是哪一种,对母亲来说,在官方的书籍上留名,那就是光宗耀祖的事情。人活一世,有轻如鸿毛,有重于泰山,只要有所追求,至少能雁过留声,体现自身的价值。后来,我从朋友处找到了母亲所说的书籍,是广西民族出版社出版的《仫佬医药》,里面收录了母亲提供的五六十个方子。另外,一些与仫佬医药相关的书籍也有提到母亲。
每个街日,人们总能在东门、四把、乔善的某株大树下,看到一个老妇人,认真地给人把脉看病、针灸拔罐、配方施药。她的身边有各种各样的草药,有普通的,也有名贵的。恍惚间你会以为回到了古代,不同的是多了一位女大夫。草药旁边还会有两本相册,都是那些治好了的患者自发写些感谢的话并配以相片赠予母亲的。母亲还有了几个干儿子,大多是患了多年怪病被治好的,有的是长期到山上采药卖给母亲的。过年过节,他们常来走往,我们家多了几位没有血缘关系,却有着割不断情义的亲人。
九
也许是因为二哥的突然离世,我开始察觉死亡离我们如此之近。从那之后,每次接听家人的电话,都害怕听到不好的消息,害怕无能为力地只剩下祈祷。二哥离世七年,母亲刚刚从悲痛中缓过劲来,大哥又离世了。大哥和父亲一样,饮酒过量,肝硬化。也许,深痛,无以言说,大悲,欲哭无泪。这次家人没有瞒母亲,姐姐开导说,能在医院照顾大哥几天,也算是能安心一点了。我看到母亲虚弱得已经无力悲伤,之前脸色红润的母亲,精神抖擞地给人看病抓药,现在是那么地无助,脸色苍白。从大哥离世到入土为安,母亲一直没有出过门。她问我,大哥的棺木上是什么颜色,我说黑色,她说那就对了。又问我选好下葬的地方了没有,选在哪里。我说选好了,就在父亲的旁边。母亲就不再说话了。也许经历了太多的生离死别,母亲已经淡然了,人这一生终究是要回归尘土,来来去去那是不变的定律。
突然发现,不再染发的母亲是真的老了,头发花白,身体也不像前两年那么硬朗,时常会头晕眼花,耳朵听不清,眼睛看不明。尽管做了白内障手术,还是看不见。母亲常常叹气,人老了就不中用了,再年轻十岁就好了。有时过节回家,一大家子一起围桌吃饭,母亲却会退出饭桌,独自捧着碗吃,说人老了,眼睛看不见,老爱掉饭粒,邋遢。听得我心里一阵酸楚。
不管母亲有多老,但对我们的爱依然如初。我们兄妹几个这么大了还能拿到母亲给的压岁钱,尽管我们之中有的已当爷爷奶奶了,但在母亲眼里,我们还只是孩子。每次从家里返回南丹,母亲总是坚持要到路边送我,就像当年送我去上学一样。我终于明白,在母亲心里,我们永远是母亲的牵挂,永远是那个长不大的孩子。
二姨总是微扬着头,尖尖的下巴透着一点儿执拗。细眉薄唇,直而小巧的鼻子,那是一张美人的脸,准确地说,是一张睡美人的脸,因为她的眼睛总是闭着的,是的,她是个瞎子。
二姨的瞎不是天生的,是小时候的一场事故,一只小虫制造的事故。
一岁半的时候,二姨和三岁的母亲随外婆到地里劳作。那是一个丰收的季节,黄灿灿的稻穗,给人们带来欣喜与憧憬。那些已收割过的稻田,站立着一个个稻草人,仿佛童话里的王国,姐妹俩高兴地在地里追逐、嬉戏。
炙热的太阳让人容易困乏,徐徐清风催人入眠。孩子本就嗜睡,更是抗拒不了如此舒适的大自然环境,二姨就在树底下睡着了。
也许她正在做着一个甜美的梦,梦到很多玩具,梦到五颜六色的糖果,她的梦一定是透着花香的,正如她的名字一样。一只臭屁虫也被她的梦吸引了,飞到她甜美的脸上。二姨觉得痒,便下意识地用手抓,虫在惊恐中拉出了毒液,顷刻间一股钻心的刺痛让二姨恐惧地哭喊。二姨一边哭一边揉着眼睛,泪水与毒液迅速掺和,一双眼睛立即红肿起来。在那个缺医少药、常识匮乏的年代,遇到病痛,只有等待,只有祈祷,能否康复,只能看个人的造化。
我从记事起,见到的二姨已生育了两个表哥一个表姐,是三个孩子母亲的中年妇女了。我不知道二姨的童年是如何度过的,但当我闭上眼睛,就能体会到那种毫无光亮毫无色彩的漆黑是何等的恐惧与绝望。也许一岁多的二姨还未来得及摄取生活中的精彩,也无法理解失去光明意味着什么,但没有了这扇摄取美的窗口,她的童年一定是孤独与凄凉的。我无法想象,在那漫长的几十年里,二姨如何度过那些漆黑的日日夜夜。假如可以选择,必须舍弃身体的一部分,我想,肯定没有人愿意失去光明和声音。
都说上帝把一扇门关上,就会打开另一扇门,或许真有此事。二姨没有我们想象中那么娇弱,在她的世界里,没有光亮,没有色彩,但她的生活同样可以五彩缤纷。她和人们一样开荒种地,耕耘劳作,播种收割,打柴割草,饲养家禽,甚至能穿针引线,能从秧苗里剔出杂草。
做过针线活的人都知道,穿针引线是个费眼神的事,那么小的针孔,手不巧,眼不尖,是很难穿得过去的。但二姨穿线是不用眼睛的,因为她没眼睛可用。她把针与线放到膝盖弯里,凭感觉,三下两下就穿好了。我想,心灵手巧,用在二姨身上是最贴切不过的了。
是的,二姨没有眼睛,但好像她的全身都遍布了一双双清澈透亮的眼睛。比如她的手、她的脚、她的耳、她的鼻子,等等。她能从你的声音中分辨出你的高矮胖瘦,能通过触摸分辨出钱币的面值。有时站在她的面前,看到她那张微微扬起的脸,还有嘴角那丝微微的笑意,你会莫名地紧张,好像她会读心术,她能读懂你的一切。
记得有一次去二姨家,然后与二姨一起去舅舅家。我们在路边等车,山风轻轻地吹拂,等得无聊,我便扯了几根草在手里摆弄。二姨说,车来了。我们抬头看了看,并没有车。我心里想,这二姨真是的,眼睛看不见还瞎说。可是几分钟后,果然车子从山坳那边开过来了。
命运总是如此捉弄人,姨父早早去世,二姨的大儿子,小时患了小儿麻痹症,一条腿有些瘸了。身患残疾,家境贫寒,再加上一个眼瞎的老妈,导致四十多岁了还没有娶上媳妇。
小儿子终于成家立业了,娶了媳妇,生了孩子,夫妇俩外出打工养家糊口。去年孩子四岁时,二表嫂又怀了老二,夫妇俩回到家里,一个在家安心养胎,一个到附近煤场打工。本以为这样平静的生活会让日子越过越好,能让二姨晚年少些操劳,可是,悲剧还是发生了。
二表哥打工的煤场出了事故,煤窑坍塌,二表哥腰部以下被压住,性命保住了,但却终生残疾,生活无法自理,只能整日躺在床上。二姨看不到儿子的模样,但她一定能感受得到儿子的痛。
突然间,我很想去看看二姨。母亲提前一天打电话给二姨,说了我们要去。虽然提前说了,但当我们去到二姨家时,并没有看到二姨。母亲又打了二姨手机,二姨说她在自留地翻土,母亲便与二嫂过去找她。我则与姐姐到二表哥屋里看望二表哥。
当我见到曾经生龙活虎的二表哥此时躺在床上动弹不得时,心里不禁涌起一阵酸楚,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姐姐询问了一些情况,然后我们尽己所能地给了一些钱给二表哥,二表哥说不要,几番推让中,我看到了二表哥眼角的泪痕,我的喉咙也哽住了,赶紧退出屋外。
二姨回来了,她还是那一身蓝布斜扣衫,泛白的解放鞋,头发齐耳,并把头顶的头发聚拢到右脑扎成一个小辫。这种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装束,现在已经很少见了。突然觉得,时光在二姨身上流淌得好慢好慢。
母亲一手牵着二姨,一手拿着竹篮,篮子里装着几把柴刀和镰刀。看来二姨是有备而去,在干不同的活时可以使不同的刀,钝了也可以对换。二嫂则提着二姨刚捡的一大捆干柴。
二姨把我们领到她的屋里。屋里物什简单,一张小桌,几张小凳,还有三脚架上搁着一口锅。鸡笼里养着几只下蛋的老母鸡。在一个瞎子的屋里,吊着一盏灯,显得很醒目,我知道那盏灯对她并没有什么意义,只是为了照亮别人。
站在这个简陋、幽暗的小房子里,我无法想象,几十年来,二姨是如何摸索着过日子的。当她初为人母,却看不到孩子稚嫩可爱的脸,当听到孩子那一声洪亮的啼哭,带给她的是怎样的幸福与希望?面对艰难的生活和一个个苦难,她又是如何地平静与隐忍?在怜悯的同时,我在二姨身上感受到了一种不屈的倔强。
告别二姨时,二姨又微仰着头,还是那副倔傲的神情,在黄昏里静静地倾听我们越来越远的脚步声,在那个漆黑的世界里,仿佛这些声音像一道光亮带着她奔跑,是的,我相信,总有一些光亮是属于二姨的。
小姨住在天河街,我喜欢小姨,也喜欢天河街。小姨年少时曾在我家住过很长一段时间,并学会了仫佬话,所以和小姨在一起感觉特别亲切。
天河是一座古镇,同时也是一条河流,流经天河古镇的河流也叫天河。天河古镇曾经是县府所在地,一条细长的主街道一直延伸到码头。街道两旁的建筑大多是旧式木质结构的两层小楼,临街的房子基本上都是商铺,出售各式各样的东西。走在古镇上,似乎回到年代久远的古代城镇,人声鼎沸又不失古朴,喧嚣中又少了许多灯红酒绿。小时候,每逢暑假我必到天河住上一段时间,我喜欢古镇上那种宁静的慢时光,也喜欢那条可以戏水的美丽河流。
夏天的傍晚,这条天河就变得异常热闹。河岸上青竹依依,河水清澈,小蜻蜓在低空盘旋,码头上的捣衣声,河上游的戏水说笑声,还有那些在树丛后面换衣服也不避讳我们这些小屁孩的大姐姐们的胴体,无不让我对这条河流充满了好奇与留恋。这条灵动的天河与传说中隔离牛郎织女的那条天河有着天壤之别,喝着天河水长大的天河姑娘倒是可以与织女媲美,一个个貌美如花。
小姨在古镇当街有一栋老房子,后面带有天井和平房,前面是两层木楼两开门面,一边开着发廊,一边卖着豆腐。印象中,小姨总是一头微鬈的短发,吹得很有型,也很有气质。
小姨当了很多年的理发师,三天一圩日,从乡村来理发的人很多,有烫鬈发的,有白发染黑的,但大多数时候是男人们来理发,男人的头发易长,得常修剪。我喜欢看小姨给人理发,那个嗡嗡叫的飞剪,在头发上翻飞那么一会儿,就把一个人修整得精神帅气,判若两人。
不对圩日时,理发的人少,小姨就制作豆腐来卖。做的也不多,一天就做那么两三板。有时还会变些花样,拿一块铁板架在木煤上把豆腐烤黄了,做成又香又黄的烤豆腐。小姨的时光,就在这黑黑白白中慢慢地流逝。
我每个暑假都到天河住上一些日子,不仅因为喜欢天河,喜欢小姨,还因为小姨家那位大我四五岁的表姐。表姐在家族中排行第七,整条街上的人都叫她七妹,我也跟着叫七表姐。七表姐生得漂亮,又爱打扮,我常常会联想到神话传说中玉帝那个漂亮刁钻的七公主。
七表姐有不少课外书,拿她的书来读,偶尔还能读到一两封情书,那些精美的动人之词让我开始对文字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我甚至用心地记下了一些成语,搬到我的作文里。
七表姐的闺蜜住在街对面的房子里。只知道她姓李,七表姐唤她小李子,这个称谓总让我联想到古装剧里的小太监。每当烦闷了或是傍晚准备去河边戏水,七表姐就站在门口或是从二楼的木窗探出头扯开清脆的嗓子叫唤“小——李——子!”对面的木门或者木窗便吱呀一声打开,探出一张白晳的瓜子脸,杏圆的眼睛灵动地扑闪着,回了一句“做嘛?”此时,感觉古镇安静得就像紫禁城一样,只有时光透过雕花木窗斑驳地在石板路上飘移。
古镇上的人谦和,即便是商人也没有那种市侩的气息,人们习惯了也享受着这种慢节奏的生活,与世无争,安然恬静。在那里生活,很少听到有人吵架,也很少有人打麻将,每间商铺都开着,有没生意不打紧,有生意就忙,没生意就晒太阳闲聊,或者拿衣物到河边的码头洗濯,用捣衣棒慢慢地捶打,仿佛在反刍着陈年的旧事。小镇就在这些捣衣声中慢慢地滑入黄昏。
夜幕降临,小姨有时候会带我们去看一场电影,有时会在安静的夜里研究新发型,或者研制新品豆腐。古镇的电影院在老街的一个角落里,旁边还有一片向日葵地,那些宽大的充满阳光气息的向日葵,在黑夜里释放着温情,萤火虫也飞来了,在这天然的舞台上一闪一闪地翩翩起舞。我常常是还未看电影,就已经被这场景给陶醉了。
一直以来,我对天河古镇上一座老旧的茅草房念念不忘。确切地说,是对茅草房上的一株小花念念不忘。那年暑假,我和堂兄堂嫂一起去堂嫂家,堂嫂家在离天河街不远的村庄。我们先坐车到天河街上购物,然后再走一两公里路去堂嫂家。在天河街的一座老旧的茅草房上,一株粉红色的小花迎风招展,只种过太阳花、海棠花和厚脸皮的我,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小花,很想挖回家种。堂兄说返回家时再挖,现在挖了,还没到家就枯萎了。两天后我们从堂嫂家返回,可是不到街上坐车了,直接在她家门口坐车回家。我的那颗心啊,一直都在想念着那株小花的模样,粉粉的,在风中摇曳。于是我期盼来年暑假快点到来,一放暑假我就奔往小姨家。可当我去到那座茅草房前,小花已经不见了踪影。或许被别人扯掉了,或许自生自灭了,就像堂兄和堂嫂的爱情。
尽管后来见到过许多漂亮的花朵,但却对那株小花念念不忘,或许是因为那是我的一个遗憾,或许是怀念那段青涩的童年,又或许是向往小镇的慢时光,也可能是应了那句话,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而我也明白了一件事,错过的东西便真的错过了,流逝的岁月永远无法挽回。
二十多年了,姨父早已去世,小姨也当了奶奶,而我一直没有再回到天河古镇,那株小花依然在我的脑海里不停地闪动。
母亲、二姨、小姨,这罗氏三姐妹,与天下大多数母亲一样,身份卑微、普普通通,但从她们身上,我既感受到了母性的柔情,又感受到了一股不屈服于命运的倔强。她们的命运有着极其相似的一面,又各自经历着不同的磨难与苦痛,她们用坚韧、隐忍、淡然的姿态把母性的柔情发挥得淋漓尽致。我觉得她们就像一座光芒四射的温馨花园,不管吐露何种芬芳,都能让我感觉到无比的温暖。我很愿意做那只迷恋花园的蝴蝶,尽管有一天这些花儿都会枯萎、凋零,我也愿意,不离不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