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侗歌

2015-10-22 03:12向红星
广西文学 2015年10期
关键词:鼓楼侗族

向红星/著

题记:大凡经得起时间的淘洗,历久弥新的事物,之前必定经历过一段漫长时间的沉淀,文学如是,音乐如是,建筑如是,绘画如是,智慧如是,灵魂亦复如是。

蝉 歌

“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的确很有诗境和禅味,但在我以往的经验中,从来不觉得这刺耳的虫噪有丝毫的愉悦可言,特别是在夏日倦怠的午睡当中,或是备考的紧张复习关头,这些虫子愈发显得讨厌之至。

如若没有若干年后的某一次邂逅,以及此次深入侗寨的数日采风,恐怕这些虫子在我的印象中将永远不会得到改观。

某年,某一天,是在旅途中,第一次听见侗族大歌的经典——蝉歌。彼时的舞台是天与地,布景是山林流泉干栏村寨,配乐计有数种不知名鸟鸣、若干种虫子的低吟浅唱,附加的,山花野草配合季节的复合气息营造出别样的剧场氛围,歌者,则是山寨土生土长的姑娘、小媳妇和小伙子。

最能够打动心灵的时刻往往是在最不经意间。

见识过无数各式阵仗的我其时心情懒散漫不经心,并未有在这开放的野地里聆听一场听觉盛筵的预期。未曾想,一曲终了,这粗野又细腻的乡土之声将我的自负粉碎在地。不得不承认,我还是过于孤陋与浅薄。

夏日,山林,草木虫鸟们困于溽热的空气,略显虚脱和沉闷。好不容易,微澜起处,送来期待多时的清凉,蛰伏的生灵们重获动力,一只蝉,在小睡之后蠢蠢醒转,首先试探着开腔,第二只按捺不住,紧跟着搭上了腔。至此一发不可收,第三只第四只第五只第六只不约而同,整座山林的大合唱就此热闹登场。

无词无曲无意无所表述亦无指挥,这是蝉歌殊别于他歌之处。乍听之下,仿佛只是一味模仿蝉的鸣唱,其实不是,这多声部的大合唱里信息纷纭:夏季翻山越岭踏风而至,草木拔节,山花绽放,流泉滴答,飞鸟掠空……耳窝里众多序曲配乐轮番走马,似有若无却又条分缕析,并不令人觉得芜杂塞耳。渐而,背景音慢慢弱化,只是强化、突出蝉的主唱。于是,这些主角越发起劲越发欢快,时而领声清越,时而和声环围,时而高亢悠扬,时而婉转低回,听众们沉浸在这声音里,忘记了将掌声适时拍响。

掌声四起时,我深深叹息,这么纯粹的灵魂之声委实不该寂寂埋没在这深山野谷里。

此后数年,我一直保持对侗歌的关注,期望它能够有一天走出深山,为更多的人知晓。不负我多年的期待,第十三届央视青歌大赛,侗族大歌历经重重选拔,终获铜奖,进而巡演海外,所到之处,莫不振动一方,备受赞叹。荣光背后的心酸与努力,我不曾了解,我只是替他们感到由衷欣慰!

这次侗寨小住,我很希望借机探究一下这个如今对我而言洇染着神奇色彩的民族,他们多少应该有些特别之处。

我的客居虽是侗寨干栏,但屋内彩电、冰箱、豆浆机、热水器,现代家电一应俱全,与城市家居并无二致。房东大嫂是个勤快的主妇,干栏内外上下让她收拾得干净整齐,大嫂两个女儿都在县城,一个已经工作,一个尚在读书,都不常回来。房东大哥似乎总有忙不完的活计,也是时常外出,难得碰上一面。因此,这个家大多时候由大嫂一个人操持,如若没有我们的客居,恐怕这偌大的三层空间免不了要被孤寂填满。

巡游寨子,情形与中国当下众多村落大体相同。青壮年多数离开村寨为生计奔赴四方,留守寨子里的老幼妇孺则安闲度日,春播夏种秋收冬藏,间或借着某一次婚丧嫁娶百日诞辰走亲访友,给这庸常寡淡的日子调剂些许热闹。

这与我的想象相去甚远,我曾以为他们的生活应该是传说中的道法自然天人合一,然而,这就是吗?我不能肯定。

我曾用力思考一个早已滥俗的命题:怎样才真正称得上热爱生活?爱音乐、爱美食、爱养生、爱园艺、爱读书、爱咖啡、爱茶道,诸如此类,不能说不是,可又隐约觉得欠缺点什么,一直说不上来。

这次采风,让我在不期然间获得解答。

能够在俗常的生活当中发掘美的因素,并将它们提炼升华到极致,这才可以称得上真正的热爱生活,或者说,这才是热爱生活的终极。

诚如是,美于我们的生活生命中无所不在,只不过有时候,很多时候,我们的心为另外一些东西所占据,以至于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此次小居,我没有试图去探寻蝉歌的源头。这个民族究竟是哪一代又是哪一位先祖,在什么时候怎样的场合怎样的背景下发掘并提纯出这样的精神精粹?我想,这样的追寻是徒劳的,就这样让它在深邃的时光长河里若隐若现,未尝不好。

不妨展开联想:秋收,劳作之际,亦或许是劳作的间歇,晌饭过后,身子有些劳乏,思想百无聊赖,此时,似乎应该有些什么东西来调剂舒解一下,那么好吧,也许可以来点歌声(我想强调的是:这是不自觉的无意识的,与音乐人的刻意创作有本质的不同),但是,唱什么呢?原本可以与爱情有关,但情歌过于陈滥,应该有所创新,恰恰此时,微风吹拂,稻香弥漫里,蝉声四起,那么好吧,不须劳心费神,跟随这自然之声随性吟唱一番,未尝不是件惬意的事——恕我妄自揣测,这大约就是蝉歌的起源吧。之后,日复一日,最初的简单模仿不自觉被歌者注入个性、情感,渐渐发生变异,从而有了音律的变化、声调的起伏,在本能的对美的追求的驱使下,进一步改良、提纯,最终,在似与不似之间,臻于化境。

我相信,天地万物无时无刻不向我们透露着生命的秘密和真谛,正如禅宗名句: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只怪我们愚钝,无法参悟而已。

我又想,所谓的“天人合一”,并不单纯在于身体的修炼,更彻底的应该是心灵与天地自然的和谐融合,这不是件轻易的事。老子说:大道至简,如何是“简”?对我而言,这是一个需要好好参究的新课题。而对于侗族人,他们应该从未有意识参研并悟透这生命的玄机,只不过,生活的简单朴素,他们的身体力行不经意间也许早已暗合道妙。

我更疑心,侗族其实是由蝉化生而来的,而蝉就是侗族的前生,蝉与侗族,他们的魂是一体的不分彼此的。若非如此,不可以解释他们何以能够把蝉声诠释到如此无以复加的妙境。

能够领悟并将这嘈杂的虫鸣提炼到这等境界,除了侗族,还会有谁?

干 栏

应该,不会每一位住客都会喜欢这些称之为干栏的木质居所。我指的是发自内心持久的喜欢,而非那种猎奇体验暂时性的喜欢。

也未必每一位如我一样的乡土原住民,在久居都市之后仍然对这些几无私密性可言的干栏眷恋不舍。

对于我,可以确定,它早已渗入我的血脉。我很希望,当我年老时,能够宅在这木质建构里终老天年,然而,我知道,这只能是我一厢情愿的幻想。

因为源自木头,使得干栏顺理成章继承了木头的秉性,敦厚而良善,又因为不用铁钉,更使得它们消泯了火气,温和亲切。这是每一幢干栏的共性,也是每一个侗族村寨的共性,应该也是每一个侗族乡民的共性。

虽然,木头们从不言语,但我从来不觉得,这些干栏是死气沉沉的静物,它们千真万确是活的,是会呼吸、会思考,并有着丰富的情感的,它们照料你、呵护你,甚至比粮食更能滋养你的生命。

20世纪70年代,我幼年时,就曾居住在类似的干栏里——壮族干栏。自然,往昔的干栏难比现在,要简陋许多,并非全木,多数是半土木结构,若非殷实人家,房子四壁必有一壁或者两壁以竹筋草结拌以黄泥糊就,在年深月久风霜雨雪中洞穿、松脱、解体,使得四壁千疮百孔。

然而,我最温暖清晰的童年记忆便深深根植在这四壁漏风的寒舍里。

犹记得,干栏的阳面,总是堆积着母亲从山上采伐回来的各种柴草,在阳光的晾晒下,终日散发着清新的植物复合气息,任何时候,只要忆起,它们便穿越时空,飘至我的鼻底,令我醺醺然迷醉。

犹记得,阳光穿过布满四壁的各种形状的孔洞,散落到房梁上、柱子上、蚊帐上、桌椅上、灶台锅盖上,呈现大大小小完美的圆斑,使我家那幽暗的空间仿佛一个追光四射的剧场。静谧的舞台,游移的追光里,原来竟然隐居着那么多一刻不歇翩翩起舞的精灵。

犹记得,那些不请自来的房客,例如那一窝房檐下的燕子,瓦隙间那伙麻雀,逡巡于墙根的百足虫,蚊帐顶上倒挂的纺织娘,水缸里的树蛙,整日在玉米堆里出没的灰仙,某一个夜黑风高里伺机潜到雏鸡笼旁欲行不轨的黄仙,它们在这通透的毫无设防的空间里登堂入室旁若无人。

犹记得,那些年的春汛、蛙声、雨气、惊雷、月光、木叶、落英,在不同的时节无休无止透壁破空,直达房子的每一寸角落,进而潜入梦境,深抵灵魂。

恕我无法一一列举,那么多的犹记得实在过于庞杂,我不得不将它们删繁就简。

感谢久违多年之后,我还能有机会再次住进这样的干栏,那些环围拱立的桁梁板条呼吐着或新鲜或陈旧的木质气息,如同某一位至亲,将我拥在她的怀里,于是,顷刻间风住雨歇,天下太平。

是夜,深睡里,房东大嫂夜归,推门、掩门、上闩、登梯、进房、落床,一系列响动在我的梦境里嘎吱作响声情并茂。多年以前不知多少个深夜,父亲或母亲也是这样在我们的沉睡中归来,也是这样将楼板一步一步踏响。在木头的颤抖中,那些悄声絮语、呢喃梦呓、潜伏在我血脉深处的众多细节,仿佛木板的罅隙间藏匿的尘灰,纷纷震落,四处飞扬。

现在,我游走在干栏的每一处空间,重温并沉醉在那些细节里。堂屋、祖宗牌位、正房、偏房、灶间、满是锅灰的大铁锅、房梁上的腊肉、明灭的灶灰、灶灰里掩埋的红薯芋头、木梯、阁楼、谷仓、檐底的玉米和辣椒串,所有这些,如同一个个潘多拉之盒,收纳着无止境的回忆,我不敢将它们一一揭盖,害怕这些回忆将我深深掩埋。

侗 寨

国内的城市建筑屡屡被指斥风格单一色彩单调缺乏内涵毫无个性,我也曾艳羡欧洲大陆上那些哥特式、巴洛克式、维多利亚式、古罗马式等风格多变的民居、教堂、剧院、城堡,它们如此精美,与周遭地理完美融合,甚至成为某一处风景的点睛之笔。

其实,也不要妄自菲薄,回过头来搜索一下,我们也并不缺乏优秀的建筑,比如,眼前的侗寨、罗定的土楼、藏羌的碉楼、版纳的吊脚楼、安徽歙县民居、山西大院、周庄水乡、苏州园林……凡此种种,不可尽数,在技术含量上、历史沉淀上、审美情趣上莫不是建筑里的上乘之作,一样别具风格入诗入画耐人寻味,比之欧式建筑,并无丝毫的逊色。

中外建筑的经典之作,虽然风格迥异,但是共通的一点,它们无一例外经历了时间的漫长积累与沉淀,而经过时间沉淀的所有物事,当时间流经它们时,似乎都会变得滞缓乃至驻步不前。

我借居的侗寨同样如此。

无从得知,这些寨子究竟积攒了多少时光,使得它们的日子如此的富余。

那一个个散落在山顶、坡脊、沟谷间、河溪旁,由若干幢干栏、若干座风雨桥,大致以鼓楼为中心错落聚合的群落,温和、亲切、内敛、安详,与周遭的山水丛林和谐相融,仿佛它们并非人造的建筑,而是山谷丛林河溪分娩出来的孩子,天然的原本就在那里。

踟蹰于寨子的坡道上,少有人声,偶遇的一声猫喵、两声犬吠、数声鸡啼使寨子显得愈发空寂,空寂到可以听得见虚空里细若游丝的嗡嗡之声。

行经的干栏,仿佛一位位饱经风霜的老人,沉默不语,只是眼含慈爱,向路过的人报以微笑。

在这些微笑的氛围里,我步履轻柔,气定神闲。

我庆幸我依然能够嗅得到并分辨出每一幢干栏的气息,每一幢干栏似是而非的气息,仿佛母亲的体味之于婴儿,细微却不容置疑。这些母性的气息糅杂在一起,又组合成每一个寨子相似又各具特征的气息,放牧的牛羊猪犬鸡鸭循着这些气息,可以准确无误寻回自己的寨子自己的干栏,而远游的人们也会为这气息魂牵梦萦,一次次梦回故里泪落满襟。

鼓楼前的广场上,昨夜百家宴的热闹已消散在清晨的寒凉里,一只母鸡率领一群儿女正在跨步迈过鼓楼的门槛要去里面寻觅散落的谷粒;鼓楼门边,趴着两条懒狗,眼皮耷拉一动不动。

鼓楼,这个氏族的议事大厅,现在变成了老年活动中心。高畅的穹顶下,空阔的大厅里,散聚着两三群老人,一群在闲闲地甩着纸牌,不时因为游戏中的耍赖斗一下嘴;再一群,人手一杆长长的竹烟枪,吧嗒着烟雾,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另一群老媪,手上拾掇着些不紧不慢的活计,久不久转身拢回走远的孙辈,几个孙辈散落在她们身旁,专注于或新或旧的玩具,自得其乐;角落条凳上,两个老汉,脑袋一点一点酣然打盹。

时光顺着冬末春初的阳光斜泻下来,为眼前的景物镀上一层薄薄的金箔,又慢慢将他们定格成一幅虚幻不实的油画。

操劳大半生的老人背负了太多的时光和风霜雨雪,再也忙碌不来,而那些尚待成长的孩童,远远未到忙碌的时候,大约因为如此,使得经停寨子的时光无法不迟缓了脚步,变得散漫拖沓。

我一位做客侗寨的朋友曾在她的微信上感慨:住在寨子里,风景是很美,空气也很新鲜,可是真的很无聊呢!

倒也情有可原,即便是本乡本土的原住民,长居城镇谋生以后,偶尔回乡探亲小住,都会让他们多少有些硌生,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寨子里难觅WiFi,只零星的两三家,信号覆盖范围有限,而且因为少有启用者,使它们大多时候只好成为一种摆设,甚至手机,也时常是在待机状态下缄默不语。

我同情朋友的寂寞:电视可以没有,电脑也可以没有,但是,没有WiFi,这漫长的空当,该如何招架?

WiFi,这是个一时间很难评断是非的新生事物,自打它的出现,世界变得史无前例的忙碌,仿佛每个人都肩负着各种使命,必须争分夺秒在有生之年将它们完成。我曾想,在今天这个网络时代,假使我们发出的每一条信息是有形的,那么我们居住的这个三维空间会不会被这些倏忽往来的信息交织成天罗地网,密不透风水泼不进?而我们是否将身陷重围寸步难行?

与房东大嫂闲聊时,我问她操持那么多农活会不会很辛苦。她说:“不辛苦,一年也就忙三四个月,开春插秧,到秋收再收割一下,忙完这些就完了。”这真是大出我的意料,因为我一度认定伺候土地是件极其吃力的事。我又问她农闲都干些什么。那么长的时间,又不上网,会不会很闷。这话让大嫂发笑,她答:“不闷,还有很多事情做的。上山放羊啊,摘茶叶啊野菜啊蘑菇啊木耳啊。秋收以后放水捉鱼啊,腌酸鱼啊,酿糯米酒啊。冷天晚上大家围在一起烤火聊天,喝酒对歌啊,很多很多,很好玩的。”末了她又说,“我们哪里会上网咯?都是小孩装的,他们不回来,没人会动。”

大嫂的话让我陷入深深的落寞,田园牧歌,那是我一直向往的生活,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疏远生分。其实,也许也不是多难的事,只需放弃前行,回身即是,怕只怕,我已积重难返。得与失,取与舍,犹疑不决间,多少时光被蹉跎,多少事物变得面目全非。

无论如何,我很感激并享受当下这个机会,能够暂时摆脱重重围堵,借由侗寨,这空阔疏朗清净的天空下,激湍奔涌的时间洪流中的一湾缓滩,将那疾行经年的心止歇下来,作稍稍的沉淀、澄清、擦拭并打磨。

土 布

时间沉淀的多与寡,是区分商品、工艺品和艺术品的重要指标,有些事物,需要时间沉淀下来细细思量精工细作,但是,时间似乎越来越来去匆匆,容不得半点的停顿,于是,商品越来越丰富的同时,艺术品越来越难得一见。

我很希望,这精湛的手工技艺能够永久传承,但是,谁都无法保证。迟早有一天,它终究会消失,成为时间深处的某一个秘密。

据说,侗族的姑娘自小就要跟随母亲学习技艺,打成年的那天起,便要开始独自抽纱纺线,调色浸染,织布绣花,进而裁布缝衣,为自己准备一整套待嫁的装备:嫁衣、四季衣裳、绣花被面、枕套、未来孩子的襁褓,若干种种,应该,也少不得为某一天不期而遇的心上人准备一两份别致的信物。这可不是一蹴而就的工程,因为是纯粹的手工,工序繁杂,以及不时地待工备料,因此往往要持续好些年。

又据说,每一位姑娘都有各自独到的技法、图案和花样,暗藏姑娘秘而不宣的密语和情话。如此说来,姑娘由纺纱到成衣的过程当是一个漫长的诉说的过程,诉说自己的心事,对未知的心上人的想象以及对未来生活的憧憬。

我想,当一套嫁妆终于大功告成之日,一定是姑娘一生当中最欣喜的一段时光。这不啻于她们人生当中的一个里程碑,因为,从那天起,她们的人生将随时发生质的转变。

这些经纬交织绵密缝织着姑娘心思的盛装,是她们钟爱一生的珍藏,除了在出嫁之日隆重展示之外,还可以用作各种喜庆场合以及赶圩之日的礼服,年复一年反复穿着也不会觉得单调腻味。

我想象着,某一个圩日,日光晴好,惠风和畅,圩场上四散游走着斑斓五彩、银佩叮当的姑娘小媳妇,那景象是否好比映山红漫山遍野地盛放?那该是何等的赏心悦目!

在潮流的某一时段,我一度嫌弃它们土气。然而当潮流一波一波退却,它们越发地显得卓尔不群,衣褶间扑闪着岁月的柔光,更加地摇曳生姿。

当下,收藏正热,许多人热衷于收罗把玩古旧的物什,手工精糙与否造成价格的巨大落差,做工越是精良就越让人痴爱有加。当指尖在那些精雕细镂的细节上摩挲,一段久远时光便在掌上沉甸坠手,悠远岁月堆积的厚实温润包浆使那些藏物意味深长,教人须臾不舍释手。比如紫砂壶,比如宣德炉,再比如各类奇石、牙木雕刻、瓷器字画,莫不如是。

在把玩这些蕴藏着厚重心思与悠远时光的物件时,不知不觉间,心神慢慢收拢,大脑皮层上振荡不休的焦躁不安缓缓释放,时空交错间,心灵获得了片刻的小憩与安抚。我想,投资的表象下,摈除功利的超脱写意,其实才是古董让人着迷的根本气质。

而这些土布,何尝不是品质上乘的古董!在一水又一水的浆洗中,虽然原本鲜艳的色彩一点一点褪淡,质地却越来越熟软柔顺熨帖,在为身体遮风挡雨的同时,也装点了日子的喜悦,抚慰了身体的伤痛,在大半生的穿着中,渐渐成为身体乃至生命中的一部分。

我很怀恋那段包裹在绣花土布襁褓里的日子,虽然没有记忆,但肯定,那是我生命当中最无忧无虑、最安娴静好的一段时光。母亲将我小心地缠裹在土布襁褓中,搂在怀里,背在背上,土布在收纳母亲的气息和我的气息的同时,也将我收纳在它的生命里,否则,我不会今天依然对它们这么情有独钟。只是遗憾,我不曾爱惜,错手将它们遗失不知所踪。

这些经由精纯手工制作,花色多变色彩绚烂的布匹,我想应该称之为侗锦,但是我更愿意称之为土布。“锦”过于华丽过于张扬,似乎还有点商品化的意味,而“土布”,方才契合它质朴、低调、含蓄的个性。

我曾从侗寨带回数条不同花色的围巾,和一双纯粹手工制作的千层底布鞋。那些围巾让我在一浪接一浪的潮流里别领了一番风骚,而那双布鞋,收纳在我的鞋柜里,至今未有合适的场合和上脚的机会。我只是久不久拿出来,把它们晾晒在阳光里,端详一会那些绵密的针脚,一丝不苟的穿纳,以让我内心补充些许的安宁,步履回复些许的从容。

虽然已是多年以前,但仿佛就是昨日的画面:我的母校——广西民族学院(今广西民族大学),宣传册页的封面,壮苗瑶侗各民族学子身着本民族的盛装拥簇而行,风华正茂,笑容灿烂,仿佛风中招展的五彩鲜花。

风雨桥·鼓楼

风雨桥,以及鼓楼,无论在技巧上、结构上、审美上以及与地理环境的融合上,都应该堪称建筑学中的典范,将它们列为建筑史上的奇迹案例我想也不为过。细细端详,榫卯衔接桁梁穿插阴阳互用虚实相生,内里门道若深入研究,必是鸿篇巨制。

这些心思缜密的木构能够传承千年,至今生生不息,成为活着的古董,我想,应该不是有意为之,实乃因为地理环境的逼迫:斜梁陡坡,地势险恶,不宜于营建砖石建筑,无可奈何之下,只好依山就势,积木为屋。

构建上如此断钉绝铁,想必,侗族一定曾经经历相当长一段缺铁的岁月,铁的不易获得使得他们不得不惜铁如金,铁的应用必须只能是锻刀铸犁,刀用以伐木狩猎乃至抗敌,犁用以拓荒开垦耕种,这些都是生活生产一日不可或缺的工具,大约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干栏、鼓楼、风雨桥得以应运而生。果真如此,我想,应该郑重祭奠一下这段缺铁的艰难时日。

正如西方谚语所言: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所有的人为奇迹都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完工,其间必定遭遇无数次重挫与失败。我想,概不例外,早期的风雨桥和鼓楼应该也是造型简陋技巧简单,甚至毫无造型与技术含量可言,在漫长的实践与摸索中才一步一步完善并最终定型。

难于想象,从一堆乱木到成为一个像样的可以容身的干栏再到巧夺天工的鼓楼、风雨桥,究竟历经了几代人的努力与经验积累。环境的艰险,生活的粗粝,屡建屡败的挫折并没有销蚀掉他们热爱生活的信心,追求美的勇气,反倒激发出他们的潜能,成就了这些精美绝伦的建筑艺术。

再次缅怀这一段艰苦的往昔!

不得不钦佩这些建筑的建造者和他们的先祖,他们究竟是如何别出心裁,将一根根原木劈削、穿凿、咬合套扣成为一个个牢不可分的整体,并将它们稳健安立在陡梁斜坡之上的?

事实上,这些复杂的建筑工艺,如今已非专门的传承人不可为,鼓楼、风雨桥,乃至普通干栏的建造,都须在专门工程师的严格统率下方可完成,否则,失之毫厘便会谬以千里。

除开构造的巧绝之外,更令我触动的是:桥之为桥,不过是道路的补充与延伸,是足底的踩踏,伐几树碗口粗的杉木往那溪流河面上一搭不就完事了嘛,为什么非得如此大费周章非得如此精工细作非得如此精妙绝伦非得如此诗情画意非得如此顾盼传情?

再者,桥的名字,也实在取得精致,那么多辞藻,为什么偏偏选中“风雨”二字?想来大概有祈求风调雨顺的意思,但是在我看来,还潜藏着一层聊避风雨的隐逸意味。或者瓢泼大雨,或者斜风细雨,或者冷雨激泠,无论风雨如何飘摇,风雨桥以及在桥内避雨的人都只在这山林沟壑里淡看风景,安守一份宁静与祥和。

而鼓楼,原本也只是部落的议事大厅,均分猎获的场所,寨子中央随便搭建一座高敞大房就是了,为什么非得如此旷日持久耗费财力物力人力,非得如此重檐斗拱飞檐翘角巍峨雄壮还要形制多变?

这并非是为了炫耀国力与武力,侗族,从来都是一个安分和平的民族,他们除了不屈不挠与险恶的生存环境抗争之外,从不曾主动与任何外族为敌。可以断定,这只是与美相关,纯粹的对于美的热情与追求,而这些热情与追求发源于他们内心深处对生活以及对生命的热爱,对生活生命的热爱使他们从不言弃,执着地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在岁月里锻炼极致之美。

站在高坡上,我将目光轻抚被风雨镀上浓浓淡淡黛色的层层鳞瓦、鼓楼的尖顶、风雨桥的重檐,仿佛触摸到了侗族人的坚硬脊梁,那些错综堆垒的桁梁斗拱,仿佛侗族人的骨骼,每一块无不跳动着侗族的精神与灵魂,这些精神与灵魂,使时间失速,使岁月深沉,使心灵安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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