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 媚/著
一
或许是渴望寻得那份久违的宁静,或许是为了一种内心的逃离。远方,其实不远,如其深埋心底,或许春风十里不同景,所有意外的发现和猜度,是新奇而惊喜的。早春三月,来到三江县平坦村,算是新春里的一季收获,在那点数了几个日起日落的乡村时光。
这是我生活中的一次意外发现,更是一次难忘的收获。平坦村是程阳八寨中的一个侗家村寨,村落依山傍水,木楼相连成片,邻里错落有致,山坳里多了一处意想不到的生机。早有耳闻的鼓楼冲天而起,在云天之上护佑着村庄的昌盛和安宁。山腰山顶上层层茶垄绽放的新芽,绿得正好,舌尖上的绿色芳香应该就从这里缭绕飘来的吧。
我们来到寨子里已是黄昏,好客的侗族人家燃起爆竹,在鼓楼下摆起百家宴,喜迎山外的来客。鼓楼下的场子,灯火通明,侗族人家带来了家里自制的酸鱼、酸鸭、酸菜、糯米饭和米酒,陆续摆上桌来,盛情招待我们,有人唱起“呀罗耶,耶罗喂”侗族敬酒歌,赛歌赛酒的欢乐高潮此起彼伏,迷醉了远山近水。
我们的房东叫李兰永,我、南南、老鸟将住他家。我开始想象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家。当夜升起,百家宴也即将落幕,她,一个身穿黑布衣、慈眉善目的侗家老人穿越人群走向我们,她的眼睛里有一种来自远山的宁静,她说她就是李兰永家的,我们住她家。她背上的小孙女已睡着,手上还提着一个竹篮子,我们帮她提手中的竹篮,亲切地叫她阿姨,随着她来到村口一幢三层楼的木楼,她笑吟吟地说:到家了。是的,到家了,到家的感觉真好。
木楼新建不久,走进去,便闻到木头的沉香。从交谈中,我们得知李兰永是她的丈夫,到柳州吹芦笙去了,要到明天才回来,她们有四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嫁到县城去了。这幢楼分两边,一个儿子各占一边,后面还有一幢是两个小儿子的。儿子们都在南宁、柳州、广州等城市工作,偌大两幢房只有两老带着一个小孙女住。她这么说的时候,脸上是满满的笑意。我和南南的房间在三楼,新的床,绣花的红被子,像极了新婚的房,或许她其中的一个儿子,刚在这举行完婚礼,便与新婚妻子匆匆踏上寻梦的城市。第一次住进侗族木楼,内心是好奇与惊喜的,踩在楼板上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常常令人有恍然隔世的感觉,一不小心,就会走进远古的岁月里。
躺在平坦村宁静的夜里,我和南南并没有睡意,从繁华的都市到恬静的村庄,思绪的维度渐渐缩小起来,最后定格在侗乡的皎洁月色下,心情若木窗外的夜,慢慢弥散着一份晨雾般的柔润。
二
早上醒来,推门走出阳台,旷野的清风便与我撞个满怀,带着幽幽的芳香,楼外的风景就在这幽幽的芳香中进入了我的视野。一条小路从门前经过,与路曲折相依的是一条小溪,水流潺动,不知流向何方。黄灿灿的油菜花,一片一片地包裹着晨曦中的侗寨。一栋早已被岁月刻上深深浅浅、或浓或淡印痕的木楼,略显落寞地别在半山腰上,木门吱呀一声被开启,里面走出一位老人,她在栏杆上晾晒干菜叶子。不一会,一条长长的栏杆上就挂满了一溜儿的菜叶子,远远看去,古楼、老人、干栏、排列的菜叶子如一幅经过岁月浸染的素描,安详而纯朴。这一切都是我喜欢的,远离喧嚣的平坦侗寨,呈现出来的容颜真实如初,远比我想象的还要动人,还要新奇。此时,也不管谁是谁的闯入者了,既然已经抵达梦境的彼岸,索性也就安然起来。
我对美好的事物向来是冲动的,没来得及把村庄的容貌收入眼帘,却早已迫不及待地张开双手,扑向她的怀中——侗寨的那份真挚与和蔼。我徜徉在平坦村的阡陌小路,思绪随着山里流动的清风翩跹如蝶,左看是绿水青山,右看是次第楼桥,自己完全置身于一个古朴而神秘的山间世界,自个儿打心底喜欢这种被悠然拥入怀中的感觉。春天里的平坦侗寨,周身透着迷人的韵致,随意一景都让人美得迷失方向,任意一个目光游离顾盼都让人心生幻觉。
一路拾起洒落的坦然,往未曾涉足的静地走去,不远处的吊索木桥下,村里的妇人在水边浣衣,水的姿势在她的濯衣中不停地变换着,桥在水里荡漾着,连同妇人的身影在一圈一圈的水波间分分合合、合合分分,怎么也冲不走那份守望乡土的执着。我走上吊索桥,索桥随着我的脚步摇荡起来,一只小狗摇着尾巴一路小跑过来,我蹲下想与它玩耍,它生怯地望了望我,又从我身边跑了过去,我想此刻自己也已经算是侗寨的主人了。路过一栋吊脚楼下,楼台上正晒着一大块布,是又长又大的纯手工粗土布,在竹竿上晾成一条长S形,在阳光的照射下泛出深蓝色的亮光,像一根弯弯曲曲早已陈化的乌木,又像在风中起舞飞天的婀娜女子,不对,应该更像是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千百年来一直在那里等待着什么,又或许在絮絮诉说关于平坦村远逝的故事,故事太长,我沿着小巷子走过很远了,回头张望,她还在轻风中守望远方,从种棉花到织土布,再从摘蓝靛到染土布,这期间发生的无数故事,或许真的不为外人所知吧。
有村民陆陆续续地从我身边经过,他们或背着竹篓,或扛着锄头,或上山采茶,或下地种菜,或匆匆忙忙,或悠然自得,可见到了我们,都家人般的亲切地打着招呼,对我这样从城市里突如其来的人却毫无陌生感,此刻,心里依稀残留的那些多余的顾虑,也就全部烟消云散了。
叮当脆响——那两个身着侗族服饰头戴银头饰叮当脆响从桥上走来的美丽姑娘是谁?等她们走近,等声音走近,原来是文萍和紫灵,她们摇身一变成了侗族姑娘,她们一脸的得意,那是她们家的房东为她们准备的盛装,她们现在要去赶圩呢。我好生羡慕,心想回家后也问问阿姨,我也想穿侗族衣服,穿着上山采茶,穿着下地种菜,难得此生好好当一回侗家女儿。
三
他告诉我,芦笙的曲子可以上感动天下感动地,更可以感动寨子里那些等待情郎的姑娘的心。见到阿叔,是在平坦村的一个午后,有淡淡的光线从吊脚楼木窗的栅栏外投射进来,他的身影和芦笙的影子就这么紧紧相依着。
那时,我和南南正低头在屋里择菜,菜是阿姨刚从地里摘回来的油菜花,叶子上还沾满早晨的露珠,当一颗露珠从一朵花上滚到我的手中时,阿叔提着一把芦笙进门了。不用问,我们就知道他就是李兰永,是这个家的男主人,我和南南起身叫他阿叔。他憨憨地笑,知道我们是从外地来的作家,他没有讲侗话,而用桂柳话跟我们打招呼,说知道我们来,柳州芦笙活动一结束他就赶回来了,市里肯定比不上村里热闹。阿叔纯朴的语言和憨厚的笑容一下子就让我们拉近了距离,心里庆幸能在这个尘世之外的村庄里遇上这么待人友善的好人。我喜欢这种感觉,就像我喜欢听阿姨对我们说的那句话:你们到这里就像是自己家一样,不要客气哦。所言极是,既然来了,这里不就是我的家了吗?一句话,击穿了内心所有的顾忌和防卫,甚至为自己的迷惑而感到惭愧不已。
阿叔从小就会吹芦笙,那天他给我们吹了一段曲子,悠扬的芦笙声在木楼里飘荡,我和南南听得入迷。但他说这还算不上什么,他说过两天林溪有歌圩,是一个很隆重的芦笙舞表演活动,各村寨的芦笙队都去参加,身着侗族盛装,浩浩荡荡,那才叫好看呢。到时我带你们去看。从阿叔那里,我们了解到芦笙舞是侗族的传统民间舞蹈,源于古代播种前祈求丰收、收获后感谢神灵赐予和祭祖先的仪式性舞蹈,现已成为侗族人在农闲期间和喜庆佳节时的自娱性和男女青年求偶的舞蹈,每逢节日,成年的侗族未婚男女青年,都会来赶歌圩,笙歌不断,一路欢舞,姑娘们不但要身穿闪闪发亮的蓝靛盛装,还会在头、耳、脖、颈、手臂处戴满银饰,把自己的美展现得淋漓尽致,期待心仪的侗族小伙一起情订终身。南南说阿姨,当年你和阿叔是不是也是在歌圩相识的呀?阿姨听了望了阿叔一眼,羞涩地笑了,不用回答,那少女般的笑容已出卖了她的秘密。
也许是白天太流连于山水之间了,而忘了三月的侗寨还是很寒冷的,到晚上我病了,头昏昏沉沉的,伴随着咳嗽,南南说帮我刮痧。阿姨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她说她会刮,她来帮我刮,以前他们孩子小的时候,有个头疼脑热的都是她用这种土办法的,很管用。阿叔默默地站在旁边,听我们说着话,突然转身出去了,不一会便拿来一个炭火红旺的火盆放在我们旁边,给我们取暖,准备好这些,阿姨用侗语不知和他说了什么,他又打着电筒出去。阿姨找来了一碟茶籽油和一个汤匙,开始帮我刮痧。一边刮一边问我痛不痛,我说痛她就放轻点,我说不痛她就加重点,看到我背上红红的痧气,她心疼得不停地说,刮两下就红了,刮两下就红了。那样子就如母亲在心疼自己女儿。一份浓浓的爱便在我心里缓缓流淌,一种叫潮水的东西不知何时蒙上了我的眼睛。我想,假如有一天真的需要寻找真情安置的归宿,那这里无疑是最好的选择了,这里的山水、侗寨、木楼、主家,一切的一切都将成为自己无须怀疑的寄托。
我们刮完痧后,阿叔回来了,手上多了一把绿绿的草,阿姨说这是山上的草药,治咳嗽的,他们山里人咳嗽了就常摘来吃。她洗干净几片叶子叫我放在嘴里咬,我试着咬两下,喉咙顿时有甘甘的感觉,微苦,清凉,含着很舒服。我低头一片接一片地轻轻嚼着,亲情般的温暖也一层加一层地叠加起来,泪水又一次蒙上了我的眼睛,我悄悄别过脸去,尽量不让他们看到。
四
没有亲临这里,你是不会猜想到平坦人到底是何等的热情好客,简单地说,即使你与村里人素未相识,可到各家各户串门吃饭也是常见的风俗。掐指一算,不知不觉已经到了第三天,作家们开始互相邀请到自家来做客。大家都习惯把房东家叫成是“我家”,我和南南是这样说的:“你们来我们家吃饭嘛!”侯珏他们也是这样说的:“你们来我们家吃饭嘛!”语气中带着满满的期盼与盛情,这里不就是我们的家吗?那晚,阿叔阿姨特意杀了自家养的鸭,我们有幸邀请到严主席和李约热导师,还有琬琦、文皓来家里做客,但他们说,他们只是来坐一会,他们家房东也在准备饭菜,等会他们还要回去吃饭的。阿叔阿姨连同我们七八个人围着一个小四方桌,桌上是一个炒腊肉、一个炒鸭、一个炒油菜花、一个青菜汤。阿叔拿出他自酿的酸梅酒,与我们举杯同欢。我们的话题自然而然的还是文学,很多时候,阿叔只是默默地听,但看得出,阿叔很高兴,他说村里已经很久没有来过这么多的文化人了。我们这边意犹未尽,李约热导师的东家也可以开饭了,我们几个也受邀跟了过去。可我走到一半路,就折了回来,出门时阿叔阿姨脸上流露的落寞神情让我捕捉到了,那是热闹过后的寂静,想到因临时有事明天就要先离开平坦村,心生不舍,只想多陪陪两个老人。当老人开门见到我回来,脸上笑得如花一样绽放。不一会,南南也回来了,我想,她也和我一样的想法吧,不一会,老鸟也回来了。那晚,我们像一家人一样围炉夜话,聊得很晚,说起去年的收成和来年的期盼,说起侗寨日新月异的景象,说起相约再聚的欢喜,各人的脸庞都被炉火映得通红。
那夜,我不想早早睡去,更不愿在这般沉静的梦中醒来,我知道,天亮就要离开这个村庄了。我永远无法忘记那个场景:离别的清晨,阿叔阿姨站在门前,久久伫立,目送我往村口渐渐远去。刚下过雨的平坦村,村间的小路是泥泞的,我的心也是泥泞的,手里捧着的是阿姨早早起来煮好的还热腾腾的红薯,她叮嘱让我带在路上,饿了吃,天冷暖暖胃,母亲般的叮嘱让我这个即将远行的女儿顿时再一次泪水满眶。
“其实不想走,其实我想留,留下来陪你每个春夏秋冬……”多么美好的夙愿啊,但最不愿意的离别终究来到,在返程的路上细细数来,居然还有很多未尽的心愿,比如说穿侗族服装,跟阿姨上山采茶,比如说到林溪赶歌圩,听穿盛装的阿叔吹芦笙,比如说在家门前种一棵桂花树……
山高水远,绿水长流,生命中那一段掠过平坦侗寨的短暂时光,从此烙印在了我的脑海里,直到自己的记忆延长到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