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导演的人

2015-10-22 03:12短篇小说车海朋
广西文学 2015年10期
关键词:软文夜班中年妇女

短篇小说·车海朋/著

据小茹后来说,当时顺手扔了那袋垃圾就好了,那样至少能少引出一些啼笑皆非的麻烦。小茹一边呵呵苦笑,一边跟我说起这个时,事情已经过去一个礼拜。

是南方夏天了,在我们租住的小区,在拥挤笨拙的小高层之间,凤凰花正开得热闹,这里一簇,那里一蓬,像一片片燃烧的云霞。夏日清晨,阳光很是明媚,炽热时刻还没到来。名叫小茹的女孩穿着齐踝的长裙和松糕鞋,从一树云霞里袅袅娉婷地走出来。她穿过小区花园和一栋栋居民楼,径直往外面走。经过垃圾角时,她掏出一张蓝花手绢掩住嘴鼻,隔绝讨厌的臭气。一年多来,我们这儿在创建卫生县城,小区每个犄角旮旯都冒出来一个毒鼠屋,里面扔一撮颜色艳丽的毒玉米粒。结果老鼠比人还精,日复一日,仍有老鼠从某个墙根忽地蹿出来,见着人也无所惧怕。扁桃树上的麻雀倒是越来越少,我有很久没有在清晨听到鸟啼了,与小区里美丽的凤凰花开极不相称的,就是垃圾角这些经久不散的臭气。

小茹想,出了小区,走过第一个十字路口,就是平水街,右拐走进小巷三百米,在一家叫七月花的精品店,就可以买到她心仪的那条玛瑙手链了。

小茹说,她当时就是这样美美地想着,不由得加快脚步。正是这时候,一件从天而降的物体击坏了她美美的心情。

不明物打着唿哨,扑通一声,坠落在小茹面前一米远处,在水泥路上腾起一片尘土。

小茹说,她当时被吓了一跳,连忙停下脚步,仔细看去,是一个常见的黑色垃圾袋,鼓鼓囊囊的,足有揉成团的小棉被那么大。小茹愤然抬头,二十多层的高楼,一个人影儿都看不着,弄不清是哪个缺德的邻居将垃圾从阳台上扔下来的。垃圾袋裂开一道口子,溢出一摊黑乎乎的秽物。

恶心!小茹嘀咕了一句,以手绢掩紧嘴鼻,决定绕开它走。

“喂,你别急着走。”

小茹听到身后一声断喝,与此同时,裙子上的蝴蝶结被一只手使劲拽住了。她慌忙回头,看到的是一个老太婆愠怒的面容,她胸前挂了一张工作证之类的牌牌。

“可叫我逮着了。”老太婆说。

“我?”小茹不明所以。

“对,就你。你们这些人,垃圾桶就在旁边,还要随地扔,不像话。”那个老太婆的声音可不小。

“什么?我?”小茹十分诧异,反问道。

“还不老实!不是你这里还有别人吗?”

小茹毕竟是小茹,她的声调也高了,她没好气地说:“你有没有搞错?垃圾是楼上扔下来的,还差点砸到我的头上哩。”

“你们这些人哪,穿得花里胡哨的,就不会讲一讲公共卫生。不知道现在在创卫吗?”

小茹说,那个老太婆特别讨厌,她压根儿就听不进别人的解释,只顾一个劲地数落着。

小茹有点儿哭笑不得,她知道碰上这种老人说几箩筐也等于白说,她索性皱起眉头,做出一副知错的样子,不耐烦地说:“好好好,就算是我扔的吧,我清理掉还不行吗?”

那只讨厌的手从她的蝴蝶结上松开了,但老太婆嘴上还不饶人,还在数落个没完:“我都这把年纪了,为什么还要来管卫生?不就是因为你们这些人?”

小茹左手轻轻提起裙摆,蹲下身去,用右手的中指和拇指钩起垃圾袋。

“这回你给我把垃圾扔到桶里去,下次别再让我逮到了。”

老太婆说完,颤颤巍巍地走开去。

“老古董,烦死人了。”女孩低声嘟囔一句。

小茹说,她当时就想,扔掉了垃圾就没事了,却没想到身后还有一双猫一般的眼睛在盯着她。

“哎哎哎,姑娘你等一会儿。”

小茹走到垃圾桶旁,正要扔掉那袋秽物的一刻,听到身后另一个声音,手便迟疑地停在空气中,然后她看见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妇女,晃着一身赘肉,从一栋楼里急匆匆地跑过来。她很不解的是,中年妇女的脖子上挂了架相机,她在离小茹三米远的地方站定,咔嚓咔嚓,横着竖着给小茹抓拍了几个镜头。

然后中年妇女满面堆笑地问:“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小茹觉得莫名其妙,不知道该不该回答。

“姑娘你还在念书吧?”中年妇女又问,“是哪一所学校的?”

小茹说,她完全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她正想着该怎么应答这些突如其来的问题,接着就听见中年妇女说:“我那熊孩子,就知道往楼下扔东西。”

“啊,你儿子扔的?”小茹恍然反应过来。

“嗯,啊,真是不好意思。”

中年妇女的歉意在小茹看来很假。接着她又听见中年妇女说:“多亏了你这么好心的姑娘,你们学校真不错,培养出了你这样有公德的学生。”

小茹说,中年妇女连珠炮似的问题把她都弄懵了,以至于她都插不上话,她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她要给她拍照。

中年妇女又说:“一个小姑娘,能主动清理别人扔的垃圾,太难得了。这素材可好了。”

小茹怔在那儿,垃圾袋还茫然地挂在手上。

“我要把你的照片放大了,贴到创卫宣传板报上去,还要拿去登报。”只听到那个中年妇女还在兴奋地问,“你不介意吧?”

前面我说过了,我们这儿正在创建卫生县城,大张旗鼓地,全民总动员,横幅标语挂得满大街都是,宣传车每天准时从小区门口开过去,大喇叭不知疲倦地播口号,好像真有人在听似的。

小茹说,她当即仿佛明白了什么。她想,中年妇女莫不是想通过她来树立创卫先进典型吧?小茹甚至怀疑那包垃圾是中年妇女有意扔的,她大概是个素材匮乏者。

事实上,小茹猜得没错,因为中年妇女正是这个小区管委会的宣传干事。

恶心!小茹想,那个老太婆,还有那个中年妇女,她们简直跟那包垃圾一样恶心。

小茹说,她当时什么都不想解释了,只想快点逃离这个莫名其妙的境地。她手一扬,垃圾袋飞进了垃圾桶。小茹逃开那个热情洋溢的中年妇女,疾步往小区外走,买玛瑙手链的好心情早就跑到了爪哇国。

忘了交代,小茹就是我的女朋友,上个月刚来到县中心医院做实习护士。她的到来,让我且喜且忧,喜的是我们谈了一年多的异地恋,一对相思成灾的牛郎和织女,终于可以天天见着面了;忧的是我还没有做好准备,给不了她除了爱情之外任何物质的东西。

偌大一个县城,租个房子却殊为不易。我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在一个开满凤凰花的小区里,租到了位于三楼的一室一厅。房子有些历史了,每一面墙壁都被弄得乌七八糟,不知是什么人——兴许是房东家的孩子在墙壁上大肆涂鸦,留下了很多抽象派作品,看上去像是动物,一些奇形怪状的动物。我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没关系,马上就会不一样了。”小茹安慰我道。小茹是个勤快能干的姑娘,在外面她很要强,只有在我面前她才变成一只小绵羊。我们买来墙纸,花了一晚上的工夫,把墙上斑驳的水渍和别人的涂鸦作品遮盖住了。房间现在看上去焕然一新,墙纸上有很多红砖图案,那么一贴,还真有点儿逼真效果。我们将一幅熊猫吃竹子图案的窗帘挂好,小茹把窗帘一拉,就将外面乱七八糟的世界隔绝开了,屋子里的氛围一下子温馨起来。我们跋涉了三条街,最终把一张一米五的床垫、一张饭桌、两把竹椅买回来,搬上三楼摆放到位,我和小茹都累趴了。我们什么也不做,甚至话都懒得多说一句,就这样一个横着,一个斜着,躺在混杂着新鲜木材和布艺气息的新床垫上睡过去了。

在这个大大的县城里,我和小茹有了属于我俩的一个小小的窝,庸俗一点儿说,有了第一个属于我俩的二人世界。换来这份温馨的代价,是每个月将从我可怜的区区一千多块工资里,抠出约莫三分之一,也就是五百元作为房租落入房东的腰包。我们的房东是个六十多岁的糟老头,长得像《七十二家房客》里的那个包租公,每回他盯着小茹看的那个眼神,总是使我想打人。但是我们得在他的屋檐下生活,这就是现实。

在古代,乐是礼的重要组成部分,礼乐在三代之前当有一段漫长的萌芽发展过程。礼乐制度虽然在周初才得到完备,但是其渊源应该上溯到三代之前。《虞书·舜典》中载有舜帝命令夔“典乐”(主持乐政)时的一段对话,“帝曰:‘夔,命汝典乐,教胄子。直而温,宽而栗,刚而无虐,简而无傲……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和。’”《韩非子·外储》、《吕氏春秋·察传》均载有鲁哀公问“夔”于孔子事,孔子认为“夔”之官名为“乐正”,也就是主持乐礼的官员。据学者考证,夔是古代东夷部族的一支。可见,那时东夷地区的礼乐文化已经非常发达。

白衣天使的生活并无想象中的浪漫,相反,小茹的实习比预想的更加紧张和繁忙,一去报到就被安排上夜班。谁都知道护士的工作很艰辛,很大程度上即来源于夜班。小茹的夜班时段,从半夜十二点上到第二天早上八点。每个星期的其中三个夜晚,我睡得迷迷糊糊的,小茹轻轻地掀开我的手臂,蹑手蹑脚地起身、洗漱、穿戴、出门,像个夜猫子一样,沿着街灯步行一公里多去上夜班。才第二个星期,她的生物钟就被打乱了,不上夜班的晚上总是失眠,白天却又睡眼惺忪,每天都像在倒时差;没到十天,小茹就从一个圆脸妹变成了一个圆脸雀斑妹。我敢打赌,这样下去她很快就会变成蛇精脸,也就是长出女明星那样的下巴来。

并没有条款规定实习生必须得上夜班,但是护士长说了,科室人员非常紧张,实习护士来了,正好顶一顶班,让别人多休息一点,反正夜班也就是定点巡视一下病房,遇到特殊情况就处理一下,大多数时候就是巡视,也就是走马观花。

夜班费当然是没有的。我为女朋友叫屈,却又爱莫能助。小茹安慰我道:“也没什么不对的,别人这样安排,那就应该是这样的。”

“什么?实习生顶夜班,有没有搞错哇?”小茹在班级群里提及被安排上夜班的事情,立即引起同学们一片惊叫,纷纷觉得不可思议。

小茹在群里打了一行字:“生活就像一出木偶戏,我们只是任人操控的木偶,领导是那个提拉木偶线的人。”然后下线,在普通人们的夜生活刚刚开始时分,她得抓紧睡觉,凌晨来临时,将开启又一场夜班。

所以说,对于一个实习生,一点办法也没有,既来之,则安之,上夜班这种苦小茹接受了。实习本来就是来磨炼的,根据学姐们的经验,小茹清楚磨炼刚刚开始,更多不堪忍受的苦将接踵而来。

小茹实习的是泌尿外科。那位护工大姐四十多岁,长一副苦瓜脸,看上去不像是很好说话的那种人。果不其然,小茹来的第一天她就原形毕露,把很多脏活累活一股脑儿推给了小茹,喂药、倒尿、剪脚指甲、剃胡须、洗头等,诸如此类的工作,很多本来是属于护工的工作范畴,都落在了小茹身上。

“我没有嫌你脏。”小茹急忙在口罩后面解释,说,“来,使点劲。”

“你还狡辩,你看看你,要戴多少层口罩,你就是嫌我脏。”

小茹一阵阵恶心,又感到很无语。老太太一边痛苦叫唤,一边仍不忘喋喋不休,“你们护士就是这么对待病号的吗?你们说的人性化服务呢,就是这样子的吗?”

“我怎么会嫌你脏?阿婆使劲……再使点劲……好啦,出来了。”

小茹忍辱负重,协助老太太处理完如厕问题,接着还要忍受护士长的一番教导,就是细心、耐心、爱心,所谓工作要有“三心”,老掉牙的那一套。从那以后,小茹学会的道理是,做好自己应该做的,尽量不为自己辩解,因为自我辩解往往累得够呛,还没有什么实际效果。

小茹的实习工作中还遇到更难以忍受的。有个高中男生来做包皮环切手术,主治医师让小茹帮那男孩清理阴毛——天知道这些医生是怎么想的,让一个小姑娘干这个。

小茹说,她想起那个十七岁男孩的一脸坏笑,就感到恶心。马上就要进手术室了,他还有心思使坏,他将裤头褪到膝盖上,那东西恬不知耻地跳出来,马上就要被动刀子了,还一愣一愣的。小茹捏着纱布和剪刀,不免有些紧张。护理专业的三年学习中,大多数情形都进行过模拟练习,可是她还真是第一次面对一个大活人干这个,不知道如何下手,所以忍不住紧张起来,在柜子前磨蹭一小阵,额头都沁出了细密的汗珠。那男孩突然笑嘻嘻来了一句:“姐姐下手别太狠啊。”小茹不去看那张嬉皮笑脸的痘脸,稍做镇定,她戴上白手套,像割韭菜一样,将那男孩的阴毛剪了个光溜溜,看上去既可笑又可怜。

我很抓狂,几乎是咆哮着说:“这是什么狗屁工作?他们也太欺负新来的了,怎么让你一个实习护士来做这个?”

“干这个也是护士的职责所在。”小茹说,“我只是有心理障碍,也许见多了就习以为常了。”

我还是觉得不可思议,“还习以为常,以后说不定他们还会让你干什么呢。”

“这可说不准。”小茹说。

我快要疯了,几乎到了让她放弃的地步。“要不别干了。”我说。

小茹竖起一根食指按在我的嘴唇上,说:“别闹了,谁让咱是学护理的?你想让我当无业游民吗?”

你们已经看出来了,我混得也不怎么样。虽然我已经大学毕业两年,如今除了小茹以及一份寡淡无聊的工作,我几乎一无所有。

我大学念的是中文系,我热爱新闻,毕业后就去了海南,怀着一腔热忱的新闻理想,进一家财经报谋了一份记者的工作,进去之后才察觉真相。这家报纸暗中操盘“六合彩”。我没有被欺骗的愤怒,只是觉得悲凉,我干了不满一年就出来了,辗转回到广西。尽管对新闻热情不死,现实很骨感,再也谋不到一份媒体的差事,只好回到县城,为广电局下半年的事业考试做准备。但也不能这么干巴巴等着,于是我到一家建筑公司面试。老总是个肥头大耳烫着波浪卷的女人,笑得跟一朵喇叭花似的。她让我叫她肖姐,可我觉得她比我妈年轻不了多少,当即就决定不叫她姐,此后我就一直叫她肖总。

肖总眯缝着眼瞧了半天我的求职材料,向我竖起了大拇指,说:“还发表了不少文章,文笔真不错哇!”

我一直认为写作是我的专长,也曾为发表过几篇豆腐块文章而小小自得,四年里甚至有些狂妄,可是失去第一份工作之后的种种坎坷艰辛使我明白,这点儿雕虫小技实在微不足道,走上社会我才真正学会了谦虚。

“还请肖总今后多多点拨。”我说。

“行,你就在办公室做文秘吧。”

于是,我就成了一名文秘。在这个以承包各种基建工程为主要业务的单位里,我不用上工地,也不用跑客户,省却了很多体力之苦,变成了一个人们常说的坐办公室的。我的工作内容就是写各种材料,不外乎敲敲键盘,耍耍小机灵,在文档里拷贝粘贴,不费多大心思就能制造出各种名目的公文。虽没多大成就感,也没什么可烦恼的,尽管离理想很远,倒也乐得清闲。跟我一起面试的另外三个哥们,做了项目专员,天天跑工地,每日里都累得像狗,第一个月下来,已经被工地上的风吹日晒整成了黑鬼。

我暗自有些得意,新闻系四年没白念,还能摇一摇笔杆子,要是没这两把刷子就得跟他们一样干苦力。可是这份得意没能维持多久,很快我就变成了一个跑龙套的角色。一天,肖总吩咐我写稿子,宣传宣传我们在建筑业界的实力,说:“我们今年承包这几个大项目多牛掰啊,你怎么不写一写报道什么的,拿到报纸去登?”我心里清楚,就是写软文,但我不能写得跟广告文似的,虽然性质上还是软文——干这个我在行,我本来就是做记者的嘛。

然后我就屁颠屁颠地写了一千多字的通讯稿,传到了市报的电子邮箱。没过两天,接到一个编辑的电话,对方说:“你们的稿子是软文,要发表,行,但要交版面费。”

我问:“怎样收费?”

对方答:“一个字两元。”

我猜肖总大概不知道什么叫软文吧,于是我跟对方说:“我先请示一下我们领导。”

不出所料,肖总不知道什么叫软文,更舍不得花三千块的版面费,所以文章自然就没能见报。肖总说:“什么叫软文?是不是文章写得没深度,不够硬气,所以叫软文?”

我如鲠在喉,深感无语,还免不了被肖总一通数落:“这种文章要交钱才能发,是吧?你不能写硬气一点吗?”让我换个方式写,可是两个月过去,我还是没能硬气起来。这让肖总愈加地失望,因为到最后都没能发表文章,她将此归因于我的水平问题。

“当初我是白夸你了。”肖总板着脸说,“你水平也不过如此,你在这岗位看来发挥不了什么作用啊!”

你知道对于一个初涉社会的年轻人,最怕的是什么吗?无非是怕自己的工作能力遭到否定。

基于我的无能和不作为,肖总对我成见很大,每天在办公楼里遇到,她总是阴郁着一张大饼脸,对我爱理不理的,就像我干了什么不可原谅的事情似的。我过得战战兢兢,虽然我并不喜欢这份工作,但这是当前唯一的饭碗,总比待业要好。我生怕会被开了,焦灼的心情挥之不去,据我所知,他们三年里已经换了四个文秘,真正跟走马灯似的。后来我就被派去出差了。

肖总说:“项目专员不够用了,你去吧!”

我在中巴车上颠簸了三个多小时,肺都快吐出来了,才抵达那个偏远的乡镇,将在工地苦挨半个月。我换上一身深灰色的工作服,白天穿梭于工地,与施工队经理、监理之类的人员打交道,盯工程进展,同时采集各种数据,然后在笔记本上记下这些。也就是说,我一个文秘,被当作工程项目专员使用。我在心里暗地自嘲,我一个新闻系大学生,成了搬砖的。工地上请的炊事员厨艺差强人意,大锅饭难以下咽,我不想委屈自己,就到镇子上的小餐馆吃四元一碟的炒粉,隔天就大手一点,花八元现炒一碟油爆大肠或莴笋肉片。夜晚我躺在临时搭建的工棚里,耳边充斥着工人们震破耳膜的呼噜声,我用毛巾盖在鼻孔和嘴唇上,还是不断有大蒜味、脚臭和屁臭穿透而来。

工地的生活度日如年,我每天收工后给小茹打电话,腻歪半个小时,像久别的情侣一样倾诉衷肠。一个星期后手机毫无预兆地欠费停机。而在这个镇子上,竟找不到一个中国移动的缴费点,我只好将思念按捺在心底,期待返城的那一天早点来临。

一天夜里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我高考落榜了,怀着一颗失落的心,我来到一个建筑工地干活,我不想放弃大学梦,所以要为自己的高四筹备学费。我正在忙着搅拌水泥浆,从工地旁边一幢楼上下来两个女孩儿,抬着废纸筐,她们穿着时髦,高跟鞋踢踢踏踏地踩着楼梯。我看清楚了她们抬着的是一筐废纸,纸张虽泛黄,还打着卷,大概是堆在办公室的角落里有些时日了,但是那些纸都是空白的。两个女孩架起几根木棍,准备烧掉那些纸。我怔怔地看着她们,觉得那些废纸复习的时候可以用来做草稿,可是她们会理睬我吗?我踌躇了一阵,终于红着脸,用自己都听不见的声音对她们说:“这些纸烧掉太可惜了,你们能不能给我?”我的声音居然把她们吓了一跳,她们转过脸来看看我。就是这时候我忽然认出,其中一个女孩儿正是我的女朋友小茹,也许是我穿得太脏了,小茹并没有认出我来。她们点燃废纸,火光升了起来,风把纸灰吹到我的头上、脸上,居然是冰凉的,我的自尊心像被一只虫子蚕食着。

这时候我被什么惊醒了,身边鼾声此起彼伏,外面正在下雨,风把石棉瓦撕开了几道口子。梦里我脸上那些凉丝丝的纸灰,其实是从口子里飘进来的雨。

根据弗洛伊德心理学,梦见高考是心理焦虑的征兆。

我知道,我想念小茹了,我想念县城的生活,想念我和小茹那个简单却温馨的二人世界,心里反复回旋着她说的那句话:“生活就像一出木偶戏,我们是木偶,别人是提拉木偶线的人。”如今这成了我真实处境的写照。

工地的日子结束了,我带着一身汗臭回到我们的小窝。扔下行装,小茹上来给我一个拥抱,我搂着小茹越来越单薄的身板,像抱着一件失而复得的艺术品,我说:“快告诉我,这段累坏了吧?”小茹粲然一笑:“还好啦,已经习惯了。”我看到她的鼻翼两侧又长出来几颗小雀斑,可此刻在我面前,她把工作的辛酸都藏起来了,她把我推到一张竹椅边上坐下,给我倒了一杯凉白开,说要给我讲一个笑话。

“其实就是我碰到的一件好笑的事情。”小茹说,然后就一边呵呵笑着,一边给我讲了前面那个由一袋垃圾引发的一场误会。

小茹说,一个礼拜以来,回想起那个情形就觉得既无奈又可笑,老太婆误会她是个无德的人,而中年妇女则要把她树立成一个先进典型,简直像是一个人的两种人格在掐架。小茹说:“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我觉得这件事情一点儿也不好笑,甚至挺无聊的,便取笑她:“你们在演木偶戏吧?”

因为我立即就琢磨出来了,那个中年妇女显然在摆拍,我在海南干记者那会儿,没少见识这种事。那中年妇女就是个高明的导演,自编自导了这出戏。

“对对,就像是演木偶戏,我是那个可怜的木偶,一直被她提拉着,就这么稀里糊涂扮演了一个可笑的角色。”小茹苦笑着说,“呵呵!”

有必要交代一下前面提到的手链,就是小茹心仪已久的那条玛瑙手链,尽管提到这件事情我就难掩心酸。

其时小茹刚来实习,我们逛街的时候,走进一家叫七月花的精品店。小茹立时被一串玛瑙手链吸引住,它放射出的宝蓝色光泽足以亮瞎一个女孩儿的眼,尽管它材质一般,价格三流。

我很爱小茹,但是说来可耻,我当初略施小恩小惠就把她追到手,之后我几乎从未给她买过礼物。眼前的现实是,我刚刚缴掉三个月的房租,已经捉襟见肘,不得不承认,在这三百五十块钱面前我怂了,不像一个男人,还满足不了女朋友这么一个小小的愿望。两颗脑袋趴在精品店的玻璃柜上,四眼放光,看了又看。聪颖的小茹一定看穿了我的窘迫,她把玛瑙手链放回玻璃柜台里,过来挽起我的手臂踱出那家精品店。

我有些愧疚地望着小茹的眼睛,她像按暂停键一样,把一根食指按在我的嘴唇上,说道:“我们走吧。等你挣了钱再给我买好了。”

我一边在心里乐滋滋地夸着我的女朋友,“真善解人意!等我有了钱,给你买项链,18K的。”一边开始觉得,人的脸皮大概就是这样一寸一寸厚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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