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胡坚
速溶咖啡
谢胡坚
我心中
失去了我的警卫
开枪
三三两两的糖
在高速没穿衣服
狂奔
出了汗
甜度刚刚好
——大士子《你又自由了》
窗外的雨越来越大,伴随着猛烈的风打在阳台的玻璃移窗上,不断有水沫从移窗下方的缝隙里冒出来,间或伴随着风拽动窗子的哐当声,让原本昏暗的天空更加沉重。钟小仔已经坐在自己卧室的小藤椅上看着窗外的雨整整半天了。中午吃完饭的时候雨还没这么大,大概到了两三点钟的时候雨突然开始大了起来。雨最大的时候,雨水不断从北边移窗下方的空隙里灌进来,钟小仔只能不断用抹布去吸,所幸临北的窗只有自己卧室一处,而且这么大的雨也只持续了一会,在拧了七八回抹布后,雨小了些,灌水的情况也终于停止了,只是间或有水沫进来,这时一条抹布便以足够应付。
在换了一条抹布以后,钟小仔在卧室的小藤椅上坐下,看着窗外的雨拍打在玻璃上,他想到了跳跳鱼,雨要来的时候滩涂上便会有跳跳鱼从滩穴里跳出来,此刻雨这么大了,那些跳跳鱼又到哪里去了。休学也已经有大半年了,钟小仔始终还是没有想明白自己要怎么继续自己的人生。大半年的时间都消耗在了吃饭、睡觉、看书、看片和收听收音机上,刚休学那会还会玩玩电脑上上网,但不知道为什么没多久就厌了,明明以前很喜欢的事情休学后便渐渐失去了吸引力,书上说这可能是一种抑郁的表现,但钟小仔觉得事情缺少了约束才是导致吸引力丧失的最主要原因。休学后钟小仔也想过要去打工,但骑着脚踏车花了两天时间逛遍整个县城之后,钟小仔觉得一切都索然无味,当第二天傍晚他放弃打工的念头的时候,他正坐在脚踏车上一脚踩着地,一脚踩在一座桥的栏杆上,看着远处的水泽。钟小仔觉得这里的风景还不错,附近工厂的工人已经开始下班了,路上渐渐喧哗起来,他转头看了会儿下班的人,又看了会儿远处红红的夕阳,当他再次回过头看向水泽的时候,水面被风吹起的一道道涟漪正在不断扩散开去。
雨终于又小了些,当窗缝里连水沫都没再进来后,钟小仔起身又去拧了一回抹布。坐回藤椅的时候,钟小仔想到现在已经放暑假了,当初决定休学还是寒假以前的事情了。决定休学那天,他在学院办公楼大门外来回走了一次又一次,他觉得自己并不是因为犹豫,只是欠缺勇气,所以当他鼓了几回勇气,终于走进了辅导员办公室的时候,他有一种把头从窗户伸出去呼吸新鲜空气的感觉。其实他当时和辅导员说的是他想退学,他觉得读书没什么用,他要退学开启新的人生。但当父母隔天就坐着飞机来到学校的时候,最后妥协的结果就是退学变成了休学。倒不是真觉得读书没什么用才想要退学,他只是觉得这样说更容易让别人理解,其实他自己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不想读书了,他觉得他这么做只是想要冲破现在的牢笼,他觉得自己被禁锢得太久了。
手机铃声在客厅想起,钟小仔从坐了大半天的小藤椅上起身。
“喂,钟小仔,在干吗?”电话是钟小仔的小学同学谢胡坚打来的。
“没干吗,你放假回来没有?”
“回来了,什么时候见个面?”谢胡坚的热情从话筒里传来。
“过几天陪我去趟北湾的滩涂吧。”钟小仔又想到了跳跳鱼。
“好的,后天不下雨的话就后天去吧。”
“好。”
大雨过后的两天,天气一直很好,谢胡坚在两天后的中午,来找钟小仔。两人一起去谢一碗吃了个面,便商量该如何去北湾。两人都知道北湾,但都没有去过,在他们印象中,骑脚踏车去北湾肯定不是一个好主意,虽然还在这个县市里,但一说起北湾就感觉那是一个开车都要很久的地方。打的去似乎也不是一个好主意,去能打的,来的时候偏僻的滩涂地再想打的显然不太容易。讨论的结果是谢胡坚回家去开他妈妈的那辆平板摩托车。当谢胡坚提出回家去开摩托车的时候,钟小仔有点犹豫,因为他知道谢胡坚并不太会骑车,而且不小心弄坏了摩托车的话,他一定会被他妈妈好好教育一顿。给别人带来麻烦让钟小仔内心十分不安,但谢胡坚坚持如此,他也不再推托,毕竟他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去北湾。
坐在摩托车后座的时候,钟小仔觉得谢胡坚真是个好人,其实他早看出谢胡坚的热情是故意装出来的,谢胡坚本身的性格并不是这样热情夸张,这样做多半是为了顾及自己的感受,让自己觉得他一点也不在意我休学的事。对于别人怎么看他,钟小仔其实一点也不在乎,但要他解释为什么休学,那才是最让他头痛的事。
“谢胡坚,你不用这样的。”
“你说什么,我听不清。”谢胡坚的话夹杂着风声灌到钟小仔的耳朵里。
“我说你不用这么在意我的想法的,你其实很想知道我为什么休学吧?”
“被你看出来了,不过你不用特意解释给我听的,我只是怕你尴尬。”说完这些,谢胡坚便骑车不再说话。
钟小仔侧过头看着往后倒退的世界,觉得世界正在不断离自己远去,但所幸谢胡坚还是熟悉的那个谢胡坚。
骑了很久终于骑到了北湾,当听到堤坝那边传来的浪涛声时,钟小仔突然感到荒芜感正在心里不断滋生,仿佛大潮随时会将自己的心灵花园冲毁,当大潮退去时,自己的心将一无所有。
谢胡坚在堤坝下停好摩托车,锁上车头锁便爬上坝去,此时的钟小仔正在不远处的坝上,双手插在裤袋里目不转睛地看着远处灰蒙蒙的大海。谢胡坚看了下钟小仔,又回头看了看那辆他妈妈的平板摩托车,确定一切无恙,便走到钟小仔身边,学着他的样子将两只手插到自己的裤子口袋里,望向远处的大海。谢胡坚感到海风很大,海上的波浪也很大,波浪随着风推向这里,又打了个弯推向那里,如果此时的海面上有船的话,那艘船肯定会随着波浪一下荡向这里,一下又荡向那里,在茫茫的大海上身不由己。
钟小仔望着远处的海天连接线,发现海风正不断从那里狂奔而来,它们顺着波浪拼了命地跑,就像北京奥运会赛场上的运动员,个个都全力以赴,力争上游。比赛是残酷的,有一个海风似乎摔倒了,后面的另一个海风便直接从它身上跑过,我一定要得第一,后面的海风想,绝不能慢,哪怕慢一秒钟。有一个海风似乎想跑出点个性的路线,很快便被一大群海风撞开,消失在了前进的道路上。第一名到了,钟小仔看到冲在最前面的海风正咬着牙向他跑来,近在咫尺了,嗖一下,这个海风从他插在左边口袋的手和身体之间的空隙里穿了过去,又从右边空隙穿过,朝原路跑了回去。其后的海风也一个接一个穿进穿出,将钟小仔的衣服和裤子吹得啪啪作响。原来是折返跑,钟小仔看着那些远去的海风有点难过,为什么无论到哪里都在争,所有人都在争?
“钟小仔,刚才的风好大啊,都快把我吹走了。”谢胡坚转头看向钟小仔,看到钟小仔并没有转过头来,便又转头看了看那辆停着的摩托车,还好好地停在那里。
“这边看不到跳跳鱼,去那边吧。”钟小仔说着走下堤坝向另一侧走去。谢胡坚刚想跟上去,又想到摩托车还停在这里,回头看了两次以后,还是跟了上去:“钟小仔,你说摩托车会不会被偷走啊?”
钟小仔停了下来,转过头也看了看那辆摩托车:“要不推过去吧?”
谢胡坚有点迟疑地说:“推过去好像有点麻烦啊。”
“钥匙给我吧,我去推。”说着钟小仔已经转身走了回来。
谢胡坚赶紧叫住了他,掏出钥匙,小跑过去将车推了过来,中间钟小仔想要帮他推,又被他阻止了:“还是我推比较熟练。”
两人沿着堤坝下方的水泥路边慢慢朝前走,中间谢胡坚很想试着把车推到坝上去,但想到他妈妈发火的样子,他马上扼杀了这个想法。突然谢胡坚听到有“噗噗”声由远及近传来,他马上停好车,爬上堤坝,看向海面。他看到一艘船正从他们走过去的方向开来,在海面上慢慢移动。他看着灰色的烟飘在船后,鼻子里仿佛就有了一股柴油燃烧的味道,他转头向下问仰着头看着他的钟小仔:“闻到柴油味了吗?”
“没有,有船?”
“嗯。”谢胡坚一边回答,一边想,也对,烟味传不了这么远。看着船渐渐远去,谢胡坚发现就算是这么小的船,在这样的海上原来也行驶得这么平稳。他从坝上下来推上车,对钟小仔说:“钟小仔,我以为这么大的波浪会让船很难行驶,没想到一点影响也没有,那船开得比这摩托车还稳。”
“可能对于开船的人来说非常难开也不一定,你看到的只是最后展现出来的结果而已。”
“有道理。”谢胡坚想到了自己骑车的体会。
两人走了一会,发现坝上其实有不少人,其间谢胡坚看到一个像是当地的小孩在坝上玩,便想上去问问哪儿看得到跳跳鱼,但看到钟小仔看了眼小孩便又继续向前走,谢胡坚便也就没特地上去问。当走了蛮长的一段路后,走过来的坝上已经看不到一个人,这时谢胡坚开始庆幸自己把车给推了过来。两人的脚步最终被一段铁丝网拦了下来,堤坝断在铁丝网外不远处,他们这边延伸过去的铁丝网另一侧长满了不知名的黄色植物,黄压压一大片,越往海越稀,堤坝的延长线两侧,便是看不到尽头的滩涂地。钟小仔想,就是这了。
爬上堤坝后,隔着铁丝网可以清楚地看到对面滩泥表面被水浸出的纹路以及密密麻麻的滩穴。谢胡坚停好车,锁上龙头锁也爬上坝来,大叫:“跳跳鱼,有跳跳鱼。”但叫了两声便停了下来,他其实并不怎么在意跳跳鱼,这时想起钟小仔在来的路上说的话,觉得已经没必要装得兴奋的样子了。
此时的钟小仔也早已经看到了那些让他这几天颇为在意的小东西。滩涂地上一地的跳跳鱼自顾自地在它们的世界里欢腾。钟小仔在铁丝网这边定定地看着它们,好像跳跳鱼并没有他想象中跳得那么高,在他想象中跳跳鱼可以一下跳到一个成年人那么高,然后在空中优美地转体、翻腾。但实际看起来,它们跳得更像青蛙。有时很久才跳一次,跳得不高也不远,但数量众多的跳跳鱼,你跳一下,我跳一下,场面还是颇为壮观,乍一看还以为跳跳鱼是一种一直在跳的动物。
“跳跳鱼可以吃的吧?”谢胡坚看着满地的跳跳鱼似在询问,又似在自我呢喃。
“可以的吧。”钟小仔想象了下跳跳鱼的味道,自己应该不喜欢。钟小仔想,跳跳鱼这会儿知道有人正在想它们吃起来是什么味道吗?可能知道,也可能不知道。但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它们都自顾自跳向这里,又跳向那里,仿佛这事和它们一点关系也没有。但怎么会没有关系呢,难道它们不害怕吗?
“喂,跳跳鱼们,你们就要被吃掉了。”钟小仔冲着铁丝网对面的跳跳鱼们大喊。但跳跳鱼还是自顾自地跳向这里,又跳向那里,似乎一点也没听到钟小仔的话。
“我真的要来吃你们了。”喊着,钟小仔冲向铁丝网借着惯性快速地爬上去然后翻了过去。谢胡坚看到钟小仔过去了,也想跟着翻爬过,但他没有钟小仔的身手,只能试着慢慢爬,看能不能爬过去。当谢胡坚爬到铁丝网顶的时候,他看到钟小仔已经爬下堤坝,向那片滩涂地跑了过去。
“危险,钟小仔,危险啊!不要过去,你会陷下去的。”谢胡坚其实并不知道到底在滩涂地里会不会陷下去,此刻他脑中想到了沼泽把人吞没的情景,急忙忙翻过铁丝网,结果太着急,他的裤子被铁丝扯出了很大一个口子。
但钟小仔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话,已经跑过坝下的碎石堆,跑进了滩涂地。没跑几步,一只鞋便陷在了烂泥里,他停了停,直接把脚从鞋里扯了出来,边喊着“我来吃你们了”边继续跑,另一只鞋很快也陷在了泥里,他便又停了停,把另一只脚也从鞋里扯了出来,光脚在滩涂地上疯了一样地跑。
跳跳鱼在钟小仔跑来前早跳到了别的地方,然后自顾自地跳向这里,又跳向那里。此刻谢胡坚也已经下到了碎石堆的地方,但他不敢再向前,他试着踩了一下,便觉得那烂泥正准备将他的腿整个吞没。他看着钟小仔,满是焦虑,但看了一会儿,他的心稍稍放了下来,钟小仔没有被烂泥吞没,在边叫边跑了一会儿后已经停了下来,转头对他喊:“谢胡坚,我没事,你看那些跳跳鱼,它们一点也不怕我吃了它们。它们一直在自己跳自己的,一点也不在意别人怎么样,它们是自由的,谢胡坚,它们是自由的。”
“对,我也觉得它们是自由的。”谢胡坚其实听不明白钟小仔要说什么,但他觉得跳跳鱼确实是自由的。
“谢胡坚,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退学吗?”钟小仔转过头对着海那边喊。
谢胡坚也转过头对着海那边喊:“我不知道。”
“谢胡坚,你知道在高中的时候我为什么要烧书吗?”
“我不知道。”谢胡坚想起了高中的时候别人告诉他钟小仔在教室里把自己的书烧了,在三流高中的谢胡坚不知道为什么在重点高中的钟小仔要把书烧了,他一直不知道为什么。
“谢胡坚,因为我不自由。这里,那里,这个,那个,都想要限制我,都在限制我,我被藤蔓缠住,被牢笼困住,到处都是枷锁,我钟小仔,再也不要被这个世界给拴住,我要像跳跳鱼,想跳到这里,就跳到这里。”钟小仔脱掉了他的衣裤重重摔在地上,俯身跃出去又从泥里爬起来,“我想跳到那里,就跳到那里。”他又俯身跃向另一侧,然后在泥里翻了个身,将两只手放到嘴边,对着已经开始暗淡的天空大喊:“我要像跳跳鱼一样自由。”
谢胡坚看着浑身是泥的钟小仔,觉得钟小仔正在不断变化,似乎正要慢慢地变成一条跳跳鱼。海风又开始大了起来,从他那被铁丝撕破的洞里灌进他的裤子了,将他的裤子吹得啪啪作响。他仿佛看到钟小仔的手正在慢慢变短,两条腿也开始合在一起,变成尾巴的样子。
呜呜,呜呜……钟小仔仿佛听到了洞箫的声音。呜呜呜,呜呜呜……洞箫声渐渐大了起来。钟小仔翻了个身,俯在泥地里仔细听着渐渐变大的呜呜声。
当钟小仔翻过身的时候,谢胡坚看到他已经完全变成了一条跳跳鱼,正俯身准备随时跳向这里,又跳向那里。但谢胡坚觉得这条跳跳鱼和其他跳跳鱼比起来有些不一样,明明已经是一条跳跳鱼了,怎么还是不一样?
当钟小仔侧头看到那些密密麻麻的滩穴时,他觉得这呜呜声应该是海风吹过滩穴发出的声音。他看到海风们跑进一个个滩穴里,在里面打个转又出来奔向下一个,每次跑出来时就会带出呜呜的洞箫声。它们每次从滩穴跑出来总会冲向身边的跳跳鱼,眼看要撞到时,跳跳鱼便灵巧地一跳,躲开海风,然后报以微微一笑,而海风便咯咯咯地笑着奔向另一个滩穴。钟小仔也想这样,但他发现自己的身体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沉得像石头一样,别说跳,连挪动一下手都变得异常困难。
谢胡坚终于发现了钟小仔变成的跳跳鱼和其他跳跳鱼之间的不一样,是沉重,缠绕在钟小仔身上的藤蔓没有消失,反而收得更紧,将钟小仔牢牢拽在了泥里无法动弹。钟小仔就算变成了跳跳鱼的样子,还是不能像跳跳鱼那样自由。
从滩穴冲出来的海风都一个个重重地撞在钟小仔的脸上,钟小仔一个也没躲开。我明明已经自由了,为什么我还是不能想跳就跳。这些海风又是怎么回事,不是都要像北京奥运会赛场上的选手那样力争上游吗,为什么要跑到这里来和跳跳鱼们玩耍呢?钟小仔看到有越来越多的海风从海上跑来,它们一下跑到这里,一下又跑到那里。又一个海风向钟小仔冲去,但快到时海风停了下来,它对着钟小仔的脸左看看,右看看,然后带着咯咯咯的笑声绕开钟小仔跑开了。钟小仔这时才发现原来海风也是自由的,它们其实也是想跑哪里就跑到哪里,原来一切都是自由的。他闭上眼,听着四周的呜呜声,感觉数不清的海风正不断在他周身穿梭,演奏出轻巧灵动的歌曲,跳跳鱼们在这歌声中随心所欲地跳动,这是自由的歌,原来我们周围的一切都是自由的,风想往哪吹就往哪吹,水想往哪流就往哪流,从来就没有什么限制它们的自由。原来我一直是自由的,我从来都是自由的,从来就没有别人限制了我的自由,我想哭就哭,想笑就笑,谁也不能限制我做什么,只有我自己选择做什么。
谢胡坚看到钟小仔变成的跳跳鱼开始不断向外散射出五彩的光芒,沉重感随着五彩的光芒不断褪去,周身的藤蔓已经开始枯萎,他自由了,他开始变得和其他跳跳鱼一样轻巧,一样自由了。
呜呜声越来越响,钟小仔躺在烂泥地里大声问谢胡坚:“谢胡坚,你听到呜呜的洞箫声了吗?”
谢胡坚听到了钟小仔的声音,再去看他时,发现钟小仔还是原来的钟小仔,正浑身烂泥趴在地上,那些五彩的光芒也不见了,原来一切只是幻觉。他仔细听了听,并没有什么洞箫声:“没有啊,没有呜呜的声音。”
但钟小仔耳里的呜呜声却越来越大,他感到正有数不清的海风嬉笑着向他奔来,跳跳鱼们跳得更加欢腾,一切就像是自由的狂欢,钟小仔的身体能动了,他站起了身,身体里沉睡多年的自由苏醒了过来,在他血管里拼命地游走跳动。他想起了小时候陪着爸爸收完稻在田埂路上奔跑时,也是这种感觉,那时他不是一条跳跳鱼,而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从血管里迸射出来的自由被火烤得劈啪作响,在地上溅起一粒粒火星。
谢胡坚还在侧着头听着,他仍然没有听到呜呜声,但他听到了一个浑浊粗糙的轰鸣声,非常细微,一开始不仔细听几乎听不见,但这声音正在不断变响。谢胡坚抬头望去,看到遥远的海面上有一条黑线正在慢慢变粗,他看着不断变粗的黑线,突然心扑通扑通狂跳起来,对着钟小仔大喊:“快跑,钟小仔,快跑!是大浪潮,有个很大的浪朝这里来了,钟小仔,快跑!”谢胡坚说着转身爬上坝,急匆匆去翻爬铁丝网,嘴里一直喊着:“钟小仔,快跑”。
钟小仔看到越来越多的海风铺天盖地向自己奔来,他向左跳了一下,又向右跳了一下,躲开了两个海风,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前所未有的轻巧。他迈开腿跑了起来,在泥泞的滩涂地上飞奔,海风们兴奋地叫了起来,发出浑浊粗糙的喧嚣声,加快速度追他而来。跑动中的谢胡坚像跳跳鱼一样突然跳了一下,顺手捡起了地上的衣裤和一只在泥里的鞋,又跑了几步再跳一下,捡起自己的另一只鞋。不断奔跑的他身上仿佛已经带上了零碎的火星,海风们已经渐渐跟不上他了,后面才来的几个海风试图从侧面去包夹他,就在快要撞到的时候,钟小仔再次加快了速度,后方的海风和侧面的海风撞在一起,砰的一声响,钟小仔身上的火星被引燃,他再一次变成了那天熊熊燃烧的火焰。“谢胡坚,我来了。”呼喊中,钟小仔已经经过碎石堆,冲上了堤坝,他一推谢胡坚的屁股,将谢胡坚推过了铁丝网,然后把两只鞋和衣裤扔过去,跟着也翻爬过去。那些海风重重地撞在铁丝网上,发出失落的呜呜声。谢胡坚这时已经发动了摩托车,回头喊道:“钟小仔,快。”等钟小仔捡起地上的鞋和衣裤跨上了车,便朝着来路开了出去。
当谢胡坚一手提着一桶水,一手提着一大袋已经切成小段的甘蔗回来时,钟小仔还躺在路边喘气。
“买了这么多甘蔗,才肯给我点水。”谢胡坚在摩托车旁放下水桶,对着地上的钟小仔晃了晃手里的袋子,然后从袋里拿了一截甘蔗吃了起来。
“钟小仔,我刚才又去看了下,发现那浪积蓄了这么久结果在很远的地方就下来了。”谢胡坚回想起刚才又跑上坝去看时,黑线变粗后又变细的情景,呼了一口气说,“真是虚惊一场啊。”
钟小仔嘿嘿地笑了两声,起身往堤坝走去。
谢胡坚看到路对面有辆车停在那里,副驾驶位上的一个青年小伙正从摇下了玻璃的车窗里看着他们。看钟小仔走得远了,那人问:“兄弟,你那朋友怎么回事,怎么身上除了眼睛上,全都是泥啊?”
谢胡坚看了看路两侧,走了过去,靠在车门上说:“刚在捉跳跳鱼,结果他摔进了泥坑里。”
“那里是抓到的鱼吗?”那人指着摩托车旁的水桶问。
“不是。一条也没抓到,我们觉得有点危险就回来了。”
“对,海边太危险了,每年都有人被浪冲走。我朋友还在坝上看海,我看了一会觉得既没意思又危险就先回来了。还是听听收音机里的奥运快讯来得好。”
谢胡坚把甘蔗袋伸了进去:“甘蔗吃不吃?”
“谢谢。”那人也不客气,拿了一截吃了起来,“都说盐地甘蔗甜,确实蛮甜的。”
谢胡坚靠在车门上,听到车里的收音机正在播报目前的奖牌榜。他边吃甘蔗边听着,中国队的金牌比上午听到时又多了两块。
“今年中国的金牌可能比美国要多。”那人边咬着甘蔗边说。
“我觉得很有可能。”谢胡坚装出一副赞同的样子,其实他不怎么关注奥运。
“不过也不好说,田径还没开始呢。”那人的甘蔗已经吃完了,正在把甘蔗渣丢出车窗。
谢胡坚又把袋子递了过去:“再来一截。”
“谢谢。”那人还是一点也没客气,拿了一截又吃了起来,吃了一会他说,“我这样一直吃你的甘蔗也不太好,我不抽烟,要不这两包速溶咖啡就给你吧。”
“不要,不要。”谢胡坚赶紧摆起拿着甘蔗的手。
“你就不要客气了,你觉得不好意思就再给我一截甘蔗好了。”说着那人把咖啡塞进了放甘蔗的袋子里。谢胡坚便又让他拿了一截甘蔗。过了一会那人的朋友回来了,袋子里的甘蔗又少了一截。车开走的时候,副驾驶上那人不停地对谢胡坚挥手,说那甘蔗真好吃。
过了一会,钟小仔回来了,浑身湿漉漉的,但身上的泥已经没有了,裤子已经穿好,衣服和鞋都拿在手里。他蹲下身,把衣服放进水桶,然后拿出来拧干,开始擦拭起被他弄脏的摩托车。
“钟小仔,回家再擦吧。”谢胡坚拿出一截甘蔗递给钟小仔。钟小仔腾出一只手接过,咬了一口,好吃,甜度刚刚好。他用另一只手一边擦摩托车一边说:“回家还没洗先碰到你妈就不好了。”
“可以先到你家去。”
“对哦。”钟小仔停了停,然后擦了下摩托车座垫上的泥,便站起身来把衣服放进桶里洗了洗拧干,开始吃剩下的甘蔗。风吹在钟小仔的身上,带来丝丝凉意,让他觉得今天的甘蔗格外的清口。
北京奥运会落下了帷幕,暑假即将结束,钟小仔已经决定重回学校继续读书。临行前一天晚上,他正在自己的房间里收拾第二天的行李。摆在窗沿上的收音机里还在讲着关于中国在北京奥运会上取得的51块金牌和100块奖牌的故事。收拾书桌的时候,钟小仔想起抽屉里还有一包谢胡坚送给他的速溶咖啡。那天两人在钟小仔家楼下擦洗完沾满泥的平板摩托车后,将最后两截甘蔗一人一截分了,然后谢胡坚从装甘蔗的袋里拿出两包速溶咖啡,也一人一包分了。当时的天已经黑了,月亮已经早早地出来,钟小仔一手拿着甘蔗,一手拿着速溶咖啡,抬起头看着望不穿真相的天空,夏日夜晚特有的气味随着微风进入他的鼻腔,散发出淡淡的平静和自由,他觉得天空比以前更加宽阔了。
对于钟小仔来说晚上喝咖啡会让他很容易睡不着,但他还是决定要喝下这杯刚泡好的速溶咖啡,因为他看到咖啡包装袋上的保质期已经只剩三个半小时了。世界从没有变过,未来也不会变,钟小仔知道以后的生活还是一样,但对他来说这一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知道以后他始终都是自由的。
(原载《杜湖》2015年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