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
我写了一张要求休学一年的申请书。校长签字同意后对我说:“你现在到教务处去办手续,开一张休学证书。”
教务处里,一位年轻的女先生正伏在米黄色的办公桌上。走到她的办公桌前我鞠了一躬:“老师,请给我开一张休学证书。”
她抬起头来,诧异地瞅了我一眼,拎起我的申請书来看了很久。后来,她终于抬起头来问:
“不休学不行吗?”
“不行。”
“可是……你休学一年,家里的经济状况也不见得能改变,一年后你怎么能保证复学呢?”
她的眼角和眉宇里似乎有一缕淡淡的无能为力的无奈,“你家里就再想不出办法了?”我看着那双滋浮着忧郁气色的眼睛,忽然联想到姐姐的眼神。我突然意识到因为我的休学致使她心情不好这个最简单的推理,而在校长、班主任和她中间,她恰好是最不应该产生这种心情的。她是教务处的一位年轻职员,我和她几乎没有说过话,甚至至今也记不住她的姓名。我便说:“老师,没关系。休学一年没啥关系,我年龄小。”她说:“白白耽搁一年多可惜!”随之又换了一种口吻说:“我知道你的名字,也认得你。每个班前三名的学生我都认识。”我的心情突然灰暗起来,没有再开口。
她终于落笔填写了公文函,取出公章在下方盖了,又在切割线上盖上一枚合缝印章,吱吱吱撕下并不交给我,放在桌子上,然后把我的休学申请书抹上浆糊后贴在公文存根上。她做完这一切才重新拿起休学证书交给我说:“装好。明年复学时拿着来找我。”我把那张硬质纸印制的休学证书折叠了两番装进口袋。她从桌子那边绕过来,又从我的口袋里掏出来塞进我的书包里,说:“明年这阵儿你一定要来复学。”
然后,她送我走到校门口。出校门时,她拍了拍我的书包:“甭把休学证弄丢了。”我点点头。她这时才有一句安慰我的话:“我同意你的打算,休学一年不要紧,你年龄小。”我抬头看她,猛然看见两滴晶莹的泪珠从她的眼睫毛上滑落下来,掉在脸鼻之间的谷地上,缓缓流过一段就在鼻翼两边挂住。我再一次虔诚地深深鞠躬,然后就转过身走掉了。
……
我今天终于把几近四十年前的这一段经历写了出来,这对自己算是一种虔诚祈祷,当各种欲望膨胀成一股强大的浊流冲击所有大门窗户和每一个心扉的当今,我便企望自己如女老师的那种泪珠,不致堵塞更不敢枯竭,那是滋养生命灵魂的泉源,也是滋润民族精神的泉源……
(摘自《生命对我足够情深》时代文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