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鹰
这是一台实景演出的剧目。
虽是舞台剧,但考虑到主角均系未曾驯化的野畜之缘故,是即兴表演,因而这也是一台只能在旷野上演的大型剧目——它应该是一种全新的剧种,叫田野剧。舞台就是一片一望无际的草原,背景是地平线之上的巴颜喀拉和天空,惟一的舞台道具是两道望不到尽头的铁丝网——铁丝网架设在一根根一人高的水泥柱上。为本剧担纲主角的野畜分别是两头藏野驴、两只藏原羚(也叫黄羊)、一匹狼和三只狐狸。参与本场演出的其他演员包括一群人和十数群动物。依剧情发展的需要,他们会依次登场。
演出时间是2016年10月13日早晨。演出地点定在黄河源区玛多草原,这个地方现在的另一个名字是中国国家公园,准确地说,是正在体制试点中的中国国家公园的重要组成部分。另外,需要说明的一点是,因为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整台演出与故事进展同步进行,没有预设的情节,也没有事先准备的剧本,所以,除了嘈杂的人声之外,整台演出没有任何对白——当然,这也是考虑到了对白翻译的难度——除非造物主自己也愿意加入演出,否则,那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故事开始的时候也是演出拉开序幕的时候,故事结束的时候也是剧终。还需要提醒并请你谅解的是,因为所有演员只有一次上场的机会,一经下场,毋须候场,便会径自离去,故而也没有谢幕。等最后一位演员走出舞台之后,假如你也在场,也请自行离去——说实话,我们并不确定你是否会在场,所以我们的整台演出并没有设观众席,或者说,我们只有一位观众,那就是上帝,或者说造物主,它有自己的席位。
如果感兴趣,你可以留意我们的宣传海报,除了剧照,上面还印着这样一句话:我们拒绝一切的虚构和虚构的一切。剧照的主体部分是一头惊恐万状的狼,背景虚化后凸显出两头野驴和两只藏原羚的剪影。
现在,请安静。尔后,等待。故事(或者演出)即将开始——
这天,我和沙日才先生在黄河源区玛多草原的田野调查仍将继续。今天我们要去的地方是莫格德洼、冬格措那。之后,拐到花石峡,再从那里去果洛州府大武镇。莫格德洼在托素河源区,有人说那里是唐代古墓葬遗址,也有人说是古白兰国遗址。而冬日措那是一片湖泊,在藏语中的意思是一千座山峰簇拥着的黑色湖泊。所以,还没踏上旅途,对这段旅程已经满怀期待。在我,心早就去过,而脚步还不曾抵达的地方就是远方,莫格德洼和冬日措那就是这样的地方。无论是唐代吐蕃古墓群还是古白兰国遗址都令人神往,而随后我所看到的冬日措那应该是我所见过的世上最美的湖泊。这是这台田野剧目得以如期上演的由头。
和前一天一样,这一天,我们在玛多行走的向导依然是周保,县文化旅游局的一名干部,一个熟悉玛多并怀有幻想和探险精神的藏族小伙子,有他随行的旅途总有惊喜在不远处等你。前一天,他曾带我们找到过卓陵湖,那是黄河源区除扎陵、鄂陵之外的第三大湖泊,传说中它们是格萨尔王妃珠姆的父亲和他的兄弟。这不,这天早晨,我们刚一出玛多县城,他就把车开下了柏油公路,拐上了一条沙土路,把我们带进了莫格滩。这是一片苍茫无际的大草原,而那条沙土路就从那草原穿越而过。沙土路两边还留有一片足够宽阔的空地,至少比那沙土路还要宽阔,应该是特意空出来给路作缓冲和陪衬的,它使这条粗糙简易的路面顿时显出些奢华来。而在那空地的一侧沿着沙土路面一路浩浩荡荡的就是两道铁丝网,铁丝网架设在一人高的水泥柱上,大约每隔十米左右立着一根水泥柱。一开始,并没随意,走进去之后才发现这条路不仅很长,而且笔直,这使那两道铁丝网显得无比壮观。
也许人类自以为是的一些善举,在野驴和藏原羚们的眼里可能完全不是这样,因为看它们的样子好像是越发惊慌了。或者,我们曾经太过残暴,即使从今而后我们不再残暴,我们在它们心里的形象也很难回到当初的模样。
它们先是沿着沙土路两侧的空地来回奔突,后又在两道铁丝网之间穿梭跳跃。有好几次,我看到一只藏原羚狠狠地装在铁丝网上了。一头野驴有几次在铁丝网跟前突然收住脚步,向着铁丝网里面惊慌地望了一眼。我想,它试图想从那铁丝网上腾跃而过,可是,发现那铁丝网太高了,于是又回过头来,前后左右不停地飞奔。如果那两道铁丝网之间的空间足够开阔,给野驴以足够的助跑余地,从这样一道铁丝网腾空而过对一头野驴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可是,相对于它们的奔跑需要,这两道铁丝网离得太近了,根本跑步起来,它们正要奋蹄,腿脚还没有伸展开来,身子就已经贴到铁丝网上了……
它们终于发现这是一次无望的突围,根本没有去路。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我甚至感觉那两头野驴已经垂头丧气了。但是很快,它们重又振作起来。而那两只藏原羚一直在飞奔,有几次它们跑到我们眼前时,我看到它们喘气的样子像是垂死挣扎,鼻孔都已经红了。再这样持续下去,非倒地毙命不可。这过程大约持续了一刻钟,它太过漫长了。仿佛我们不是在忍受时间的煎熬,而是在感受生命先被碾压成时间的碎屑粉末,而后变成灾难的狰狞。而生命的挣扎还在持续。无望。无助。无奈。直至绝望。这时,一头野驴终于在那道漆着血红色油漆的铁门前停住了。接下来是片刻的停顿。它正在犹豫。是否要从这道铁门里进去,它拿不定主意。时间凝固了。最终,它一仰头,从那里进去了。感觉它不像是在逃命,而像是英勇就义,那是赴死的决绝。随后,另一头野驴可能接到了它同伴的呼唤,很快也穿过那道铁门向草原深处飞奔而去。
望着它们远去的背影,我很想对它们说,离开这道铁丝网之后,最好就待在某个地方,只要那里还有水草可以活命,就待在那里,再也不要靠近这道铁丝网。更不要继续往前奔跑,因为前方不远处一定还有一道铁丝网拦在那里——人类惯常的思維就是这样,他们架设一道道铁丝网就是要围住一片片草原。你要是不进入铁丝网里面很危险,但要是进去之后,四面都会是铁丝网。可是,这不是野驴们的思维方式,从一次灾难中逃生之后,它们一定会沿着逃生的方向一路向前飞奔而去,以为前方再也没有了铁丝网,也没有了灾难。
我们继续停在那里。因为那两只藏原羚还在挣扎着来回拼命奔跑。所有的挣扎和拼命,都是一种重复。一而再的重复。像所有的死亡,没有新意。在这样拼命挣扎的间隙,它们可能进行过短暂的交流,因为,突然,它们像是商量好了似的,两只藏原羚从那狭长地带的中间分开来,各自向着相反的方向奔跑。这次它们没有回头,一直向前飞奔。一只藏原羚从我们车旁飞越而过。它与我们擦肩而过之后,依然没有放慢速度,不一会儿,就已消失在视野之外了。可是,我们的视野之外还是视野,还有路,还有铁丝网,你又能去哪儿呢?
车又启动了,缓慢行驶。会车时,两辆车上的人都在相互注视。我们相互注视的目光里一定写满了理解之类的空洞之物。车速依然缓慢,因为两辆车的前方还有生灵。很快,顺着我们行进的方向奔跑的那只藏原羚又在前面出现了,我们只能慢慢跟在它的身后,直到它安全脱离危险。可是,前方再也看不到铁门。一道铁丝网上不可能有很多的门,要不,铁丝网就没必要存在了。可是,这道铁丝网太长了,总也走不到头。而那只藏原羚一直在我们的前方,我们必须非常缓慢才不至于让它太过害怕。
这时,左前方沿着铁丝网跑来一匹狼。也许狼也看到了那只正在逃命的羚羊,可是一只羚羊的诱惑远远抵不上对死亡的恐惧。也许羚羊也看到了从斜对面飞奔而来的狼,但是它还在坚定地向前奔跑,因为对面只是一匹也在逃命的狼,而身后却是人,比狼更加可怕。也许在它心里,此刻,它们同病相怜,或者同仇敌忾。那时,我想过,如果没有人,而只有它们,在这铁丝网围堵着的有限空间狭路相逢,那么,后果又会怎样呢?左前方终于远远看到了一道山梁,心想,至少在那个地方会有个缺口。果然,铁丝网在山脚下断开,藏原羚爬向山坡。狼也已经跑远,朝着相反的方向,即使它还记得刚才的那只羚羊,它也端不敢回头。
可是,那铁丝网的一头还在不断伸向远方,不知何处才是尽头。那天早晨,我们几乎一直在两道铁丝网的夹击中不断向前挺进,不断深入草原腹地,好像我们不是行进在一条道路上,而是由两道铁丝网不断驱赶着我们。因为,一旦走进去,我们也没有别的去路,只能受制于那两道铁丝网,前途渺茫。突然我感觉,我们仿佛也是几头野兽,被那铁丝网所围困。那野驴、那藏原羚、那狼与我们都在同一条路上,像是殊途同归,更像是同归于尽的样子。
夜幕降临。星光点亮。万物远去。
旷野回到寂静。造物主独坐一隅。
——选自《散文》2017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