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这么一棵树(外三题)

2015-10-21 03:33赵淑萍
文学港 2015年9期
关键词:钓竿美人鱼小提琴

赵淑萍

有这么一棵树(外三题)

赵淑萍

有这么一棵树,它枝繁叶茂的时候,还没有梦想,因为,它自身就像一个美丽的梦。栖息在它绿叶中的鸟儿,也是梦的一部分。只不过,它没想那么多。

可是,它很不幸。一年春天,绿叶没有在它枝条上舒展开来。别的树都带上了绿色的美丽的树冠,它却枝干分明。它枯了,小鸟也不飞到它身上来,好像害怕它。是什么吓得小鸟不敢接近它?因为,它再也不能抵挡喧嚣。风吹来,枝条发出的是干燥、生硬的摩擦声。它望着邻近同伴们那丰腴的绿色,听着悦耳的鸟叫,它疑惑自己怎么会这样,这可是它从来没有琢磨过的事儿。

它时不时听见自己身上折断的声音,风呀,雨呀,都可以轻易地扳掉它的枝条。当剩下光秃秃的躯干时,它做了第一个梦,梦见失却的枝条绽出了绿芽,然后绿芽舒展,一片片绿叶在阳光中闪烁。后来,它又做了一个梦,它听到身体里有鸟的歌唱,那么多鸟,像在举行歌咏比赛。

它轰然倒地,压在绿色的草丛中,它的根部留着锯屑。一个人放下闪着寒光的锯子,又操起斧头,砍掉它的梢头。它躺在草丛中,阳光吸走了它的水分。它已是截取出的一段圆木。它不知道还要躺多久?

有一天,它听见了一种音乐。曾经有一个男子,到它的绿荫下拉过小提琴,每年都来,像是举行一种仪式。现在听那哀伤的乐曲,仿佛是在悼念它。不过,四下没有人影。渐渐地,它听出旋律发自它的身体。听着优美的旋律,它想到小提琴,放佛那把小提琴藏在它的身体里面。

终于来了两个人。它认出,一个是锯倒它的汉子,一个是拉小提琴的男子。汉子像是在说服男子进行一笔交易。它感到,所指的对象是它——一段圆木。

“死沉死沉。”这是两个人扛它上一辆车时汉子的话。不过,男子说:我听见木头里边发出了声音,很好听。

一间屋子的门口,它被卸下,屋里迎出一个老头子,拍拍它,摸摸它,说:我发现里边藏着一把小提琴。

小提琴手说:大师,我听见木头里边的琴声,伐木的人还不相信呢。

老人说:同一段木头,不同的人看到听到的形象是不同的。

小提琴手说:我失踪的那把小提琴,似乎就藏在这棵树里。

汉子纠正:不是树,是木头,死了就叫木头。

小提琴手说:它没有死,死了的木头不会发出那么悦耳的琴声。

圆木想:过去,我怎么没察觉自己里边还藏着一把小提琴?

老工匠把它摆在一个工作台上,似乎不知道怎样下手,他在绕着工作台,一圈一圈地走,时不时地抚一抚它,听一听它。他向小提琴手保证:我将制作最后一把小提琴,你不要来催。

它一连躺了两天。它多么希望自己真的能发出自己能听见的小提琴的旋律。难道它发出的声音只有小提琴手能够听见?它看到室内的锯子、凿子、斧子、锉子,它想象自己即将被倒腾得面目全非。

那个夜晚,很静很静,月光如水,流到了工作台。它有点不甘心,或说,有点怀念——怎么没有守护住绿叶?它用仅剩的一点点湿润,做一个梦:它米粒般的苞芽,一串一串,像音符,在树枝上摇曳,音乐就从苞芽里发出。

这是小提琴手曾奏过的一个旋律,那旋律使它想到森林里它无数的伙伴。它放佛又回到森林,那也是小提琴手童年生活的地方。

第二天,小提琴手可能等不及了,他尾随着老工匠进门。老工匠念叨:不急,这个活儿急不得。

小提琴手说:昨晚,我又听见你这里的树发出了声音,像有人在独奏。

老工匠愣住了,说:啊?

小提琴手说:出了什么事儿?

老工匠说:怎么会这样,简直是奇迹。

它粗糙的表皮生出了嫩绿的芽!

小提琴手扶一扶近视眼镜,几乎贴近木头。

老工匠说:我想等它死透了再动手,它还有点潮,可是,它又活了。

小提琴手吸一吸鼻子,闻了闻绿芽,说:它要重返森林。

有这么一棵树,它在枯死了后,还有个梦想,却为难了看中它的两个人。

小镇童话

这个小镇,只剩下老人和小孩。所有老人的儿子、女儿,所有小孩的爸爸妈妈,都外出打工了。甚至,有的爸爸、妈妈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两三年也不回来一趟。

老人就带着小孩。

星星和月月跟爷爷奶奶一起生活。这个家在镇里第一个盖起了两层楼房,而且,镇里的居民还是头一次见到那么气派的楼房。据星星说(他说的时候指指太阳升起的方向):我爸爸模仿很远很远的城市的房子造的,这个叫做“别墅”。

星星是哥哥,月月是妹妹。他俩总是拉着爷爷奶奶玩小孩子的游戏,可是,爷爷奶奶玩一会儿,就气喘吁吁,说玩不动了。

星星说:爷爷,奶奶,要是你们能跟我们一样小就好了。

爷爷抱歉地说:是啊是啊,我也希望能像你们一样小。

奶奶说:看着你们,我就羡慕。

当天晚上,住在一楼的两位老人就商量,怎么叫孙子、孙女玩得高兴。第二天,一大早,爷爷就在二楼星星、月月住的房门口挂上:还童屋。

还在老人自己的房门上也挂了牌子:老年寓。

爷爷叫星星、月月到一楼,吃了奶奶准备的早点,然后说:你们可别进老年公寓。要是进了,出来就变得跟爷爷奶奶一样老了。

星星说:爷爷奶奶,你们进我们的房间会怎么样?

爷爷说:返老还童,我们就变得跟你们一般小了。但是,你们不能进,进了就会比现在还要小,那么,我们就玩不起来了。

星星月月发誓决不进门。他们迫切地希望爷爷奶奶跟他们一样小。

爷爷奶奶进了“返童屋”。不一会儿,出来两个小孩,自我介绍:我是爷爷,我是奶奶。然后,异口同声地说:认不出来吧?

月月记得爷爷奶奶小时候的照片,说:只是穿得不一样。

爷爷说:我们很小了,可服装得跟上潮流呀。

星星、月月拉着爷爷奶奶上街,向遇上的小伙伴宣告:我们的爷爷奶奶变小了,你们的爷爷奶奶有这么大的本事吗?

跑遍了镇里的各个地方,还到河边堆沙泥,爬树。他们的爷爷奶奶,比他们还会玩,甚至在两棵粗大的树之间,拉起了一根绳子——荡秋千。爷爷还潜入小河摸起了螺蛳。星星、月月佩服得不得了。爷爷说:我小时候就玩这种游戏。

星星说:爷爷奶奶返回小时候了。

天色暗下来,回到别墅。月月说:奶奶,我饿了。

已是小姑娘的奶奶说:我现在跟你们一样小了,也不会烧饭。

星星说:奶奶,你变回去,就能烧饭了。

奶奶执拗,说:好不容易变成了小女孩,我不想变了,我喜欢这样小。

月月要进老年寓,说:奶奶,你不乖,你不变,我变,变成个奶奶来烧饭。

推开老年寓,星星和月月愣了。

爷爷奶奶笑眯眯地迎出来,说:玩了一天,累了吧,奶奶已烧了你们喜欢的菜,犒劳你们。

星星、月月回头,看一起玩了一天的“爷爷奶奶”,说:玩了一天,都没发现你们冒充爷爷奶奶。

爷爷说:我们成功了。

爷爷奶奶邀请了镇里的两个小孩来扮演,还教了两个小孩该说的话,一大早,趁着星星月月还未醒来的时候(他们总是要爷爷叫醒),提前把小孩子们藏到床底下。

月月抱着奶奶说:我不让爷爷奶奶再变小了。

奶奶说:月月乖,爷爷奶奶就像现在这样,不小也不大,固定住,再不老了。

爷爷说:我们停下来不长了,等待着你们长大好不好?

星星说:长大了,我们把爸爸妈妈接回来陪爷爷奶奶,我去顶替爸爸造房子,设计好多好多的返童屋。

两个扮演爷爷奶奶的小孩也留下来,一起吃饭。奶奶说:我已经给你们的爷爷奶奶讲好了。

夜空中,有星星和月亮。月亮更圆了,像一面圆镜。

大水

画家纳闷:持续一个月的暴雨已停,可是,水位仍继续上升。他的判断来自绿地的树木和对面的楼梯。那水位还在慢慢地攀升。他所在的二楼,已相当于一楼了。

画家听见楼下的水在喧哗,他想到了诺亚方舟。他俯身窗前,发现群鱼在水里翻腾、追逐。鱼儿的脊背时时露出水面,如果不是那闪光的鱼鳞,他还以为赤身裸体的人在游泳。

突如其来的饥饿席卷着他的消化器官。他冲向画室,翻寻起闲置已久的钓具。画板上已勾勒出大水的草图,他认定这是千载难逢的题材。

画家孤身一人,甚至,对门的邻居也不交往。持续不断的暴雨,他已将所有能吃的都吃尽了。只剩下一块小包装的鱼干,他把指甲盖大小的鱼头按在鱼钩上边,从窗口抛出鱼线,那可真是近水楼台。

浮子立刻消失。他挥动钓竿。钓竿像一个弯弓。通过钓竿,他的手能够感到水下的力量。他收线。水面一朵水花,一个偌大的白色身影腾起。

他几乎要叫起来:美人鱼!

美人鱼似乎要挣脱鱼钩,潜入水中。

他担心线会断,他放了一段线。然后,再慢慢地往回缩。附近的水在流动,形成一个一个漩涡,似乎群鱼正暗暗联合起来拯救美人鱼。

收收放放,他知道不能硬扯,他得让美人鱼挣扎得疲惫了,然后再收线。

美人鱼像是知道他的无奈,甚至做出表演的动作,跃出水面,展示自己的身体。

他看见了美人鱼的一对乳房,整个身体线条柔和、美妙。他差一点松开钓竿。水珠溅上了他的脸。

美人鱼似乎在领舞,一旦跃出水面,远远近近,许多鱼都腾空而起,在空中翻转身体,像是水上表演。

他想到,可能是暴雨期间,城里的居民纷纷蹚水。这座城市,最初是个渔村,暴雨唤醒了人们水的记忆吧?不过,画家怕水,却喜欢水和鱼,他的画,以鱼为题材的居多。他忘了饥饿,他期望能细致地观察美人鱼,创作出多年来缅想的关于美人鱼的画作。

他感到钓竿很脆弱,随时可能中断他和美人鱼的关联。反反复复收收放放,大概美人鱼的体力消耗得差不多了吧?鱼线紧紧地绷着。

美人鱼腾出水面,几乎跟窗口一个水平面了。细细的钓线,亮晶晶的,水珠像穿在线上的珍珠,向一边聚集。

他趁势拽钓竿,可是,他自己反倒翻出窗口。他一头扎进了水里,手上还紧紧地握着钓竿,像被牵引着,糊里糊涂在水下蹿。他的脚够不着地面。水比他想象得还要深。他感到自己被收了过去。

美人鱼说:你竟然不识水性?

他已躺在美人鱼上边,说:你是谁?

美人鱼说:你的邻居。

他说:大水让我们相识了。水怎么还不退?

美人鱼说:满城都是鱼了,你不知道?已经采取了措施,保持水位。

他说:那就成了一座水城了。

美人鱼说:我教你游泳吧。

他想象不到,水里有那么多的鱼族,似乎整座城市的居民终于遇上了这个机会,自由自在地在水里游动。

起先,他还惦记着未完成的画作,渐渐地,他察觉,他不愿回到楼房里面了。水已经漫进了房间,他担心一旦游进去,门关闭了,他可能出不来。他已经能和美人鱼一起游了,他感到美人鱼的鳞片闪着冷艳的光,而他的身体也生出了保护层——又硬又冷的鳞片。他开始担忧水退下去了。因为,一座城市不可能永远浸泡在水里。

一天,他和美人鱼游进了画室,那里已长满了水草,许多小鱼在游动。他摸到画笔、颜料,他要求美人鱼别动。他和美人鱼之间隔着画板。他挤出颜料,顿时,整个画室像起了浓雾,到处都是气泡。

美人鱼喊:门在哪儿?赶紧撤离。

他说:坚持住,我要画下一幅画:大水和美人鱼。

清明节的钓竿

每年清明,他都要在她坟前烧一根钓竿。

她活着的时候,他曾经烧过两根钓竿。

他平生的嗜好,是钓鱼、作画、听京剧。他在省城工作,她在嵊县(今嵊州)乡下。他已是一家国营大厂的副厂长,对她始终不离不弃。他不会用权,几位下属倒是竞相把乡下的妻子调到了城里。

他画国画,特别爱画松鹤,是模仿齐白石。他听京剧,独喜欢听程砚秋。他说程有个性,且程的嗓子越唱越亮,听着像是在品一坛浓郁、醇美的酒,陶然欲醉。

他很痴迷钓鱼。当时一星期只休息一天。星期六晚上,他就买干粮,准备鱼饵。他有好几根长短不一的钓竿,分别是大江大河或鱼塘、溪涧里垂钓时用的。为了钓鱼,他还专门装了泥在室内养蚯蚓。第二天凌晨四点不到他就骑着自行车去余杭一带的乡村,甚至是几十里外的超山钓鱼。晚上,要到天黑才回来。回来时,他会把岸边采来的熟透了的桑葚给楼上的小姑娘吃,然后又把钓来的鲫鱼、草鱼分给邻居,自己一条也不剩。他所有的乐趣就在于钓,他并不爱吃鱼。当然有时候也会想,如果她和孩子们在身边那该多好。

一次他出去一整天,居然只钓到很少的几条小鱼,“处处污染不见清水江,朝朝徘徊难觅鱼儿影。漫漫长路缘何成穷途,根根钓竿最终当柴烧。”他写了一首打油诗,最后还真发狠烧了一根钓竿。第二次烧则是因为她。

她是个美丽娟秀的江南女子,会绣花而且喜欢听越剧。他回家探亲,她欢天喜地。他在家里作画,画两只白鹤立在松树下,说是他和她,她顿时笑靥如花。她打开收音机听越剧,他不耐烦,要去钓鱼。嵊县石磺镇山清水秀,在湖边的绿荫深处一躲,听虫儿叫,等鱼儿咬钩,一根钓竿钓起满湖的山色和闲情雅趣。可是,她最讨厌他钓鱼,他一去钓鱼就要整整一天。没几天的探亲假就水一样流去了。在他离去前的一天,她把钓竿藏了起来。第二天一早,他找来找去找不到自己的钓竿,等太阳出来,他也就败了兴。后来,她拿出钓竿,他长叹一声,把钓竿折成两截塞进灶膛里,她则整整一天没听越剧。回到单位后,他突然觉得那些日子的金贵,想起她眼泪汪汪的样子,他失眠了。

他和她聚少离多,以后探亲,他控制自己垂钓的次数,她则改听京剧。他退休后回到故乡,乡音未改,两鬓斑白,一下子从岗位上下来总有些失落。她一反常态,劝他去钓鱼。她替他掘蚯蚓,爱物惜福的她,甚至还在鱼饵里掺进一些栗子粉,香喷喷的,鱼就容易上钩。晚上,他回来,她就把鱼洗净,红烧、清蒸或做鱼汤给儿孙们吃。“吃鱼的孩子聪明。”她常常对孙子孙女说。这时,他很有一种成就感,孙子孙女读书那么好,是不是就因为吃了他的鱼呢?

终于有一天,她烹不了鱼了。他去垂钓,她在家里,一阵晕眩,摔倒了,就再也没有起来。她葬在他经常去钓鱼的那个湖旁边的山上,那是她早就选好了的墓地。她去了,他迅速地衰弱,牙齿都掉了。他再也不画两只鹤了,偶尔只是画一只,凄厉地仰天长唳。他再也不摸钓竿,所有钓竿闲置着蒙了尘。“爹,你去散散心,钓钓鱼”,儿女们还在不断地给他买钓竿,可是,他不去动它们。

清明,他去妻子的坟头烧一根钓竿。妻子的坟面朝那个湖。现在,他望着湖,仿佛对坟中的妻子说,又或是对前面的湖说:“多平静呀。”他能想象得到湖水里鱼在悠然行游。钓竿化成了灰烬,他起身,慢慢往山下走,手里拄着拐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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