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云记

2015-10-21 05:45谢海盟
妇女之友 2015年9期
关键词:小姚聂隐娘公主

·电影大师侯孝贤首部武侠电影《刺客聂隐娘》的创作过程全记录。

·首度贴身记录侯孝贤如何拍电影,揭秘侯孝贤之所以是侯孝贤。世界一直在变,侯孝贤依然是侯孝贤。

·著名作家朱西宁之孙,唐诺与朱天心之女。

·谢海盟首部作品,对一部电影前所未见的人类学观察。

道姑与公主

嘉诚公主的史书记载不多,是第八代唐帝唐代宗的女儿、魏博节度使田绪之妻、田季安的养母(可怜的传统女性,身份永远依附于一段段生命中、不同的男人身上),初封武清公主,降嫁魏博时改封嘉诚公主,死后追封赵国公主,谥号庄懿。

其性格有着典型唐代女子的强悍,从其降嫁魏博时:“厌翟敝不可乘,以金根代之。公主出降,乘金根车,自主始。”(翟即长尾的雉鸟,翟车是以雉鸟羽毛装饰的车驾,自古后妃皆乘坐翟车,然而嘉诚公主嫌翟车破烂,其兄德宗乃用金根车替换,金根车以金装饰而得名,六马驾车,依礼法唯天子能乘坐,然而自嘉诚公主以后,唐代公主出嫁都是乘坐金根车)。

至于史书中贪暴专横的田季安,一生敬畏嘉诚公主,于公主在世时恪守礼法,直到公主去世后方才恣意妄为(我们的田季安并非如此单一面向的残暴之人,有为他一定程度地翻案,此乃后话)。

嘉诚公主是个非常特殊的存在,对聂隐娘对田季安皆然。

田季安敬畏嘉诚公主,公主在世之年,谨守礼教不逾矩,即便公主死后,也一生没跨越黄河进犯朝廷。

嘉诚公主在隐娘心中,更有华美如神明般的铭记印象,亚斯伯格症的隐娘性子拗,有时连父母都不搭理,却总是听嘉诚公主的,片中她回忆起自己初次谒见公主,那时只道怎有如此美好强大之人,看傻了的模样,把公主都给逗笑。

我们在编剧过程中,也试着为嘉诚公主做了些演绎,嘉诚公主尽管是公主身份,然而皇室子女们,父亲同为皇帝,能一竞地位高低的便是生母身份,偏偏嘉诚公主生母不详,极可能是嫔妃都算不上的下女,故而这一点,嘉诚公主与“生母微贱”的田季安处境很像,生在崇高的皇室之族(当时节度使高度僭越,节度使家族也就如同具体而微的皇家),却是其中不起眼、可有可无的存在,降嫁前夕册为嘉诚公主,是为“镀一层金”,才不会让田家轻视,也才镇压得住野心蠢动的魏博藩镇。

也许当嘉诚公主初见年幼的田季安,会联想到自己的成长岁月,蓄田季安为养子的做法,用烂了的宫廷剧语言便是“及早培养一个自己能控制的傀儡”,然而我们更愿意相信,嘉诚公主这么做是带着感情的,她对田季安与聂隐娘俩小儿有真实的感情在着,惟现实当头、面临剧变之际,她仍是选择牺牲了年幼的隐娘,也为了这一步举措而至死都挂念着隐娘。

这就是我们的嘉诚公主,崇严华美如神明,在聂隐娘与田季安心中是不可磨灭的铭刻记忆,但不光只是一尊偶像而已,嘉诚公主也有她复杂完整的另一面,说黑暗面太沉重,用没有正负评价的“现实面”称之或许比较精准吧。

道姑的定位就让人头痛,作为聂隐娘的刺客师父,我们首先要建立的就是道姑杀人的合理性。那是不同时代的价值观,在聂隐娘的年代,杀人并非那么了不得的事,原作要呈现的也是聂隐娘的“厉害”而非“道德观”,当作一篇唐传奇阅读也许无可厚非,当作一部现代电影就有严重问题了。

几乎所有读过我们早期剧本的人都有此疑问:“她(指道姑)为何可以随便杀人?”建立杀人的正当性竟是如此困难的一件事,这是我们在处理道姑这一部分时才渐渐理解到的。

首先我们使用的背景是安史之乱中最惨烈的“睢阳围城”,《资治通鉴》记载了当年睢阳城惨况,我们借用的设计便是“睢阳城陷落时,所剩不过四百人,道姑是尸体堆下挖出来的小儿”,因为惨痛的童年记忆,道姑恨藩镇入骨,矢言铲除所有发动战争的藩镇。

然而这想法最后觉得太“个人经验”了,不足以支撑道姑笃行信念似的要刺杀藩镇。可还有什么动机,能压过惨烈若此的睢阳围城?

阿城给了我们解答:不如就让道姑成为李唐皇室之人吧!是保卫自家江山不使百姓陷入战争劫难的信念驱使她去刺杀藩镇。

于是峰回路转,《聂隐娘》原作的师父与史实人物嘉诚公主成了双胞胎姊妹。两人离散的背景是唐代宗广德元年(七六三)的史实,吐蕃兵进长安城劫掠,占据京师长达半月,代宗出奔陕州,尚在襁褓的双胞胎送到道观避难,乱平后只接回一人,另一人便留在了道观,有还愿的味道,也实在是双胞胎受生母身份所累,在皇室中是可有可无的存在。

至于将原著的尼姑改做道姑,其实并无特别深远的含意,仅是依据唐代公主出家,多从道不从尼,唐皇室自认与老子李耳同源,出家实则“不出家门”。

道姑还俗相较容易,又可在自宅修行,自然还有对爱美的公主最重要的——不须剃发,侯导也认为,不论将来由谁出演道姑,逼迫女演员剃光头未免也残暴了些。

难寻的嘉信公主

嘉诚嘉信公主突然间成了我们最爱、最寄予厚望的角色,认为其地位堪与隐娘并列女主角,然而却到电影开拍都还找不到演员,几位我们认为非常适合的大牌女演员都婉拒了,原因含糊带过,但我们推想该是不愿出演舒淇的长辈,以免从此定了型就给人当中年妇女看待了,这是女演员们的生态,我们只能尊重。

倒是舒淇非常想演双胞胎公主,当然也是半开玩笑,舒淇总要对自己片中一身黑又中性还从头到尾没变过的造型埋怨几句,相较之下,每每出场皆华美如神明的嘉诚公主简直太令人向往了!

在侯导最困顿、几乎把华人女演员都找过一圈而未果时,曾泄气地想过是否真把舒淇调去演双胞胎公主,聂隐娘则另找气场十足能量强星座血型都合适的年轻一代女演员。

双胞胎公主演员的一波三折,到末了几近绝望。当然,我们晓得最终有了完美的结果,惟舞蹈家许芳宜的出现,是很久很久之后的事了。

玉米不行,萝卜可以

那一日,我们借到的一号湖岸废弃农舍正如火如荼置景,要在数天后当作桃花源村长家拍摄,负责监工的小姚忽在餐桌上冒出一句:“到底萝卜或玉米可不可以?”追问之下,是农舍必须布置些曝晒吊挂的农作物,小镇上这些作物多归多,其中又以白萝卜与玉米为最大宗,但唐朝究竟有没有这些东西啊?

除了侯导这名3C产品绝缘体,在场众人纷纷变出“文房三宝”(智能手机、平板电脑、笔电),一番低头指尖滑弄后,查证了白萝卜与同源的绿萝卜是中国土产的作物,至于玉米则原产美洲,要传入好歹也等到大航海时代,相对于中国历史已是明代的事了!小姚摸摸鼻子站起来,外出下令置景人员千万藏好每一根玉米。

“玉米不行,萝卜可以”成了之后几天,剧组里相当火红的一句格言。

还有辣椒如何,小姚搞定了萝卜玉米,折回晚餐桌发问,那在大九湖也不算少见的辣椒穿帮不穿帮?这一查找却是个大坑,辣椒种类太多,一般辣椒尚且不知,至于斗篷椒(苏格兰产)、魔鬼椒(印度产)、灯笼椒(墨西哥产)这些种类是铁定不行的,如何区分这些辣椒种类也是一门学问,小姚不一会儿即耐性尽失,外出严令现场不准出现一根辣椒。

当然回台湾后详细查找资料,我们松了口气,无论哪一种辣椒,都是中南美原产的,今日中国的辣椒,是大航海时代与玉米相偕来华。

又一日餐后,还是小姚没头没脑地发言:“到底猪的颜色有没有差?”原来是村中的猪多,当地称这些野放饲养的猪为跑跑猪,同理,亦有跑跑鸡、跑跑鸭、跑跑羊……就是没有跑跑牛。而某几场戏要有猪只当背景,毛色繁杂,黑、白、黑白花皆有的跑跑猪,唐朝究竟有没有这样的猪种?

再次求助文房三宝,得到的结果是,无论黑猪白猪花猪,都是中国土产家猪固有的毛色,然而以现代中国的猪只品种而言,白猪多是约克夏猪或蓝瑞斯猪,花猪则为汉普夏猪,光听品种名也晓得是不折不扣的舶来品。而黑猪自有一种古朴感,除了是中国家猪自古即有的毛色,也最像它们的野猪祖先,仿佛被驯养还是不多久前的事。事实上,章回小说里记录的猪只大多为黑色,就是第一名猪——猪八戒,在《西游记》里也是“黑脸短毛”的黑猪造型,并非今日戏曲或影片里的大白猪。

小姚默然起身外出,整个下午在镇上挨家挨户商借黑猪。

六哥在拍摄现场的工作内容因此又多了一项:赶猪。凡是黑猪以外的猪一律要赶,正因为是跑跑猪,足迹遍及小镇每一隅,凡室外戏都很难防止跑跑猪由四面八方入镜,与跑跑猪相处日久,也会发现跑跑猪个个超爱抢镜头,往往一边净空了,它们兜一圈又从另一头入镜,气急败坏之余,也实在很难对猪动气,与猪四目相对,次次都还是要惊叹它们是这么聪敏可爱的动物。

玉米不行,萝卜可以;白猪不行,黑猪可以。又到剧组放饭时间,过了几天借黑猪借萝卜生活的小姚将是今晚主角——台北传来的好消息,在第十四届台北电影节以纪录片作品《金城小子》夺下百万首奖、最佳纪录片、最佳导演奖三大奖!侯导吩咐准备几道大菜,开了台湾带来的金门高粱,要为小姚庆功呢。

胡人们

《聂隐娘》原著的妙手空空儿,没提及长相甚至性别,这就是我们发挥想象力的机会了。侯导想象力的结果,找上旅台法国艺术家毕安生(Jacques C. Picoux),两人合作渊源已久,侯导电影从《冬冬的假期》开始,法文字幕全是毕老师翻译。

在先前法国人找侯导拍摄的川宁云南茶广告中,侯导看上毕老师修长又几分怪异的双手,与操作起擅长的撕纸拼贴画时的手势,尤其是广告最后,在西双版纳茶园的毕老师亲手替最老的一株茶树系上大红绸带的那双手,全然契合此次操弄纸人邪术的空空儿。

毕老师定装后的西域妖僧造型更是吓人,唯此造型也着实乐翻一票漫画迷,因为我们的空空儿活脱脱是龟仙人走出了《七龙珠》来到眼前(多年前布袋戏大师李天禄帮他取的绰号好巧不巧就是“毕龟”)!

拍摄空空儿夜袭胡姬一场戏,毕老师要做的就是对床上的人一挥刀,光这么个简单的动作,也让动作组对毕老师赞誉有加,说毕老师的肢体动作太怪异太特别了(不过我们也发现,左撇子的毕老师,右手挥刀的动作远比左手漂亮),武术指导明哲更直言,若不是毕老师年纪大了,还真想让他多耍几招!

夜宴一场的胡旋舞,阿城那时候是这么说的:“安禄山得唐玄宗杨贵妃宠爱,就靠的是跳胡旋舞,安禄山胖大灵活,一旋起来,发辫全跟着飞起来,杨贵妃最爱看这个。安禄山是胡种,跳起胡旋舞来,那个狐臭啊,杨贵妃胖体味重,不怕臭,唐玄宗李家也是胡人血统,三个人臭成一片。”

当然,我们这场的重点不在“臭”,侯导很早就决定要让胡姬与田季安共舞胡旋舞,为了充足田季安的内涵,展现其胡化奔放的一面,也为了拉近演员们的距离,不然看着张震与谢欣颖的感情戏实在急死人了。

好几日,我们在大栋节度使府拍片,张震与谢欣颖在小栋聂府练舞,工作人员时不时开小差跑去看两人跳舞。

结果证明夜宴是一场成功的戏,互动一直有些生硬的两人,似乎跳一场舞便开了窍。同时胡乐热闹好听,近似今日中亚的音乐,比缓歌曼舞的中原丝竹乐对我们的世俗胃口太多了。胡旋舞也非常过瘾,欢快得会让人想跟着下场好好舞一番,是一场从演员到剧组都玩得很乐的戏。

值得注意的是宴席后方两侧的青衣的乐师们,眼尖的观众应该会发现里头有两位“老外”,是来自希腊的研究生,留学来念老子哲学,闲暇时并组乐团玩中国乐器。因考量胡旋舞的配合度与现场收音,我们夜宴的胡乐是用藏在角落的录音机播放,现场的乐团只是装模作样一番,然而这些音乐的的确确是他们演奏的。今日的胡人们,倾慕中华文化渡重洋而来,要比我们更愿意了解我们的文化。

另一场夜宴,出现在回忆中的田元两家私宴,抱琵琶弹奏的少女田元氏发色淡而肤色白皙,轮廓深邃,是如假包换的混血儿,如此选角,正是要强调田元氏似汉人而非汉人的血统。

那场戏,侯导长达二十分钟不喊卡,也是让宾哥小姚各自决定如何捕捉镜头,混血的田元氏女竟也就面不改色地弹了二十分钟的琵琶。苦了的是对面观赏的许芳宜,嘉诚公主的头套重达一公斤以上,背后的婢女乍看随侍着,实则是替许芳宜扶着脑袋,才让许芳宜撑了二十分钟而不断颈。

以阿城的定义,这些是汉化的胡人,我们直接找来洋人演出而效果十足,他们只要表现出“自己”即可。比较大的挑战是胡化的汉人田季安,这是侯导给予张震的挑战,田季安介于胡汉间的性格最是明显。魏博田家是胡化的汉人,而田季安更是在承自家族的胡风与嘉诚公主教导的汉化间拉扯。

首先使用的还是出自阿城的诠释,阿城告诉我们李世民与魏徵的关系:“李世民是胡族血统,性子急,想到什么就直接从座位蹦个跳起来。魏徵代表的是汉族士大夫文化,最恨看到他这么样,老要告诫他,你是一国之君,君王要有君王的样子,哪怕再急,也慢慢地站起来、慢慢地转过身。

下回李世民还是跳起来,魏徵恼了,骂他畜生,说只有畜生才这么样!”

无论是否有所夸张(阿城的诠释多半带有些个人创作的成分在里头),侯导以此诠释让张震表现出胡族的急躁性子,如田季安听闻了闹刺客的警钟会直接起身蹦出屋外,如田季安与胡姬讲着讲着,会不择地地一屁股坐在地板上。

我们看黑人,老觉得他们举手投足都有一种节奏感,连平时走路也有种街舞的调调。侯导想要营造这样的节奏感,甚至考虑过让张震戴着耳机上戏,耳机内净播些摇滚乐的,让他受制约地想静也静不下来,整个人的节奏感自会迥异于他人,尤其是异于嘉诚公主、聂家夫妇、田兴这一伙“汉人”。即便日后并未实行耳机拍摄法,侯导也时不时要张震灌几杯酒再上戏。

为了表现这般的田季安,张震真是花了不少工夫。每一个take皆不同表现方式,所有演员就张震最明显,我们看着他如何揣摩去当一个胡人,有些尝试令人惊艳,当然不成功的失败品也有,种种的咬牙奋战,有时难免担心这角色是否太折腾他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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