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西里•格罗斯曼
维佳,我相信我的信能到你手里,虽然我在战线这边,在围了铁蒺藜的犹太人隔离区里。你的回信我是永远收不到的,我要死了。我希望你能知道我最后一些日子的情形,带着这种希望我会更轻松地离开人世。
起初我很害怕,可是后来我想,你在安全的地方,这是幸运。
勒令犹太人搬迁的通告只准许带十五公斤的东西。不搬迁者,格杀勿论。我带了一个枕头、几件衣服、你送给我的一个碗、一把调羹、一把小刀、两个碟子。我又带了几样医疗器械。带了你的信和一些照片,带了普希金、都德、莫泊桑的书、一本小字典,我向房子告别,向小园告别,又向邻居告别。我恳求巴桑柯家的人,如果战后你来打听我的情况,请他们对你说详细一点儿。
我的病人舒金来帮我提东西,给了我三百卢布,并说每星期要给我送一次面包。因为许许多多白包袱、白枕头,一条街都变白了。生病的便由人搀着。一个年轻人抱着老母亲。有一个年轻人没有带东西,头抬得高高的,面前拿着打开的一本书,脸上是一副傲视一切和镇定的神气。
我听到一些妇女同情的叹息声。我看到许多熟悉的脸。有些人轻轻向我点头告别。有几次我也看到哭红的眼睛。
在隔离区入口处我同送我的舒金告别,他给我指了指铁丝网边一块地方,说以后给我送东西就在那儿会面。我跟我的同事、内科大夫施佩林一同住在一套两居室的土坯房里。施佩林有两个成年的女儿和一个十二三岁的儿子。施佩林弄到褥垫、DE煤油、一大车劈柴。夜里又弄来一袋面粉、半袋豆角。他对我说,应当在隔离区办学校。他甚至提出要我教尤拉法语,每节课报酬一碟子菜汤。我答应了。
在这灾难的日子里,我心中充满了对犹太民族的母爱。我常常上病人家里去,小小的屋子里往往挤着几十个人:有半瞎的老人,有吃奶的孩子,有孕妇。
德国人在疯狂杀犹太人。再过一两个星期就轮到我们了。可是,你要知道,我虽然知道是这样,还是继续为病人看眼睛。我还在教尤拉法语。不久前我们这儿还举行过婚礼。我,望着眼前的一切,就不相信:难道我们都是判了死刑在等死的人吗?理发匠、鞋匠、裁缝、医生、修炉匠,都在干活儿,甚至还开设了接生小屋。人们还在洗衣服,晒衣服,做饭,孩子们从九月六日起又上学了。
一个熟识的师范学校女学生来找我,她掩护着一位肩膀受伤、又烧伤了一只眼睛的中尉,经过我治疗,就不会化脓了。他讲我们的军队,他想休息几天之后,就穿过前线到那边去。有好几个小伙子要跟他一块儿去。啊,维克托,我要是能跟他们一块儿走该多好呀!一些人给他送来土豆、面包,有一个老奶奶还给他打了一双毛线袜。
德国人赶着年轻男子去干活儿,据说是挖土豆。一个熟识的农民从铁丝网外面路过,说挖的是一些很深的坑,在离城四里的地方,靠近飞机场,就在去罗曼诺夫镇的路上。维佳,你记住这个地方,将来你可以在那儿找到合葬的坟墓,妈妈就在那里面。
孩子们每天早晨去上学,聪明的眼睛,黑黑的鬈发,在他们当中,应该有未来的学者、物理学家、医学教授、音乐家,也许还有诗人……
维佳,我这封信就要写完了,就要拿到铁丝网跟前,交给我的朋友。这是我最后的告别。哪有人类语言,能够表达我对你的爱?在幸福的日子里,在痛苦的时候,都有母爱伴随着你,任何人不能把母爱杀死。